第八章 训练时期

吴萱看着手里的光纤针头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无规律地在她掌心飘动,她定了定神,将突然陷入黑暗的恐慌压在心底,尽力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打开了手腕通讯器的照明光束,又转身抓住身侧的光纤束管,推动自己飘向了医疗舱的壁面,然后抓紧壁面的固定把手,一点点儿地让自己沿着舱内通道漂浮前进。

失重的环境下,不仅仅她一个人,其他房间的航天员也冷静小心地从房间出来。通道里的人慢慢的变多,所有人的行动变得更为缓慢,避免自己过于用力而撞到其他人或者墙壁。通道里的通讯光束忽闪忽闪的,远远望去仿佛黑暗深海里的鮟鱇鱼垂下的光源陷阱。

就在这时,通讯器的公共频道传出了韩泽的声音。

“友善号全舰人员请注意,因星舰动力异常,全体人员立刻转入应急休眠舱。”

人们面面相觑,紧张却有序地往身旁最近的休眠舱赶过去。吴萱也没有怀疑韩泽的话,毕竟这艘星舰上没人比他更懂动力硬件设备。她立刻反转回医疗舱,因为对休眠人员进行实验的缘故,那里有距离她最近的空置休眠舱。几个呼吸间,她就回到了房间,拉住了休眠舱的把手,打开了上面闭合的透明盖子。就在吴萱转身要躺进休眠舱时,一双大手从她身侧伸出,猛地将她从休眠舱上端拉了下来。

吴萱惊叫了一声,在黑暗中看见了库兹马舰长赤红的双眼。

“舰长,你……”

“你跟我来!”

库兹马舰长看起来状态比之前更差,他嘴唇发白,头发蓬乱,腮帮子硬鼓着,那是牙齿咬得太紧的结果。他短促地说完命令般的语气后,就拉住房间里的把手,漂浮着往门口而去。虽然在命令吴萱,但他却没有等她跟上来的意思。

吴萱眼见库兹马舰长的背影就要重新藏入黑暗里,她暗自咬牙,双腿一蹬,也跟了过去。

库兹马舰长偶尔回头,瞧见了身后的吴萱,他赤红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赞赏。

通道里已经没有太多人,双人一路顺畅地来到了星舰的多媒体舱。

这里经常做一些全息场景模拟,有整套的独立电源供应。随着两人飘入,无数画面就好像白驹过隙,就好像电光火石,又仿如转瞬即逝般在他们身边变幻。直到光线骤然改变,吴萱站在了一片纯白的世界里,而库兹马舰长站在她对面纯黑的黑暗中。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黑暗中的库兹马舰长声音更为冷静。

“光。”吴萱几乎肯定地说道。

库兹马舰长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但他的声音显示出了如释重负的愉悦,“你发现了,很好,我长话短说。”

在舰长简短的叙述中,事情要倒回心理医生死亡之后。

这次随行的心理医生叫中村继,与库兹马舰长合作出航已经超过五次。这位年纪接近七十的东方老人总是用一种乐观平和的心态告诉库兹马舰长如何度过漫漫宇宙长夜。如果星舰上真的存在一些人出现心理问题,库兹马舰长也相信中村医生会是最后一个发病。

但事实让人难过,中村医生是第三名死者。库兹马舰长让机器人把医生的尸体运送走之后,忍不住翻看了医生的诊治记录,记录很细致也很完整,连患者前一晚醒来的次数都有记载。从这些记录中,一开始库兹马舰长没发现问题,但随着他翻看了多人的诊断记录后,他突然发现了近期问诊的航天员有个共通性。

“他们都看见了旋转的星星。”

当库兹马舰长说出这话的时候,吴萱的脸上露出了不理解的表情。但随着库兹马舰长沉默,她又显露出焦急的探索欲,“我不明白,星星旋转有什么问题?”

库兹马舰长最终再次开口,“你成为探索航天员前,做过多少负载训练?”

前往系外的远距离星舰偶尔会有加速的需求,在舰内重力模拟环境下,航天员也可能会有超重的负载反应。因此相比太阳系内星球航线,探索航天员都有类似几十年前人类刚刚进入太空前的负载训练。

“15G。”吴萱回答道。

这个数值在过去用在一个女性身上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如今的世界环境中,人类的体能比起过往又高出不少。库兹马舰长也没有表露出惊讶,而是平静地问:“训练旋转时你看到的模拟星空是什么样子?”

直到这一刻,吴萱才明白了库兹马舰长发现的共通性问题。

“我看见了星星在快速旋转。”

说完这句话,吴萱问道:“你的意思,那些患者的潜意识集体回到了训练时期?”

“我一开始也这样认为。”库兹马舰长说,“直到我根据他们的描述,翻看了大量的星图,逐一对比,我甚至不用找‘界碑’确认,我就可以肯定,这些人看见的是正在逃逸的银河系。”

“你的意思是……正在运动的银河系,它被他们看见?”

库兹马舰长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一半的身体出现在了吴萱对面,随着他进入明亮的环境,他暴露在光线下的半张脸居然毫无节奏地抽搐起来。中年斯拉夫人厚实的皮下脂肪此刻就像滚入了水珠的沸油,每一处都在起伏。

吴萱被他的异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所幸库兹马舰长没有继续往前走。

“我经过反复试验,暴露这部分身躯在光线里,我还可以保持部分自己的意识。”

库兹马舰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发音比起刚才要艰难得多,他几乎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表达,“人类不可能集体做梦,如果梦境过于相同,只能认为,他们在某种原因下,‘被迫’看见。我发现这一点后,想起了我们这次航行的目的,那从小行星带探测到的异常波段,如果不仅仅是一种信息传递,而它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话……”

暴露在光线里的库兹马舰长的身躯往黑暗里缩回了一些,有了黑暗做掩饰,他的表达更为清晰快速,“它影响了我们的意识,让我们看到了它眼中的世界,它入侵了我们的身体,要将看到一切的我们屠戮殆尽。”

吴萱回想起通过光波干扰她操作的东西,她快速运转的大脑只一瞬就意识到了库兹马舰长为何没有找韩泽他们而是找上了她。悔恨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眶里滚落,她颤抖着唇问:“都是因为我,是吗?”

库兹马舰长不是韩泽,他冷静且毫不留情地回答:“是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第一个死者之所以是厨子,是因为他来到你的实验室,偷吃了你种植的光敏蔬菜。如你所见,一旦我处于隔离光线的环境,它们影响不了我,所以,在这艘星舰上的人体内没有光敏蛋白之前,它们原本也影响不了我们。”

事实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击中了吴萱,没有什么比怀着想要救人的心情却害了所有人更让人绝望。

她不仅害了厨子,还自作主张地将光敏蔬菜投入到航天员后续的吃食中。如果人体内的光敏蛋白就是连接未知生命的接收器,她将背负星舰所有人的性命。

库兹马舰长看着吴萱痛苦地躬身,他向来心智坚韧,善于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但此刻却有一瞬不忍,“你也不用感到自责,授权你进入物资舱的人是我。”

“海伊姆副舰长是对的,我不应该用未经过临床验证的东西,都是我说服了韩泽,又由他来说服了你。”

“如果你要跟我没完没了地互相自责下去,我只能启动防疫等级一类标准的应急措施。你想我把人类的未来交给人工智能决断吗?”

吴萱摇头。

“现在站起来,告诉我你研制的这种蛋白,一旦进入人体,最容易附着的部位是哪些地方?”库兹马舰长拍了拍自己的后颈部位,那里发出了金属的叩击声,“时间紧迫,手边材料有限,我想到的只有利用星舰内部闲置的金属材料做出隔绝光的防护板,托它的福,我才能保持清醒,切断了星舰内部电源。但材料有些,我们必须把它用在‘刀刃’上。”

吴萱开始仔细回忆自己的实验和论文材料,在说出几个关键位置后,她突然话锋一转,问:“为什么它们既要我们看到星星的逃逸,又要我们死呢?”

库兹马舰长专心地记录着,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如果文明之间可以互相理解,就不会有恐惧和试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