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灯红 失路无心遭巨寇 荒山凉月白 穷途遇救见高人002

蒲红正撕风鸡,没什留意,笑问:“刚侄又有什花样?”蒲青道:“总归顽皮,他还有什好事?停歇再和你说,没的叫外客笑话。”随对马琨道:“这是六舍侄,名叫蒲刚,年纪才得十四岁。因他小时多病,从断奶起便随家祖起卧了六年,颇得家祖怜爱,学了一点手脚,专门爱打抱不平。他如看人不得,什顽皮事都做得出。幸是个眼软不服硬的脾气,有那晓得他性情的,看他年轻,让他一点,也就罢了。否则闹起来,不做到淋漓尽致不肯歇手。后山毛贼常吃他的苦头,虽然暂时还不晓得对头是我家一个顽童,我总怕他将来撞到定头货,吃上苦就不小。劝又不听,真没有法子!”蒲红看了马琨一眼,笑道:“其实遇上他作对,只消服个低,不就完了么?至于碰钉子的话,他一个小孩子家吃点亏,也不算十分丢人。何况还有那位老人家在后头呢,怕点什么?”蒲青道:

“你还说呢!他一个人反还不够?都是你们老小两个给他长的志,要不也没这大胆子。”

蒲红笑道:“你说老幺公还差不多,我本事还没他大,能长他的志么?”蒲青道:“你少说。好些坏主意,不是你给他出的么?早晚被祖父晓得,看你两叔侄受用!”蒲红道:

“你当祖父真不晓得么?我们有什事情能瞒得过他老人家?还不是疼爱刚侄,装不知道罢了。”蒲青微怒道:“红弟连祖父也议论起来,胆也忒大了!”蒲红脸上一红,不再答言。

这时雨势更大,四围竹树吃风雨吹打,汇聚繁喧,聒耳如潮。蒲青早把小泥风炉搬来房内。三人一边烧剥竹笋撕些鸡肉就酒,一边随口谈笑。马琨恃能说,心欺主人年幼,不曾出山远游,便把近来足迹所经当作谈资,尽情加以粉饰。先说起黄冈之行并莫家做寿盛况,渐渐谈到故乡各县景物。蒲青还不怎样,蒲红只是微笑,不赞一词,马琨忽然警觉,想起蒲红离山多日,看这神情,莫非所去之地便是金华?心方一动,猛又听得有小孩敲窗,高唤“红叔”。蒲红忙答道:“刚侄怎不进来消夜?这般大雨天还不睡,雨地里跑来跑去作什?”窗外小孩道:“你快出来,大幺公喊你呢。”蒲红闻言,答声:

“你等一等,我换好雨衣就来。可要带点吃的去?”小孩答道:“不要,那里都有,家伙却要带上。今晚我们就睡在那边了。”蒲青喝道:“刚侄!大雨夜深,你们闹些什么?”小孩答道:“青叔你不要管,这是太么公做的事,我不过传句话吧。”说时,蒲红已急匆匆跑向里间,一会穿了一身油绸子制的雨衣帽裤,背插钢拐,腰佩镖囊,走将出来,说:“哥哥陪马兄吃完早睡。太么公喊我有事,明日午后,峰楼见面再说,今夜我不回来了。”说罢转身就走。蒲青连忙追出。

马琨听二人语声颇低,寻一窗隙往外一看,窗外大雨如注,由明视暗,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微闻门响,便见一大一小两条黑影,在窗前灯光微映中横越而过,其疾如飞,一闪即逝,除雨声花花外,更听不到别的声息。尤其那小的一条黑影,身法更快,知是蒲刚,好生惊服。暗忖:小小年纪如此身手。蒲青弟兄的本领虽未实地领教,看行径也比自己要强得多。平日自恃师传本领,解数神奇,别有心法,妄作聪明,不肯下苦用功,连那十几手绝招杀手也都不曾到家,便心高气做,目空一切。虽知这一次走到江湖路上,到处都是荆棘,蒲氏全家老少个个能手,师父对于江西诸名家都常述说,单没提他,此老已隐此多年,难道师父就会毫无所闻么?正想着奇怪,忽听蒲青笑道:“马兄不日便可回里,不必愁思。再吃点东西,请安歇罢。”

马琨回头一看,蒲青已早回坐原处,知被看破,自身是客,不该窥觑主人动作,随口遮饰道:“令侄一点年纪,竟有如此本领,令人佩服。小弟在自痴长几岁,什么都未得着门径,真愧杀了!”蒲青笑道:“令师钱老先生有神拳祖师之称,马兄是他高足至亲,岂有不济之理?舍侄算得什么?听说近来江浙一带小辈弟兄中,着实出了几个好手。

有一个外号黑摩勒的天生奇资更是出奇,年纪也和舍侄相差不了多少,那才令人佩服呢。”马琨听他提起钱应泰,分明自己来历行径俱已深悉,只当陈业所说,起初未打出师父旗号,不便多说,随口敷衍过去。蒲青又说起黑摩勒的身世为人和那一身本领。马琨一听,世上竟有这等年幼的异人,越发惊奇,由此便记在心里。谈过一阵,各自安歇。

次早醒来,听中室内有人说话,好似蒲氏兄弟之外,还有一人。语声甚低,听了一会,没有听出。蒲青忽在外唤道:“马兄醒了么?”马琨答道:“刚醒,今早又起晚了。”蒲青道:“晚并不晚,家十五叔来了。”马琨知来人是蒲青的堂叔蒲江,新从黄冈回来。他拜完了寿,又耽搁这些天才起身,和莫家交情深厚,可想而知。自己出丑的事,不知晓得也未?又没不见之理,只得应声赶即扒起,穿好衣服,蒲青已把洗漱水端了进来。马琨慌忙接过,歉谢连声。

蒲青低语道:“事也真巧。马兄昨晚想家,送你出山虽非至难,到底也费手脚。今早天才亮,十五叔便冒雨来此,说昨晚贼党要乘雨夜偷人材中查探,马、陈二兄如仍藏匿在此,自非大举约请能手,借口与我们拼个死活不可。便不在此,只要探出了我们放走,也是不肯甘休。不知怎的被刚侄知道,将红弟约去,同到白龙涧吊桥附近埋伏,先已吃幺公擒到一个,后又来了两个,用索抓飞渡的。刚侄容他渡过,冷不防抢过索抓,丢向涧底,断了来人回路,再和红弟同出动手。这时天交半夜,雨也渐住。来人武功实是不弱,按说刚侄还可应付,红弟却是稍差。幺公脾气,照例只许人一对一,不许倚多为胜,见来人只得两个,便在旁观战,没有上前。所幸路生天雨,来人久闻家祖和么公威名,自觉深入重地,势孤境危,不免有点心慌胆怯。刚侄又刁又狠,和他动手的一个,才一照面便中了一三棱刺,和红弟换了个,才得打个平手,整打了一个更次,未分胜败。

贼党后面还有一个望风的不曾过涧,闻得对崖同党喝斗之声,情知不妙,忙即归报。老贼原在附近等候,因后来这两个俱是他的好友,路过相访,自告奋勇前来,如若失陷,丢人不起,得信情急,忙即率众来救,准备与幺公拼命。刚到涧边,正待喝骂,向幺公叫阵,恰值三家叔回家省亲,还和一位姓甘的老前辈同来。因在路上管点闲事耽搁,到晚了些,恰好遇上。同时幺公见红弟、刚侄久未得手,也自不耐。又听先擒那贼供说,贼头近听爱妾兄妹之言,说我们近年屡屡恃强欺人,与他为难,两雄不能并立,必有一伤,与其等将来吃了大亏再破脸,何如乘他隐藏逃人,其曲在彼之际,和蒲氏祖孙分个高下。能将蒲家轰走自好,不能,索性弃了这里,并入老巢,日后再打报仇主意,也倒省心。老贼耳软,竟信枕边之言,连日四出约请能人,不是同党中还有几人持重作梗,早来犯了。今晚决定先探逃人下落,以定计较。就你二位不是我们救走,人早出山。因他手下已被幺公连伤了几个,怎么也要捞回一点面子才罢。反正仇怨已结,便将红弟、刚侄喝退,空手上前,将来人一齐点倒。

“甘老前辈和双方都是熟人,先遇老贼,问知底细,硬行出面打圆场。老贼久知三家叔不但自身本领高强,又精剑术,尤其一些师友俱是当世最负盛名的人物,真比么公还要难惹。他不知三家叔每年必定归省,只听说出家入山,从师学剑,永无归期,想不到会在此时回来,如非有甘老前辈同行,当晚这老贼定吃大亏,弄巧身败名裂命都不保。

起初只当家祖不会管这类闲事,来和么公拼命,也只凭着一时盛气,原无把握,只已率众来到,不做也得做。到时心中恐已发寒,再见三家叔,自然越发气馁,巴不得有人出头解围,立即买了面子,说了几句场面话。意思仍想查问人在这里也未,不交出也行,至少必须说出来人姓名来历,看是他仇家所差不是。三家叔不知就里,但知老贼不会无因而至。他性情宽和,不轻与人争持,又看朋友面子,与甘老前辈一同飞身过涧,见了幺公,问知就里,因明人不做暗事,已将二位来历说出。告以实是路过,因贼党故纵恶狗伤人,逼得无法,将狗杀死,现被幺公救来,尚未痊愈。令老贼回去追究,如果所说不实,我们必将二人交出,不伤多年邻里和气。否则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济困扶危,谁都应该。不但人不交出,还要令他处治他那无故纵狗伤人的贼党。老贼素性多疑,本料定你们是他仇家所差,一听不是,知我们决不会假,所说如实,情理上说不过去,只得认了晦气答应。反是那被么公点倒的二人不肯甘休,约我们下半年在一个地方相见,说了几句过场话,径和老贼作别而去。先擒小贼被三叔放掉,只家祖一层未对老贼说起。

事情都推么公和红弟所做,总算交代过去。家祖得知此事,便令十五叔传话,说三家叔午饭后尚须出山一行,正好送你。早点后,可往峰上去见陈兄作别,不必等到午后了。”

马琨闻言大喜,忙即感谢”。蒲青还要往下说时,马琨洗漱早毕,觉蒲江一人枯坐外室,尚未礼见,笑问:“我们谈得久了,十五叔在外,等我拜见之后一同领教吧。”

蒲青低语道:“家十五叔性情古怪,难和生人投缘。最好不要理睬,由他去,也不可见怪,嫌他简慢。他实是天性如此,只一处久,就自然好了。马兄今日要走,何必白费口舌,我尚有事,不能奉陪。你只在房中,等吃完点心再出去相见,稍微请教,便随他走。

十五叔也是爱干净,昨夜一场大雨,现仍小雨未住,多好功夫的人,上半峰楼去,也难得不会弄脏的。我如非有事覆命,今日不该班,正好不上去,省得受十五叔的教训。我是小辈,又没法分辩,你没上惯想必更难。要是一身水泥糊涂,怎见家祖?你可将我雨衣鞋帽穿去,到了上面一齐脱下,扔将下来。回时身上湿污与否就无关了,三家叔又不在乎这些。”

马琨屡听老主人生具洁癖,随口谢了。时天还早,蒲青也是刚起不久,未用早点。

依了马珉,不吃就去。蒲青说是不忙,自去端来点心,和马琨吃完。出房一看,蒲江已早走去。蒲青取来雨衣鞋帽,与马琨换停当,才见蒲江走来。马琨礼叙之后,见蒲江年比蒲青略长,身材瘦小,二目炯炯,神光足满,通身整洁,暗忖:外面雨还未住,满地污泥,他衣服干净,还说打得有伞。这鞋靴怎会又新又干净,一点湿迹俱无?心中奇怪,便留了神。蒲青笑问道:“祖父早课未毕,十五叔就上峰去么?”蒲江道:“可令他两个先会面,早点无妨。”马琨因有先人之言,自居后辈,执礼甚恭。蒲江只是冷冷地说得声“走”,便当先出门。

马琨见他随手在门外拿了一样东西,跟出一看,乃是一长一短两根木棍。长的一根,上面张着一个油布伞,一到门外便腾身平起,脚不沾地以手代足,鹤行鸾步一般向前走去,却不甚快,才知靴鞋不湿之故。只不知那峰如何上法。回顾蒲青,挥手催行,忙择水泥较少之处,一路纵跟赶去。一会相次到了峰下,绳梯已先悬在那里。蒲江道:“我先上去等你。”说罢,将左手短棍往泥地里一插,深入尺许,跟着身子往上一起,轻轻落在棍头之上。随将伞放落少许,成了活的,不会撑满,然后一手握着伞轴,一手握柄,倏地一收一放。下面单足在棍头上一点劲,人便凌空直起。上到三丈来高,势子一衰,眼看快要下落,蒲江又将右脚踹着左腿,身子一屈一伸之间,手中伞又是一收一放,人更高起,接连两三下便飞向峰上,不见人影。耳听峰腰上喝道:“你就上来好了!”这类五禽轻功,马琨虽常听师父说天山狄家叔侄弟兄俱精干此,但是运起来,也只平地飞身到了空中,只能在停处显些解数身法。前后左右改道斜飞,至多作上两个盘旋,上时快慢由心,除狄梁公已成剑仙,绝迹飞行,又当别论,如想节节升高,却是万难,蒲江身法虽与所闻不类,似这样只凭一把伞便可平地升天,休说眼见,连听都未听说过。蒲青还说他本领不过比己略强,在蒲氏全家中比起来只算中中,余人可想而知。哪里还敢怠慢?闻声立应,飞步往上便纵。

那绳梯最下一层,离地也有丈许,大雨之后,泥泞土软,又滑又粘,峰腰上更挂着好几十道大小飞瀑,风一吹过便淋漓满身,凉气逼人头面,气都快透不出。马琨又恐把衣服弄污,越矜持越使不上劲,纵了两次才到梯上,冒着积溜新瀑,援梯而上。梯是软的,下面又没系住,由峰腰上直垂下来,长而且厌,本来无风自摇,风势再大,越发左右摇晃。中间好多处都扭结成条,无法解开,足不能踏,只得用手援上,有好一会才到峰腰石崖,崖口藤草附生,水泥杂沓,等翻身而上,通体已是水泥污染。因上时蒲江催唤,到了崖上,雨势忽又转大,见蒲江已早纵向楼门以内,一时疏忽,忘了蒲青之诫,冒雨往前便跑。快到楼门,还未走进,蒲江忽又跑出,低喝:“你快停步!这样就往里跑么?”马琨这才想起主人父子俱有洁癖,并且雨衣帽兜也还未往峰下扔落,不由脸上一红,连声道歉,自告冒失,拨头往外便跑,才一转身又听蒲江喝道:“回来!雨这样大,你就落了泥衣,岂不还是淋湿?”马琨回身立定,进退两难,不知何是好。蒲江仍寒着一张脸,指着左角道,“那楼角底下有一鹤棚,鹤早有事飞出。由那里可沿楼檐进来,不走雨地,你可那边去,将雨衣鞋套帽兜一齐脱下,再进门来好了。”马琨赔笑道:

“来时青哥叫我上峰时把雨衣抛下,想必还要穿着呢。十五叔有伞借一把用,好么?”

蒲江道:“叫你脱你就脱,哪有这些啰嗦!”说罢便自回身,先往里走。

马琨见他声色俱厉,实是难堪,无如托庇人家檐下,无可如何,强忍着一肚子气。

转过楼角,果有一鹤棚在彼,甚是洁净。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脱下,就着檐溜略微冲洗污泥,叠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侧纵向楼檐台阶,再向正门绕进,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与,未便冒失乱走。守候了半盏茶时,蒲江才由楼上走下,低语道:“老大公现在习静,不喜吵闹。你那同伴现在楼中屋里,不能够下楼来,你须轻脚轻手上去。说话也放低声些。否则我这人不会客气,莫怪我说话不好听。”马琨一面忍气赔笑答道,心想早起还听他叔侄们在外屋有说有笑,蒲青还说他从十四五岁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纪不大,交游甚广。自己初会乍见,自居小辈,十分谦恭小心,并无一毫开罪之处,为何这样说话丧谤,又干又涩,一点不近人情?蒲江说完了话,依旧先上。马琨见他脚点轻极,知老人耳音更灵,连受叮嘱,哪敢大意?随着提气蹑足而上。

蒲江到顶回望,面上又带轻鄙之容。马琨只一味谦恭忍耐,恨在心里。先以为对待陈业必也如此,及至随进前楼一看,仍是那晚初会老人的房间,陈业卧在一个铺有厚毡的小竹榻上,马琨进门才睁开眼,低唤了声“大哥”,并未坐起。面容较前清瘦,看神气似是大病初愈。先不在此,新由别屋搭来,蒲江对他却好,不特神情和悦亲热,招呼尤极周到。马琨自从避难遇救来此,和陈业尚是初见。连日暗中观察,蒲家定是隐名前辈英侠,决非寻常人物。底细来历,蒲青毫未吐露。自己这一面的实情,不知陈业对人说出也未?见蒲江老在榻前盘桓,不肯离去,人又机智异常,惟恐漏口惹出事来,正想措辞探询。蒲江看出他迟疑神情,作色低语道:“这楼上没你多待的时候,陈世侄重伤初愈,本难见人。因他说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时必有话和他说,定要见上一面,为此才许你到此。他须保养,不能多说,也实没有什话和你说,你如无话,就该回去了。”陈业见马琨脸带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见怪,马大哥原是听我嘱咐在先。初次见面,恐把话说错,所以踌躇,小侄对他一说,就明白了。”

蒲江拦道:“你元气亏耗大甚,不可再劳神耗气。他既吞吞吐吐,我来代你说罢。”

陈业谢了。马琨见陈业只说这几句话便自面红气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听双方口气,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陈业盟兄弟,理应爱屋及乌,为何待遇相差,如此悬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么,陈世侄以前和我们不特素昧生平,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论的世交。这些与你无干,不必说了。他每日只有子时服药后那一会,可以多说几句活。你的来意,他已说了一个大概,本来不算什么。一则事不干己,老大公近年不愿我们无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为人又太好一点,所以不愿插手。只好等陈世侄体气复原,再作计较了。你回去任便,不过现时江南各省,除却黄冈莫老、丐仙吕瑄、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几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里,将人要出来,不得明做暗做,全办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实一点。瞒着你母姨,静等陈世侄回去再办。老乞婆见小钱还有点骨头,想磨折成她的党羽,只不胡乱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过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决无害。你如胡乱找人,闹出些事故来,就难说了。我们是无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隐居以来最爱静,不喜人来走动,你不可再向外人乱说。凭你这样,也决寻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钱应泰,现在新疆焉替八角洼朋友堡中养伤,一半年内不会回家。他那儿子也未必是什好种,就此磨练,于他反倒有益。陈世侄体复回去再办,决来得及。话已说完,听不听由你。至于那贼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日后遇上,好有防备。

我懒得说,你到下面去问青侄吧。”

马琨听他说话带着教训口吻,心虽不快,无可如何。陈业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说出来,再多说话,徒受抢白。便和陈业略微叙别,并对蒲江说,求见老村主,拜谢告辞,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见。现在时候提前,老大公现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没人再送你出险了。话我替你说到,我三哥吃完午饭,说走就走,没有准时,你快回去,早点弄饭吃了,等着吧。”

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对己轻视,见也无益。倒是目前因杀狗而起的对头声势颇大,不知何等人物?现得蒲家护助虽可无害,异日狭路相逢,却是吉凶难料。以前屡问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问他,想必肯说。行期匆促,实应问知底细,好作打算。

随向蒲江客套几句,托向老村主代为叩谢救助之德。蒲江微微点头便催起身。马琨见陈业面目凄然,似颇惜别,满肚皮话无从发问,心里也觉发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只得致了保重,作别下楼。先到鹤棚,见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处,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饭业俱已备齐,放在火旁,菜颇丰美。因想打听山外对头底细,不知蒲青何时归来。蒲江恃强孤做,乃兄本领更大,想必更难说话。

方自发急,无意中推窗遥望,偶一抬头,瞥见左侧半峰楼崖上有一条白影飞落,到地化为两人。一个正是蒲红,另一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时直似飞仙下坠、身法之轻灵美妙,从未见过。这时雨势又小了些,空中湿云似奔马一般急驰,天色似有晴意,到处林木,烟笼雾罩,满地都是积潦。少时落在一块山石上面,手里依旧挟着蒲红,朝那无水的石地上纵去,一纵便是七八丈远近,接连十几纵便到坡前。马琨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马兄回来恁快,陈兄见到了么?”回看正是蒲青。随又说道:

“那便是三家叔,红弟便过继在他名下。有家叔护送出山,当可放心了。”马琨便把前事说了。蒲青道:“十五叔生来这样脾气,不似三家叔有涵养,只一投机,头都割得下;那人行为要不对他心思,不愿意全拢在脸上,谁劝也无用。我们相处这些日,总算缘分。

依我看,马兄为人不过忒聪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听说陈兄人就长厚,因此到处受益,被人看重。其实我们年纪都轻,如能处处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轨道,日久不特样佯进境,也受人看重了。”马琨不知蒲青为人情热,语有深心,暗想:初来不久,无什劣迹落在人家眼里,陈业更不会背后道人短处,为何说出这等话来?随口应了。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无踪迹,笑问:“三叔令弟怎未到来?”蒲青双眉微皱,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见二伯母说话去了,须要午饭后才能来此。我们先弄饭吃,吃时再谈那老贼来历行径吧。”马琨也觉腹中饥饿,便帮同料理。一会盛好菜饭,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酿美酒取出同饮,一边谈那贼党之事。

马琨才知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赣交界水陆两路的大盗。因他生来面白如玉,现年已逾六十,并未留须,依旧一头黑发,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又练就一身好轻功,江湖上都称他为“老玉郎、飞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计退隐,只为手下人多,相从年久,徒党不肯离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积金资又被妻妾把住,虽有好些田庄,仍不够用,为此每年中总要出两次手,做上两批大的才罢。九盘岭是他粮仓,他又好色好酒,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个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借着巡岭为名,常来盘桓。自忖年老,妾又****,越爱越不放心,特地把他两条最心爱的豺狗弄来。又因妾兄杨和原是心腹党羽,便命他调养恶狗。除他以外,无论何人,只一进门便纵恶狗,咬杀勿论。以为这样外人决难入门。谁知那妾天生水性杨花,先见乃兄把她献给头子为妾,本已不愿,只为从小失母,素畏杨和凶狠,不敢倔强,胡南旺虽老,身却健强,望如中年,初还相安。无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后山,相隔颇远,不能常来相伴。

山僻烦闷,渐和杨和吵闹,要出门游逛。杨和因妹子最得头子欢心,不敢过于拘束,先只陪了在附近山中游玩。

那管本山粮仓的头目名叫柴梁,是个色鬼。胡南旺原命他就便留心照料,并在楼角设有告急灯号。久闻妾美,心痒痒的,不得见面机会。这日听手下人报说,看见小夫人入山游玩,立即备了酒食果点往献殷勤,就便一看如何美法。柴梁乃胡南旺的外甥,年轻体健,又善巴结体贴。两下一见,便有了心思,终于由那妾将杨和用酒灌醉,将狗锁好,与柴梁勾引成好。等杨和知道,两下已打得火热。既不敢举发,好夫**妇再一胁迫利诱,反被说通,拿楼角红灯做了通奸来住的信号。日久被蒲氏兄弟路过探出,蒲老不许子孙多管闲事。胡南旺爱那妾如命,上次杨和带着狗,随好夫**妇出来闲逛,恰值一人路过,也是纵狗伤人,见不能取胜,一拥齐上。那人名叫卞真,武功颇好,寡不敌众,落荒逃走,吃狗追上,刚抓伤了一点臂膀,本难活命,因在无心中惊动崖上蟠伏的一条大蟒,和二狗恶斗起来,才得逃走,仗着受伤不久,所逃之处正是人村路径,村中刚有人出,涧桥放落没有悬起,遇的人恰是蒲菰,般般凑巧,没三天便即治愈。二贼寻来,人未交出,硬给送出山去放掉,本已结下嫌隙。这次马、陈二人一来,结怨自然更深。

现时虽畏蒲家孙叔侄本领难敌,终于不肯甘休。

马琨曾听钱应泰说过胡南旺的厉害,好不心惊,且喜底细得知,日后遇上还可趋避。

当时谢了指教,又托蒲青代向蒲老诸人一一致谢。说完,饭已用毕。马琨终觉蒲氏全家这好武功,定有极大名望,况且隐居江南,竟未听人说过,在在人家住了这些日,名号来历全都茫然,岂非笑话?随又设词探询。蒲青笑道:“马兄在外面没听说过家祖么?

这也难怪。实不相瞒,这里本是寒家世业。家祖同母弟兄共是三人,家祖居长,幼年离家,远赴巴蜀深山之中从师习武,年满三十才在外走动。时值明季,逆阉柄政,爪牙密布,流毒天下。家祖专行侠义之事,因恐连累家中,只管威震江湖,也不回家看望,从未用过真实姓名。二位叔祖谦和方正,治家甚严。全家老少男女虽从家祖学会武功,只用以防身御寇,从没和人争斗。家祖夫妻又远居异地,江湖上只有限几人知道底细。近十年来,家祖母去世,家祖才率了本房子孙归隐。寒家人丁虽多,家祖只生先父和三家叔二人。先父名源,三家叔名漪,在外也是轻易不露真名。胡南旺因是近邻,加以年老,见多识广,才被知道几分。倒是家族叔祖昔年门徒甚众,性情率直。江湖上提起蒲苑,知道的人还少;若提起天山鹏,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马琨一听,那守涧桥的蒲幺公,竟是当年名震西北的天山鹏。前听师父说他,已被仇人暗害惨死,不想隐居此地,心中一震,忙接口道:“幺公便是当年在甘肃兰州金天观雷坛大会擂场上,独力劈四魔,飞脚踢死‘滚地雷’,外号又叫‘生死战笔’的天山大鹏卜五先生么?那‘卜五’二字一定也是同音借用的了?”蒲青答说:“正是。”马琨连受挫辱,本意回家办完钱复之事,便从名师下苦习武,这一得知蒲氏诸人底细,忽想起现放着好些盖世高人在此,为何还要回去,舍近求远?心方一动,又想这些人都重孝义,方以省亲为名求他护送,忽然中变,不好措辞。

正踌躇问,蒲漪、蒲江二人已然笑语走进。蒲青忙即起立,为马琨引见。蒲漪人果谦和,与蒲江判若两人。礼叙之后,蒲漪便说要走,令蒲青借身雨衣与马琨。将衣包取来,用油布包好,又问马琨:“盘川够不?”马琨极口辞谢才罢,随向蒲氏弟兄作别,随了蒲漪走出。马琨见蒲漪中等身材,看去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貌相谈吐无不文雅,一点看不出有什惊人的武艺。因和马琨同行,穿着蒲江的雨衣从容上路,和常人一样,也不矜才使气。一会走到村口危崖,先去崖上,见了蒲菰,马琨又称谢一番。蒲菰仍那么老气横秋的略微应声,转对蒲漪道:“三侄见了那人,急速回山,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老贼为人阴险,经了昨晚这一来,表面似已说开,日后终于难免生事的。天门三老,他虽相识,请来与我们为敌,人决不肯。你父子再加上我,差一点的,哪敢虎口拔牙?据我猜想,他只有狗贼秃和花老乞婆可请。一个有点邪门鬼道;一个自身本领还在其次,好些老相好都有一两下辣手,可以转请,弄巧他都约来,好让我尽情跳进一回,省得精力老没处发散,也是好事。”蒲漪笑道:“幺叔想左了,花家老乞婆现时有事,怎能来此?老贼秃行踪不定,听说花家也正寻他。老贼交情没花家深,就肯来,也必等那群叫花子金华北山讲礼分出胜败之后。可是这面请有丐仙吕瑄,外加那多年薪胆的仇人劲敌,如何胜得了呢?到日我们本应前往助威,爹爹亲往都说不定。这样倒好,一举两便。等侄儿回来,探明老贼用意,索性两下叫明,令他自去约人,就在花子讲礼那天分个高下好了。”

蒲菰又问:“甘老头走了未?”蒲漪笑答:“这位甘朋友真是好人!他和我做平辈相交,还可说年岁差不太多,秋来北山之行他也要去。间是何意,他说双方都有好些朋友,一动上手,当场不让,兵刃又没眼睛,一胜一败,彼此仇怨循环,永无了结。他实不愿大家为几个臭叫花子失和,意欲约出几个有名望的好老先期赶往,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否则也釜底抽薪,得保全一个是一个。我说花家老乞婆人最势利,不懂情义,此时如无查洪老刺猖助纣为虐,以老大哥的情面,或者还能说动,劝他给双方善了。现时他已党羽众多,妄想借此长他威望,你去了不但不会听,还许闹个无趣呢!他只不听,我又不便把我父子为何必去的事对他明说。适才吃完了饭,由十弟和刚侄陪他往半峰楼去。爹爹和他倒很谈得来,命我留他住在楼上,等我回来才定行止呢。”蒲菰道:“那小老头为人爽直好心肠,我也喜他。今秋金华我必前往,决不能使他偌大年纪跌翻在老花婆手里。”蒲漪喜道:“我和他道义相交已逾十年,金华之行,我有好些事,分不开身。他又那么性情固执,劝是不听,其势不能兼顾。照我猜想,他去了,非当众受辱不可!老头子心性刚直,受不住话。花家能手甚多,又是些无赖,一动手,非吃大亏不可,以后叫他如何做人?有幺叔暗往相助,再加两个老乞婆也无足为虑了。”

蒲菰见他口角含笑,喜形于色,眼珠一转,忽然作色道:“好娃儿,我上你当了!

明是你爹恐我记着当年的事,到日不肯同去,借着姓甘的,拿话绕我,等吐口允去,再由他出面明说差遣,是与不是?回时对你爹说,无论怎样,我总是他兄弟。再说近年我也闲得够了,正没处出火去。他有什事,只管明说,不必藏头露尾,套我口气。至于昔日的事,人死不结冤,并且本来是我脾气不好,自找没趣,不能怪人,此时为死人出力,才是英雄行径呢。”蒲漪笑道:“幺叔既这么说,那更好了。少时请幺叔到半峰楼去吧。”蒲前点首。蒲漪随即离别,同了马琨上路。

那独木吊桥,已早放落。涧深崖陡,独木滑厌,蒲漪笑问马琨:“你自问能走过不?

如觉胆小,可由我挟你过去。”马琨暗忖:此人本领比我强胜十倍,就有一点功夫,也不在他眼里。何如藏拙到底,还大气些。便笑答道:“小侄初涉宝山,曾由桥上走过,一则天晴,二则追兵正紧,不曾细看。跑过之后,才见桥宽虽有尺许,并不平整。着脚一面最多不过三寸,有一多半还是圆的。日来大雨还更险滑难行,实在不敢自信呢。”

言还未了,蒲苑已在旁发话,怒道:“你能过则过,不能过,我们自会送你过的。

哪有许多噜嗦!三侄先走,我来送他过涧。”说罢,左手一伸,便将马琨右臂抓住,往前微送。马琨身不由己往前便倒,以为蒲煎必是提送过桥。一则这样送法未免难看;又觉手重难禁,方喊:“老幺公快请放手!不敢劳动!”猛觉得腿腕也是一紧,连身被人提起,往回一悠,方觉不妙,耳听一声:“不许乱动,去吧!”腿臂同时一松,竟吃蒲宽脱手将人扔出,凌空笔直往对岸飞去,势急如箭,只觉两耳生风,头晕目眩。两岸相去十余丈,下临绝涧,对岸又是山石,不论落下或是撞上,都是死路,暗道“完了”,这时休说施展身手,竟连转念头的工夫都没有。心方一紧,猛又觉身子吃人把住,放立地上,兀自心颤神摇不已,惊魂乍定,睁眼一看,身已过涧。蒲漪立在面前微笑道:

“幺叔粗鲁,你受惊了吧?”回望对崖,蒲菰已懒步往小屋中走去,只得赔笑答道;“小侄实没出息,倒吓了一大跳。”

蒲漪道:“幺叔天性如此,不要见怪。对头已知人在我处,话已叫明,决想不到你今天会走。这场雨下得也好,兔被留心看见。否则你有我同行,当时无妨,可是难免无人尾随。我再一离开,你就有事了。”马琨谢了救护。蒲漪道:“救人危难,份内之事,何须言谢?你出道不久,谅无什多过处,以后持躬对人,只往好处行事,到处都是康庄。

就遇上事,也不愁没有人相助,你自思忖去吧。”马琨随口应了。

那雨是大一阵小一阵,到处烟笼雾罩,一望迷茫,只听雨声潺潺,与溪流泉瀑之声相应,四面山道没一个人影。马琨随着蒲漪一路蹿高纵矮,超越积潦,冒雨急驰,不消多时,已离来路山口不远。正走之间,忽听蒲漪低喝:“噤声”,跟着一手挟了马琨,竟往路侧一个两丈来高的峭壁上纵去。壁上原有不少松树,枝干繁茂,蒲漪放下马琨悄声说道:“老贼法令真严,这般大雨,明料你不会出山,防守巡逻依然严紧。今日如不是我送你,必落他手无疑。我们且待一会,等这些鼠贼过去再走。这里地势甚好,他们奉行故事,目力又差,绝想不到有人在上面。你隐在那株老松后面,先看东南,后看东北,就知道厉害了。”马琨依言低头先往东南山口一看,雾沉沉的,并不见有人迹;再看东北是条曲折的谷径,一头深入山中,一头通向来路,雨虽渐小,水气甚重,光景模糊,不能看到远处。看了一阵,蒲漪问:“看见人没有?”马琨答说:“小侄目力不济,大雾甚重,看不清楚。”蒲漪笑道:“他们现分两路,一由东南山口,一由东北贼巢出来,到右面谷口会哨,再往我们来路一带巡逻。待一会就看出来了。”

马琨重又往下注视,一会工夫,果见有四五笠影出没前面烟树之中,逐渐走向空地,现出全身。共是七个盗党,各穿着一色又黑又亮的油绸子雨衣,手执刀枪,腰悬镖弩等暗器,由山口一面急行而来。走着走着,当头一个梢长大汉忽然撮口一声呼哨,跟着便听东北方有呼哨响应。再看羊肠谷内,也有好些笠影刀光隐现出没。这两拨盗党和走马灯般绕着山径急驰,行动甚速,直似发现敌人,前往兜拿神气。不消片刻,前拨七人便由崖下驰过,往谷中奔去。蒲漪道:“鼠贼已过,山口也许还有余党守望,我往前面引开他们,你顺大路快赶来吧!”说罢,一同纵落。蒲漪当先急驰,其速如飞,晃眼穿林而入,不知去向。

马琨惟恐先过去的盗党折回追来,也忙加速前奔,行抵山口,还不见蒲漪人影。正悬着心,忽见口外有一身背包裹头戴雨笠的壮汉迎面跑来,心中大惊,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避过,暗中拔刀戒备时,那壮汉像是赶路心急,一味超越路上积潦,竟没看见马琨,径自跑过。过时马琨觉着来人好生面善,方自寻思,忽听呼哨之声,来路左侧林中又跑出两个盗党,手持刀枪,与壮汉做一路赶去。随听谷中呼哨四起,此应彼和,由远而近。

马琨恐口外还有盗党埋伏,出去撞上,正在探头张皇,举棋不定,忽听身后低喝“快走”,回顾正是蒲漪,料已将防守人引开,惊喜交集,忙随急驰。刚出山口。便听山里隐隐喊杀之声。回顾口外,日前斗狗肇事的树林,已有红白二旗升起,知有盗党在内用信号指挥。陈业未走,自己已然逃出,所格杀的,必是适见大汉无疑。边跑边想,一会走出山外野地,满地水塘泥泞,树林颇多。蒲漪又令在林中觅地稍候,自向来路驰去。

二人边说边走,沿途俱是荒野,极少遇到人家,盗党亦未发觉追蹑。走到黄昏,上了正路,天忽放晴,寻一镇店打完了尖,恰好云开月上,重又乘月起身。马琨佩服蒲漪本领,不住小心巴结,想要拜门领教,蒲漪总以婉言推却,只得罢了。蒲漪道路极熟,所行多是山路捷径,脚程又快。马琨虽觉劳乏,也能勉强举步。半夜里又吃了顿干粮,略微歇息又走,回上官道,眼看天近黎明,蒲漪忽道:“日里本该分手,因你道路不熟,沿途与老贼通气的人家店户颇多,以前难免不有知会,恐你遇上又生波折。救人救彻,特意送到此地。前面乃赴临安的大路,险境早过。我已为你耽延好些时刻,必须分手。

你到家后,最好在家奉母,听天安命,不要轻举妄动,胡乱寻人。陈业复元回来,自有救人之策。否则无益有害,你自上路吧。”马琨料蒲漪所去之处也在金华、兰溪左近,路上连问两次未说,不便再问,闻言只得拜谢作别。蒲漪回身自行,其走如飞,晃眼无迹。

马琨只得推说:“世弟因在西湖会见好些名家,深感自家本领不济,曾立大志,不等学有进益决不回家。己曾劝他数次,至快也须等到冬天,把所学根基扎稳才肯回来。大约过年时总回家的。”一番鬼话,虽将母、姨二人哄信,但是钱复失陷以后音息全无,为日已久,欲往窥探,又觉胆怯。已说在杭从师,其势不能在家久停,出门又没个待处。

陈业复元尚须数月,钱应泰和陈松新疆养伤之事,不知真假。如在此时回来,更是糟极。

越想心越烦,勉强在家中住了数日,决计仍往金华寻人,碰碰运气,也许得到一点门路。

当即向乃母取了银两衣物,起身到了金华江边,摆渡过去。

马琨求救之人,一名虞干,一名章文豹,俱是当年江南有名武师。前番往访,章文豹山东访友未归,出已三月;虞干更是出门多年,从来未回家一次,有时托人带信,也未明言身在何处,家中只有老妻蠕媳抚两孤孙虞德、虞厚,年虽十三四,向不出门,什么话都问不出来。想了想,还是章家比较有点指望。谁知到后一问,笑面虎飞叉章文豹已早到家,偏是身染时瘟,不能见客。马琨原料章文豹也不是花家对手,出力无望,只想由他指点门径,便将自备礼物送上,假说奉钱应泰之命前来看望,有话面陈。待了一会,文豹长子章焕出来,接到里面。马琨见章焕生得一表人材,英气勃勃,料非凡庸,便背着人宛转说明来意。章焕闻说与花家结怨,人已被困多日,沉吟了一会答道:“家父实是病重不能见客。家父能了的事,小弟一样能了。不过此事十分棘手,尤其花家老太婆近年似想重整旗鼓,一意孤行。她虽令你寻人说情,事隔多日,保不又出变故。虞世伯与钱世伯,当年刎颈之交,一向隐居江边,你可曾寻过他么?”马琨听那口气,虞干在家,有心不见外人,假说尚未去过。章焕笑道:“家父常说虞世伯本领高强还在其次,第一是机智绝伦,加以交遍天下,南北各省到处都有知交,就许花家和老刺猖都能卖他一个情面。只惜归隐故乡之后便洗手杜门,专一教养两个孤孙,不问外事,见他难点罢了。你就去未必能够见着,他长孙虞德倒常和我来往,你可住我家,等我着人请来,先请他探一探老人家的意思再说。”说罢,招呼下人为马琨安排住处,往外走去。

马琨听出两家均对己不满,好生不解,便用甘言套问就里,虞德人颇爽直,笑道:

“你说花家是对头,当然不说你好,这话也对。但向家祖说闲话的不止花家,还有别人呢。不过家祖总看老友情分,虽不见你,仍就尽心。先去北山,只听老太婆说起钱世叔因为性情倔强,差点被老刺猖弄成残废,又不合屡次想逃,以致没法待承。本人并未见着。前日乘便又去,在花家住了一日,还带出一封信来。那信是给一个姓陈的,家祖因他再三求说,此事不能让他家中老人知道,姓陈的又不在此,无处投递,只得暗中托人照料,静等姓陈的来了再交,如今信还在我家呢。事情不过如此。听家祖说。除了姓陈的来,简直谁也无法可想。就肯见你,不也无用么?”马琨便说:“陈业是盟弟,同为钱复之事奔走,现在友人家中养病,约须交秋始能痊愈。自己惦念钱复,迫不及待,才赶了出来。那信想必于己有关,可否交己带去,或是借来一看?”虞德道:“我起初听说,也觉马叔不对。今见马叔行径,并非无情无义,就此置身事外,可见传言太过。那信上原提到你,等我回去和家祖商量再说吧。”

马琨听虞德口气,花家起衅之事似已尽知。钱复单给陈业一人写信,明有怨望,信上所提料无好话。否则虞氏祖孙也不能如此见轻。此时如经己手将钱复救出,或是让人知道自己曾出死力相救还好,不然钱复已悟自己好刁无义,到家向父母一说,怎得做人?

到处受劳受怨,事还不容不管,不禁愧忿交集,越想越难过,假意叹道:“听世兄的话,定是钱二弟对我有什误会。老世伯听了他话,所以不愿见我了。论和花家结怨,原是钱二弟和我起的。因他先拍了胸脯,不叫我们上前,又见花家势盛,敌他不过,三人一齐陷住更不好办,这才忍气退出。这多日来,为了请人救他,千里跋涉,受尽苦楚,他反恨我,岂非冤枉?我们情同骨肉,他终年轻,心迹是非,久而自明,这时且不去管他。

虞德原听了乃祖详说马琨为人经过,见他仍自护强辩,忍不住笑道:“钱世叔不明白你的好心,我也明白。总之黄冈之行你要不去,什事都没有了。”马琨听他连自己在黄冈丢丑的事都知道,好生奇怪,方要开口,虞德又接说道:“事已过去,不必提了。

听说花家还住有两个会邪法的妖道,气焰甚大。除非南明老人有信,人决要不出来,便家祖也是不行。如想尽人事的话,章世叔人最热心,少时我代你把话说开,必能帮忙。

试上一回,你看好么?”马琨一想,已成众恶,连钱复都在怀恨。老钱只此一子,爱逾性命,言听计从。老钱耳软,为人险刻,如被说上两句小话,以后母子二人休想存身。

只有做些尽心尽力之事,使众周知,以为异日相见之地,此外更无善法,便向虞德商托:

但盼钱复获解,任何劳怨讥嘲皆非所计。虞德毕竟年轻性直,马琨又说得恳切,竟为所动,以为祖父所知尚有虚实,马琨只是求好太过,粗心疏忽,以致招来重谤。

一会章焕走进,虞德先把他拉向旁边,力为解说。章焕是个直肠热心汉子,又和虞德世交至好,也当马琨诸多可原,心中去了厌恶,允为帮忙。因父病重,马琨的事并未告知,就此未提。虞德随回家去,又向祖父虞干解说。虞干虽然老成练达,明知马琨不是善良,无如怜爱长孙大甚,又听说马琨为友实是热肠,细一寻思,也觉好些俱似无心之过,便对虞德道:“他的事那日祝三叔和我说过,已尽知悉。避重就轻虽不义气,也算是人之恒情。陈业黄冈之行本可如愿,他偏执意随往,误人误己,争功好胜,全出私心,也可原恕。但他好友被困,自身刚得出险,便往一娘家调戏少女,似此为人居心还堪问么?我看此人终非善类,见决不见。钱世叔人虽稍差,总是多年老友,他老来只此一子,万无坐视之理。起初只是一时闲气,便我也能将人要出。无如此子性情忒急,老花婆早把话说明,明知无济还想逃出,已觉轻率,更不该在人追急之时放火泄忿,打伤花家好些下人。此时花家非钱应泰亲自登门负荆,赔还所烧之物,当众施责,不肯轻放。

除却南明老人和莫老亲来硬要,直是休想。我如下手,未始不行,偏又身家在此,后患堪虞,不能轻举妄动。我也不是不管,一二日内便去花家相机而作,能救出更好,只此子不再生枝节,陈业回来,或是等到花家今秋群丐讲理之时,也必出困无疑。事缓则圆,忙则愤事。信可带与他看,使知利害。孙儿心好,切勿受他甘言诱激,轻往犯险。要知花家与去年孙儿去时不同,气焰嚣张,今非昔比。稍一不慎,便连我同丢大人,干事仍是无补,不可大意呢!”

原来钱复在花家失陷的头一天,已觉出马琨胆小畏事,言行不一。及至晚来去见查洪,仗着年少气壮,豁出性命,一味硬上。虽然投了查洪脾胃,略吃苦头便罢,没受重伤,可是查洪咬定钱应泰亲来赔礼始能放人,将他交与苗秀,带去困在花园以内。本来安居无事,偏生钱复性暴,不知身落人手,四面皆敌,万逃不出,见居室清静,看守人只是两个执役童子,以为逃出容易。到了夜深人静,将二童打倒绑起,越墙逃走,走没几步,便被花家山口守望党羽发见,一声信号,人便云集,几个照面立被擒住。第一次逃走,女铁丐花四姑还爱惜他,不曾动火,只把他受人愚弄之事说知。因此对于马琨,逐渐想起怀恨。及至待了几日,实待不住,又起逃意。花家对于钱复视若婴童,知道罗网周密,决难逃脱。除告诫他不许私逃,再逃捉回便即无幸外,并未十分拘束,园中各地均可自在游玩。

这日钱复正烦急间,偶登假山遥望,见墙外不远有一草垛,忽然想用调虎离山之计,夜里又把看守人绑起,盗了苗秀所用刀镖,越墙逃出。先往垛上纵火,然后觅地藏起,等人往救,再行乘隙逃走。那晚恰值风高月黑,转眼光映重霄,火势弥漫,连后园房舍一齐引燃。花家果然慌了手脚。钱复见人多忙于救火,暗幸得计,一路蛇行鹭伏,往山外逃去。不料花家久经大敌,临变一丝不乱,得报便知是他所为。一面令人救火,一面暗中派人去往各出口堵截。钱复逃到山口,伏兵忽起,知道这次擒回必吃苦头,情急拼命,连用钢镖打伤了三四个。眼看可以突围而出,猛觉背上奇痛,周身发麻,不能动转,等被擒住才看出是老刺猖查洪突然出现。回到花家,那火救到天明才灭。老花婆年老吝财,不似昔年慷慨。虽未用刑拷打,却是怒极,把钱复辱骂了一顿,说:“小狗不宜好待承,烧的房舍什物,等老狗回来领人时,定令加倍赔偿!”一面把人困在山石洞里,外有铁栅封锁。衣食起居如常,只能隔着栅门和防守小童说话。看看当前园景,一步也不能走出,这已够受。还有被擒时,被老刺猖用了分筋错骨法,下手又重,脊骨本已受伤,老花婆忿怒之下只顾乱骂,忘了解开,容到想起,已过了两三个时辰。如今背脊常痛,气血凝滞,又生背疮,痛得眠食不安。自又负气好强,不愿找仇人医治疮伤,越来越重,痛苦万分。

除非自己遇害,只可照老花婆的话寻人解救,千万不可使家中父母知道。即使父亲日后回来,也只可说是遇见异人拜师,现已从师远游在外,惟恐母亲悬念,故未实说。此外历述马琨平日如何引诱同玩,不肯用功,教他卖艺惹事,临到出了事,又拿话激他上前,自己却置身事外,去之惟恐不速。深悔当初不听陈业之言,吃这大亏等语。

马琨看完一想,怪不得虞、章诸人看轻自己,原来听了钱复之言。强压忿怒,长叹道:“钱二弟真个小孩脾气!他平日和我至厚,所以责备我也最甚。他只见我营救无信,以为置身事外。哪知这些日来为他受的苦呢?日久见人心,他既这么说,如真不能将他救出,自有明心之法,总使知道我不是坏人便了。”章焕人最忠实,经虞干一解说,马琨做作又好,也就不再嫌恶。由此马琨在章家长住下去。

虞干和花四姑原来相熟,曾和花四姑明说,自己和钱应泰是老朋友。他子在此,虽因所行不善,不便求情放他,但应常来看望。钱复的疮伤,也是虞干和花四姑说了,才行延医诊治。自马琨到后,又连去了几次。因见钱复终日烦躁,忿急成病,日渐消瘦,气恼过度,疮伤也是时发时愈,恐他少年人气盛心厌,因而伤生,便向花四姑婉言劝解,说钱应泰归期遥远,小娃儿家,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况已折磨些日,意欲将人领走,等钱应泰回来,必令其登门负荆。至于烧毁的房舍财物,由己先代赔垫。花四姑始而推在查洪身上,等虞干二次劝说,恰值花家来了钱应泰两个对头,花四姑受了怂恿,不但未允所请,反而口出不逊,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两下几乎变脸。闹得虞干也不能再去花家看望。想要硬来,又以花家党羽云集,人多势众,万敌不住,只得罢休。过了些日,恐久不去钱复失望优急,冒着奇险夜往北山,暗晤钱复,明告以此时无法,非等秋后不能脱身,劝以耐心静守,不可忧急。话完归途,几被花家察觉。幸得一异人暗助,才兔失陷。花家也有了警兆,没料是虞干所为,当是对头人山访听虚实,防备渐严。

马琨在章家,总算已知利害,还能安分,未出什事。光阴易过,一晃经秋。这日虞干得那异人相助,又往花家访看。钱复已是骨瘦如柴,问知花家自从虞干失和去后,相待日酷。有一次苗氏兄弟陪了两客来看,俱是钱应泰的对头。免不了指着钱复,大骂数说。钱复自觉给老父丢人大甚,怒极欲和来人拼命,无奈铁栅坚牢,折毁不能,平日多吃对头来顿讥嘲。行时怒说,此时钱复已是花家笼中之鸟,不与一般见识打落水狗。只等老钱到来,向花家磕头赔礼之后再行处治,非令老贼绝后不可。钱复见来人年老,相貌仿佛像是孪生兄弟,疑是昔年父亲的大仇人,福建名武师林飞虎、飞彪兄弟,连声怒喝:“老贼留名!小爷只有三寸气在,果不与你们这般狗男女甘休!”来人连理也不理,便被苗氏弟兄劝走。后来盘问看守小童,必是林氏兄弟,想起所受屈辱,愤不欲生,一场大病,几乎危殆,近日方始痊愈,人却憔悴异常。随说花家来了不少党羽,不时同了苗氏兄弟来园习武。老少人等个个狂做异常,迥与初来时神情不类。因已秋深,算计陈业将回,盼望愈切,再四位求虞干和那同去异人相助。虞干去的一晚正是苗秀寿日,花四姑设筵庆贺,连日各地新来人多。值天阴雨,钱复所居山洞偏于园中西北山脚下,地甚僻静。二人便由洞后削壁飞落,一到,先由那异人将防守小童暗中点了哑穴,走时才行解开。二童本已入睡,有一个醒的,也当梦魔混过。假使钱复能够攀越那洞后百丈高下的危壁,便毁栅将人救走也是易事。

马琨闻说,方恐钱复忧急病死,自身脱不了干系。每日愁急,无计可施。陈业忽然赶到,好似一切均已前知,径住章家相陪。略间前情,便同往南明山去。行时虞干深知南明老人厌恨钱应泰,并已立誓不见外人,不问世事。明求必然不允,反倒绝望,只有出其不意,将老人刻有山居的竹牌信符盗出,立即赶往花家向老刺猖要人,或者还能有望,便对陈、马二人告以机宜。马琨为表义气,立拍胸脯,身任其难。不料竹令符又被小铁猴侯绍取走,白吃了多日辛苦。想起北山群丐讲理会期在即,花家如胜,至不济还可熬到钱应泰回来,忍辱领子,否则林氏兄弟恨钱应泰入骨,又有老贼应使绝后之言,见势不佳,必对钱复暗下毒手。为此惶急万分,明知侯绍难惹,但也无法,只得尾随下去。本商量将牌盗到了手,立去金华北山,救出钱复后即行奉还。以侯绍为人,这类事如与明说,未始不可暂借一用。偏生胆小怯敌,又恐江湖上入多通声气,事由侯绍口中泄露,立成画饼。这一起意偷盗,累得马。陈二人白吃了许多的亏。最终虽然将牌偷到手,又吃黑摩勒截住夺走。侯绍见黑摩勒手持竹牌,误以为有心作闹,一把夺过,正在埋怨。黑摩勒忽然省悟那盗牌的红脸少年尚在林内,连忙追入,人已逃走。归途各叙经过,侯绍才知黑摩勒和江明也是追贼的,只不知这两少年盗牌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