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佛法显神通 顷刻勾销前后孽 玄功争造化 一轮转尽古今愁
上文郑颠仙、玉清大师等,在元江用韩仙子所豢金蛛,将前古金门至宝由江心水眼里吸上水面,便遇妖尸谷辰、白骨神君、雪山老魅七指神魔同一干妖党前来扰害,多亏杨瑾、余英男和小南极金钟岛主叶缤赶来相助。虽然众妖党诛戮殆尽,妖尸、老魅、白骨神君三个为首妖孽,被杨、余、叶三人合力逐走,白骨神君更中了玉清大师离合神光,负了重伤逃去,一时妖氛尽扫,金船中至宝也被颠仙在百忙中取了几件出来。但是金钟岛主叶缤因为迎敌时稍微疏忽,吃妖尸动用元神,玄功变化,将所炼冰魄神光剑炸成粉碎。所幸叶缤道法高深,竟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重将妖尸震成游丝的神光凝炼还原,在场诸人无不惊服。
众人正在礼见叙谈,请她施为之际,叶缤忽然觉出警兆越急,知道变生瞬息,仇敌厉害机智,迥非寻常,稍失机密,便被觉察,丝毫大意不得。又见在场诸人俱非庸流,不致受误伤。并且颠仙和玉清大师、岳雯、诸葛警我诸人,也都有了觉察。为防贻误时机,不暇再为关照,连答应众人演习的冰魄神光也不再施为,匆匆和杨瑾打一手势,立刻一同隐身飞起。
颠仙和玉清大师、岳雯、诸葛警我四人原早觉察,一面用眼色止住魏青、俞允中、戴湘英诸人不令多言,一面各自留神戒备。内中玉清大师素来临事谨慎,防患周密,知道因叶缤新杀了妖人黑丑,来寻仇的必是九烈神君夫妇无疑。尽管颠仙道法高强,刘、赵、俞、魏、孙、凌、戴诸人已被招聚一起,有众防卫,足可无害,终觉敌人是异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太已厉害,又当痛心杀子之仇,情急之下,出手必定狠辣已极。与其坐以待敌,还是迎头抵御稳妥得多。念头一转,也跟踪隐形,飞向高空,等候应付。
说时迟,那时快,下面三人刚刚相次飞起,便听东南方遥空中起了一种极尖锐凄厉的啸声,同时天际云层中有一黑点移动。始见疾如飞星,由远而近,带着那片厉啸之声,展布开来,晃眼将天遮黑了大半边。也看不出是云是雾,只似一大片黑的天幕,遮天盖地,疾如飞潮云涌一般,直朝元江大熊岭这一带卷将过来。立时狂飙大作,江水群飞,晴日匿影,天昏地暗。声势之猛烈浩大,急骤险恶,休说云凤、湘英、允中、魏青等新近入门诸人,连刘泉、赵光斗久经大敌,也都从未见过。俱各大惊,纷纷将法宝飞剑放出,正待飞身迎上前去。
颠仙知道来敌虽强,上面三人尚能应付,否则众人更非其敌,上去白白受伤,此时只宜防身谨守。一面忙喝:“速自防身,不可妄动!”一面施展禁法,想将众人阻住,不令上去。
余英男自从日前得了南明离火剑,因是教祖回山亲授本门心法,妙一夫人又怜她向道坚诚,身受多日寒冰冻髓之惨,小小年纪,备历灾厄,特降殊恩,代向妙一真人关说,将微尘阵中长眉真人遗留的仙丹赐了一粒。她以前打的底子原好,回生以后,又经众同门日夕指点。但自顾开府在即,惟恐入门太浅,到时百不如人,徒负三英之名,用功极勤。这一服灵丹,更平添了若干年的功力,虽只短短时日,已经身剑合一。加上到前奉命往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去请杨瑾来此相助,芬陀大师见了甚是嘉许,又得了好些益处。行时大师并赐她一面护身神符佩在身上,不但不畏邪侵,真正遇到危难之际,还可用来解免。适才因初次出山,便遇大敌,心还震惊。不料南明离火剑一举成功,竟使那么厉害的老魅受伤逃去,不由心雄气盛起来。凌云凤因和叶缤具有夙缘,一见倾心,又感早来相救之德,不禁跃跃欲试。杨、叶二人一飞起,英男是心有仗恃,因和杨瑾同来,理应同其进退,不愿落后。云凤是报德心盛,敌忾同仇,又自恃有神禹令前古至宝威力。双双不约而同,没等黑影临近,便相继飞起。
颠仙未及拦住,方替二人担心,待要拦住下面众人,再行飞身上去防护时,先后不过分许工夫,天边黑影已经飞近,快要飞到元江上空。猛由黑影里射出千万点金绿色的火星,隐闻爆音密如贯珠,直似洒了一天星雨,飘空急驶而至,对方敌人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时天地昼晦,如非众人俱是炼就慧眼神目,必定伸手不辨五指。
当这危机一瞬之间,先上三人身形各隐,自看不出。只有余、凌二女所御一红一白两道剑光,连同云凤手上神禹令所发出来的一股青蒙蒙的宝气,正朝对面黑影星光飞迎上去,黑暗中宛如两道经天长虹,看得逼真。眼看两下里就要接触,倏地空中一亮,竟在余、凌二女面前现出千百丈彩光,将来的黑影妖火一齐挡住,层霞撑空,顿成奇观。可是动作快极,两下里才一接触,未及看清,猛又叭的一声,一点酒杯大的淡黄光华,忽在黑影深处闪了一闪,便即爆裂,化红、白、蓝三色千万道精芒,满空飞射。只听一声极凄厉的怒啸过处,黑影中现出一个披头散发、乌面赤足的妖妇,破空飞去,晃眼无踪。前半黑云妖火立被佛火神光爆散,现出日影,渐复清明。那后半黑影妖火,却似雨后狂风之扫残云,疾如奔马,齐向来路退去。真个来得迅速,去得更快,一眨眼便到了天边。等定睛仔细再看,已经不见踪影。
玉清大师并未动手。余、凌二人只见到妖妇形影,连想扫**黑影妖火都未做到。总共不过半盏茶时,重又青光大来,复了光明景象。空中五人也相继飞落。
原来叶缤见来势如此急骤,必是仇人想乘自己新挫之余,骤出不意,猛下毒手。这一来,正好将计就计,迎头给她一个重创。和杨瑾到了空中,飞升极高,隐身埋伏。等敌人一到,由叶缤先放冰魄神光出去。再等敌人施展全力发动妖法,杨瑾再将佛灯上神焰飞射出来。
那来的敌人乃九烈神君之妻枭神娘,果然神通广大,机警已极,佛火神光一经爆裂,便知敌人有此至宝,今日难讨公道,竟不再交手,怒吼一声,施展妖遁,破空逃去。那满空黑影全是九烈夫妻多少年来所炼地煞之气,连同万千阴雷,均与妖人心灵相应,有无穷妙用,恶毒非常。在这等形势之下,不特没有全军覆没,反被她隐身收去,一任施展法宝飞剑,一点也没追上。众人俱都惊异不置。
当下郑颠仙便请众人同往苦竹庵中小聚,就便分赐众后辈金船中得来的宝物。于是同往前殿中坐定。辛青、欧阳霜、慕容姊妹重向新来诸人见礼,分别献上茶果。颠仙笑问:“叶道友,可还有事么?”叶缤道:“贫道因峨眉开府,群仙盛会在即,亟欲一往观光。无如与峨眉诸长老素昧平生,未接请柬,不好意思作那不速之客。因谢山道友与极乐真人知好多年,意欲托他向妙一真人致意。本打算此间事完,再往武夷绝顶千石帆潮音小筑,去和谢道友商量。可巧遇到杨姊姊,是我前生骨肉之交,她与峨眉诸老两世渊源,正好不必舍近求远。
并且一别多少年,再世重逢,想和她畅谈叙阔。好在谢道友日内必接有峨眉请柬,贫道来时虽曾动念,因为急于来此践约,抵御仇敌,匆匆取了散花檠便即赶来,也并未与之订约。不久凝碧仙府便可见面,临时变计,又不想去了。”
诸葛警我忙接口道:“这次峨眉开府,遍请海内外真仙道友,事前惟恐遗漏,诸位师长曾经四出访问。近以会期在即,更是信使四出。叶仙姑的请柬不是尚在途中,便许是离岛日久,已经送去,没有见到。”杨瑾笑道:“诸葛道友哪里知道。如是别位道友,峨眉诸位长老尚不至于遗漏,独于这位叶岛主却是难说。第一,所居金钟岛在南极尽头,相隔太远,极少人知。她得道虽然多年,一向隐迹潜修。多少年来,除武夷干石帆隐居的谢道友外,至交姊妹常共往还的,只我前生一人,余者至多不过三两面之交,彼此过从,更无其事。知道她的人既是极少,又都当她孤芳自赏,不爱理人,自然不会有人提起。再者,此次峨眉开府,虽是千古以来玄门盛事,掌教真人请柬也发得极为广泛,不特正教中人和海外散仙,甚而有些不曾公然与峨眉为敌的异教中有名之士,俱在邀请之列。但所延请的人,除有交情的不算,十九均含有深意,否则海内外散仙修士何止千百,岂能识与不识全都请到么?叶岛主与峨眉素无渊源,我看请柬十九不曾发出,无须掩饰。叶岛主决无怪主人疏忽之理。不过这次局面之大,独步千古,到日不问何派中人,只要自问够得上去观光的,虽然未受延请,一样也可前去观光。似叶岛主这样道力高深,人品纯正的,正是座中佳客,何况又是我的两世至交。就连今日在座诸人,就非峨眉门下,也都声息相通,异途同归,任何一人去一提说,请柬便立刻飞到了。”
正说之间,忽然一道红光直飞了来。众人看出这光正而不邪,但又眼生,看不出是何宗派。微一惊奇,叶缤手扬处,已接了下来,竟是谢山自武夷发来的一封飞剑传书,内中并还附有峨眉请柬。大意是说,昨日叶缤取了散花檠走后,今早极乐真人忽然来访,说起新近路过峨眉,偶遇玄真子邀往凝碧崖小叙。听妙一真人说起叶缤,早欲奉请,以所居小南极一带岛屿如林,修士甚多,枭鸾并集,派门人送柬,恐生出波折,飞剑传书,微嫌冒昧。知极乐真人将有武夷之行,谢山又是叶缤的好友,请转托向叶缤致意。真人刚到不久,二人请柬也由峨眉飞到。因真人约同访友,恐叶缤赶回相左,算出人在苦竹庵,故以飞书相告。叶缤为人外和内傲,虽然亟欲观光开府之盛,但不请而赴,终觉不甚光辉。这一来,正合心意,甚是高兴。将红光放还以后,决意同了杨瑾先去川边倚天崖,拜谒过芬陀大师,同往峨眉赴会,不再他去。
颠仙笑道:“叶道友既无甚事,现在开府期近,诸位师侄均须赶往,且等我打发他们走后再谈吧。”说罢,便命诸女弟子将昨晚元江所得宝物取出。先取了九口长剑,交给刘、赵、俞、魏四人道:“此剑乃黄帝大战蚩尤时,用以降魔的九宫神剑,烦交令师重新祭炼传授,自有妙用。”另外又取了十余件长短大小不等的戈、矛、刀、剑之类出来,分给在场诸人以及诸女弟子,人各一件。说道:“那金门至宝为数甚多,此次刚刚进了头层塔门,便为妖尸所扰,加以金蛛力竭,除归化神音外,一切奇珍异宝均未取出。可是这些古兵器,均是神物利器,非比寻常,各凭师传心法,便能与身相合,具大威力。九宫神剑如若会用,更是神妙。此时不及详说,众弟子有不明白的,归问各人师长,自知源流用法了。”
分时,颠仙因叶缤、杨瑾、玉清大师三人出力最多,叶、杨二人更是同辈客体,曾请自选。三人始而谦谢不取,颠仙再三劝让,才各取了一件小件的。叶缤得的是件形似戈头的短兵器,到手便转赠给凌云凤。玉清大师所得,恰与叶缤相同。起初二人随意拿取,到手才看出是一对形如符节,阴阳两面可以分合之宝。玉清大师本意也想转赠云凤,偶一回头,瞥见允中目注云凤,无限深情自然流露。忽然想起允中为人多情至诚,待人更极仁厚,无如资质稍差,其师凌浑虽然道法高强,自负有回天之力,终恐福缘运数所限,未必便能克服险难。
而云凤将来成就,却比他胜强得多。偏生夫妻二人不是同门修为,如将此宝分开,使其各执一面,虽不一定仗此便能免去他年兵解,终可得到许多助力。万一允中日后多积外功,人定胜天,仗着云凤随时相助,居然度过这些难关,夫妻合籍,同驻长生,不特成人之美,也是一桩佳话。况且云凤已得了禹令、金戈两件前古奇珍,开府时,教祖还要颁赠法宝,原不在此合壁。便把戈头转赠允中,道:“此宝名为戈符,原分阴阳二面。这面阴符本意赠与云妹,使其合壁。一则二符灵感相通,本宜分用;二则俞道友异日独自出山积修外功,难免险阻,有此随身,既可辟邪驱祟,复能以此向阳符主人告急,无论相隔多远,均可赶来应援。此外妙用尚多,一时也难尽说。不过尚须各人重新祭炼,始能应用。归告凌师叔,自会详为传授。此次峨眉开府,门下诸弟子所得法宝均须呈献,由诸师长一一传授,指点用法。到日你和云妹互相观摩,自知就里。”允中连忙接过谢了。
杨瑾取了一块黑铁,长不及尺,约有二指来宽,一指来厚,上面满布密鳞,腹有古篆,形似穿山甲,腹下却倒拳着十八只九爪钩,刻制极为精细诡异,通体乌黑,谛视并无光华,那古篆文也是初见,在座诸人自郑颠仙以下,竟无一人识得此宝名称用法。杨瑾拿到了手,料非常物。因和余英男一路同来,见她根骨既厚,人更谦婉,甚是投缘。知道三英二云各有仙剑随身外,多有奇遇,得了好些奇珍异主。内中只英男一人受苦最深,入门较晚,只新近得了一口南明离火剑,别无长物。便笑赠她道:“此宝我虽不知它的来历,看这形制,当非常品。我送给你,回山再求掌教师尊传授用法吧。”英男已经得了一柄金钺,知道芬陀、杨瑾对己十分期爱,略为谦谢了两句,便即拜受。
分配既定,除杨、叶、凌三人因颠仙留住少谈,并须绕道川边倚天崖拜谒芬陀大师外,玉清大师、诸葛、岳、孙诸人本已到过峨眉,奉命来此,正好同了英男、湘英等做了一路,赶了回去。刘、赵、俞、魏四人也自赶回青螺准备,待奉命之后,再随师父同往峨眉赴会。
于是纷起拜辞飞去。
众人走后,颠仙和叶、杨二人把将来应付九烈神君夫妻之事,商谈了一阵,并允到日必往相助一臂。叶缤自是感谢。因颠仙师徒也要准备峨眉之行,收藏金蛛,封禁庵洞,均待施为,便和杨瑾、云凤同起告辞,往川边倚天崖飞去。
一路无事,到了龙象庵前落下。入内一看,芬陀大师正在禅堂静坐,三人上前参拜。大师命起,先对叶缤笑道:“贤侄一别多年,道力精进如此,不久功行圆满,可喜可贺!”叶缤觉着大师话里有因,心中一动,方欲叩问,大师已转对杨瑾道:“为使沙、咪二小成长,此事大干造物之忌。你如在侧,随侍照料,也还省事一些。齐道友偏又命余英男来,将你约往元江相助颠仙,取那归化神音,云凤又已先走。庵中无人,虽只一二日的工夫,竟生了不少变故。别的魔头尚在其次,最厉害的是那姬繁。因我日前收去他的天蓝神砂,恨如切骨,竟与妖妇许飞娘合流,得西崆峒老怪之助。当我正用佛门小转轮三相化生妙法,改造小人成长,恰值门人他出,庵中空虚,又当持法紧要关头,不能分身抵御,借了老怪两件法宝,居然乘隙来此寻仇。我已默运禅机,算出就里,知道姬繁前次上了大当,此番知我不能离开法坛,再用神手幻化,吓他不退,一切均有安排,算定他必在昨夜子正前后,沙、咪二小仗我佛法化生之际来犯。姬繁修道多年,非寻常异派妖邪之比,恰巧我身侧又无人可使。细查健儿,将来虽不在我门下,但他向道坚诚,饶有胆智,又服了云凤所赐灵丹,神明湛定。听我一说,便自告奋勇,必欲一试,百死不悔。再一推算,此举正是他的遇合,异日成就,实基于此。好在敌人只知此法须有七昼夜极紧运用,不能片刻离开,却不知我已参上乘真谛,擅金刚伏魔大法。因为爱惜二小,欲使易于成就,头几日虽然未曾离坛一步,真要遇上急事,除昨夜子时是二小存亡之交,有诸般苦难,恐其么么细质,仙福虽厚,资禀脆弱,必须我亲身守候外,过此一样仍可用我佛法封护法坛,随意行动。
“我便指示健儿机宜,给了他三道灵符,并在庵前竖了大雷音烈火神幡,又用佛法将全庵隐蔽。命其如法施为,代我抵御片时。那姬繁还约了两个妖党同来。一见原庵隐去,立即放出千丈魔火,欲将全庵化为灰烬,声势甚是凶恶。本嘱健儿,所来三人,只有一人恶满在劫,不到时候,无须出敌。再如临阵胆小害怕,可将我第一道灵符施展。以后只须守定神幡,指挥金刚佛火,暗中迎头抵御,任他魔火厉害,也是无奈你何。丑初我便现身,连出门都可不必。健儿却因沙、咪二人不久成长,玄儿拜在韩仙子门下也能成就,独他一人向隅,求进之心太切,急欲立功自见,以博我的欢心,所以没有丝毫胆怯。守有刻许工夫,见妖人魔火邪烟源源发出,便照我传授一指,神幡佛火立即迎上,将它阻住,晃眼消灭。他以为妖人无甚伎俩,惟恐少时妖人全数逃走,知第三符能制敌人死命,又恃第二符可以护身,不受魔侵,竟然冒险现身。和姬繁同来二妖人中,有一个是西崆峒老怪好友天破真人潘硎,正当数尽,欺他人小,妄想生擒。吃他骤出不意,施展神符,发出于寻雷火,烧成灰烬。另一个也负伤逃去。
“只有姬繁知机,符才出现,先自遁开。虽知此符只能用一时,但恐健儿符不止此,还在踌躇。后见伎俩已穷,便用玄门五遁将健儿困住,迫令自取神幡献上,降顺免死。休说健儿绝不肯从,便肯听从,我那神幡被佛法禁竖地上,岂是第二人所能移动?健儿一味破口乱骂,一面仍指幡上神火抵御。姬繁大怒,便将五遁生克妙用全数施为。健儿这一出去,身和神幡均不能再隐,虽有灵符护身,毕竟气候太差,眼看危急万分。总算他人甚机智,一见灵符用完,敌人一死一逃,剩下一个,知最厉害,神幡只能抵御魔火妖烟,无可应敌。便乘敌人心虚,故意问答,设词哄骗,连用话语延宕,想挨到我出去,居然被他鬼混了好些时候。
等到姬繁看破,施展辣手,护身光华为五遁所迫,气都透不出来,眼看危急时,救星也就到了。
“原来极乐真人李道友由峨眉有事武夷,绕道大雪山绝顶玉虚峰青晶壑访看仓真人,路过此地,云中遥望姬繁在此作祟。先以为我不在庵中,姬繁乘虚来犯,赶来破了五遁禁制,将姬繁惊走。此时我也事毕,开坛走出,约他进庵小坐。他近年虽经诸同道相劝,有了收徒之念,因是随缘遇合,不曾专意物色。又因以前忒喜幼童,只要骨相天分稍好,便即收录,均以根基禀赋十九平常,无所成就。有的更因道心不净,犯了规条,本人遭劫,还累他迟却好些年的正果。所以这次取材甚苛,一直未有当意者。这次因听我用小转轮三相神法,以绝大愿力,使沙、咪二小两个福薄孽重,资禀脆弱的僬侥细民,在我佛门三相世中预积三十万功德,移后作前,预修来世。于石火电光,弹指之间历劫三生,自转轮回化生,仅仅七天工夫,便即成长,变作缘福深厚,生具仙根仙骨的良材美质。极口赞我佛法精微奥妙之余,又听说还有一个小人现被韩仙子要去收为弟子,忽然动念,再经我一劝说,他本极爱幼童,成道之后,竟成童身游戏人间,难得天生小人,正好异日改造成与他一样,便将健儿看中。意欲带往他长春崖无忧洞仙府之内,费三百六十五昼夜工夫,以玄门妙法使其成长。行法比我较难,但是后来却容易得多,可以不虞失堕,不似沙、咪两小,仗我佛法,七日便能成长,他年成就更是极大。
“可是他那三相虚境内,所积三十万善功,将来一一俱要实践,始得完成功果。三生劫内,所有誓愿修持,更一毫也犯误不得,否则功果难成,甚且立堕轮回,复归本来。这等万劫难逢的仙缘,焉有再遇之日?担子太重,非具绝大毅力宏愿,万难终始。我先也不忍使两小肩负重任,只想使他们先历一劫,将身成长,日随云凤修炼,视他们自己积修内外功行如何,以定他年成就。虽然至少还要转劫一世,此生既是修士,出生便有人度化。只要不犯大规,齐道友必乐玉成,决无任其昧却夙因堕落之理。这样虽然成就较慢,不特依次修为,水到渠成,负担较轻,还可免去在小转轮三相世中受诸苦难。两小偏是向道心坚,甘受苦难。
行法以前,听我一说,竟然同声苦苦哀求,一开口,便发三十万善功宏愿,执意要仗我佛法前后倒置,在今生世内便证上乘功果。我怜两小向道坚定,应允之后,行法时只管运用心灵,化生人相,为他们解免苦难。无如此举力争造化,违逆运数,魔头重重,意动即至,得我助力,也只减轻十之二三,依然备诸苦孽。终于仍仗两小自己的信心毅力,于奇危绝险之中,将三重难关硬闯过来。那一切身受,便是修持多年的有道之士,也未必能够忍受,平安渡过。尤其是所愿愈宏,心志愈坚,抗力愈强,魔孽苦难也愈加重,但能渡过,成就更大,自不必说。区区两个禀赋根骨无不脆弱的小人,竟能至此,岂非奇绝?
“健儿得李道友不惜心力,以玄门无上妙法助他成长,循序渐进,只要用功勤奋,一意修为,一样能到上乘功果。比起沙、咪两小,虽然稍逊,但比玄儿要强得多。玄儿全由韩仙子以仙法妙术使其成长,防身御敌本领虽高,本身根基未固,功行更浅,只能炫耀一时,异日成败,尚在难定。即便能知自爱,不敢骄横自恣,以师传法宝、法术为恶,多积外功,也须兵解转劫,方能有成,终究不及这三小人的成就高。
“尤可嘉者,健儿明知我和云凤均与他无缘,目前佛道两门中只三五人有此法力与造化争,使其成长,内中还有高下之分。前见沙、咪、玄儿三小各有遇合,独他一人向隅,好容易日夕背人悲苦焦思,眼巴巴盼到这等旷世仙缘,竟还不舍旧主恩深,渴欲等候云凤、瑾儿归来一见。虽然胆小,不敢明说出来,我和李道友岂不是一望而知?我便代他求说。李道友见他天性甚厚,本就极端嘉许,又值要应今春谢道友所托之事,须往武夷引了谢道友拜访一位神僧。便允他在此等你二人归来告别,就便带了他和沙、咪二小同赴峨眉参见齐真人,以开眼界。到日李道友须往赴会,归途再带他同行。大约到明年十一月,便长得和李道友一般的身材相貌了。
“还有那只古神鸠,经我佛法禁制,已渐驯服。到了下月望日,便是峨眉开府之期,去今只二十余日。各正派中,只我和白眉禅师等三数人,因事不能亲往。本来各正派中长幼三辈同道,均在期前赶到。但此行还要对付妖鬼徐完,事由瑾儿而起,你又不舍观光之盛,并且齐道友还有用你之处,期前便有职司,不能分身出敌。妖鬼吸神敛影之法,除三仙二老和乙、凌诸道友十余人,以及小辈中持有异宝防身的寥寥七八人外,余者都不能当。独对沙、咪二小,因在我佛法三相世中过来,三尸已斩,又持有我护身灵符,却不能伤。神鸠更是他的克星。你二人来时,嵩山二友命你们开府前五日,带了此鸟赶往峨眉,在去飞雷洞的要路,二十六天梯悬崖之上搭一茅棚,将此鸟暗藏棚内,即命沙、咪二小相伴防守,便是为此。
“到日峨眉诸道友虽对此事早有安排,用不着二小出斗,但是二小经我用佛法改造化生,总算是我门中之人。那妖鬼自称冥圣,来去飘忽,迅速如电,厉害非常。此番又是志在予以重创,好使其他邪恶知所儆戒。峨眉开府,为三千年以来道家未有之盛,非有夙世修积,仙根福缘俱极深厚者,不能参与。二小蚍蜉身世,么么细民,居然侧身其间。固系彼族近数百年来举国一心,上下乾惕,同修善治,一体祥和,以致上邀天眷,剥极而复。帝心厌祸,以由亡复兴之任降于四小,使其自修仙业,还拯邦家,振起于萎懦疲庸之中,脱身于鸟爪兽蹄之下,仍回前古衣裳文物之治,实厥天谋,非等幸致。然与会百千宾主,不是瑶岛仙侍,也是名山修士。下面神禽灵兽,亦皆吐纳能精,各带几分仙气。况且旁门中人到者甚多,每以仙业高低分判流品。如不使其入峨眉以前立功自见,无端追随赤局琼裾,金庭玉柱之间,异我者见之,必以峨眉号称光大发扬,门人众多,实则下及靖僬,细大不捐,兼收并蓄,传为话柄。虽则径渭清浊,异日自知,自家修为,罔恤人言,爱恶贪嗔,仿佛多事。但道家与释家不同,本是有相之法,而我与二小,世缘只此。难得他们向道坚诚,何妨恩施格外,特予成全?又可借彼坠露轻尘,弘扬我佛法威力。现拟去前稍加传授,于护身灵符之外,各赐一二法宝,俾与鬼物周旋,留一佳话。我近尚受人之托,兼完昔年夙愿,日内必须他往,不及面授,须令瑾儿代我传授。沙、咪二小已经化生,现在后洞法坛之内。静候七日,佛法圆满,自然成长。健儿也守候在内。我留有一纸手示,所赐二小法宝也在石案之上,瑾儿自知功效。你二人听完我话,便至后洞,代我主持未完之功。七日期满,照我所示行事,同往峨眉好了。叶道友如愿随善,不妨同往。我还有件事,必须早为料理,恕不奉陪了。”
杨、凌二女闻言,知道二小甘冒万难,以身殉道,居然成就,竟连日期也已缩短成七日,好生欣慰。俱欲早见三小,谢恩领命之后,便即拜辞出殿。叶缤本欲叩问适才大师言中深意,因听大师有事,又欲一观二小化生奇迹,便随二女一同拜辞,赶往后洞石殿观看。龙象庵也是背崖而建,外面两层殿堂,法坛建于尽后面崖洞之内。还是杨瑾前生凌雪鸿初修道时,大师因她先前出生旁门,又嫁追云叟多年,仇敌更多,恐其初入佛门,道心未净,邪魔外道时来侵害,自己不时出外修积,难于防救,特就庵外危崖,叱石开山,另建一层石殿,令其在内虔修。自从五十年前凌雪鸿在开元寺遇劫兵解,直到杨瑾劫后重来,再入师门,大师说以前诸般设施俱是下乘功夫,今生恨行缘福,以及他年成就,无不深厚远大,已经用它不着。为令继承衣钵,日夕随侍在大师自居的禅堂以内,到奉令下山行道之日为止,连大师出外云游也都在侧,片刻不离。始而因大师正果已无多年,日夕领受心法,勤于修为。后又为了报答师恩,践前生宏愿,急于积修那十万善功,洞门又经大师封闭,非经请命将禁制撤去,不能轻入,所以一直也未去过。这时旧地重临,休说本人,连叶缤以前常向此间来往的人,也甚感慨。想起人事无常,数限所定,连仙人也是如此。晃眼之间,昔年仙侣,便隔一世。若非夙根深厚,身虽兵解,一灵不昧,又得师门厚恩,始终将护,两生玉成,一堕尘凡,何可逆料?
互相谈了几句,便到行法之所。杨瑾刚刚撤去禁法,同叶、凌二人走人,忽听一声惊呼,金光闪动,殿门现处,健儿口喊:“师父和杨大仙师来了!”首先如飞迎出,满面喜容,跪伏在地,叩头不止。云凤命向叶缤行礼以后,步入殿中一看,一二日之隔,沙、咪二小已换了形象,由两个矫健精悍的小人国中健士,变成两个粉雕玉琢,比他们原身成人还大得多的八九岁幼儿,各守着那盏具有佛法妙用的长命灯,在心火神光笼罩之下,安稳端坐,合目入定。虽然看去幼小,却也神仪内莹,宝相外宣,仙姿慧根,迥非庸俗。正互喜慰,杨瑾瞥见咪咪好似听出云凤和自己到来,眉宇之间隐现喜气。知道此时正是他的成长之交,心情松懈不得,忙喝道:“你二人再有三四日,便可功行圆满,那时见面,多么喜欢均可。此时动心不得,速把心思宁静,不可大意。”咪咪也自警惕,仍还庄严。杨瑾因自己三人还要言笑,心终不放,恐扰二小道心,说时将手一指,将法坛四外禁制,掩去一切声音,使二小可以专心成长,无复听闻,免受摇动。随向殿角石墩上一同落座。
健儿早等不及,把芬陀大师留字呈上,并把昨夜今朝所遇所闻详为说了。杨、叶、凌三女看完大师手示,再听健儿补述未尽之言,俱各惊赞不已。
原来芬陀大师早参佛门妙谛,道法高深,与本书佛教中第一等人物白眉和尚几相伯仲。
自从四小来庵参拜,杨、凌二女拜陈诛戮白阳山古妖尸以及二小立功经过,便知天机微妙,将欲假手自己助其成长。凭法力虽可办到,无如僬侥微生,过于脆弱,恐其禁受不起,初意便是适才大师所说大概情形。及至昨夜子时行法以前,大师告以行法次序,及抵御外魔苦难,以及此中利害轻重,二小竟跪地苦求,甘受无量苦难,今生成长之后,便要完成仙业,不再转劫托生,以防再世昧却本来,致遭堕落。大师力说不会,二小仍然哀求不已。大师为他们至诚感动,也甘费心力,加以殊恩。事前对二小告诫道:“我那小转轮三相神法,纳大千世界于一环中,由空生色,以虚为实,佛法微妙,不可思议。说起来虽是个石火电光,瞬息之间,而受我法者,一经置身其中,便忘本来。不特不知那是幻象,凡诸情欲生老病死,与实境无异,一切急难苦痛,均须身受。幻境中的岁月,久暂无定,在内转生一次,最少也须五六十年。此一甲子岁月,更须一日一时度过。与邯郸黄粱的梦境迷离,倏然百变,迥乎不同。最难的是我设此法,原因你二人过去生中积有罪恶,不然也不会投生在僬侥族中。虽因此生向道心坚,遇此旷世仙缘,无如根基浅薄,除却多积善功,预修来世,转劫重生之后,不能寻求仙业。这等循序渐进,未始不可成就,然而为时太久,夜长梦多。休说你们投生人以后,见了人世繁华,嗜欲众多,自忘本来,重堕轮回,有失我们爱护。初意即便夙根不昧,能知谨慎,邑勉前修,但已在数十百年之后。那时不但我已灭度多年,便你们师长也都各有成就,未必仍能等待。就说能自修持,或是另有依归,比起前世因缘,毕竟要差得多。况你二人禀赋过于脆弱,一切善业功行,也难于修积。如全仗法力使你们成长,又忒逆数违天,异日魔劫更重。大限一到,任是多大法力,也难抵御天劫。至多博得数百年的长生,临了反倒形神俱灭,连化生虫鱼都属无望。为此才用我佛家法力,使你们片时之内,重转轮回,备历未来三世相。在此生相内许下宏愿,再在未来相中修积。一切应受,先自幻象中经过。
等到开坛成长,再照幻境中所积善功,重加实践。本来今生福缘全是前生修积,此则反因为果,颠倒先后,使你们先跻仙业,补完善功。在我初意,幻象中的痛苦艰难,俱由魔召,甚于实境。而此中人的修持,更丝毫松懈不得,稍一不慎,立为魔所乘,前功尽弃。仗我在旁护持,也只仍还本来,保得命在,所有愿望悉归泡影。法已不能再施,灵慧全失,将来不过投一寻常人身,连想以前循序修为,都是极难之事。恐你二人一个禁受不住,功败垂成,负我厚望,打算使你们在小转轮上,现出过去、今生、未来三生,历劫一世,只转上一次轮回。一则发愿较小,易于实践;二则免你们禁受不住那么多苦痛,欲速不达,弄巧反拙。这样,将来虽要再转一劫,成就较晚,但前生道根已固,不虑迷途,一样可参正果,并还容易度过一切难关,岂不稳妥?你们偏是人小性强,心高志大,再三苦求施为。如此坚忍诚毅,实堪嘉尚,我也不再拦阻。但须记住,我初行法时,如你们师父所说守忌之言,务以平和坚忍,战胜魔难,一切视诸虚空。尽管多历一劫,苦难愈重,欲魔愈多,只要全不动念,只以毅力耐心应付,便可度过。好在事前已经服我灵丹,入相时我再特降殊恩,使你们心性空灵,少减烦恼,或能如你们所愿,也未可知。”
这时大师同了二小闭坛行法,已有三日。二小元神已早脱了本体,只等当日子夜,经过小转轮三相三劫轮回,仍回本体,功候便算完满十之七八,静候成长了。大师说罢前言,令二小起立归座。将手一指,坛上一盏玻璃灯便飞起一朵金花,化为一团光霞,将二小全身围绕,助长元神凝固,以俟时至行法转轮。
随又把健儿唤至面前,告以今夜姬繁将要来犯之事,命在亥初持了灵符,去至庵前等候。健儿目睹二小成长在即,好生羡慕。本在自怨福薄命浅,无人垂青,巴不得立功自见,领了机宜,自去庵外,依言行事。芬陀大师前已提过,兹不再叙。
到了子时将近,大师跌坐法坛之上,重又指示一遍,然后合掌三宣佛号。念完咒诀,将手一指,满殿金霞照耀处,大师座前平地涌起一朵斗大青莲,上面彩光万道,虚托着一个同样大小的金轮,由急而缓,旋转不休。二小早把大师几番叮咛牢牢紧记,知是自身成败关头,等金轮转势略缓,各把气沉稳。随着心念动处,不先不后,在原来绕身佛火神光簇拥之下,往轮上飞去。那金轮看去大只尺许,上有五角,各长尺许,间隔甚窄。二小因大师曾说,金轮一现,便须附身其上,念动自能飞到,无须纵跃。因见轮小,一人都不能容,何况二人。大师又未明说,依附何处格内。既难容身,想是攀附在那五根金角上面。本拟各攀一角,及至飞近,才看出每一问隔以内,各有一个金字,共分生、苦、老、病、死五格。忽然省悟,应该同附生格以内。格小不过三寸,轮又甚窄,如何能容?身子似忽被甚东西吸引,刚刚觉出,身已到了轮上。又觉地方甚大,二人各不相见,也未见轮转动。猛然心里一迷糊,便把本来忘去。只觉命门空虚,身子奇冷,四肢无力,身子被人抱住,正在擦洗,疼痛异常。
从此,二小便要在幻境中经历三世。而他们所经历的幻境,又都完全一样,所以不必分开叙述。闲言少说,书归正传。
且说二小睁眼一看,身在一家茅屋以内,面前立着两个中年贫妇,土炕上面围坐着一个贫妇。室中霉湿熏蒸,臭气触鼻。再加上一种热醋与血腥汇成的臭味,中人欲呕。想到外面透风,身早被人装入一个中贮热沙的破旧布袋内,卧倒**。用尽力气,休想挣起。只听产母与炕前二贫妇悲泣怨尤之声,凄楚欲绝。一会,又听屋外幼童三五,啼饥号寒,与一老妇哄劝之声。室内是昏灯如豆,土炕无温,越显得光景凄凉,处境愁惨。自觉身有自来,以前仿佛与人有甚约会,记得只要立志积修外功,便可成仙,所遇都是仙人,不是这等贫苦所在。照这情景,分明已转一世,投生到这家做了婴儿。又好似经历甚多,怎都想它不起?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不起。再见满室愁苦悲戚之状,不觉伤心,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多时,也无人理。只隔些时,由一老妇将自己抱起,将那半袋沙土略为转动,仍放炕上。先见的两贫妇更不再见。自觉皮肤甚细,自腹以下全被沙土埋着。老妇每一次把自己翻身,肤如针刺,又痛又痒,难受已极。生母难产,不能转动。到了次日,好似怜爱婴儿,渴欲一见,竟不顾病体,强忍痛苦,口中不住呻吟,缓缓将身侧转向里,颤巍巍伸出一只血色已失、干枯见骨的瘦手,来摸自己的脸。二小虽不在一处,幻象皆同。见那产母年虽少艾,想因饱经忧患,平日愁思劳作,人已失去青春,面容枯瘦,更无一丝血色。这时两眼红肿,泪犹未干,却向着自己微笑抚爱,低唤“乖儿”。好似平日受贫苦磨折,以及十月怀胎,带孕劳作所受的累赘和难产时的千般苦痛,都在这目注自己,一声“乖儿”之中消去。不用激动天性,感到慈母深恩,觉着此乃惟一亲人,恨不能投到母怀,任其抚爱个够,才对心思。无如身不由己,又不能出声,只把嘴皮动了两动,说不出一句话来。产母见婴儿目注口动,先说了句:“你知娘爱你么?”忽又凄然泪下,悲叹道:“我儿这样聪明,你爹如在,还不知如何疼你呢。如今完了!”跟着便自怨自艾,哭诉命苦。
二小一听,才知这家原是士族。乃父学博运蹇,娶妻以后,家境日落。连婴儿共产七子,生母怀孕后不久,生父便染时疫而死。年未四十,遗下母妻幼子,一家九口,全仗母氏劬劳,苟延残喘。难产无力延医,家又断炊。幸邻里仁厚,略为资助,勉强保得母子平安。无如来日大难,不知伊于胡底。祖母适领诸兄前往戚家就食,就便借些银、米,尚未归来。平日受尽恶亲友白眼作践,身世孤寒,处境艰难,非人所得而堪。越听越伤心,不禁哀哀痛哭起来。产母一见儿哭,当是隔了一日夜,腹中空虚。忙停哭诉,将微弱无力的手伸出,将儿抱向怀中喂乳。二小见母氏气喘力微,强忍痛苦之状,越发伤心。无奈话说不出,不能达意,任其抚抱,心如刀绞,无计可施。勉强止哭,吃了两口。由此便就母怀,渐渐非乳不可,对母也越依恋,每日只在奇贫至苦的光阴中度过。看着母氏劳苦,欲解不能,终日心痛,情逾切割。祖母多病,诸兄又复年幼顽皮,重累母氏,多加忧急。端的度日如年,莫可奈何。
忽又遭逢瘟疫,全家病倒,祖母诸兄全都病死,只剩母子二人。得人资助,薄殓以后,过了数年,总算家累大轻,差可度日。母氏因痛诸子均亡,只此遗孤,又极孝顺灵慧,爱如珍宝。加以年景甚丰,在母子勤苦劳作之下,日渐温饱,居然过了五六年的好日子。苦极回甘,快活已极,只求常驻慈辉,富贵神仙均所不易。那初生时的零星回忆己更渺茫,有时也还想起此生之来必非无因。但以慈母深恩,不舍远离,如何肯作出世之想。年至十八,忽发窖藏,顿成巨富。母子想起以前受苦,推己及人,力行善事,一节一孝,又肯博施济众,誉腾邦国,蔚为人望。正当极盛时代,老母忽然寿终。自来生死之际,情分越重,越发痛心。何况生自忧患,母慈子孝,安荣未久,忽焉见背。端的是人间至痛奇悲,无愈于此,泣血椎心,自无庸其细述。
丧葬以后,想起慈恩未报,日夜悲泣,誓修十万善功,为母乞福。初意财多,可以易举。不料连遭水火刀兵与瘟疫之厄,由二十岁起,在二三十年中,无日不在颠沛流离,出死入生之中,再没享受过一天。但仍记得那十万善功,誓欲修积圆满。中间落在乞讨之中,仍以济人为务,也不知历尽多少艰难困苦。有时遇到危难,人渭度日如年,他比如年更甚。似这样从初生起,一日有一日的疾苦悲愁。直到六十岁善功圆满,因为一件极烦冤愁苦之事而死。此生中间,仅有短短几年小康和半年安享。但是造化弄人,特为增加他日后的苦痛而设。
二小偏偏真灵不昧,始终持以至性毅力,坚忍不拔,从无一句怨尤,也没做过一件错事。此乃初次转劫之相。所历虽均庸德庸行之常,但是本来都忘。如非本身天性纯厚,善根坚固,稍一失堕,立堕前功,看去容易,实则艰难。
及至一劫转罢,还了本来,方觉元神重入转轮,身已化生。此番仍由婴儿起,只是生居富贵之家,夙因也还未昧。除不知因何投生,忘却大师用佛法自为轮回,助使成长一节外,前生之事依稀记得。这一次道心愈坚,自从能行动说话起,便一心慕道。尽管锦衣玉食,穷极享受,一点不放在心上。二十岁上父母一死,仗着弟兄甚多,便离家出走,到处访求高僧道为师,一直三数十年不遇。中间所受痛苦,以及山行野宿,蛇兽、鬼怪、盗贼的险难危害,又是一种滋味,比起上劫,抵御自越艰难。可是他终不灰心,到五十岁,才遇到一位仙人,但要他选修外功,始传道法。于是又自发十万善功宏愿,积修十年。好容易得告圆满,去寻师父,已早坐化仙去,只留下一封柬帖。照所传授,苦炼三十年,方庆有成。不料妖魔来加扰害,苦斗了七昼夜,备历水火风雷、裂骨焚肌之苦,最终仍是道浅魔高,受尽苦难之余,活活为魔火烧死。当在魔困中,万分难耐之时,居然悟出转劫之事,心神一定,痛苦若失,立还本来,又到轮上。
于是摒除尘念,一意皈依,持戒甚苦。才十余岁,高僧圆寂。没有半年,庙产便吃恶人强占,并将二小毒打个半死,逐出门去。所遇皆恶人同党,休说募斋,连水都讨不到一滴。尽管备历楚毒,饥渴欲毙,受尽恶人凌践,并不以此灰心怨尤,反而视为应受罪孽,誓发宏愿忏悔。重又许下十万善功,并立志朝拜天下名山圣地,访求正道。于气息奄奄,强忍饥渴创伤之中,宛转爬行,逃出虎口。幸遇善士,得保残生,不等痊愈,便负伤病就道。由此破衣赤足,云游天下,仗着师传神医,到处救人。因持戒谨严,募化以一水一饭为度,衣着用物均须自力制作。所到之处,病愈即行,永不受人金帛和水饭以外款待。先将字内名山宝刹一一拜完,后更遍历灾荒鬼域,弱水穷沙。接连三四十年,中间也不知经过多少苦难。凡是人世上的水火、刀兵、盗贼之厄,以及瘴疠风沙、豹狼蛇虎之害,俱都受了个够。绝食绝饭,动辄经旬,往往饥渴交加,疲极欲毙,仍是努力奋志,苦挨前进,出死人生达数百次。至于山川险阻,人之危害,更是寻常,不在话下。
似这样苦行到老,十万善功虽已积满,所向往的仙佛终未遇到。虎口余生,千灾百难之余,手足多半残废。加以积年所受风寒暑湿,一切暗疾,老来一齐发作,就是拄杖膝行,亦所不能。但二小终无悔意,因难远行,又是终身行脚,不受人舆马舟车和一切供养,寄居人所难堪的土洞之内。每日除以独手伐木,穷半年之力制就的四轮矮板车,以一手一脚匍匐划行,出去为人治病外,便是闭洞虔修。因在四十岁上,见所积善功太少,惟求功德早日圆满,每为人治一次病,只化谷麦一撮,即以所化供餐。时光所限,穷一日之力,未必能得一饱。本就不易果腹,这一行动艰难,所居山邑又地僻人稀,每遇无人延医就治,便以草根树皮度日。
又隔些年,偶于静夜悟道。刚刚得了门径,魔头便来侵扰,不是以声色美味各种嗜欲来相**,便以摘发挦毛、腐骨酸心、奇痛奇痒、恶味恶臭来相楚毒,比起以前所受,厉害十倍。二小先是拼受磨折灾厄,时候一久,所受一多,渐渐觉出这些全是幻境,只紧紧守住心神,静观自在,自会消灭,益发不去睬它。果然魔头伎无所施,俱都退去,仍返本来,毫无痛苦。自幸道基将固,好生欢喜。
当时变脸,痛打了一顿,逐出门墙。二小吓得心魂皆颤,再四哭求,欲援白阳山贪功受责前例,只要不驱逐,甘受重罚。云凤仍是盛怒难解,坚执不允。杨瑾在旁,不但不像上次暗中行法袒护,反倒助师为虐,在旁怂恿,说三小根骨浅弱,不堪造就,本早应逐出门墙,免贻师门之羞。方觉冤苦万状,气郁不伸,忽闻梵呗之声,远远传来。猛然把前生芬陀大师祖加恩改造之事想起,暗忖:“师恩深重,杨太仙师尤为垂怜,出阵虽遭挫败,乃力不敌,平日又无过失,怎会如此薄情?春温秋肃,前后迥不相同,莫非上坐师长乃是魔头幻象?”刚把心神一摄,便听一声清磐,师父和杨大仙师一齐不见。跟着又听芬陀大师在耳边喝道:“幻象无穷,还不及早回头么!”
二小直似受了当头棒喝,把历劫三生一切经受全都想起,立即醒悟。睁眼一看,身已成了婴儿,只与转轮幻境不同,身子长才数寸,正由芬陀大师手指上放出两股金霞,簇拥着全身,停在空中。再看自己两具肉身,闭目垂帘,跌坐原处未动,仍是本来形相,一丝未变,也未成长。先还担心最后一节为魔所迷,曾入幻境,惟恐功败垂成。及朝大师顶礼膜拜之后,看出面现喜容,行法极为庄严慎重,料知好多坏少,才略放心。不敢妄动,合掌肃立光霞之中,任凭施为。大师一手指定二小元神,一手掐诀,口诵真言,渐觉金霞越来越盛,好似有质之物,通身俱被束紧,动转不得。先后约有刻许光景,忽随大师手指,缓缓往原坐处拥去。到了各人肉身头上,四外金霞压迫越急,只有下面轻空,身便往下沉去。低头一看,原身命门忽然裂开,知道元神归窍。上面金霞又往下一压,耳听大师喝道:“元神速返本体,成长还须数日。照我所传潜心内视,反照空明,自有妙用。不可睁目言动,摇**无神,阻滞生机。”话才听完,猛觉眼前一暗,身子往下一沉,元神化生的婴儿已经归窍,料知大功十九告成。哪敢丝毫松懈,谨守大师法谕,冥心静虑,打起坐来。
二小由小转轮中炼就元胎,肉身又经大师赐服自炼灵丹,所以元婴一归窍,便自缓缓成长。等杨、凌、叶三人进来,一昼夜的工夫,已经长成八九岁大的幼童。体格面容更是珠辉玉映,神光焕发,仙骨仙根,迥与前次不同了。手示所留法宝放在坛上,还有两柄月牙形的戒刀和两粒念珠。杨瑾知此二宝一名毗那神刀,一名伽蓝珠,均是大师昔年初次成道时所用防身之宝。威力灵效虽比本山法华金轮等四宝稍逊,也非寻常法宝、飞刀所能比拟。尤其是专制魔鬼妖魂,另具一种妙用。便和叶、凌二人说了,俱都叹为异数,各代二小欣幸不置。
杨瑾见健儿满面羡妒之色,笑道:“自来大器晚成。李真人法宝最多,自成道以来,轻易不见他用。只要你异日好自修为,还怕得少了么?”叶缤笑道:“话虽如此,我看他终觉可怜可惜。我的法宝他多不能使用。谢道友近四甲子以来,炼了好些法宝,被他仙都山中两孪生义女讨去不少,大约身边还有。等到峨眉相见,我慷他人之慨,要了来,转赠健儿,做见面礼吧。”健儿闻言,喜出望外,忙上前叩谢不迭。云凤也觉他向隅可怜,想起前在白犀潭得了两柄钱刀,本意沙、咪二小一个一柄。今见二小各得两件佛门异宝,本欲中止前念,赐一柄与健儿。及听叶缤一说,又想健儿尚无甚法力传授,来时颠仙又曾说此宝和那神禹令均须加功修持,自炼一次,方不致被外人觊觎,乘隙夺去,恐健儿拿去不能保持。又是双的,不便分拆。还是将来再说的好,话到口边,又复缩住。
杨瑾奉命代师行法,陪着叶、凌谈了一阵,自去坛上施为。行时笑向云风道:“你这两个高足,三四天内即可成就,你是要高要矮,要胖要瘦?说出来,我好照办。”云凤还未开口,叶缤笑道:“谢道友百十年前收了两个义女,因他素喜幼童,自今两女仍是十二三岁少女相貌,十分天真美秀,实是引人疼爱。听说峨眉门下尽多仙童,既然其权在你,何不把他们变得乖巧好看一些?仙家不比凡人,要那魁梧奇伟相貌何用?”云凤也觉身为后辈,未入师门,先自收徒,已属不合,再带两个比自己还要高大徒弟前往参谒师尊,未免不称,易为同门所笑。听余英男说,李英琼、齐霞儿的徒弟也是矮子。便在旁附和,最好是长到十几岁的幼童,太高大了倒不好看。杨瑾含笑允了,随令云凤陪伴叶缤,自去坛上主持行法。
并且最紧要的难关已经度过,魔头已不再来侵害,大师佛法高强,防范又极周密,一切仇敌外邪均不能闯入。以后只须依样施为,一点也不费事。叶缤先想到后殿看完二小,再和杨、凌二人聚谈叙阔,候到明早,再去探看大师归来,以便求教,请其指示玄机。身才进洞,全殿便被佛法封锁,四外金霞环绕。杨瑾上坛行法之时,又忘提起,也就罢了。
叶、凌二女本是一见倾心,这时晤面一室,促膝谈心。一个见对方道法高深,备极倾慕;一个见对方慧根夙具,吐属娴雅,意志高超。双方又都容华美秀,清丽入骨。由不得互相爱重,越谈越投机,顷刻之间便成密友。云凤终觉杨瑾前生是自己祖姑。芬陀大师尽管谦和,与峨眉诸长老论平辈,实则辈分最高,诸长老仍以前辈之礼相见。叶缤是杨瑾两生至友,如何敢齿于雁序?因在白阳山,杨瑾再三说:“我前生虽是你的尊亲,然而今生已经易姓。
自来今生世人,前生多有关联,辈分相差,往往颠倒,不过前生之事俱记不起罢了。譬如我和常人一样,不记前生,甚且由你接引,拜你为师,难道你也叫我祖姑么?出家人只论今世师徒辈分,不以前世尊卑为序。恩师与诸正教中道友多半两辈交情,因非本门,不相统属,仍是各论各的。尽管外人对她尊崇,从不以前辈自居。你真非谦不可,不肯用同道师姊妹称呼,你呼我为瑾姑,以示与外人有别足矣。”云凤争论了几次,最后只得允了。自从二次和叶缤见面,知道叶、杨二人交情以后,便据前例呼作缤姑。叶缤执意不肯,说:“瑾妹劫后重来,如论今生,我和你相识还是在前。我生平最不喜做人尊长,除我岛中门人侍儿和仙都二女外,多是平辈姊妹。你这样称呼,反不亲切。最好各交各的,仍作姊妹,岂不亲切得多?要这空名则甚?”云凤虽只二三日工夫,已看出叶缤外和内刚,心念所及,便难摇动。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改称为姊。叶缤初见云凤时,便知将来必有相须之时。自己素不喜与外人交往,峨眉门下无甚知交。还疑萍水相逢,异日难得常见,到了用时不便相烦。不料既与杨瑾两世渊源,云凤人又这样谦恭诚恳,对己倾慕非常,断定将来隐患可除,越发欣喜,由此三人成了至交。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