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归路远 慈心全五友 冥峦迢递使星飞

话说二猱来时受了黑虎指教,沿途逗弄,相隔主犀不过数丈之遥。眼看快到尽头,先拾起两三块碗大石头,照准主犀身上打去。然后双双一声长啸,纵向壑口藤蔓丛中。

然后身子一蹲,就势援藤而下,抓紧藤蔓,贴藏石凹之内,静候犀群自投入阱。天本阴暗,犀目仅能平视,只见仇敌纵入藤蔓丛中,哪知有此绝壑。再者跑势急逾奔马,走的又是斜坡,益发快上加快,就想收也收不住。天生凶狠猛悍之性,合抱大木尚要急撞上去,何况区区藤枝,眸的一声,朝前一蹿,四足落空,主犀和当头的十只大犀踏虚飞坠,直下绝壑。后面紧随着的犀群只惟主犀马首是瞻,也不管前面如何,仍是照直猛进,跟踪坠落。二猱藏身石凹,见群犀由上面纷纷凌空坠落,四蹄乱挣,飞舞而下,只听壑底扑通扑通之声响成一片。犹恐后面的知难而退,口中连啸不已。那千百犀群竟无一只临险却步,哪消片刻工夫,全数坠了下来。前拨坠在锋利如刀的乱石上面,多半破腹穿胸而死;就有几个不死的,吃上面数百斤重一个个巨犀由高而下压到身上,那还不是立时了账。只剩下最后数十只虽未送命,也都震伤晕倒,跌了个半死。

偏巧那该死的瞎山魈又吃了耳朵灵敏的苦,竟从远处循着二猱啸声,往长谷中追来。

因连跌多次,也加了一番谨慎,不似先时乱奔乱纵。人谷以后,觉着地势越往前越低下,生了戒心。等追近壑口,一听啸声在下,更恐上当,便立定了试探着前进。后来又听出仇敌啸声越近,只在一处,并未移动,才往前走了几步,已然挨着壑口树枝。只当那地方是一山坡,二猱又藏在深林密莽之中,正想侧耳细听,估量相隔远近,猛出仇敌不意,好纵起便扑。谁知身后尾随着的黑虎先恐被它听出声息,不敢隔得过近,一进谷前,先让背上虎王下来,放轻脚步跟着山魈动作,本就防它不会上当。一见它临壑踌躇,试步欲前之状,更恐它试出前面有险不肯下去,再除不易,连忙往前急走几步,相隔约在十丈左右,倏地运足神力,悄不声纵起,一伸虎爪,照准山魈背后便扑。

山魈强忍暴怒,急于得仇敌而甘心,全神贯注下面双猱,一脚已然向前提起,准备再试走两步,循声下手,脚下本是空的。就在这将落未落的瞬息之间,忽闻身后风声,也疑有变,待欲侧转,黑虎来势何等急骤,哪里还来得及,一下扑在背上,其力何止千斤。山魈没有防备,不由身子朝前一冲,脚往下一落,身长腿大,头一脚踏了个空,身子吃这一扑之势,再往前一扑,立时怪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直往绝壑之中飞坠下去。

因比犀群坠得远些,已落在空地石笋之上,硬骨碰硬石头,闹了个两败俱伤:两腿一齐折断,肩、背、头骨重伤了好几处,只剩一手一臂还能转动,石笋也被撞折了好几根。

下面锐石如林,休说是走,连站都站不起,只嵌陷在怪石丛中,厉声怪吼不已。

虎王见黑虎成了功,也正赶到。睁着天生夜眼往下一看,见犀群积压成了一大堆,十九不动。仅有二三十个负伤未死的,闻得山魈厉吼,害怕得眸眸急吼,欲逃不得。犀群的目光又碧又亮,恰似满天明星倒影澄潭之内,有的静止不动,有的荧荧欲流,疏疏密密,约有数十点之多,煞是奇观。

这时天已入暮,到处灰沉沉的。虎王便问黑虎:“兽群全数在此。瞎山魈看神情是受了重伤,毫不足虑。但是下面也还有些活的巨犀,上下相隔这么高,怎能弄它们回去?”黑虎连忙发声,将双猱唤上,又命它们长啸,召集豹群。双猱立时发了几次极尖锐悠长的啸声。奉命御兽回崖的豹子数本不多,余下的因惧山魈,全藏身密林隐僻之处候命。一闻二猱相召之声,豹王首先率了数十大豹如飞而至,群豹也由远近各地陆续赶来。

黑虎、双猱各用兽语向虎王献策,大意是说:天时已黑,天上虽然渐有雪粒飞落,嗅那风气土气,正是酿雪的时候,离降雪总还有几个时辰。但是雪下愈晚,雪势越大,此时如不将犀群弄了回去,明早休想再来。这壑虽然深,双猱上下却非难事。壁上老藤俱粗如人臂,比别处的柔韧耐用。为今之计,只有速伐山藤结一大圈,缒至壑底,由双猱下去先将死犀分别缒上,再命群豹运回崖去。山魈重伤,未死的红犀看势也难转动,况又为山魈厉吼之声所慑,均不能为患,尽可从容下手。上千死犀,身又重大,明知缒运均非容易,无奈此外别无善法。天时大促,需粮甚急,有此千犀,连同今日所得,足够三四月之需,怎能放弃?说不得只好费点事,做到哪里算哪里。能运完再好没有,否则便将余下的任其埋入冰雪,等雪住天晴,春暖将要开山之际,再来掘取,也是一样能用。虎王称善。

当下虎王便命双猱下去取藤。它们仗着矫捷心灵,爪利如钩,一会便弄上来一根极长老藤。藤上枝叶早被双猱随下随折,顺手去尽,连修都用不着。上下相隔过高,一试长短,仍不能直垂及地,又采了一根短的接上。短藤较柔,宜于做圈,更显合用。把有圈的一端垂了下去,上端再用柔藤结了两个圈,分套在黑虎和豹王颈间。等下面双猱套上死犀,一声低啸,便往上扯。黑虎神力,又有豹王为助,拉起往前便跑,所择之地,崖壁削立,自口以下往里凹进,中无阻滞,一晃便拉了个大的起来。豹群早排队候运,虎王唤来一只大的,命它试一衔走。见犀身太沉,拖起来甚显吃力,原想它们去了再回,轮流搬运,照此何时才能运完?幸而由谷口回崖,无须穿过那片森林,否则阻碍更多,真难回去了。想了想,虎王又唤过一豹,命其并立,将死犀横搁二豹身上,一试居然要快得多,心中大喜。重命放倒,等拉上来十个八个,一起结队走,以免遇上别的兽劫夺。

回到崖洞里,将两柄腰刀带了来。一会工夫,死犀拉上了十多只,虎王才唤群豹如法驮走。又命六只空身走的豹子,随同护送。吩咐两豹驮一只,并列同行,万一在下坡时或遇阻碍滑落,也可由别的豹子相助,衔上身去。

头一拨死犀驮走后,虎王因见拉起来甚易,命双猱再套时可用两只一起拉上来。又恐分量大重,藤在石上磨擦久了易于折断。一面寻了许多杂草和带叶残枝,紧结在崖口老根古松之间,垫入长膝下面;一面又去寻到两根同样粗细的老藤,命双猱分出一个,折了繁枝,如法炮制。制成后,虎王猛想道:“现有这么多大豹,何不分成两起往上拉?”当下忙做了五个藤圈:一个做套死犀用;四个结在上端,挑了四只大豹同样施为。

拉够了数,便由豹群驮走。下面双猱轮流将死犀套好,两只一次,此下彼上。忙了个把时辰,居然套上了一百多对。先时拣死的套,有那犹存喘息的,头角既无所施其技,吃双猱利爪一抓,也都了帐。那几十只伤而未死的,因有乱石、死犀作梗,又为魈吼所震,只能互相悲吼挤踏,不能为害,二猱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

拉到后来,连连因为淘气,见山魈厉吼不歇,声甚刺耳难听,心想:“这东西可恨!

如今眼瞎足断,有什怕它?何不拉上去,让黑虎把它弄死,省得惹厌?”也没和上面打招呼,竟用藤圈将山魈头颈套住。拉这根长藤的,偏又是那四只大豹,闻得连连啸声,往起便拉。山魈因在乱石丛中隐往,虽然连用双臂打折了好几根石笋,仍是到处阻碍。

正愁无法上去,拉时一点也没挣扎。一下拉到上面,才着平地,双手抓住颈间藤圈,一扯两段,便滚了起来。那四只大豹各被藤圈套定,脱身不出,眼看山魈时肩并用,循声滚将过来,只吓得嗷嗷惨叫,带起长藤,往前便跑。旁立群豹立时一阵大乱,拼命窜逃。

谷中两边危崖参天,虽甚广阔,路只一条,无法逃避。等那边虎王发觉,黑虎也脱掉藤圈追来,已被山魈在地上像转风车一般滚上前去,捞着一只豹子,一爪抓向肚子,立时腹破肠流,死于当地。山魈捞出心脏,嚼了几口,狂怒攻心,无可泄怒,丢下死豹,又待往前追赶。黑虎首先赶到,朝肩背间扑了一爪。山魈自从连受重伤,已无能为。群豹害怕过甚,只知逃窜,不敢反斗,才使它如此猖狂。及被黑虎钢爪一扑,两条受了伤的长臂又断去了一只。虎王跟踪赶到,见它伤了豹子,心中忿极。一眼看到壁旁有一块比磨盘还大点的坠石,顺手捧起,抢步上前,当头打下。恰值山魈负伤惨啸,身子折转,一下正打在那条好臂上面,如何能吃得往,喀嚓一声,应声折断。四肢全去,只剩肩、股等处残留下的一点骨渣,颤动不休。

康、连二猱觉出上面出了变故,也忙援藤缒上。虎王还欲拾石再打,黑虎说:“山魈已成废物,就这样打死,不将它形神消灭,灵性犹存,年深日久,仍能为害。”使命二猱折来枯枝,铺积满地,将它翻过身,面朝下放下去,用大石压住,虎王打了火种点燃,将它焚化。山魈身本僵硬,手足俱无,上有千斤大石压住,怎能挣扎,一味急吼惨嗥。顷刻工夫,便已烧化成灰,其臭异常。虎王点燃了火,问出情由,把连连一顿好打。

经此一番周折,不特白耽延了小半个时辰。下面未死红犀不听山魈吼声,也没有先前老实。康、连放它们人圈时,只要近这一只,别只也用头角奋起触僮。又费了好些事,才一一弄死。虎王嫌慢,自去寻了两根春藤,用腰刀削去旁枝,挑了些大豹来拉。无奈康、连二猱只有四手,此上彼下,大忙一气,比前也快不了多少。拉来拉去,拉到深夜尚未拉完。群豹轮流运送,前几拨先走的也去而复转。

虎王听二猱说下面还有二三百只,正喜快要拉完,猛然间见天色微现暗红,一点风也没有,鼻口问有些闷堵,便问黑虎:“天如何是红的?天大阴暗,我的眼睛看不真,你看今晚不会下雪了么?”黑虎原已觉出天气越变越坏,一面往上急拉,一面催促二猱赶快。闻言抬头一看,再深深嗅了一下,忙唤双猱上来,用兽语催着回崖,说:“转瞬大雪就要降下,回崖倒有数百里山路。空身走得快,还可在雪浅时赶回,但是路上驮着红犀走的豹子却难赶到。此时停止,还不致陷身雪内。下面红犀由它去吧。”虎王不信雪有那么厉害。黑虎再三催促驮走了的不说,连未次拖上来的都命扔下去。同时催着虎王上背,又命豹王和余豹急速通知后两拨驮犀走的群豹,路上如见雪深过了半尺,急速空身跑回,省得在未到以前被雪埋葬。虎王见它催促甚急,只得骑上虎背,带了双猱,出谷往回路就跑。这条路虽可不经密林,道途也颇遥远。沿途尽是危峰峻扳,幽壑深沟,稍一失足,便有粉身碎骨之险。天又异常阴暗,虎、豹目光虽好,跑起来也不敢似白日里任性急驰。黑虎还跑得快些,不多一会,便赶上豹王所率的一小群豹子,超越过去。

正跑之间,忽然一阵西北风吹过,吹得满山林木萧萧,声如涛涌,风一住,天上便降起雪来。先下时雪并不算大,等再跑出三五十里,地上积雪便厚约寸许。雪光反映,茫茫一白,路径好认得多。虎王笑拍黑虎颈项说道:“那年也曾下雪,下了一夜,第二早起,看雪还不到三寸,两三天就化了。今晚的雪和那年差不多大,怕什么?”言还未了,又是一阵寒风劈面吹到,雪被风一绞,似纷纷乱花一般,满天飞舞。虎王刚喊得一声:“好!”雪势忽然骤盛,雪片都有掌大。黑虎见状,知道不妙,长啸一声,也不再等豹群同行,脚底便加了劲,除遇险径危崖,因背上驮有虎王不敢过快外,直如箭一般朝前蹿去。又恐雪初下时大松,身上有虎王,力大身沉,大雪盖路,踏空了足,命二猱一个在前,先行探路:一个赶往后面通知豹群,查嗅着雪中遗留的气息足印追来,并催快跑。豹群闻警,自也加紧前进。

黑虎一口气跑出去百里之后,接连超过了好几拨驮着红犀走的豹子,计途再有数十里路便可到达。那雪已积有七八寸厚。虎王见雪愈深,虽然惊讶,因离家将近,数十里程途,半个多时辰便到,心里不但不急,反觉那雪大得有趣,明早起身好看好玩,不住口直喊:“好。”

一会,连连由后面踏雪飞来,报称雪势太大,目前雪最深处有尺许厚,仗着初下,虽还能走,便是还有好大一截路才能到家,最落后的两拨豹群相隔更远,并且雪中脚印转眼被雪填没难认,再过一会就恐不能走了。虎王闻报,才着起慌来。黑虎忙命连连再向后飞驰,赶去挨拨通知:凡在离家五六十里以外的豹群,一齐将身上驮的红犀甩下,宁愿葬送百十只红犀,免得豹子陷身雪里。弃犀以后,速往回路赶来。再超到前几拨犀群的前面,着五只一排结成了队,用力在雪上踏走,好替后面驮犀走的豹群压道开路。

如有失陷,速急吼啸报警,以便驰往相救。连连领命,如飞而去。

黑虎、双猱俱是通灵神兽,空身走起来,能在雪面飞驰如行平地,多大雪也阻不住它们。黑虎身上虽多着一个虎王,也还不甚妨害。那些豹子却不行。那雪积得也真快,才看深约尺许,一晃便加了数寸。还算黑虎知机,部署周详,前有空身豹群压道,起初尚能行走。等虎王到了崖前,一点到达的豹群,竟还有十好几拨在途中未至。渐闻豹群吼啸之声从远处隐约传来,虎王亲自踏雪一试,那雪竟深及二尺,掌大雪花仍在茫茫飞舞,下个不已,脚踏上立被陷住。连自己那样身轻力健都走不利落,何况驮着重物行走的豹子。知道豹群已有失陷,不禁大惊,忙命黑虎、二猱速往应援。虎、猱去了小半个时辰,这十几拨豹群才经虎、猱接应,一个个通体雪白,热汗蒸腾,狼狼狈狈,高一脚低一脚,连喘带吼,陆续回转。

最末两拨落在最后,虽有前行的大队豹群开路压道,无奈雪势大大,先时还可连滚带爬将雪踏平下去,现出一条雪路,后来越下越大,豹群走过不一会,便被遮没。加以新雪松浮,无从着力,再一积过了尺,豹脚踏上去,便深深陷在雪里。连空身走的豹子都无法急行,费上无穷力气挣扎纵跃,仅能勉强前进,何况身上还驮着那般沉重的庞然大物。一拨是陷在凹雪积地之中,还有一拨也闹得力尽精疲,急喘着在雪中挣命,行动不得。直到黑虎、双猱闻得啸声赶去,才命这两拨豹子将所驮红犀甩下,由康、连二猱用利爪裂去了皮,先任它们就雪地里分别大嚼一顿,再随着同回。虎王约束群豹,赏罚严明,每值出猎,从不许无命偷吃,人、兽辛苦跋涉累了一整天,未曾进食。尤其这两拨大豹于是当头的几拨,去而复转,已运了两次红犀,格外饥疲交加,这一顿饱餐兽肉,自然精力大长。有的业已吃饱,眼看那么多从未吃过的美味弃在雪里,不能带走,还舍不得,又去抓下一大块衔了回去,余豹也纷纷学样。只借雪深,无法多带,弃去的仍有十之七八。那两片雪地被犀血染红了亩许方圆地面,雪被豹群践踏也溶化了好些。黑虎、双猱原是挨拨指点教行,乘这两拨大嚼之际,早把由凹地上纵的出路扒好,挨次引出,改作单行行走。由康、连二猱在前引路,四爪并用,将道中积雪一路扒抓,分向两旁,黑虎断后。随进随开,半个时辰工夫,竟开通出二十来里一条雪巷,居然将群豹都救了回来,虽失了好些红犀,豹子却幸一个不短。

虎王再一查看积雪,业已将近三尺厚了。心情一宽,觉着饥肠雷鸣。立命黑虎、豹王同了康康监督群豹,抖去身上残雪,各归岩凹豹圈以内,大加犒劳,准其将当日打来的兽粮任意挑选,尽量饱餐一顿,只不许争夺糟弃。自拔腰刀割下一大块肥厚犀肉,两只山鸡,带了连连回洞烤吃。那犀肉又嫩又肥又香,虎王足吃了十成饱。虎、猱也各有它们的吃食。

人兽饱餐之后,检点所得,除了不及带回和沿途甩弃的,单红犀就有千余只之多,当晚吃掉的尚不在内。其余羊、鹿、野驴、狼、灌、狐、兔、山鸡、野猪等,不计其数。

至少也够好几个月吃的。不禁欣喜欲狂,引吭长啸。虎、猱、群豹也欢喜得相与应和。

大雪挡音,余音嗡嗡的,兀自半晌方歇。这些兽粮一半堆积在崖前雪地里,挑出一半极好的觅地藏好。一切未弄停当,人兽俱已累极,才行分别歇息。

次早起身,虎王见洞口天光甚是明亮,又无积雪堆压。康、连二猱俱不在侧。心想:

“昨晚那么大雪,难道才隔一夜就住了么?”连忙爬起,跑出洞去一看,雪并未住,只比昨晚小些,满天空玉屑纷飞,仍然下个不住。康、连二猱各持一根新折树枝绑扎成的长答帚,正在打扫崖顶积雪。再看别的地方,雪已积有七八尺厚。一眼望出去,山原林木,到处都是玉砌琼凝,宛如银装世界的一般,不禁大喜。因那条上下崖洞的山道也被康、连二猱将积雪扫尽,虎王贪看雪景,喝住二猱,留雪好玩,不许再扫。

二猱齐声说:“昨晚因听远近树木压折之声,我们和黑虎起身查看,洞外雪势稍止,积雪业将洞口堵住了一半。知道这雪不是暂时可停,还要积厚得多,北风一紧,立时成冰冻合。休说不能远出,人兽全要被闭洞中,除俟开山,连出洞都不成了。况且下面崖凹的豹圈中还有上千野豹,也须预为准备。因此由我们先取山寨中带来铁铲将雪铲到崖下,将洞口处先行打通。又扎了两把大管帚,将崖上余雪扫尽。黑虎纵向崖下,与豹王率领群豹,将豹圈通向崖前一片平地上的积雪,趁着新雪松浮,连拱带扒,齐向四外推去。余下散雪等我们收拾完了上面,下来再扫。弄到黎明,仗着豹多,又有神兽相助,居然将崖前的雪扒尽,现出一个大圆场。雪又下了起来,我们又复上崖持帚去扫。”

虎王方知就里,只得任之。看二猱运帚如飞,随积随帚,毫不停歇,笑骂道:“你两个呆东西,这般扫,扫到几时才完?雪又不大,白费这气力则甚?等它厚了再扫多好。

今天很冷,火池中火也灭了,还不给我将火点燃做东西吃去。”二猱淘气,本是扫着好玩,闻言丢下帚,往洞中便跑。黑虎在崖下听见虎王说话,纵将上来。虎王将它身上未化尽的残雪拂去,抱着亲热了一阵。问起昨晚未收藏完的山粮,知己督饬群豹分别藏入崖凹以内。人、虎一同人洞,等康、连生好了火,胡乱做些吃的下肚。二次犒劳虎、猱和群豹,各凭所喜,又饱餐了一顿。因封山时日太久,以后计粮授食,不再尽情大嚼了。

吃罢一计算,食粮可告无虞,尚缺柴火。不特人用,雪一转冻,山中温暖惯了的,豹群也耐不住那般奇冷。还有虎王喜吃的青稞之类也存得无多。好在黑虎、双猱俱能踏雪飞驰,少的东西尚可命双猱远处去向山人索取。柴火更满山皆是,按说只要隔日取来,在火旁烘干,即可应用。不过林中树木多被大雪压倒埋没,雪封冻后,采伐不易,不得不早些下手储存罢了。

虎王寻思一会,还是预先办为妙。便命双猱先去采伐树枝,再往红神谷向山人索取青稞米谷,留为日后之用。双猱领命,仗着身轻,不怕行远,留下近崖的林木不采,却去采那远处的。这般大雪,豹群已不能离崖行动,只黑虎一个尚能相助搬运。采到了下午,所得柴火已足月余之用。虎王见积雪高有丈许,便命虎、猱暂且停了采运,帮同自己打扫崖前新积的雪,等人、兽合力将崖下扒尽,天色已然不早。

虎王原意,明日再去红神谷取粮。双猱因踏雪飞行,甚觉有趣,执意欲往。虎王知夜行无碍,便依了它们。双猱空身行走,其疾如飞,这二百里远近的程途,如照往日,至多不过两个多点时辰便可来回。谁知双猱这一去,竟是到了半夜还未回转,时间比起平日差不多多出一倍。双猱掌平大,最宜滑雪疾驶,身又轻灵。去时见它们甚是高兴,眼看两条金黄色影子,在白雪地里一泻数十百丈,恍如弹丸之坠斜坡,身影由大而小,晃眼剩一小黑点,一瞥即逝,走得又比平日快些。久去不归,虎王疑心它们又和上次一样,被甚妖魔怪物困住。大雪阻路,又不能亲身前往救援,不禁着起急来,屡问黑虎,双猱是否遇险有难,黑虎俱都摇头。虎王虽知其料事如神,仍然有些疑虑。又待了一会未回,实忍不住,正磨着要骑了黑虎前往寻找,忽闻双猱长啸之声自远处传来。黑虎一听,连忙回啸了两声,纵身下崖,踏雪赶去。虎王听出双猱啸声是在唤黑虎前往,不似有什么凶险,心才宽放。只不知何事在途中迟延,唤黑虎前去则甚,意欲赶往。黑虎已然走远,势所不能。

这时雪仍下个不住,天已交到寅未卯初。冬日夜长,天还未亮,虎王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心神一安,身子便倦,不觉在**睡倒。睡梦中闻得耳畔似听双猱呼唤,杂以汉人说话声。虎王自从隐居山中,从未遇到过一个汉人,听着奇怪,还疑身在梦中。忙睁开眼一看,火池旁边蹲伏着五个身穿半蛮半汉装束的汉人,刀枪器械和镖矛弩箭之类摊放了一地。俱都冻得身颤气促,面白如纸,甚是萎惫。只有了个比较强些,一面向着火,一面朝着双猱轻声说话打手势,目光注定自己身上,面带惊奇之状。

虎王刚问他们是哪里来的,那汉人已当先起立,走近身来,朝着虎王深施一礼,说道:“愚下姓方名奎,同了七个同伴来山中行猎。不想昨晚在森林中走了大半夜,好容易跑出,又为大雪所阻,看不出路径。先还勉强在雪中支持着走,到了天明,有二人失足坠入深沟,葬身雪里。一人砍了树枝,做成雪具,往前探路,忽然失踪不见,遍喊无有回音,想已身死。同时雪积愈深,大家都力尽精疲,食粮俱被先死两人带去,不能再走。费了无穷的事,拼命挨到一个山脚底下,掘了一个丈许大的雪坑,聚在里面忍受饥寒挨命。堪堪殆毙,不想被兄台手下神兽遇到,将我等救来宝山。我等俱在隐贤村居住,离此尚远。望乞兄台暂假一席之地,略御饥寒。等体力稍复,仍请这三个神兽将我等送回。开山以后,必当重报。”说罢,又作了一个长揖。同来四人,除一个手足冻伤不能行动,只能点首致谢外,余下三人也跟着挣扎过来行礼相谢。

空谷足音,忽来佳客,风雪荒山,倍增兴趣。虎王好生欢喜,立时跳起还礼,止住来人,仍请去至火旁坐下。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好些年,除山人外,从没遇见过一个我们的人。你们来了,再好不过。这两夭两夜想必又冷又饿了,且先烤一会火,叫身上暖和暖和,我叫它们给你们弄好野牛肉来吃。我们前一天就知道有这场大雪,打来了不少野东西,你们吃上几年都要得。我从小只不愿人婆婆妈妈,一边吃,一边说话,天也快亮了,少时吃完,我们再说。”说罢,也不待来人答言,径命二猱取来肥犀、肥鹿和各样野味,忙乱着连煮带烤。顷刻工夫,肉香布满全洞。方奎等五人看出虎王性情豪迈,英雄本色,便也不再客套。又正饿极,无暇多言,便分出三个略为复原的人,从旁相助。

虎王益发高兴。一会将肉弄熟,取出冷糌粑分与来人,围火大嚼。宾主饱餐之后,重又说起涉险遇救之事。

原来双猱奉命取粮,到了红神谷一看,依山建筑的山楼十有九被大雪压坍,平地上的屋子多半被雪盖没。那些山人三停倒有一停因昨晚睡熟,不是高楼压坍坠落时压伤,便整个葬身雪里。其余二停连同那些负伤逃出的,全数拥挤到一个大雪洞中避难。因事先没有准备,逃时仓猝,衣服、食粮均未取出。加以天气奇冷,一个个啼饥号寒,愁容满面,其状甚惨。幸而山酋较有心计,知道食粮不多,有无不均,必起争夺,自相残杀。

一面命众山民将所有食粮一起交出归公,由他以身作则,公平分配;一面命人持了家伙,前去发掘存粮衣物。总算苟安一时,没有纷乱争扰。山人虽然矫健,毕竟不如豹群力大,有虎、猱灵兽指挥,易于成事。所居分散,不在一处,不似虎、猱、群豹只扫扒崖上有限一片地方,积雪深厚,发掘自然艰难。集千百人之力掘了半天,掘得的食物并不甚多。

比较存得多的一个石洞,又在悬崖峭壁上,平日用竹梯上下,被雪压断。偏生崖下半截二十多丈又是个斜坡,雪深丈余,简直无法上去。

二猱见众山民分班发掘,正忙得不可开交,心想:“他们自家粮食都不够,哪有余粮送人?”不由顿生恻隐。便向山酋一比手势,愿意帮他们去取存粮。山酋本因粮少为难,数日后便不免自相残杀,以人为食。见二猱一到,知是来此索粮,又不敢不应,方在心惊。见状大喜,忙将崖壁上存粮石洞指给二猱,请它们设法开路。二猱见雪深壁陡,下面还隔有一段,也觉发掘开通不是易事,想上去看看再作计较。和山酋一打手势,提气飞行,接连几纵,便到坡前。二猱上去自然不难,下半截踏雪飞驰,晃眼便到。再一纵,便攀住壁上石根,壁虎一般沿壁上升,顷刻即到洞侧,八爪并用,连扒带抓,将洞口的余雪去尽。

二猱入洞一看,里面存粮甚多,还堆着不少野藤袋和竹皮细藤编就的兜篓。只须从上抛下,省事得多,心中大喜。先运了两袋出洞,向山酋啸得一声,数百斤重一大包凌空飞掷下去,把丈余深雪打成了一个大坑。因落在软处,粮袋仍是好好的。喜得众山民欢声雷动,忙着开出一条通连崖洞的雪巷,准备运回。不消半个时辰,二猱把粮袋抛尽。

又打手势,命山酋取来长藤索钩。由康康纵落,带了上来,直将那些兜篓缒运完罄。下余只剩散粮,懒得再弄,飞身一跃,到了下面。又帮助将那雪巷开通,直达众山民存身的洞口。先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入暮,这才向山酋要了两口袋粮食山果,分携回去。

双猱一出谷口,见附近树林多被厚雪压倒埋没。那未倒的,看去都矮了丈许,只剩上半段树干,戴着多而且厚的积雪,一株株琼林玉山也似挺出雪外。天空雪花仍然飘个不住。猛想起:“昨晚路上所遗红犀尚有不少,这般大雪,众山人食粮既缺,肉食想必艰难,主人屡次向人家索粮,何不在他们缺肉之际,将这已弃之物从雪中掘起,明日再取粮时给他们也带上三两只去?”彼此一商量,想绕道前去看看,原是一番好意,不料日后生了许多事故。

方奎等八人原是隐贤庄隐居的一向洗了手的绿林豪杰。此次出外并非真个行猎。只因近两年来连出了几桩异事,庄上同道失踪了好几个人,俱都下落茫然,尸骨无存,直到日前才发现本山有了山人,知道山中蛮野之人专好劫杀汉人,又有用人祭神生食的恶习,奉了庄主之命,带了随身的兵刃干粮,出庄探访。行至下午,误入森林,狂蹿了一夜,到了天明,方得绕出。无奈归路已迷,积雪深厚,又死了三个同伴,力尽神疲。

正在雪中挣命,眼看垂危,恰值双猱经过,听到五人呻吟之声,赶过去一看,雪窟中挤着五人,俱与主人相貌相似。想道:“日前黑虎追寻小虎,也曾见到汉人,后来归报主人,曾嘱如遇这类人,不许随意伤害,想必对这类人有些喜爱。”不由动了恻隐,想将五人救回崖去。刚往下探头一跳,还未及打手势,五人中方奎最是强悍,犹有余力,一见上面跳落两个猴形的怪兽,不知来了救星,正当绝粮之际,还以为送上门来的粮食,一鼓勇气,拔刀便砍。被连连一爪抓住刀刃,夺过去一甩,便已坠落老远。方奎觉出二猱神力惊人,空手夺刀如同儿戏,不禁心惊胆战。崖窟中又施展不开,余下四个同伴更是气息仅属,起动不得,以为无幸。正待闭目等死,忽见怪猴夺刀以后并不抓,只不住口叫爪比。内中一个还用大爪从身背口袋内抓了一大把干果递将过来。这才明白它们是特意下来救人,不是恶意,绝处逢生,自然喜出望外。又见双猱目射金光,力大无穷,动作灵巧,几疑是山神派来相救,连忙拜倒相谢。

双猱不会人言,全仗爪比。方奎等倒也略明大意,先胡乱吃了些山果,略为充饥,只是奇冷难当。方奎见有那两大口袋粮食山果,已是喜出望外,并无出困之想。嗣见双猱不住向他比划,先不明白,闹了一会,才知是要人随它们上去。五人商量:这两只异兽如此威猛,看神气虽不似有甚恶意,毕竟是个异类,此去吉凶究属难保。况且积雪深厚,人也不能行走。不如和它们商量,只求它们留下那两袋粮果暂且度命,再作计较。

谁知双猱自小相随虎王,虽不会说人话,却句句都听得懂。没等方奎朝它们比说,便止住五人商谈,用爪比示:如愿随去,立时可将五人救走,否则那粮食乃有主之物,不能相赠。五人见它们此时已将粮袋的口结好,夹在胁下,作出并不相强,等一回复,它们即行去之势,不禁着起慌来。方奎忙止二猱勿行,对四人道:“雪势如此深厚,还在下个不住,我们手脚业已冻伤,北风一起,走又走不脱,早晚难免一死。我们行猎多年,不特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兽,还能通晓人言。按它们所比,并非相迫,颇系出于好意。所携粮果,多半人吃之物。像它们这样,常人怎制得住?或许本山有甚异人,知我们雪中遇难,差来相救;再不就是山神鉴佑,方才有此奇遇。如不随行,它们将粮袋一拿走,不冻死也饿死了。命数有定,若是该死,哪里都一样。莫如应了,看它们怎生将我五人救将出去。”言还未了,忽听二猱引吭长啸,音甚尖锐悠长。

五人见它们啸罢,放了粮袋,也不再比画,略待一会,想系看出五人畏冷之状,一个纵身上去,采来不少枯枝,敲去上附的残雪,堆积坑底。方奎会意,幸身旁带有火种,忙取出来去点。这时天早入夜,风雪甚大,枝多半湿,费了好些事,二猱又从旁相助,才行点燃。有了火,虽然暖和一些,但是湿烟甚浓,呛人难耐。坑底积雪被火一烘,融化成水,五人全蹲伏在水里,顾了冷,又顾不了湿。二猱见五人狼狈之状,引得咧着一张阔嘴,格格怪笑。方奎见它们生火时动作甚熟,益料必与人类相习。只不知应允了它们,为何不再比画提走。连问几次,二猱也没理他。

过有半个时辰,忽听远远一声虎啸,二猱也引吭长啸相应。五人虽然吃了一惊,因这般大雪,连会武功的人尚且难行,何况于虎。正说虎啸来得奇怪,不料啸声由远而近,似往坑前跑来。五人才面面相觑,吓得连气都不敢出。再看双猱,却高兴起来,又在坑底啸了两声,意似引虎前来。方奎想了想,把心一横,向二猱道,“这虎是二位神兽唤来的么?”见二猱刚把头一点,猛觉坑沿上鼻息咻咻。一抬头,首先发现的是一团黑影中射出两点比茶杯还大的碧光,正对向自己脸上,不禁吓了一跳。强多着胆子定睛一看,乃是一只比水牛还大的黑虎,那两点碧光便是虎的双目。神态之威猛雄壮,竟是毕生未睹。方奎一害怕,往后倒退了几步,伸手拔刀,刀已失去。忙去拾那火旁堆着的兵器时,手臂被二猱拉住,奇痛如勒。知虎、猱力猛不过,事已至此,只得把吉凶祸福付诸天命,手一缓劲,二猱也已将他放开。

五人中只方奎武艺最高,余下四人在这负伤冻馁之余,早吓了个心惊胆战,无一敢动。虎、猱也明白五人害怕,先向黑虎对叫一阵,然后回转身来朝五人用爪比画。意思是:如无黑虎相助,众人便难出险。此去有好地方可供眠食,还有一个和五人生相相同的主人在彼。虎并不伤人,无须害怕。如真不愿随行,仍不相强。五人和二猱先是相对了一阵,已渐明白它们的动作,比画了一会,俱都会意。又见黑虎蹲伏坑边,状颇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