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树斜阳 踏浪行波逢异士 幽崖密莽 飞虹掣电败凶僧002

萧隐君也说道:“现时别无善地可居,暂时只好如此,倒不必拘执于小节。可乘今天还早,速将令堂接回,我还有事呢。”申林应了,又去张罗茶水。狄遁道:“这里的事你不必管,天已不早,你先接老太大去吧。我看那厮走时神情,必有要紧东西不及带走。

本人吃我拿话僵住,或者无此厚脸,难保不令门下孽徒来此滋事。我和老前辈还须细细搜它一番呢。”

申林领命自去。萧隐君随令周鼎向狄遁见礼,并问他还想回家不。周鼎在岗上,先见狄遁本领已是十分欣羡,又觉萧隐君的本领比狄遁还大,能从冈上一纵便到天空,和鸟相似,亟欲从学,哪里还肯回去?拉着萧隐君的手直说:“我愿学本事,不回去了。

明早给我爹爹送个信去吧。”萧隐君点头笑道:“那个自然。但我住在黄山始信峰绝顶,天风高寒,你此时还禁受不得。你且随适才走的申师兄暂住这里,先跟他学上两年,等筋骨熬练得有点根底,再随我住一齐。我稍有闲空必来看望,就便传授你二人的学业。

只要好好用功,必有成就。”

周鼎福至心灵,说什么也要相随同往黄山,不愿离开。狄遁笑道:“此子天分骨格均非寻常,既有这等志气,我送他一丸灵药,足御风寒。老前辈索性成全到底,就带他同去吧。”说罢递了一粒丹药过去,教周鼎行了拜师之礼,改称师父,跪领教益。萧隐君摩着周鼎的头说道:“你太年轻,有许多话都不到说的时候。黄山顶上太冷,本禁不住,偏你机缘遇合大巧,既得我为师,又得了狄家三阳换骨丹,真是几生修到!此丹由我收存,到了黄山再服。我们还有事办,可起至那旁坐定,后早随我同行便了。”周鼎诺诺起去。

萧隐君随向狄遁道,“我日前闻得人言,钱应泰得了一件异宝奇珍。你适才说他走时神情可疑,今晚定有人来,所料极是。我们且去内洞一看。”说罢,二人同往后洞搜寻了一会,仅发现那座石库和所余数百两散碎银子,别无所得。就现成饮食弄了些,正往外走。周鼎初次拜师,颇知敬畏,因师父未令同人,仍坐原处,等了一会无聊,起身闲踱,无心中走经门侧,一眼看到溪旁柳荫中似有两人影一晃,忽动灵机,仍装未见走过,暗中伏身门侧,往外偷觑,果见两人藏在柳树后面,正往搂侧掩来,颇似钱应泰的门下,恐被警觉,忙往后洞送信。才进洞门,便见萧。狄二人走出,匆匆一说。狄遁闻报,首先飞步往外跑去,到门外不见有人,纵往崖顶高处,四外察看,只见夕阳在山,暮霭苍茫,林鸟啁啾,崖花自落。仰视天空,正有一行白雁飞过,银羽翩翩,映着斜日回光,分外明洁。崖角飞泉兀自汤汤发发下注不已。空山晚景倒甚幽静,却不见一点人影。照那地势和自己目力,绝无遗漏,崖前一片广场小溪,离对面高岗颇远,溪旁林木,行列不密,来人又是沿溪向岸侧绕来,与对冈背道而驰,自己一得信就纵出,即便他事前警觉逃避,也来不及,所经之处离楼侧石崖已近,无可藏伏,一览无遗,料是小孩眼花。萧隐君也跟踪走出,见狄遁人在崖上,也没做理会,携了周鼎,竟直向发现来人之处走去,目不旁视,甚是从容。

狄遁见那一带俱是沿溪平地,仅有三四丈大小一块石头,像是人工凿成的假山,通体碧油油,满布苔薛,上下种着数十株小松,形虽玲珑,却是一块整石,并无洞穴。出时因那山石正当好细来路,首先注目,并无所见。看隐君师徒业己行抵石前,注目地上,掀髯微笑,似有所获,心刚一动,隐君已在点手相招,忙纵下去,未等张口问讯,隐君指着山石来路一角悄声说道:“来人已经入洞,照他这等性急,或已到了内洞,人还决不止两个。但他所行之路必多曲折,赶去定来得及,石库内近左壁处有一石笋,极好藏身之所。你可先赶进去,开了库门,藏身石笋后面,静以观变。我略做点手脚就来。”

狄遁朝隐君指处一看,苔薛上面留有几个人手指印,印旁微有半圈缝隙,为碧苔挤满,非近前谛视决看不出,苔也新剥落了一些,恍然大悟,一点头,回身往楼内如飞跑去。

隐君随就溪旁碧柳折了一技,在石前地皮上画了几十下。周鼎听说奸细已然深入,好生狐疑,几番想问,俱被隐君止住,直等画完,带了周鼎走回楼内,才说道:“那假山乃以前人自辟的一条地道,人已由此进去。我用柳枝画的是奇门遁甲,这些事将来自会明白。如今来人归路己断,由我们捉,跑不掉了。可随我去看活把戏吧。”

一边说一边走。一会到了里面,推开石库进去。狄遁仍藏石后,奸细尚未到来。重关好库门,一同伏身石后相待。约有刻许工夫,周鼎年幼,已觉不耐,忽听石壁内隐隐有人敲了一响,随又不闻声息,过不一会又响两声,似这样响过三次,别无动静,耳听隐君悄声说道:“你人小,石笋右侧有裂孔,你蹲身下去便看见了。奸细一会就由石壁上跳出,不要则声,将他惊走就没好戏看了。”周鼎大喜,忙蹲身下去一找,石笋上果有指许宽一条裂口,可看外面。伏孔一看,壁内又起响声,比前稍大。停一会,右侧石壁上忽有一块一尺方圆的石头,无故离壁自裂,往外悬出,并不下坠,两晃又缩回去,合上不动,开合之声甚微,看去依旧严丝合缝。壁上本有无数冰纹,有的纹缝比此还粗,如非当时留神注视,必被混过,不易找出,端的细密已极。这次等得时候较久,约有盏茶工夫,那块裂石倏地凸出,石片甚薄,好似石后有柄,悬空抡了两转,便往壁里缩进,壁上立现一个大洞。跟着突出半截人身,细一看竟是一把刀裹着两件衣服,刀头上挑着一顶小毡帽,并非真人。出出进进,晃了三次,收了回去。这才由洞内跳落下一个人来,看去年纪约在二旬以外,并未带着兵器,手里只拿着一个数寸长的钢钩,落地往四外扫了一眼,便往左壁奔去,身法甚是灵巧。到了壁前,好似找不到地方,连用手中钢钩就壁问现成裂缝拨了两处,大小裂缝俱无动静,最后才得寻到,钩起处,拳大一块石头应手而起,壁间又现了一小穴。来人忙将石和钢钩并入左手,右手伸入穴内掏摸了一阵,缩将出来,面上顿现失望之色,怔了一怔,奔回原纵落处,伸手朝里一招。跟着便有一人探头出来,悄声间道,“你找到地方了么?”

先一人愁容答道:“地方找到,东西丢了,这可怎好?”后一人闻言面容骤变,惊道:“都是你贪功讨好,师父脾气古怪,今日又在怒火头上。他已一口断定藏宝地方隐秘,即便敌人在此住上三年两载,如若不知底细,也没那巧发现的事。真拿我三个当心腹人,自己又不便来,才行说出。这东西他爱如性命,来时那么千叮万嘱的,如不给他盗回,难免疑心是你吞没。我和尤师兄没有下去还不怎样,你却如何交代?”先一人冷笑道:“这老不死的事事私心。我们跟他多年,休说真功夫不曾得到传授,平时连真话通没几句。这里搬来并不算久,竟会被他安有一条地道,如非今日用上,谁也当它是座假山,谁知道下面有路可通洞后呢!并且岔道有好几条,弄巧还有别的把戏都说不定。

多年师生,按说情如父子,既然库中藏有这样异宝奇珍,就该早说。我们如早知此事,适见情势紧急,彼时双方话未说僵,主人仍是我们。不大点东西,随便着一人入库就拿走了。偏要这样鬼鬼祟祟,自己拿人当贼才出这事,怨着谁来?”后一人道:“闲话无用。东西不在,想已被对头事前取走,你看可有什么痕迹么?”先一人答道:“哪有什么痕迹?”后一人道:“照师父说,他发现原先这里是前朝大盗窟宅,洞壁内除地道外,有许多空洞,看出房主人虽在此地久居,一无所知,连这石库都未开过。对头今日新来,至多发现石库。这些洞穴,大大小小有好几十处,又有满壁裂纹,虚虚实实,鱼目混珠,藏宝之处更是两层,外人就是寻到,也当是个实心的;况在仓猝之中,决难发现。如今他多年积聚和库中所得之物早已运走,只这件宝贝不舍交人,他放心大胆,但然就走,也由于此。那两对头把他小孩一样看待,定然敢作敢当,取了决定不赖。如已取去倒也罢了,听你所说并未取去,这却怎好?”先一人愤道:“反正于心无愧,管它呢!回去实话实说好了。你且躲开,待我上来好走。”

狄遁闻言,方欲纵出擒拿,吃隐君一手捂着周鼎的嘴,另一手将他拉住,不令出声行动。后一人闻言并未让开,出声却是更低,悄道:“这东西丢得奇怪。日里师父败前,我进楼看小马,正遇曹师弟走出,说尤师兄在里面给马师弟取伤药,说完便慌慌张张往里跑。这时小马已死,他二人怎会不知?况他伤处药已敷满,外屋药未用完,还往内里取药则甚?师父命他同来,原是互相监察,谁都知道,他却说这类事人不宜多,愿在入口巡风相候。地道隐秘,何用巡风?这时我把前后一想,颇似早知宝物已失,有心避嫌,让我二人背这一口黑锅神气。你人心直口快,性情太暴,出去见了他,先不要说。曹师弟人易哄,先见他套问明了虚实,再去禀告师父,免他抵赖。你看如何?”先一人闻言,暴跳道:“这定是他做的无疑了!怪不得他路上屡次和大家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到后洞打开库门作个准备,省得便宜外人。原来却是自己闹鬼。”言还未了,后一人忙低喝道:“金老弟,这是什么地方,你还当是自家的么?快走吧,对头厉害,莫被惊觉,讨了苦吃,又给师父丢人。”说罢,缩回壁内。前一人也跟踪跳入,壁上“沙喀”两声,那带柄的石块又从洞内突出,略一转便合了笋,将壁洞闭上,仍复原样。

狄遁见隐君不令纵出擒贼,忽然省悟,贼去之后,隐君趋至壁间,贴壁听了一会,对狄遁道:“你将库门关好,带了鼎儿去至前楼坐定,我去放了他们就来。”说罢匆匆走去。狄遁依言,到了前楼。不多一会,隐君回转。狄遁笑问:“这三个小毛贼都放走了么?”隐君点了点头。狄遁又道:“这三小贼,只头出来那个不知名字,踞着壁洞说话的叫俞正,地道口寻风的叫尤嘉,是老贼门下最得宠的大徒弟,适均见过。听他们口气,老前辈所说宝物,已被尤嘉事前浑水捞鱼背师盗走。俞正所料甚是,他师徒败走匆促,此宝说不定尚在尤嘉身上。如当场将他捉住一搜一问,便可水落石出了。”

隐君笑道:“申林奉母居此,原是我的主意,地方也是我找的。起初只为他母子孤寒,仇家众多,我本门功夫又极难学,短短日期不能成就。无意中发现这座洞穴,僻处深山,景物幽静,可供他母子远患栖身用功之所。彼时休说壁中地道,连后洞石库均未发现。申林住此数年,因用不着这大地方,母既多病,又勤于用功,也无暇查看全洞,直到被人占去,尚自梦梦。这次我桂林访友归来,起身时受朋友之托,便道护送一家眷属,改走水路。船行西江,将近梧州,正值水涨,一片汪洋,江心的系龙洲仍然砥柱中流。那里两山旁列,矗若门户,江心却有这么一个小岛涌现。江涛甚激,打在岛上,扬起十来丈的水花,阳光下看去甚是美观。船已掠岛而过,在下游里许靠岸停泊,准备明早赶羚羊峡的险滩。我一时兴起,想观岛上夜景,便向同行人推说访友,当晚如若不归,明早只管开船,我必随后赶去。那家姓洪,原知我一点来历,也没深问。满拟在岛上留连,半夜赶回一同动身,因行时心中一动,好似要有点耽搁,才把时候说久一些。及至行到江边僻静之处,刚算计乘日初落月还未上之际,踏波飞行,往江心孤岛跑去。不料我还未起脚,那系龙洲孤岛上忽有两人纵落水面,踏着水波,往我立处不远的江岸跑来,百粤的异人居士,与我十九朋友,能够在惊涛骇浪之中踏波飞行的数不出几个。这两人的功夫虽还未到炉火纯青地步,却也罕见得很,疑是熟人,想看个明白。谁知这两人竟是洪家对头,事出误会,仇恨却深,新从省里得信追来。

“当日早晨开船,便被迫上,曾在岸上呼唤搭船。我看他们来路不对,尚不知有此本领,他们也不知我的姓名来历,仅在搭船未允和我答话时,看出我是保护他们对头行路的行家。两下一对面,这两人都是年轻性急,见我仁立相待,又疑我已知他们行藏,离了官船特地窥伺他们的踪迹,张口就没好气,几句话就要一对一和我动武,连姓名也不肯说。我见他们面无邪气,不似绿林宵小,又有这身本领,不由动了怜才之念,存心磨练,也不将姓名说出,只约他们同往系龙洲上留云阁后决一胜负。他们还恐我看出他们水上飞行功夫,借词推宕,怯敌逃避,又恨我话说得挖苦,想给我点苦吃,说岛前浪大,船不能近,怕人看见,不如换个地方当时较量。我特意怄他们,先说非往原地不肯交手,决不换地方。等他们口风越逼越紧,快要蛮来,才说我也是立竿见影,要打架当时就打,没的耽误工夫,我先往洲岛上等你们去。边说边往江里跑。他们见我也能踏波飞行,方知遇见劲敌,连忙追来。

“三人一同到了洲上,倒也言而有信,只着一人和我打,和你今日一样。我先只守不攻,打到月上中天,又换一人。动手后我已看出他们的路数,越有成竹,一味逗他们发急,始终不还重手伤他们。连经几次替换,他们正气得咬牙切齿,无可奈何,我又说你们用车轮战法,好少受点累,太占便宜了,我不于。要你们一拥齐上,两打一,我干,否则我心里不快活,就要走了。他们听我说反话,越发气大,我又连逼几次,借此收回前言一同夹攻。因知他们师父好强,败在我手,虽不见丢人,终是不快,不愿伤他面子。

等他们累得快要精疲力尽,欲胜不可,欲罢不能之际,才拿话点他们。他们也想起我身法手法和年纪口音,俱似他们师父常说的人,一点就透,忙即喊停了手,问我毕竟是谁。

“我说姓萧,问他们师父可是天池渔父?两人一听,吓得立时拜倒在地,自认冒犯,再三求我,当晚的事在外面不要对人提,免他们师父知道,吃罪不消。我问姓名,才知一名戚恒,一名龙济,乃天池渔父施博民十年前收的两个前明忠烈后裔。因见我和洪家一路,知仇难报,好生懊丧。我知施博民家法谨严,门徒至少苦练十年才许出外。戚恒、龙济二人出道不久,洪父是个文人,去年病故任上,居官清正能干,何事会与他们结此深仇?问又不说实情,只管一同垂泪,并用婉言间我与洪家有无深交,此次护行是否受人之托,到了地头便算交代?我连日细查洪家父子为人极好,洪子天祥更是好资质,从小就练童子功,文武全才,决不致有为恶之事,立意解围。对二人说了,此行实是受人之托,但洪父已死,洪天祥人甚光明好义,到底因何成仇,只要有道理,我必不强出头作解人,二人才说了实话。

“戚恒原是前明大将戚继光之后,乃祖流宦广西,与龙家联了姻亲,二人原是姑表兄弟。明亡时,两家祖父全是武职,明亡一同死难。二人各有一妹,两兄同岁,两妹也同岁,兄妹相差只两岁,幼遭孤露,一同寄养在龙济的族叔、土豪拐子龙福家中,龙妻泼悍异常,从小受尽折磨。二人到十二岁上,便因牧牛被盗,亡命逃出,为天池渔父救去,收归门下,一住十年。照着本门规矩,只一立誓从师,不到学成,任何大事,不得借口下山。二人因念两个弱妹尚在虎穴,俎上之肉必无善果,又当出嫁之年,难保不受恶人凌践。一想起时,如坐针毡,几次向师跪请,俱遭申斥。最后一次,虽有‘否极则泰,无庸你们操心’的话,终是句虚言,在自焦急,无计可施。好容易盼到学成下山,师父各给了些川资,忙跑回梧州故居,夜寻仇人龙福一问,两妹已都不在,推说病死,又指不出坟墓开验。龙济不便下手,由戚恒把龙妻先行杀死,再逼间龙福两妹下落。

“龙福料知不免,推说梧州知府恶子洪天祥前年随父下乡,路遇两妹,爱她们美貌,强抢了去,意欲霸占为妾;抢到衙门,便即自尽。戚恒知他素常拐卖人口,无恶不作,定是串通,卖与洪子为妾,不从自尽。又想起出走前一二年,两妹年才八九岁,貌颇秀美,龙妻虽仍虐待,却严督头脚,不令做粗事等情。乘人不觉,连龙福一齐杀死。次日一打听,洪父已然转任,不在梧州。连访数月,日前才探出洪父病故南宁任上,洪子扶枢回籍,业由水路起行。沿途赶来,在此相遇,未及下手。我一听,愈料事有差池,便说洪子好武,虽然学而未成,但他自今身犹童子,不肯娶妻,焉有纳妾之事?好在我你初见,他事也不深悉,你休冒昧,致贻后悔,可同我回至船内,当面究问,真有此事,我便受人之托也不管了。

“二人方自心喜,我又教他们一番话。赶到停船之所,天光大亮,船已在黎明时趁着顺风开走。事也真巧,追出二十多里,那一带山岭绵延,到处奇峰怪石,险峻非常,仅有一条纤道盘旋上下于断岸危壁之间,荒凉已极。眼看船在江心张帆下驶,快要迫上,行处地厌,不容并肩。我独在二人身后,仿佛听得头上有人说话,抬头一看,见悬崖顶上有一道装打扮的女子缩身回去,行动甚是迅速。知非寻常人物,以为无心相遇,崖顶高峻,看不见顶,忙着上船,没有理会,依旧和二人踏波飞行。到了船上,回望前崖,已无人影,也就罢了。随和三人引见,照着预定之言一盘问。据洪天祥说,他父在任上时,为求民隐,常命天祥同了一个姓牛的武师前往四乡访察,已然得知龙福许多劣迹。

这日随父下乡相验,偶离尸场,同了牛武师闲游,不觉走远。听一乡民说起,前村江边小船上有两个美貌女子啼哭投水,被船上人救起关人舱内,说是岑抚台少爷用重价买来的使女,轰散闲人,不许近前,现时正和龙老爷在船上说话,想必又是他家卖出的人。

“天祥知道卸任湘抚岑嘉是父亲同年好友,人颇方正,只是生性有些惧内。乃子岑皓是个花花公子,恃乃母宠庇和门阀财富,无恶不作,现时侨寓平乐,虽没以前在乃父任上凶横,依旧仗着财势,到处强买民女为妾,日久生厌,稍不如意,便遭凌虐,常时逼死人命,又惯于结交官府。人人侧目,无奈他何。新在平乐城外万花溪建了一所花园,恣意**乐,姬妾侍婢不下百人之多,心还不足,仍在四外寻访,巧买豪夺。乃父终日伏案精研宋学,不出门一步,也不见人,儿子只管怨声载道,他却睡在梦里,这次既有恶霸龙福在场,其中必有隐情冤抑,忙即跟踪赶去。到时龙福刚和恶奴作别回去,船正要开,吃天祥跳上船去一看,船上果绑有两个绝色少女,口中塞了东西,正在拼死强挣。

一个大脚山婆手持藤鞭,连打带骂。天祥一喝问,恶奴自然不服,两下动起手来。恶奴人多,也非二人对手,全给打倒,只由水中逃跑了一个。恰好洪父相验完毕,见子不在,自坐轿子回城,派了手下班头催他回去,相助放了二女,连恶奴一齐带回府衙发落。

“天祥毕竟年轻,当时只顾作了义举高兴,经班头一催,急于回城,竟忘了去捉龙福。平乐与梧州原只一江之隔,他这里回衙不久,岑家也得了信。狗子岑皓与龙福狼狈为好,恶行甚多,知洪父能吏而并循吏,风骨非常,事情说大就大,万瞒不住,只得哭求恶母,逼着乃父写信求情。这时洪父的信还未到,乃父只知乃子派人过江买妾,因家人不会说话,得罪官差,连人捉去,还不知他许多为恶之事,就这样已气了个发昏。内慑宠妻,又怜独子,只得舍老脸写了封信,请洪父看在老同年的交情,不要深究;两女任凭择配,或发还母家。洪父接报以后,将两女交给夫人安顿食宿,好好看待。正一面给老岑发信,一面命人去拿拐子龙福,不料龙福知官府厉害,恐因此勾起以前逼死人命重案,早已闻风远飏,不曾拿到。洪母问明两女是宦家忠裔,甚是爱怜,当时认为义女。

洪父第二日接了老岑的信,细一寻思,也准了人情,只回信给狗子和盘托出,将恶奴从重枷责发落,并未深究。

“二女一名兰娃,一名菊娃,俱是乳名,洪母给她们在府衙后园安排了一个清静住所,命贴身心爱丫头玉翠随伴服侍。二女在龙家受尽折磨辛苦,一旦难中遇救,洪母又待若亲生,知恩感激,甚是亲热。不料住不到两月,龙福刚从乡下缉拿到案,因在夜间,押入班房未及审讯。半夜里玉翠拿了一封信慌张来报,说二女当晚别母回园,和玉翠三人同坐月下,述说身世。各人想起兄长幼年逃亡,久无音信,吉凶莫卜,更不知今生能否相见。又谈起前在龙家所受的罪,后来逼卖,求死不得,如非恩兄仗义相救,得拜在二老膝前,出生入死,此时不知要受多少摧残污辱。越想越伤心,互相抱头痛哭起来。

“玉翠正在劝解,忽从当空飞落两人,一个男于是个白胡子老头,头戴斗笠,背插短短一根钓竿;另一人是个年轻道姑,穿得一身白,比二人长得还要好看。三人吓得要叫,被道姑止住,自称姓余,是个仙人,受了二女兄长重托而来。二女兄长现在老头门下为徒,已然学会好些本领,因怜两妹在龙家受罪,屡向老头哭求救渡。老头门下不收女徒弟,才请道姑同来,接引上山学道。日里去到龙家,正值龙福偷偷回家取物,被官差缉获。向人打听,那左近一带俱是龙家党羽,俱说二女已在前两月被知府少爷行强抢去霸占为妾,如今又将二女叔父诬捉了去治罪。老头原知龙家底细,虽是众口一词,并不甚信。近城再问,因本地民情朴厚,不喜多管闲账,二女被抢的事,虽说不出就里,但都异口同声说龙福是个恶棍,治罪应该,盛称知府少爷少年义侠,心地长厚,又精武艺,常助乃父办案,擒拿生番,是个好人。因此夜人府衙,要将二女接上山去,收为徒弟。

“二女先不甚信,及至盘问乃兄出走时的衣着年貌、口音名姓,无一不对,有一个背上腰间还长有四十六粒朱砂痣,俱说得详详细细,方始深信,拜倒地上。原意禀明恩父母再行随往。道姑却说:‘那样你哥哥便见不着,你想学道也无望了。’二女觉这样走太不过意,在龙家时没教读书写字,无法留信,苦求告别不许,道姑又说不听就走,正急得直哭。老头笑道,‘此女天性真厚。’随取一信交与玉翠,代二女转呈二老。玉翠先是害怕,要溜回报信不敢,正在为难,接信忙往上房飞跑。才一转身,耳听一声‘走吧’,脑后似有电光一亮,回头一看,仿佛一道闪电裹住几个影子越墙飞去,晃眼不见。

“洪母闻报大惊,一看信,才知那老头名叫天池渔父,道姑乃峨盾剑仙。老头起初来意,不过受了门人之托,只想二女得所,不受好人虐待,并未一定收徒带走。今早路遇余道友,说起偶从府衙花园经过,看见两个少女资质甚好,均非尘世中人,意欲引渡入门,因有事往别处去,未及亲询,今日特来查探他家情况。自己便说,另有两个难女,都是门人弱妹,现在龙家受苦,邀她同往观察,如是美质,接引了去,自己也省得为他们安排,岂非一举两得?及至探询结局,知府并无女儿,两下竟是一人,现在夜入后园,已由道姑将二女带回山去。龙福刁狡凶顽,他如知二女失踪,必要借词‘公子霸占民女’,放刁上控。好在以前救人回衙,时已天黑。本官仁厚严明,办案照例不许向外泄露,成了习惯,当日屡向人打听,除龙贼同村近党外,竟无一人知底细。龙贼虽是积恶如山,因其狡诈多智,善于规避,论律却无死法,这次人证已失,更难办罪。此贼早晚难逃天诛,其数未尽,不妨暂宽一时。只今晚事要紧秘,问案以前,先着人对他露点口风,说二女是本官以前久失音踪的亲戚至好之女,现已收为义女,爱如掌珠,并为许婚省城贵官为媳;明早升堂,先拿风闻虐待骨肉,私贩人口,卖良为贱等虚话,威吓喝间一番。他知二女许给贵官子弟,决不愿其抛头露面对质公堂,定然狡赖不认,反向官要质证。等套出他家中无此二女,也未逼卖的口供,让他画押,具了甘结。如不出气,再追问别的枝节,借故重责一顿,轰出衙去,不满三年,必有人寻他报仇,身首不保。当下请进洪父一商量,只得依言行事。过不多日,洪父便自调任,现已病故任上。因屡次搜拿生番和著名盗贼,结有不少仇家,龙贼也是仇人之一。行前承一高僧告密,并代请我顺便护送回籍,二女去后,也无音信,不知下落。

“戚、龙二人听到二女失踪,已知事有误会。说完,我又给三人说了真情和来意。

正谈得起劲头上,所经之处地越荒凉,江中不见别的船影,忽听船人来报,江边有两个道姑请求搭载。官船遇这类事本可不理,因沿途仇敌甚众,恐有素识,事前曾嘱船人遇事即报。自动身起,已被我打发过好几拨。有的一道名姓便即知难而退,有那不知趣的,我也不愿伤他,略微点缀也就吓跑。来人不是借搭载为名,便是公然拜访,反正只一唤船,便非无因而至。因来时崖上所见也是道姑,我便禁住三人,亲出答话。我看那两道姑容止娴雅,不似跑江湖的,两眼神光却是晶莹外射,料定不是易与。几句话交代过,问起来意,并非洪家仇敌,竟是寻戚、龙二人来的。

“原来我三人上船以前,行经来路十里左近,山崖纤道上下交岔之处,戚恒忽要小解。因纤道太厌,又与我同行,便独自纵往崖上树林旁边小解。巧值两道姑也行经那里,一个已在前面先行,一个也因内急入林便解;新奉师命,下山才只数日,外面的事通不知道,年轻貌美,不知俗情丑恶,路上已连惹了好些麻烦,疾恶如仇。因听师父说此行尚要折往云、贵,多经山人墟集,如见道旁林莽茂密之处插有刀矛草标之类,便是山人在内有事。此乃习俗使然,不可妄入惊动,致起争端,伤害无辜。入林之时,见崖左近有梯田布列,恐有走过的人误撞进去,不知乃师没细说明,这类草标乃山人野台时记号,竟照师父所说本样,用草结了一个,挂在林外枝上。

“戚恒生长边荒,这类事常见,解完了手,忽见枝上悬有草标,既未入林窥探,当时走去,原可无事,一时年轻好事,顺手给它扯掉,刚回身想走,道姑也事完走出。其实两下俱已结束完竣,又未对面撞上,只因见出来的不是山婆,是个道姑,当她不守清规,不觉冷笑了一声。道姑当时害羞,没有发作,又见草标被毁,以为戚恒有心轻薄。

这一个性还柔和,见人已走,只气在心里,及至追上同伴走了一阵,听得崖下行人笑语之声,正赶上戚、龙二人,沿着纤路挨肩前行,好似探说前事;越想越气,便对同伴说了。那一个性子较暴,当时便要下崖发作,吃她劝住,反正同路,意欲尾随,到了地头再作计较。我发现她时,刚把主意拿定,走没多远,我三人便到了船上。她们骤出不意,知我三人俱非弱者。后一个渐觉耳闻未真,两下又未交言,或者事出无心,不是有心相戏,如是好邪小人,也不会有此本领;师命紧急,不如舍去。前一个偏不肯舍,因起初在岸上时未发作,便借搭载为名,想戚、龙二人出面;一见是我,先时吞吐,不肯明说,吃我连驳带激,始兴问罪之师。我问她姓名来历,却不肯说。我劝说事决误会,二人俱正人君子,冤家宜解不宜结,最好各走各路,就此拉倒。一个已有允意,另一个却坚持相见,不肯罢休。

“这时船行江中,离岸有好几丈远,水深浪急,我听出她们别有用心,无意答道:

‘既然苦苦诛求,那也无法,就请上船,面定曲直吧。,她们却当我面冷笑了一声便纵到船上,身和飞鸟相似,这多年来小辈中竟无一人有此身法。我非万不得已,素不和妇女交手,方替戚、龙二人担心,二人已早在舱中闻悉,与天祥一同走出。我忙唤止双方,假说:‘你们来历我已略知。我江湖上朋友甚多,无论有什么争执,也须通了名姓,免得伤了自己人,后悔无及。,那道姑动手与否原在两可之间,却要二人先说,方始吐露姓名来历。说时,内中一个对着龙济注视,本已面现惊疑之色,及至二人一报名姓,竟各奔一个,抱头痛哭起来。我知四人骨肉重逢,延入舱内,坐定一问,那与戚恒崖林相遇的正是龙济之妹,另一个却是戚恒之妹。因幼年分手之时,二人日受龙福鞭打虐待,衣食不济,又瘦又脏,与当时容态英俊相去天渊,加以双方年长貌变,二女又改了道装,所以乍见不识。

“二女自为峨眉剑仙余英男带走,几年工夫,剑术已有根底,并嫌乳名不雅,又不愿忘本,只将原名下一个娃字去掉,俱是单名,一名龙兰,一名戚蕙。此番奉命下山,虽是积那道家首层外功,主要却是访求一样初出世不久的至宝奇珍。”

狄遁接口道:“老前辈所说,可是七十年前大熊岭苦竹庵郑颠仙,在云边元江,用金蛛吸金船,所得十四件蜗皇至宝之一么?”隐君答道:“谁说不是?当初颠仙道成以前,为了此宝,不知费却多少心力。证果之时,将此宝分赐门下四女弟子。后来两归峨眉,一归青城,俱有归宿。只内中一个原有丈夫子女,一时不慎,妄将此宝给了爱子,母子二人因此丧生。临难之时,不甘将此宝落于仇敌之手,埋封太华石窍之内,当时仇敌穷搜不获,以为神物业已化去,直至去年才被一游人无心发现,辗转数主,听说流落江南,尚无人知确信。你远在天山,新近南来,如何得知这快?”狄遁笑道:“我也是在家叔那里无心中听人说起,一时乘兴南游,就便访查此宝踪迹。至于究落谁手,传说不一,尚无所知呢。二女既是剑仙高足,想必总有线索可寻了?”

隐君道:“听那口气,她们师父必然知道底细,却要借此磨练二女一番,下山时期以十五年之久,见了此宝始许回山,还说:‘此虽至宝,但非我师徒应有之物,此行并非要你们逐鹿,不过要你们前往增长见闻,多些经历罢了。,至于宝落谁手,也未说出。

我却因此得知后洞乃前明大盗罗万通藏珍之所,内有石库地道,这也是二女来时无心中听一老者说的。等我和他四人分手,将天祥送到地头,往回赶走。行经武夷,又遇老友长洲沈凡,也谈起此事。他上月里曾听说神拳钱应泰得了一件奇怪宝贝,得宝不久,便和徒弟多人一齐隐遁,不知何往。我二人俱因事属定命,物各有主,此类神物非有德者不居,何况已有剑仙属目,并知此宝所归,决轮不到我们手内,事属徒劳,钱应泰好猾小人,何德堪此?以为巧合,说过也就罢了。

“回到黄山,便见申林两次寻我未遇告急求救的信,才知钱应泰藏伏之处,竟是这所前明侠盗故居。因信上最后约会定在今日,连忙赶来,路上救了阿鼎,见他根器资禀全厚,小小年纪居然有志向上,带了同来。先还想钱应泰江南多年盛名之下,徒党众多,人又诡诈,未必容易打发。谁想他并无十分惊人本领,你先来已占上风,便没下场。先还想不露面,后见你要下手伤他,怨不宜结得太深,又看在他师叔老面子,放他走去。

我细查他别时神色,早料他去而复转。我们查看石库时,见壁上花纹,明知有异,因非短时候所能查遍,又因申林住此数年不知有库,钱应泰必以为石库秘密我们尚不知情。

“我本不知库中窍要,妄事发掘,转致惊觉,料他总在夜间来此偷发所藏珍宝,正想同你出外察看地道来路,贼已临门。阿鼎眼力甚好,人又聪明,决无眼花乱说之事。

来时见外面有一座假山,当初并无此物,早疑它有点作用。你的脚程何等迅速,赶出去却未见人,可知来贼左近必有隐身之处。阿鼎又说他沿溪向楼走来,那一带无可隐匿,纵然有些山石林木,也逃不过你的眼里。因此想到那座小假山,因相隔这近,还未敢断定那里便是地道。及至跑到细一察看,山上厚绿苔薛竟是出于人工用药水培养而成。我前在云龙山主工人武那里见过这类东西,知道底细。这类药苔所费不资,此地现有溪山泉石之胜,何用如此点缀?当然不是通地道的口子便是一处地穴,同时又发现地下遗有脚印和剥落的碎苔。我用地听之法附耳石边一听,来贼想是初奉师命,路径不熟,刚刚进去,并不知踪迹败露,以为我们人在里面,未看见他。正在口里商量推让,声虽不大,却也被我听出几句,起初想用奇门禁制,等他盗宝出来一网打净,嗣知宝物已在事前为内贼盗去,我若将他擒住,钱应泰见我知洞中底细,必以为宝物已落我手,真盗宝的小贼尤嘉也正好推卸干净。

“钱应泰不惜以半世英名来换此宝,库中未取走的金银珍贵之物当不在少,均不置念,可知不是寻常。纵不能断定是那新出世的蜗皇奇珍,也必是件希世之宝。尤贼背师反噬,乘人于危,如此好狡之徒,岂不知此事干系重大,稍一不慎,定是身败名裂,难逃乃师惨戮,师徒又是同行不久,无暇寄存,必在途中匆匆略偷小暇,觅隐僻之处将宝埋藏,不到钱应泰身死或是远遁他乡,决不敢放在身旁致遭杀身之祸。但此辈小人心情十九患得患失,藏时逞遽,心定不安,早晚必往发掘,另觅适当地方。钱应泰手狠心辣,诡计甚多,如信俞、金二人之言,定然不动声色,亲自尾随,早晚水落石出,再按他的家法处治。钱应泰固非我们敌手,但他所获若果是蜗皇元江金船遗珍,此宝现时业已惊传字内,正邪各派均已注目,便我近两三月来耳目所及,知为寻觅此宝来到江南的已有好几十位,戚、龙兄妹四人尚不在内,宝只一件,逐鹿者如此其多,异日不免大起争端,何苦多事,自惹麻烦,使难自我而肇?临时变计,将他放走,便由于此。我看事已告一段落,两天以内,钱应泰如不亲来,当不再至。黄山。白岳风景雄秀,我在始信峰辟有新居,何妨同往作一快聚,就便一览云海之奇,意下如何?”

狄遁深知隐君和沈凡一般都能前知,决无虚语,不觉惊道:“这事果要一二十年的长岁月才能终局么?照此说来,家叔也早见及此了。”隐君笑问道:“梁公天人,一别十年,闻说他道行剑术越发高妙如神。来时令叔可曾说些什么?”狄遁道:“后辈此番南来,原因前三月在家叔座上,遇见老少年神医马玄子老前辈,他带着两人,一个是他侄子马平,与我原是世交至好。另一个是马平新交好友熊爪仙猿淳于朔,生相奇丑,左手大而有毛,跟熊掌直差不了多少,说话专讨人嫌,却学会一身好功夫,慕名来见家叔。

当着老辈还没什么,等饭后家叔与马老前辈同往后洞谈道,剩下我和家兄陪客,他便放言高论,讨厌起来。

“我二人正因一事争论,马平忽说起他叔侄来时,在天山南路遇见一个姓龚的异人,得知江南出现一件至宝,能融铁如泥,化玉为粉,有无穷妙用。这厮立时拿话激我。约定不亲手取来此宝与他一看,不返天山。行时禀告家叔,颇怪我气盛孟浪,我便请示机宜。听家叔语气,也有不是三年五载不能如愿的话,并说此宝终于不应我得;亏我和那厮打赌时未说满话,只是取来与他一看,没有自己想要之言,或者不致栽大跟头;如有什么为难之处,可往黄山求见老前辈,自能迎刃而解。我行经安徽,专程往谒,遍访无迹,急于探访此宝下落,没有久留,路遇申贤弟,才知老前辈出游未归。他因受了人欺,来黄山寻师求助已三次了。我听钱贼如此强横,便同了来,拿今天的事与沿途所闻一印证,他为孽徒盗去之宝,颇似元江金船故物,因此想留上几天,就便访察真假,如若幸遇,岂不省事?”

到了夜间,隐君在后洞打坐用功,狄遁独住前楼,心中有事不能成眠,想起金、俞二人回去一告发,不间钱应泰发作与否,尤嘉均难安心,如不被迫献出,也必乘隙前往藏处探看,弄巧或许带了逃走都说不定。越想越觉夜长梦多,最好当晚前去。估量钱应泰师徒来踪去迹和来贼回得这快,颇似在西天目山中,相隔不远。自恃千里脚程,一夜工夫总能寻到他的巢穴,决计碰碰运气,照他所行方向途径,试走一道。也未往后洞惊动隐君,带了随身短剑、金笔,径自起身赶去。

出门一看,凉月疏星,清辉四彻,所有山峦林木,俱是明朗朗的涌现于月光之下。

寒烟不起,万籁无声,青的是天,白的是云,耀紫浮苍,明晦界列的是山和丛树。一条溪流,像银蛇一般,蜿蜒出没于疏林浅草之间,粼粼流动,活波欲涨,会合成一幅天然画图。有时一阵山风吹过,松涛稷稷,泉声潺潺,入耳清娱,倍增幽趣,比起故乡天山绝顶雄峰矗天、万年积雪亘古不消、雄奇壮伟之景,又是一番情趣。暗忖:人道江南水软山柔,果是不差,自从渡江到此,沿途登临,就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也常具丘壑泉石之胜。天山南路虽然柳暗花明,终不如江南的景物清丽来得动人。自己未到的名山胜景甚多,难得远来,要好好多留些日,游它一个畅呢!边想边走,人已越溪而过。急于探查虚实,无心再留连风景,略一赞赏,便自加速前进。孤身穿行于岩壑林樾之间,连越过两处危崖,步履如飞,顷刻工夫走出老远。因猜尤嘉藏宝必在中途,如来发掘,正是时候,便把脚步放慢一些,一路留神观察。先走了一段樵径,宿鸟不喧,更无人影。

最后来走到一处,两个山口东西对峙,正揣度取道何方,忽然一阵山风,隐隐闻得梵呗之声,侧耳谛听,似由东方吹来。暗忖:西天目寺观都在前山,这一带人山已深,囚无居人。自来深山古寺,不隐异人,便有好究。钱应泰师徒人多,匆匆出走,还带着一个死尸。此山岩洞甚少,就有也是狐灌巢穴,难容多人。他已埋名隐迹,决不致再往城镇中去,不是赶往死人家内,便是山中寺观落脚。沿途几次登高察看,凭自己眼力,月光之下看得极远,如有人家房舍,一目了然。遥望近山一带,虽有不少人家田亩,但都离镇不近,离此甚远,不是他师徒落脚之所,况又在路上土地里连发现十几处多人脚印,跟踪寻来,料未走差,只未了这几里尽是石山,没有发现,弄巧就在前面庙字中潜伏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二十多丈高崖,轻轻一纵已到下面。仗着艺高人胆大,便往林内跑去。

一会跑到庙前一看,竟是一圈石墙,甚是坚固高厚,并无门户可供出入。越墙跳上前殿顶,留神往下一观察,殿字共是三层,已有好些坍塌之处,到处黑暗暗静悄悄的,只当中大殿上悬着一盏油灯,光焰如豆,摇摇不定,昏灯影里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坐像。院落宽广,隔殿遥望,那佛像是个秃头挂念珠的寻常和尚装束,端坐在当中莲座之上,直和唐宋名塑相似,神态逼真。如非旁边还侍立着两神将,几疑庙中和尚在彼打坐呢。

方打算过去察探,忽听右厢房内有人低声说话。寻声纵落,走近窗脚一听,室中灯火已灭,似是老少二人同榻对语,老的说道:“当初老主人这风水也不知怎么看的,他在世自然富贵满堂,自从他去世,这三十年工夫,除了三房里还有功名,衰败成什么样子!我们一家守着这样冷静地方,初来那年没注惯,一到晚来便提心吊胆。无非受了老主人恩典,盼他全家富贵,子孙发达。好,这几年他们都嫌路远难走,连香都不来烧了。

去年雨水大,殿角坏了几处,进城请修。二房是没钱,余下几房也还有田有地,可是谁也不理,气得我大哭一场跑回,从此也不再进城了。只是南山沟里那两顷祭田,官府立案,无人敢买,路又太远,才得保住,不然,也都吃他们瓜分卖了。就这样,各家还在看相,说我父子捡了他家便宜,安享祭田,无忧无虑呢。”少的一个忿道,“这地方叫他自来试试,我们不过住惯胆大罢了。别的不说,单每年雨水,全庙都泡浸水里,人不能走出一步,阿爹至少坐上两三月的活牢。田里出产又少,去年水大,如非石墙坚厚,人都成鱼了。还有上月,我在南沟种地,遇见毒蟒,如不是那位救命王菩萨,还有命么?

狄遁听下面的话,才知那是县中大户家庙,明是绝地,暗中却藏有好风水,每年发水全仗石墙阻隔,设想甚是周密,子孙仍不发达,甚是好笑。懒得再听,刚要纵出,忽想起中殿佛像塑得甚佳,意欲就便观赏一番。飞身越过殿脊,到了中殿门外一看,那佛像貌相清灌,皮肤作青铜色,两道浓眉紧压眼上,双目低垂,双手都在袖内,人体既极像真,衣着更和真的一般无二。新、甘庙字原多古塑,狄遁虽然常见,也甚惊奇。方要入殿细看,猛想起此行为何、时已不早,怎还在此耽搁?念头一转,立时退步,飞身上了殿顶。

猛又想起佛像葛衣甚薄,西北所见唐塑,衣折虽极像真,也没有这么薄的,那两旁神像,非佛非道,塑法更劣,太已不伦。越想越怪,微一迟疑、逡巡之际,忽听天空哇哇两声,两只乌鸦由对面崖顶树上飞起,正往下面密林中投到。昏夜飞呜,知必有警,不禁心中一动,无意寻思,忙即越墙而出,匆匆出林。上了崖顶,纵向高处一看,星月迷茫之下,见来路上一条黑影飞也似朝前跑去,后面不远,跟着又是一条黑影,身法较快,却不迫上前去,藏藏躲躲,紧追在后,两下相隔约有半箭多地。前面那人似有急事在身,一味加急狂奔,毫不回顾。料与钱应泰师徒有关,连忙把气一提,施展轻身功夫,飞步赶去。这三人恰似走马灯一般,一个跟着一个,盘旋起落于崇山峻岭之间,蹿高纵矮,步履如飞,谁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面有劲敌跟着,危机顷刻。

狄遁自幼生长天山,承天山飞侠狄梁公父子家传,内外功大俱臻上乘地步,脚力何等迅速!不消片刻便将第二人追上,细辨后影,果是钱应泰本人,这一来益发断定前行那人就是尤嘉,必是乘夜潜往日间藏宝之处取宝。钱应泰早已得人告密,欲取姑与,等他一去,暗中尾随下来。自己半夜跋涉,苦难踪迹,不料无心相遇,好生心喜,知钱应泰本领比自己虽逊一筹,却也不是庸手,可以随便打发,二人中只要一个稍微警觉,当晚想望立成泡影。不敢大意,看清人后便把脚步稍缓,隔远一些,专等到了地头再上前相机行事,追来追去,走的俱是来路,方向途径一丝不差,渐渐追离千松岩只有三数里路,尤嘉仍未停歇。暗忖前面越过高崖,就是申林旧居、他师徒的老巢,难道此宝还藏留在楼洞内没有取走么?方自奇怪,一个弯一拐便绕到危崖之下。石崖百切,壁立千尺,寻常人不能上,过去再经两处险径,便是楼前冈溪广场。尤嘉到此,并不攀藤上援,只立定略一端详形势,贴崖脚走了十几步,径往一株古树后面深草中走去。

狄、钱诸人藏处绝妙,越在前的越难发现有人尾随。尤嘉取出小盒,先四外仔细看了又看,一手握刀,一手紧握小匣,心虚胆怯已极,神情甚是张皇,及见星月迷茫,草树丛杂,崖高地隐,万籁无声,到处暗沉沉的,才放了点心,自家捣鬼,悄声自言自语道:“看老鬼语气神情,竟连俞、金二人也多了心。幸我把风,没有随二人同到库内,还好一些。他明早便要自寻仇人,明要此宝,再不见机逃走,早晚老曹走嘴,必遭毒手。

乘此无人之际,我要看看这古时宝贝有多大好处,能在黑地里放光不会?”

狄遁隔得较远,只听他低声咕哝,并没听清,见尤嘉取盒端详,似要用拿刀的手汗看;钱应泰宝物已现,怎不上前人赃并获、方自奇怪。回头一看,钱应泰藏在一株树后立定未动,只朝尤嘉微一注视的工夫,他脸已侧转向着自己这面,未看尤嘉,自己藏处虽秘,形迹似已被他发现。心刚一动,倏地眼前一亮,忙看尤嘉,匣盖已开,匣内金光腾高数丈,芒彩流辉,映得山崖树木都成金色。百忙中一看钱应泰仍立原处树下未动。

猛的想起一事,暗道“不好”,更不寻思,双脚一点,径向尤嘉身侧纵去。身在空中,还未下落及地,倏地眼前又是一黑,耳听一声狂吼,紧接着脑后微响,情知遇见劲敌,不敢用功夫硬挺,就在空中一个“雨中哀雁”之势,身子一偏,转侧而下。只觉左肩被什么东西打中,撞落草里,仿佛甚轻。脚才沾地,便听崖顶有人喝道:“原来北天山老少三侠在负盛名,今日见面,竟是这等有眼无珠。适才庙堂内见了你家佛爷,连礼拜都不晓得,还老远出来现什么眼!蜗皇至宝……”底下的话未说完,似闻地琅一声,便不再言语。知道自不小心,庙中看走了眼,动手时踌躇不定,慢了一步,被能手暗跟下来,乘隙将宝夺去,不由又惊又怒。

方欲喝骂,忽见一条黑影,带着一道银光,由前崖上飞来,定睛一看,正是隐君。背人夜出,宝物未得,反栽了个跟头,好生惭愧。方欲开口,隐君劈口问道:“钱应泰师徒死了么?”狄遁答言”:“尤嘉死活不知,钱应泰尚在下面,想已被人点倒。”隐君更不还言,径往崖下飞落。狄遁也跟踪纵下,落地时,似觉左肩上撞落敌人暗器之处隐隐有点微麻,自恃一身内功,刀剑暗器所不能伤,何况敌人所用像是专打七窍穴道等要害的暗器,物甚轻微,连衣服也未刺破,以为事出偶然,并未在意。跟着隐君过去一看,尤嘉刀头碎裂,左手四指全行析断,头上陷一抓伤的大洞,脑浆四溢,突目张口,仰翻着死在地上。看神气定是收宝人匣之际发现有警,持刀抵御,吃来人用金刚重手法折断刀头,抓裂脑骨。死时手中紧握宝匣,来人手法太重,又是硬夺,所以连指折断。此时自己业已看出此宝,打算过去,只为着钱应泰未动,略微分心,迟延少许,就这宝光明灭之间,敌人便得了手。因是金光奇亮,突然一黑,竟没看出他的来踪去迹,不特动作神速,疾若飘风,就手上这份功夫,也是生平少见,幸已得意即去,如真对面交手,胜负真不可必呢!

正自寻思,隐君四外望了望,已向钱应泰身前走去,再跟过一看,钱应泰仍然泥塑木雕般立在树下,望着二人,眼珠乱转,似有乞怜容色。隐君先安慰他道:“钱朋友,你遭毒手了,我定助你,且不要急。待我仔细看看,到底有救没有。”说罢,往钱应泰左右臂和胸前略按了按,朝狄遁使了个眼色说道:“钱朋友,你吃七指凶僧点了重穴。

本来致命,仗你武功精纯,见机尚早,那厮又不知为何,想留你多活些时辰,才被你强用真力真气护住要脉,没有妄动一步,还算侥幸。救是有救,只是我老头子,对于这些狠毒道儿虽也略知一二,却不如狄家三侠叔侄来得精深。惟恐万一不到家给你留下残疾,反误了你,只好有劳这位狄老弟了。”

狄遁一听,才知庙中装着佛像的和尚,就是素日常听叔父和马玄子说起的江北二凶之一的七指罗汉法灯。这凶僧自从三十年前,在江西南昌寻一镖师,为他恶徒竟明报仇,被一剑仙用飞剑削去右手三指,逃往浙江雁**山绝顶古洞之中,苦练二十年。二次出世,本领越发高强,气功将到绝顶,寸许微物均可发作暗器,几练到飞花破敌、摘叶伤人之地步,尤其手狠心辣,精于点穴,手下即死。适才纵起时闻得脑后寒风,幸未大意,如被他用什么厉害暗器打中面门要害,纵不致命,也难免带一点伤,那才冤枉呢!想到这里,见隐君要他解救钱应泰,知道故卖人情,想为双方解去m司嫌怨,料有原故,便笑道:“患难相助,乃是我辈应为之事。老前辈要我代劳,敢不遵命,这等客气说话,却不敢再献丑了。”隐君道:“我向不会客套,实是知难而退,你不在此自当别论,谁还不知令叔一双神手,死活由心呢。老弟家学渊源,不必大谦,我还有要紧话和钱朋友说,快下手解救吧。”狄遁道:“老前辈定要如此,那我只好厚点脸皮了。”话虽如此,却也不敢大意。先走过去,照样把钱应泰前后胸和两臂轻按了按,然后说道:“钱朋友,把气提紧,一毫不可松懈。”随举左手,先照钱应泰腰间要穴点去,同时举起右手,照后心猛力一掌拍下,钱应泰立时张开大口,哇的一声回复过来,跌坐在地,喘息不止。

钱应泰明知隐君是卖个人情给自己,与狄遁解怨释嫌。当时爱惜性命,不敢开口,事后回想生平行事,也只任性而已,并无过分为恶之处。想不到一时逞强,却闹了个一败涂地,不特把数十年英名付于流水,未了一条命还仗着仇人解救,才得偷生。那凶僧法灯虽未见过,久已闻名,就看今晚吃这大亏,万万不是他的敌手。看来今生今世报仇无望,夺还宝物,更是梦想,哪还有什么颜面在人前出头,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心里一酸,倏由地上纵起,向二人深施一礼,说道:“当初我与申朋友原是一时误会,势成骑虎,致有今日之事,日里虽承狄兄相让,手下留情,但我已颜面丧尽。今晚又吃这凶僧毒手暗算,如非老前辈与狄兄以德报怨,仗义相救,我纵仗气功苟延残喘,但一走动说话,必死无疑。深山之中无人到此,就有人来,也无法解救,仍是立以待毙而已。九死一生,如梦初觉,自知艺能不精,世上高人甚多,以前乃是井蛙之见,休说狄兄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敢恩将仇报,便是那法灯凶僧,我也只好任其恶贯满盈,自伏大诛,不敢再作复仇之想。回去即遣散门徒,别寻穷乡僻壤,隐姓埋名以终天年,不再出头露面了。”说罢,一恭到地,便要作别走去。

隐君忙拦道:“钱兄且停一歇,同去石上坐下,老朽尚有话说。当狄老弟在此,我素来口直,也不作客套虚言。若论钱兄为人,虽多机智,善善恶恶,尚是英雄本色。只缘门徒众多,品类不齐,恃强任性,狐假虎威,行为颇多狠辣,给钱兄招怨不少。即以m司之事而论,狄老弟万里远来,久闻钱兄名望,虽说代人助拳,夺回旧业,因钱兄三次未伤申林,光明磊落,并知当初双方各有误会,势成骑虎,只不过想投帖拜望,想钱兄卖个情面,至多点头为止,实无相犯之心。后来一到,见高足们个个强横霸道,非但不容进见,反以势力相迫。内中一个更是阴险,乘人不觉,暗施极厉害的毒手。如非狄老弟一身内功,岂不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他初到江南,不知钱兄就里,以为耳闻不如眼见,既如此纵容门徒逞凶为恶,素行可知。这才一意周旋,闹得不欢而散。常言树大招风,钱兄已然有妻有子,正可隐居纳福,何必为这些无知门徒惹是生非?新死二高足,便是榜样。今既悬崖勒马,足见大彻大悟。只是适才凶僧在令徒手内夺去的宝物,是否便是蜗皇元江金船故物?如是此宝,目前看相的人甚多,各派中能手为了它纷纷来到江南,你我三人和凶僧均不能据为己有。但此宝主人还未出世,为期尚早。老朽生逢异宝,虽无贪得之心,颇欲一广见闻。目前听人告知,语焉不详,看钱兄如此重视,当知它的来历用途,可能见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