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挥铁掌 狭路肆凶谋 放飞簧凭 崖伤巨寇

话说四人落地以后,看出当地便是向笃旧居的森林。地隔顶上雪层几达数十丈,积雪如银幕也似张在树梢之上,雪光反射,明彻毕睹。除高处旁枝偶见三五冰凌下垂,树稀之处略有两小堆融而复冻的冰块外,地上仍是落叶深厚,低枝苍润,杂花吐萼,点缀其中。灵姑、王渊特意离开天蜈珠一试,竟是早春嫩寒时节光景。想不到这么穷阴凝闭荒寒之区,会有如此美景奇观,王渊首先抚掌称妙。灵姑道:“你还高兴呢,从雪坑里掉下来,没受伤就是便宜,看怎么上去吧。”王渊道:“这个无妨,刚掉下来我就想到,上下相隔虽高,都与这些大树连住,别的不会,莫非爬树上去也不会么?”牛子在旁笑道:“渊少爷倒说得容易,可知上面的冰雪有多厚么?就算能到上面,怎钻得出去?”

王渊道:“说你蠢牛,你还不服。姊姊不是有飞刀么?不会把飞刀先放出来,把冰雪剜个窟窿,再爬上去么?”牛子点头赞道:“还是渊少爷会想法,我真是个老蠢牛,连小主人的飞刀都会忘了。”

吕伟事经得多,觉得那雪层崩陷得奇怪,尤其快落地大半截如有东西托住一般,上面雪洞封闭更速,也无片雪由孔中下坠,料有缘故。方在寻思,听三人在旁商议,插口说道:“灵儿先莫忙,只要人未受伤,有树攀援,上去不难。倒是这事情太怪,你们可想出是甚缘故么?”灵姑闻言也觉事奇,只想不出是何缘故。正待答话,牛子忽瞥见左近树后有一肥鹿探头,定睛一看,身后还随有三只小的。猛想起林内正是野兽窟宅,不禁心花大开,忙喊:“有鹿!”扬手就是一箭。鹿性多疑,见有生人,正在树后窥伺,闻声惊退,刚掉转身,牛子这一箭恰好射中后股,立即负箭,率了同行三只小鹿,带箭穿林而逃。牛子如何肯舍,喊声:“快追!”拔步先跑。四人本为出猎而来,灵姑、王渊更是少年心性,立即相率追去。吕伟无暇再想,随同追赶。

那鹿甚是狡猾,四人追出老远,没有追上。四人离洞已久,又在雪层底下,都忙着打到一鹿,好早点赶回。灵姑见追不上,便把飞刀放出。怎奈林木大密,目光常被遮住,四人路径又生,那鹿只在前面密林里出没隐现,银光过处,在把沿途林木藤树伤折许多,依旧没有追上。又追了一程,吕伟心悬两地,越追越远,觉洞中人少,诸般可虑,忙唤:

“灵儿莫要追了,我们此时尚在险地,玉灵崖又无多人防守,看把路走迷,今天回不去才糟呢。”灵姑、王渊闻言,心中一动,方欲止步,那鹿又在前面探头回顾。气得牛子手持腰刀,怪喊追去。灵姑见鹿好似有心逗人,也觉有气,觑准出现之处,一指飞刀,银虹电射,只听一声惨叫。四人相次赶到一看,鹿已被飞刀斩为两段,只是只公的。适才所追大小三鹿,皮色鲜明,身躯肥健,显然与此不同,竟被跑掉,不知何往。

牛子因穷追未得,还自忿忿。灵姑道:“算了吧,人想杀它,它不逃怎的?杀它不了便恨,那被杀的又当如何?这东西与人无伤,与物无害,如非我们食粮将尽,怎肯随便伤害:天已不早,等我用飞刀把它分成几片,赶紧用绢扎好,找路回洞去吧。”正说之间,忽听前面鹿呜哟哟,杂以猿啼和群兽奔腾之声,只被密林挡住,却不见影。王渊好奇,撇下死鹿,奔向前去。刚绕出树外,便即缩回身来,急喊:“姊姊、伯父快来!”

吕氏父女知又发现兽群,本心携带攀援俱甚艰难,不愿再多猎取。因王渊不住顿足招手,直喊:“快看!”又听兽群奔窜**甚急,便同赶去一看。

原来那森林只剩前面一排,过去竟是一座山崖。崖前大片空地,堆着两三丈高的冰雪,围崖三面俱是高矗参天的林木,和来路一样,上面盖着一层雪幕。左边林木最为高大,虬枝繁茂,撑出老远,上面托着那厚冰雪,兀自不曾压倒。全林只这里独透天光。

林际草更肥沃,树下栖息着一群野鹿,还有几只猿猴,攀援纵跃,嬉戏于矮干侧枝之间。

不知为何受惊,齐向左边林内纷纷逃走,三人到时已看不见几只,耳听群鹿踏叶之声由近而远,转眼都寂。再问王渊:“可有什么没有?”王渊答说:“到时猿、鹿尚有七八十只,别的未见。。因对崖与积雪相连,似可通到上面,寻路回去,故此急喊。”

吕氏父女查看形势、果可通行,无心得此,自是欣喜。催促牛子将鹿肉捆扎停当,分别背上。把雪滑子重又穿好,各施本领,攀上雪崖,寻路往回滑去。因在林中逐鹿绕行了好些时候,到处冰雪堆积,又无日色可辨方向,跑了不少冤枉路。等到辨明路径,才知那地方相隔碧城庄并不甚远。尤其雪中滑行,往返更速。灵姑上来时见崖前雪地里有好些虎迹,看出适追之虎也是由此上下。林中既是兽窟,以后行猎便有地头,不致无兽可猎,暗把路径记下。先还愁远,及至寻到来路,相隔匪遥,越发欣喜。

四人回抵玉灵崖洞内,天已入夜,且喜洞中无事。当即把鹿肉烤吃,各自饱餐一顿。

吃时,灵姑谈起雪地不曾崩陷以前,好似闻得虎啸声中有人呼叱,声甚暴厉,恐非善类。

牛子道:“以前向笃手下原有一族野民,平日专以林中蛇兽为粮,定是他们在那里打虎,决不是什么汉人。”吕氏父女想起昔日凶徒借野民线索来洞暗算之事,以为牛子料得不差,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牛子、王渊都极力怂恿,再往后山森林中行猎。吕伟见昨剩鹿肉如匀着吃,足够三四日之用,雪吼除了残余,还有一只整的未动,虽说骨多肉少,合起来也能吃好几天。便道:“我们所剩兽肉尚多,这类野味越新鲜越好吃,何苦多杀生灵,打些来放着?昨晚似乎天气转暖,只要雪一化,便可搜寻贼党下落。休看雪大冰坚,说化就化,还是盼着找回失物为妙。森林与贼党来路相反,群贼知我们不可轻侮,不来则已,来必不善,万一乘虚来犯,如何是好?昨日我出门时,兀自心烦意乱,神志不宁,仿佛有什么变故似的,去就勉强。那行猎之地虽不算远,离洞他出,终教人不甚放心。好在兽窟已然寻到,随时都可猎取,并非难事,不比日前无处搜寻。且等快吃完时,再打主意吧。”灵姑素常不喜无故杀生,想就便一访向笃,去否两可,听老父如此一说,便把去意打消,相助阻止。吕氏父女都不应允,牛子、王渊自然不敢违拗。二人都是好动天性,闲来无事各把雪滑子穿上,走至洞外雪地里,往复飞驰,滑行为乐。灵姑恐老父烦闷,等打坐完毕,寻出一副纸牌,连同各人入山时用剩的制钱,约了王氏夫妻,相陪老父斗牌消遣。

王渊和牛子滑了一阵雪,久候灵姑不出。王渊入洞来唤,见四人已斗上纸牌,旁观片时,觉无意思,便跑出去,和牛子商量,乘机赶往森林行猎。牛子自然愿意。好在出时为防骤遇敌人、野兽,各都带有兵刃暗器,说走就走。二人一个年轻胆大,一个粗心冒失,知道明去决不让去,径自偷偷溜走。牛子滑雪本是惯技,王渊自服灵药,身轻矫捷,多日练习之下,意比牛子滑得还快。昨晚又把路径记熟,彼此争胜抢先。酷寒渐减,狂飆不作,端的风驰电掣,迅速非常,数十里途程,半个时辰便已滑到昨日雪崖上面。

人才探头,便见崖下林边雪幕之下群鹿聚集,跳跃游行,意态安闲。一点没费事,就寻到了。

王渊喜极,当时便要纵下。牛子忙拦道:“鹿虽胆小,也有野性,它们数多,我们只两个人,你是小孩压不住它们,要是欺我们人少,合群来拼,弄巧我们还要吃亏。即使我们多杀它们几个,不致受伤,它们害了怕,一换地方,不在这里合群,以后再找又是费事。这东西跑得又快,昨天先见那母鹿已然中了一箭,我们四人同追,还用飞刀,都未追上。即使它们不和我们拼命,见人就跑,追它们也难。我们不穿雪滑子不能下去,有鹿的地方偏又没雪,滑到下面还得脱掉,稍为耽搁,鹿早跑没了影,怎追得上?好在它们不知有人要下去打它们,你先莫忙,反正我们只打一只,多了也弄不回去,等我想好主意再说。”王渊闻言,便即止住。

牛子话虽说得有理,可是由上面暗放冷箭射鹿容易,却想不出一个惊散鹿群的善法。

后来还是王渊见那森林边上的积雪厚几两丈,有那树枝较为稀弱之处,吃不住劲向外倾,如非冻成一片,有别的繁枝老干在旁衬托,势非被雪压断不可,稍经重击,会立即崩落。

便想了个主意,命牛子驶向崖后,凿来大块坚冰,一人用箭去射,一人用冰块去击林边雪幕。等鹿射倒,雪幕也同时崩落,将鹿群惊散。牛子连赞主意真好。

当下便由牛子挑定一只又肥又壮的母鹿,用连弩觑准要害,连珠射去。那鹿多么健实,也禁不起接连几箭。头一箭射穿鹿颈,直透出去。鹿刚负痛惊叫,由地跃起,第二、第三、第四三箭又相次射中胸腹等处,应弦而倒。群鹿不知人在上面暗算,见同类惨嗥滚地挣命,昂首四顾,方在惊奇,王渊已双手举起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块坚冰,和牛子双双大喝一声,用足周身气力,照定林边雪幕之上,猛掷下去。崖、林相隔只有一两丈光景,由上而下本就容易得势。林梢上的积雪看似甚厚,其实极松,冻冰以后发脆易折,再加边枝不固,难胜重压,一二百斤的坚冰,再用大力猛击,哗啦一声,直似雪峰崩颓,靠外面的雪幕立时倒塌了一大片,冰雪残枝四下飞舞。整片雪幕受此一震牵引,虽因冰雪虬枝相互纠结凝固,不会随以崩塌,但稍近一点的也多被震裂,只听琤琤淙淙冰裂之音密如贯珠,汇成一片,甚是清脆。那残冰碎雪更随处坠落,接连不断,势颇猛烈。群鹿骤出不意,本就吓得四下乱窜,沿途再吃那些冰雪碎块一打,越发心寒胆裂,齐声哀鸣,亡命一般纷纷争先逃去,晃眼之间无影无踪。

二人听冰裂之声兀自响个不停,大小雪块依然连续由树问往下崩坠,那只死鹿已被埋在雪里,颇悔冒失,不该用力大猛。恐雪幕再有崩塌,不敢遽下,等了好些时,见势稍减,才一同滑下。扒开碎雪一看,除所射大鹿外,还有两只小鹿也被压死在内。二人原拿不走这许多,牛子因鹿性最灵,如不移走,留下死鹿,以后未必肯来原处游息,只得先将三鹿移运崖上远处。不能都取,便挑肥嫩好吃之处,分别割下,用索扎好,尽力背上。余者任其弃置雪里。费了好些心力、时间,才得停当,随后往回驰转。

二人因出来时久,吕、王诸人出寻不见,自是担心,便由吕氏父女追踪赶来。恰好半途相遇,自不免数说了二人几句。牛子说有好些鹿肉弃在雪里可惜,要大家回取。灵姑道:“你真是个喂不饱的馋牛,这么多块鹿肉,加上洞中那些剩的,还不够你吃么?

爹爹好容易今天才高兴些,等斗完牌出来,你和渊弟却不见影子。差点没把王大娘急死,如今正在洞里盼星宿一样。不说早点回去,多了还要想多。没有罚你难过,非气得连骨头都不给你啃才称心么?”牛子最是敬畏灵姑,闻言不敢再说。吕伟也觉弃肉可惜,本有允意,打算分人往取,听女儿这么一说,也就中止。

老少四人分携鹿肉,驶回玉灵崖。王氏夫妻正在倚门盼望,见了王、牛二人,自不免埋怨几句。及听王渊说起那里野味甚多,肥鹿尤伙,又如何容易猎取,决无绝粮之虞,俱都欣喜。吕伟笑道:“日前初次发现失盗,大家急得那个样子,连我都急了好些天。

其实我们还有好些余粮,有这么好的洞天福地居住,用具也未全失,耕牛、种籽都有,怎么也能想法接上收成,并不算苦。真要当日绝粮,食用全无,又当如何,这都是去年算计太周,收成太好,什么都存起来,吃用不尽,造物忌满,给我们一点儆戒。所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了不觉得,没有了什么都是好的。过惯好日子,稍差一点,便觉难受。假使我们来时什么都没有,日有绝粮之虞,能够到此光景,不就喜欢极了么?

今日斗牌,灵儿为讨我喜欢,想我和满,不住发给我好牌,不料把我该摸到顶好的张子漏到下家,被王大娘和掉。因而悟到:人的生死贫富,以及一饮一啄,莫非命定,白用心机,毫无用处。最好也不贪也不懒,只照我本分做去,听其自然,既少闲气闲急,反多受用。因此我把失盗之事已然置之度外。现在既有野味可以猎取,只要那贼害怕,不敢再来侵犯,我们齐心努力,静等开春下种,夏秋两季收获,也就无须苦苦搜寻他们了。”

灵姑深知老父为人沉着,自从失盗以后,嘴里不说,心中十分愁急。偏生冰雪险阻,盗窟难寻,自己每日为此愁烦,无计可施。难得会委诸命数,不再置念,好生欣慰。见王、牛二人眉飞色舞,意似不服,想要争辩,忙使眼色止住,抢口说道:“爹爹说得对。

本来我们都是出世的人,应该凡事都想开一些,这些身外之物,有甚稀奇?日前只因余粮无多,怕接不上气。张叔父和远弟大约病好,也快赶来了。全洞七个人;还有那些长臂族,开山以后免不了要来看望,范师兄他们更是非来不可,虽说他们往返长途,必带食粮,只有给我们添东西的,可是初来总该有些款待。照前几天神气,怎能叫人不急?

且喜上天鉴怜,无意之中会在冰雪底下发现野兽窟宅,并且还有好些成熟了的野果,黄精、红苔之类,想必也不在少数,简直取用不尽。今天又在大洞咸菜坛堆里找出大半缸食盐。过几天,索性破上一天工夫,去到森林以内,连野味带山粮多打些来,风的风,腊的腊,不是照样快快活活过日子么?”吕伟首先含笑称善。王、牛二人便不再言语。

当日又是一顿丰美的饱餐。吕伟满拟退一步,谁知他不寻人,人却寻他。

过了两日,吕、王诸人见天气逐渐转暖,知道这么厚的积雪一旦融化,势必发生山洪,又须闭洞多日,等水退尽,始能出外。森林地势低洼,成了泽国,林中野兽定逃匿无踪。意欲趁它未化以前,将野味山粮备办停当,免得再挨些日子冰雪融松,随时随地皆有崩塌之虞,无法行动。吕伟因此番大举行猎接连好几天,每去从早到晚,来往要一整日,气候渐暖,还防备到贼党来侵,特意将洞口和先前一样封堵,命王氏夫妻留守在内,另外在皮帘旁开一小孔,以备灵奴飞行出入。吩咐如遇有贼来犯,不问多少,千万不可出敌,只在洞内用毒弩外射;同时放出灵奴,飞往森林告急。吕氏父女闻报回援,至多不过个把时辰,即便贼党人多势众,在这短时间中,要想撤去石块,攻入洞内,也来不及。何况洞前有雪堆阻隔,来贼一旦跳落,必为王氏夫妻连珠毒弩所伤,客主异势,一暗一明,还手甚难。吕伟老谋远虑,部署定后,又假设敌攻,隔日演习了十几次,端的周密异常。

第二日未明起身,饱餐之后,率领灵姑、王渊、牛子,老少四人一同前往,并把雪橇带去,以备运物之用。头两天十分顺当,什么事也没有,只半日工夫,便满载而归。

除各种野味外,还采掘了二百来斤山粮,直到堆得那雪橇都无法装载才罢。回到玉灵崖,天还未黑,众人自是高兴。到第二天,兽群日有伤亡,渐知人类可怕,有了戒心,不是藏向林中深处,便改了地方,猎取渐难。吕伟因积雪渐隔,遇到松软之处,已难行走,一旦发生山洪,不知要在洞中待多少天,食粮一层,最关紧要,连日虽有所获,仍嫌不够,便命分途搜索。

起初吕氏父女还恐藏有别的猛兽,将人分作两起,不敢分得太单。继见林中除曾猎取大小两虎外,只有鹿和羊、兔最多,不见别的兽迹。分猎到二天上,胆子越来越大。

又见雪融渐速,行猎之日无多,保不定风势一转,次日便行中止。此时蛇虫之类尚在蛰伏未动,以牛子的行猎经验,料知林中连虎都少,别的猛兽更无庸说。即便遇上虎豹,凭这老少四人的本领,谁也不致为它们所伤。加以鹿,羊地理既熟,奔逃起来又快,这一有了戒心,猎到甚难。惟恐树断雪崩伤人,又不愿毁损千年古木,灵姑更不肯用飞刀行猎。有时非分头追逐不可,渐渐人数走单,傍晚聚集,一算所得,果比昨日多了好些。

灵姑不愿多事杀生,打算中止。吕伟却说:“这两日偏重行猎,没顾及采掘山粮。照牛子说,今年雪势之大,生平未见,雪后山洪不知要多少日才能减退,况且水退后长臂族必来,还是多积食粮好放心些。”于是次日又去。

山粮种类不一,有的是树上的果实,有的深藏土内,物以类聚,多不在一处,更须分头采掘。于是老少四人分成四起,可是相隔只在一里左右,并不甚远。如非林密不易传声,闻呼便可立至。由清早起采掘到了午初,已然得有不少,依了灵姑,即此已足,最好即时回洞。吕伟见为时尚早,便说:“连日已然累过,不在这半日工夫。以后不能再来,乐得就便多采掘些。雪橇不胜全运,人力也可背运,一劳永逸,求个充裕,岂不是好?”灵姑知老父平素极知足,今天忽然改了脾气。此时洞中所存兽肉、山粮不少,连牛子都觉够了,还这么贪得无厌,老怕不够用似的,与那日所说的话简直两样,好生不解。心想:“爹爹真不怕累,反正这半天工夫。”劝说不听,也就罢了。

四人中。”牛子掘取薯前、黄精一类的山粮,入林较深。灵姑、王渊分头在近树上采拾松子、棒、栗等果实。只吕伟一人采取一种山人名叫野苞谷的东西,产处相隔上下出口最近。众人采掘来的山粮也都堆积在彼,以便行时一同搬运。这时灵姑、王渊刚刚采掘了些果实放下走去。吕伟一边看着摊子,一边挑那成熟肥大的野苞谷,用刀割取,自觉所得不少,即便闭洞三月也足够用,方才高兴。不料群鹿也最爱吃野苞谷,以前聚集当地不去,实由于此,自从四人行猎,便将鹿群惊散,它们逃往密林深处,已有数日不敢再回原地。这两天不见人再搜猎,大鹿还有戒心,不敢便回;有那小鹿口馋,贪食野苞谷,悄悄掩来,藏在苞谷中大嚼。恰被吕伟发现,见那小鹿一共三只,甚是肥壮,心想生擒一只回去,与原养小鹿配对。暗中觑准一只生相好的牝鹿,端详好了地势,由侧面轻悄悄蜇近前去,准备骤出不意,飞身纵起,一下将它抱住。不料那小鹿也颇灵巧,吕伟还没走近,便已警觉。较大两鹿首先回首一跃,如飞穿林逃去。剩下一只发觉较晚,吕伟已然纵起,小鹿害怕,忘命逃窜,慌不择路,径往林边出口雪堆上逃去。

吕伟只差一步,便将鹿抱住。又见小鹿不往密林中逃,窜向绝路,如何肯舍,紧紧追赶,一晃追到林外。小鹿连蹦带跳,已然窜上雪堆,积雪松浮,一下踏虚,又滑跌了一交,几乎滚落。吕伟知道手到擒来,便笑道:“小鹿莫怕,我不杀你,只要跟我回去,每日有你吃的,且比你在这里舒服多呢。”一边笑说,一边正待运用轻功往雪堆上纵,忽听上面有人说道:“师父,我说人在底下,你看这不是么?”

吕伟听是汉人口音,心中一动,忙止步抬头一看,雪崖上面纵落二人。为首一个非僧非道,装束奇特,相貌甚是狞恶;另一个穿着和文叔一样,反毛皮衣帽兜,看不清面目。他方觉为首那人面熟,对方已先喝问道:“你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可有两个小狗男女和一个老狗,与你是一路么?”吕伟一见二人,便料是贼党寻来。想起王氏夫妻尚在洞内不知如何,又听口出不逊,一着急,不禁怒道:“老夫在此行猎,与你们何干?

你们是做什么的?问这做甚?”为首一贼一声断喝,将手中刀一指,未及往下发话,旁立那贼已抢先拦道:“师父不要生气,等我来问,要死也叫他死个明白。”说罢,便用手中短矛指着吕伟喝道:“老东西,你莫糊涂,只要好生答应我话,便没你事。我们是后山九雄寨来的。只因去年我师父出门,小兄弟们到前山取了一些东西,不料遇见两个小狗男女和一个老狗,用暗器害了我们四个弟兄,那时因为天气太冷,没顾得寻他们。

现在师父回山得知此事,要寻那崖洞里人报仇。适才到了崖洞,只遇见两个中年男女,拷问不招,于是我随了师父寻踪至此。你如与他们是一家,赶紧将老小三狗男女献出,或是喊来由我师父处治;如若不是一家,既在邻近,想必知道底细,只要说出实话,也可饶你不死。休看你们在这里神气,像个会家,却敌不过我师父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莫要执迷不悟,闹到死无葬身之地。”

吕伟一听贼党已然攻入正涧,王氏夫妻也落了贼手,不由急怒交加,厉声喝道:

“大胆狗贼!去年盗我牲粮,后来被我女儿用飞刀杀了四贼。因值冰雪封山,正苦无处搜查余党踪迹,今日又来送死。晓事的,由我押送,急速回转贼巢,送还所盗牲粮,念在你们是汉人份上,饶却尔等狗命。”吕伟头戴皮兜,未现出本来面目,贼首虽料他是玉灵崖洞中主人之一,不知姓名,没认出人。又注意在两小姊弟身上,还不致便下毒手。

如果稍一耽延,灵姑便行赶来,何致出事。这一开口说话,渐被听出口音,起了疑心。

随来那贼见吕伟喝骂两声,两番要想恃强动武,俱吃贼首摇手止住。等到吕伟话快说完,贼首狞笑道:“你口出狂言,叫甚名字?”吕伟也是艺高人胆大,虽见来人面熟,那么有识见经历的人物,也不看看对方衣饰何等怪状,分明是妖邪一流,急怒匆遽之中,闻言竟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无知鼠辈,瞎了你的狗眼,连我都不认识,还敢逞能?我便是西川双侠中的紫面侠吕伟。”

贼首本来强忍暴怒听他答话,一听果是仇人,两道浓眉倏地往上倒竖,哈哈狞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吕伟老狗么:自从在川峡上了你们苦当,哪一天不叫你祖师爷想上几遍?今日你披上满身兽皮,差点被瞒过。可认得你祖师爷是谁么?”话还未毕,吕伟已看出贼首头上隆起的几个肉包,猛想起前年巫峡行舟所遇恶道。知他不但武艺高强,还会左道邪法,不禁暗自吃惊。心还在想和他支吾一阵;等灵姑来应援,或是引往灵姑那里,用飞刀除他。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微笑答道:“我还当是惯窜南疆的汉匪,原来你是七首真人毛霸毛朋友么?恕我年老眼拙,没有认清。今日在此相见,总算有缘。

常言说得好‘不打不成相识’,‘士隔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我巫峡已然见过真招,当时虽然承让,可是如今老夫总算此间地主,毛朋友也不是无名之辈,异地重逢,老夫不能以鼠窃狗偷土匪之类相待,就此领教,未免不成敬意。天又大寒,老夫玉灵崖蜗居倒也温暖,并还藏有不少家酿,何妨请至敝洞,就着新打来的野味,痛饮几杯,略解寒意,再行领教如何?至于敝洞,除了老朽父女和一个老头,更无他人,不是妇孺,便是无能之辈。前年与老夫同舟的张鸿并不在此。毛朋友想必不致疑有他意吧?”

这一番诱敌之言,连将带激,说得甚是大气,不去便算怯敌情虚。以敌人的骄横自恃,不去的话按理不能出口。偏生随来那贼名叫独眼太岁贾四,凶恶刁狡,无与伦比,生平惯仗心机算人,无恶不作。得势时狗眼看人低,凶横已极,脾气比谁都暴;一旦失势,失了凭借,便成了夹尾巴的瘟狗,甚气都肯受,多大的丑也肯丢。因善吹拍捧架,最得毛霸宠爱。这次恃有毛霸撑腰,自告奋勇,越众抢先追探敌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类匪徒最恨人牵他头皮,唤作上匪。他们只在各山寨中横行勾串为恶,多半不明江湖上的过节规矩,先听吕伟答话不善,他不知吕、毛二人过节,狗仗人势,早已跃跃欲动。虽吃毛霸示意止住,为表忠诚,”依然做出同仇敌忾,恨不能活生生将敌人咬死的神气。谁知白费气力,把脖子胀得老粗,仍未把对手看透。吕伟更不把他看在眼里。

毛霸一心注意敌人,自信必胜,快意当前,表面问答,心正盘算此仇该是如何报法,才称心意,也未理会。

贾四心力算是徒劳,不由迁怒吕伟,加了几分真火。再一听吕伟当面骂他鼠窃狗偷土匪,邀请毛霸往玉灵崖,先礼后兵,饮酒之后再行较量,全不提他一字,视若非人,益发狗焰中烧,再也忍不住怒火上升。但听对头曾与师父见过高下,又是这等说法,必不好惹。心想:“自来筵无好筵,虎穴难人,越是这类假斯文越不好斗。就拿适才玉灵崖洞内那男女两人来说,还没攻进洞去,同党便被他们射倒了好几个。如非师父赶来行法破洞,只会白白伤人,休想攻得进去。况且上次逃回的人还说那两小男女会使飞刀、飞剑,比师父所放黄光要亮得多,人一挨上,立时送终。他的女儿尚且如此厉害,老家伙的神色如此从容,弄巧师父还不是他对手。既是仇敌,要甚虚套?师父已说在川峡上过他当,莫要不好意思,中了激将之计,再上他一回大当。师父一败,不但所得金砂、牲粮、什货、用具要加多少倍奉还,而且大家谁也难逃公道。师父决不好意思说不去的话,还不如乘机暗算,将他弄死为妙。此举成功更好,否则把脸扯破,使他两人就在这里见个高下,自己也好相机进退。照二人神气口气,本领似差不了多少,师父即使打他不倒,也不致当时受害。等动起了手,要看出师父不行,自己也好先溜。”贾四念头随转,随做出忍气不管神情,手中用力紧握矛和弩筒,往吕伟身前凑去。

吕伟见毛霸闻言把凶睛一眨,双眉拧紧,似在寻思答话。暗忖:“敌人必定中计。

此贼初意原向灵儿、渊侄、牛子三人寻仇,如若迟疑,还可拿唤回三人的话诱他。只要爱女一到,不问玉灵崖之行允否,自己均无败理。只可恨洞中既然有事,王氏夫妻怎不把灵奴放出报警?我们也好驰回救援,何致与强敌深仇相逢狭路?”方在盘算,想要开口,猛瞥见旁立那贼两手暗中蓄势,渐向身侧移动。久经大敌的能手,如何会吃这类毛贼所算。吕伟本心至多给他一点做戒,就势再拿话去激将毛霸,多延时候,把灵姑引来,本无心要他的命。

谁知这贾四没练会真功夫,却学了几年专门暗算人的阴毒招数,出人意料的刁恶。

他那拿手,自起名儿叫一技开百花。使用起来,先是骤出不意,用左手短矛在三五步内脱手掷出,刺人的要害;同时再用右手毒药连珠旋弩,专打五官七窍和人身容易见血之处。那连珠旋弩制得尤为精巧,共有五个筒眼,同时并发。每筒十七箭,长一寸七八分,细才分许。三棱出风,人若中上,一个时辰以内必死无救。发时范围可大可小,任往何方纵躲,均难避过。贵州大盗刘老么,昔日仗以成名,伤人无数,吕伟也曾经见识过。

贾四乃刘老么的娈童,死前被他偷来,仗以为恶。幼年为练此弩,下功太过,闹得狗眼一大一小,几乎瞎了一只,“独眼太岁”之名便得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