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白雪丽阳春 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 故人自天外飞来02

实对二位说,贫道数十年来,阅人何止千百,似这位这种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黄昏时节,见到过一个。那人是个老者,体形极为瘦小。彼时山顶雪封,漫说是人,连野兽也难飞渡,我却见他从捕坪悬崖上缓步下来。匆匆一面,无缘攀谈,仅在后呼唤,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见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这位又强得多了。”

罗鹭闻言,连忙细问身貌,果与刚才所见老头衣着身容俱都一样,只是邵凌虚未曾见过第二面,问不出所以然来。心中闷闷的,猜定异人住在山里,越发动了向往之心。

这时一意访仙,几乎连心上爱妻也置诸九霄云外。

山中饭早,吃完斋,天还未黑。友仁见罗鹭满脸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虚告辞回家。临行悄问:“亲人有灾,是否罗鹭?”邵凌虚道:“照前卦象看,仿佛应兆的人于至优绝危险之中,还有旷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后乐,好似属于阴人。罗施主终难免遁迹方外,却是无大凶险。”这一番话,把友仁闹了个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两月天癸不至,莫非产期中有甚乱子?万也没想到未出阁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后,两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谈了谈,便即就卧。第二日一早,友仁醒来,不见罗鹭,忙唤长年来问。回说:“天还未亮,表少爷就叫门出去,说上青城山寻邵道士算卦,中饭后准回来,不要派人去找。”友仁连忙着人到长生宫去问,说是昨日走后,并未去过。知是昨天的道儿,怕他遇见异人,真个出家,好不焦急。饭后正要着人遍山寻找,罗鹭已经回来。问出并未遇见老头,略为放心。

由此,罗鹭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亲事,没早没晚往山里跑。有时友仁劝得急了,有一次竟借故回转成都,说去三五天,办完事就回来。谁知他却裹粮入山,连去数日,直到回来,才得知道。转眼残年快到,大雪封山。罗鹭虽有本领,也无法攀登,才行暂时中止,打算告别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终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听下人传说,又见亲事越等越没信,问起友仁,好生埋怨,说:“早知你这般呆法,还不如我来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开口求说,差点没弄出事来。”当下也不等罗鹭说出告辞的话,先备下一桌丰盛酒席。席间,仗着生花妙舌,把罗鹭父母的遗命和成家立业的做人大义,隐隐约约点了个透,却没表示有催娶之意。罗鹭一连游山数日,并无佳遇,已渐有些灰心。经这一席话,猛想起青梅竹马之情和来时初意。大丈夫焉能负一孤女子?何况多年爱侣,岂忍令其丫角终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聪明人一点便透。饭后,老着脸,和友仁说了心事,仍用来时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开口主婚。连日期都商量好,趁着正月里,友仁夫妇带了芷仙给他姑母拜六十整寿,就便在成都办理喜事。此时便算定局。罗鹭因还要回家准备,第二日告辞动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总算少了一场心事。

嫁妆早已安排妥当。因为当兄嫂的友爱,又是富家,刻意求工,连年也未安逸过,添了这样,又是那样。芷仙虽恼着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欢喜。

因为正月甘七是长亲六十整寿,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赶去才来得及。所以忙过了十五,兄嫂妹子带了几名长年丫鬟,一行十余人,径往成都进发。嫁妆有的在成都早已备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欢天喜地,坐船动身,沿江东去。到达离成都还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场,上岸换轿,抄田岸中小路捷径,往西门城内走去。

这时上元才过,孟春时节,虽没什么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成都气候温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泞难走,可是树枝桠上的残雪犹未消融净尽,到处都是一树树的银花,琼枝堆艳,分外显得华美。有时轿子走过矮树底下。轿顶绊着树枝,便洒了人一脸的雪水,陡地一凉,兀自觉得添了几丝寒意。

友仁心里埋怨轿夫,不该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顾贪走一些近路,却去抄行这种野外田垄。路上这么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寻思之际,忽见迎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道人,穿着打扮,好似哪里见过。及至道人挨肩过去,才想清晨在河坝上岸时节,曾见这道人向着自己的坐船探头探脑。挠夫子说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头鬼脑,不是好人。骂了他几句,他也没理,只冷笑了两声走开。当时因见这道人生相古怪凶恶,多看了他两眼。

随后友仁忙着招呼家人们上轿,不多一会便动了身。这条路自己昔日走过,并没岔道,怎会从对面走来?不禁心中一动。

友仁坐的轿子原是头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两个陪嫁的丫鬟合坐。

余下便是些长年挑着行李,跟在后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风景,挑起轿帘外,所有妇女照例是轿帘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见轿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刚从友仁轿前过去,忽听后面长年吆喝起来,同时又听空中“嗡”的响了一下。友仁连忙探头轿外,喊过长年询问。那长年道:“适才一阵风刮过,不知怎的,上轿的时节,抬轿的搭扣没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兰她们的轿帘都被风刮了起来。偏巧那鬼道士走来,竟往大娘、小姐的轿里面探头去看。我们见他不老成,骂着要打他,才吓得他往田里踩着稀泥跑了。我们怪抬轿的不小心,他们还死不认账呢。”友仁闻言忙攀扶手,探出头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细看,只有远处场坝上有两三匹黄牛在那里晒太阳。正是乡下吃早饭的时候,虽然到处都有茅舍炊烟,并无人影,哪里还有道人踪迹。问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纵有秧针,才出水面一两寸,有人也无处躲藏。

若在平时,友仁一脑子都是孔孟之书,哪信什么邪魔外道。自从在青城山遇见那个怪老头儿,又听罗鹭平日说起剑仙异人,那般活灵活现,只有数月光景,已然改了观念。

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自己虽无目的,不由也要随处留心。友仁暗想:“这两次又遇见那个道人,尚可说他是土著,另有捷径或者腿快,又从前面赶回。惟独这阵风来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说不曾觉有风,连轿门几串穗子都是迎面飘拂,不曾胡乱摆动。帘钩纵不牢固,也不能后面三乘轿子的帘儿同时被风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种可疑行径。”不禁骇怪起来。仗着一行人多,虽不害怕,总觉心神不安,如有大祸将至。当时恐启家人惊疑,也未深说。只命长年招呼,将甄氏轿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钱,快走。”

成都轿夫,本来出名的又稳又快。一听客人加了酒钱,自是卖力,一个个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飞走。虽然道路泥泞,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轿中,望见前面两乘轿子平如顺水轻舟,贴在轿夫肩膀上,纹丝也不动地直向两旁雪枝底下穿行过去。只听泥脚板踏在泥水上叭叭响成一片,与轿夫呼喝之声相应,两旁尺许来长轿围上的红绿穗子迎着微风,一齐向后飘拂,身子稳得和腾云一般。

没有半盏茶时,已跑出了几里地,眼看再转过一两个田岸,便是进城大路。虽喜快到地头,不知怎的,友仁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正不解今日是何缘故,无事发烦。忽听后面銮铃响动,蹄声得得,耳旁又听喊声大起,不由大吃一惊。还未及将头伸出轿门去看,一骑快马,已从斜刺里飞一般往轿前冲来。定睛一看,不禁高兴起来。同时来人已先时出声招呼。

原来马上坐着一个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亲的小孟尝罗鹭。因为算计姑母寿期将近,友仁全家快来,按照习俗,妻子尚未过门,本不应亲身前去迎接。一则男家并无多人主持,再则自己和友仁,又是总角莫逆之交,素来天性豁达,连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几月,哪还在乎这个。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礼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脸皮,亲来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举出门的累赘,好帮着下船时照料。这两日他都约了那两个教他武艺的名师申纯、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计船到时刻,往河干迎候。他却没料到友仁因成都亲友大多,罗鹭平素又不拘小节,不比在青城是个山居,自己素来恬淡,除年节外,不与外人往来,凡事还是本着俗礼,省人背后议论。知他必在当午船到时候来接,特地多给挠夫子酒钱,头天多赶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开船,天亮就到。打算将妻、妹送到秦家之后,再去拜望罗鹭。

罗鹭午前到了河干,闻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听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马快,沿路赶了下来,申、任二人在前,罗鹭在后。刚刚放完一辔头,按马缓行,耳旁猛听路侧丛树林里有人说道:“我出现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虽然免难,毕竟还是被牛鼻子跑了。”又听一人道:“那厮恶贯满盈,不久终伏天诛。我们还是找白矮子去吧。”罗鹭刚觉那头一个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师已将缰绳一提,放开辔头,跑了下去。罗鹭的马恋群,不等罗鹭抖缰,一声长嘶,也自跟踪往前飞跑。毕竟心中惦记接人,被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际还听得天空似风筝般很细微地嗡嗡响了两声。当时只顾放马扬鞭,追赶前骑,均未在意。

直到会见友仁,一心叙阔,随即丢开,将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别引见之后,挨着友仁轿子,且谈且走。不觉过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惊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个什么?”罗鹭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片灰云,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扑面飞来。仿佛很快。正在相顾惊异,耳旁猛听申纯惊叫道:“祸事到了,前面的人还不停轿下来逃命?”言还未了,那座奇怪的云峰已疾如奔马一般卷到,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日无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吓得人喊马嘶,乱作一片。罗鹭和两个武师那般本领,竟会抢不上前头去。只勉强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顾。还算好,那风云来得也快,去的也急,没有半盏茶时,便即过去。依旧日暖风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云峰在日光下滚滚飞驰,转眼往天边飞去。

这时几乘轿子大多连人跌翻,轿顶也被风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乱。风势略定,罗鹭见第二乘轿子倒在路旁,两名轿夫一个还在抱着轿杆挣扎,一个伏在地上连动也不动。心中惦记着芷仙,不知可曾受伤,首先一箭步纵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嗳呀”

一声。原来轿中芷仙,竟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从轿中跌出,总算还不曾受伤。因为变起非常,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听罗鹭在芷仙轿前失声惊叫,料知出了事故。悬着心跑将过来一看,越发吓得体似筛糠,又惊又痛。还算罗鹭稍微镇静,连同两武师遍处寻找。除甄氏那乘轿子的轿夫有些经验,因见风大难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轿,与友仁两个人侥幸没有受伤外,余人虽然大半跌得皮青脸肿,肉破血流,俱还在场,只不见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妇与罗鹭,两个是骨肉义重,一个是比翼情深,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风刮出轿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两武师与手下健仆,乘着快马,往四下里搜寻,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无踪影。在自忧伤肠断,一筹莫展。

那姓申的武师,当年原是绿林侠盗,外号人称无翼神燕,生平见多识广。见友仁两郎舅焦急,便劝慰道:“我看那旋风来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风刮去,决非二三十里以内所能寻到下落。现在轿仰人翻,还有好些受伤的人和女眷们,裘兄文弱,无济干事。莫如命轿夫将轿子收拾收拾,派两名家人,护送裘兄夫妇行李,寻了住处。同时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罗贤弟骑着快马,顺着风行之路往前搜寻打探,或者还有万一之想。

否则裘小姐一个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伤,孤身在远处坠落,也有不便。”友仁一听,事已至此,虽然伤心,也是无法,只能尽人力,以听天命罢了。夫妻二人向着罗鹭等三人,忍泪含悲,道了重托,告别往城中走去。好在轿夫虽有两个受重伤的,还空着一乘轿子,这时业已喘息过来,早将残毁之处扎好。罗鹭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两个下人跟去,开发轿钱医伤等费。送走了友仁夫妇。同了两个武师,略商前途会合地点,快马加鞭,分头跑了下去。

可怜罗鹭既是伤心,又觉对不起友仁夫妇。如在服满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爱夫妻早成连理,哪会遇上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一路上心似油煎,用尽目力。一边向人打听,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寻见芷仙,不问人是死是活,不惜万金重谢,连看带跑,逢人遍告。直寻到黄昏时分,同武师分而复合者几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虽不困,却已马乏难行。罗鹭更是从早到晚,只在路上讨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终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问的人,还说也曾见有那座云峰从天空飞过,只是越飞越高,转眼不见,风也并不甚大。十里以外问人,简直连那怪云都无人看见,天已昏黑,无可奈何,两武师再三劝慰,才垂头丧气,骑马赶回。叫开城门到家,业已三更向尽。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两目皆肿。一见罗鹭等空身回来,知是绝望,越发大放悲声。罗鹭对景伤情,又是一番伤心肠断。自此劝慰了好一阵,才行止泪。

罗鹭重又将二武师和许多门客请至后面商议,俱都无甚善策。就中只有一个新来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纪最轻,到才不过两月,见家人纷纷议论,先是沉吟不语,忽然起立说道:“裘兄来时,路上可曾见什么异兆么?”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后,不知如何,总觉心神不甚宁静,不久便遇这场大祸了。”说着说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将前事说了。尤璜闻言,吃惊道:“照此说来,恐怕令妹难得生还了。”

众人正要根问何故,那申武师忽然抢着说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为妖人摄去无疑。起初,我见那云峰来得古怪,因为昔年曾在边荒之区遇见好几次大旋风,将山中沙石都卷成了一根风柱,拔术扬尘,人畜遇上,皆无生理,先也疑是什么飓风之类。

后见那风来快去速,那么大风力,并无砂石击人,又疑不类。因为急于找人,未及向裘兄细问。如今一听这道人行径,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岁,同了小弟,还有保姆出游,先也是遇见一怪老婆子,对保姆说,要将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将她骂走。第二日,先父带了舍妹在门前闲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说昨日之事,忽然一阵旋风,将舍妹刮去。日光底下,也见那风头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马飞走。先父连用家传珠弩去射,均无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与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异。恐怕暂不能寻回呢。”

尤璜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妖人猖獗,我们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师道:

“若论真实武功,我等纵然不行,尚可代约能人相助。这种飞行绝迹的妖人,除了剑侠飞仙,谁还是他敌手?不过裘兄与罗贤弟也无须悲伤,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尽,吉凶祸福,正难逆料。依弟之见,明日一早,再着十来个干练家人,携了盘川,分头由附近各县村镇往前寻找,多出酬赏,寻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见,便是被妖人摄去,只好认命的了。”

友仁夫妇与罗鹭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报官无用,也不报官。互相又劝慰了一阵,略进了一些饮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干仆,吩咐妥当,分别就卧,有事在心,哪能睡着,天还未大明,便即起身。罗鹭不必说,连友仁也带了两名同来长年,跟着出城寻找。

这时,罗鹭的姑母秦家同许多亲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赶来问讯。罗鹭、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见,说了经过。恐骇人耳目,只隐起道人一节不提,众人已经骇怪万分。亲属戚友,俱在盛时,自然不能坐视,派人的派人,亲往的亲往,也纷纷帮着寻找不迭。

似这样接连乱了有一个多月,休说芷仙下落,连丝毫影子俱无。吉期自是耽误,连秦家办寿,一半为了想借这个催娶侄媳,因为出了这场祸事,也都冷淡下来。

两月之后,友仁、罗鹭虽然还在寻访,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无济于事。

尤其罗鹭,自发生事变那天起,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日常总是神魂颠倒,若有绝大的心事。素来那般好客的行径,一概收拾干净。除了友仁夫妇和两位武师还略为周旋外,对谁都冷淡起来,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离,同出同进。有时竟两人关起门来谈天,一谈便是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家。友仁夫妇只道他为了寻找芷仙,优伤太过,也曾劝解过几次,罗鹭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来,不觉四月初边。芷仙固是鸿飞冥冥,无处寻踪;罗鹭的性情举止,也越来越觉乖僻古怪。他虽是生长在富贵膏梁之家,却是秉赋聪明,长于知人,善别贤愚美恶,并非一味**。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论新旧,只要有一技之长,无不尽情延纳。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说。若来人是拿他当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发,酌赠金钱,使其知难而退,决不容留。所以门客众多,并无好人混迹,声势浩大,从未惹出事端。不过来人既是些有名武师,江湖豪侠,自视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礼貌殷勤,自然有如归之乐。及见出了事变,主人忽然对大家落寞起来,先还原谅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见怪。

后来日子一多,便以为他是重色轻友,一向好友,纯是以金钱来盗买虚声,渐渐就看他不起。持重一点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揽之情,还想再住些时,伺便劝勉;那性情较为粗豪的,早已相继求去。有的竟连川资也不屑于要,来了个不辞而别。

罗鹭见门客纷纷辞去,凡当面告别的,虽不挽留,总还赠送极丰厚的程仪;对那不辞而别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无惜别之容。闹得未走的人个个短气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辞。罗鹭仍照例送了川资,打发上路。走到后来,仅剩那两位武师,因与罗鹭情兼师友,不忍就此一走。劝勉了好多次,罗鹭总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无常,和疯人一般。那申武师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气。这日,竟当着罗鹭,要和尤璜较量。尤璜答应晚上三更后,在后面竹园里奉陪。申武师见罗鹭并不拦劝,好生不快,准备晚上将尤璜痛打一顿,也来个不辞而别。订好了约,拂袖而去。

罗鹭同尤璜在书房内又密谈了一阵。晚饭前走到后面,看了友仁夫妇,忽然扑地下拜。友仁夫妇大惊,间他何故如此。罗鹭只用言语支吾,并未说出所以然来。接着又传见老管家郑诚,略问了问家事。与友仁夫妇同吃了晚饭,直谈到三更将尽,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这时,已是四月初旬天气。甄氏来时,身怀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归还无望,哪能将小孩养在亲戚家里?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动了胎气。又加出门数月,家中无人照管。因当晚罗鹭面有喜色,有说有笑,不似平时愁眉不展,夫妻同声微露告辞之意。罗鹭听说,连道:“好,好。”只劝友仁夫妇再住两日。友仁夫妇当时并未在意。

次早起来,友仁夫妇忽见老管家郑诚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口里直喊:“这怎么办?”说着,手中递过一封书信。友仁认出是罗鹭亲笔写给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后,不禁大吃一惊。便问事由何起。

郑诚喘息略定,说道:“昨日申、任两位武师,曾约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爷当时并未拦阻,后同姓尤的谈了一会,便关起门来写信。我等因少老爷和众武师时常抡刀动枪惯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没出过乱子,统没在意。要是大自日里,还想看个热闹。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爷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乐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来,我侄儿幺毛来和我说,他昨晚曾去后园偷看来着。见少老爷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里点了两支烛在等候。三更过去,两位武师各拿一个包袱和兵器,气冲冲走来,见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动手。是少老爷拦住,请到亭里,朝着两位武师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从亭桌底下,取出两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条,亲手送给两位武师。谈谈说说,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亲热起来。一到四更,少老爷便说声:“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时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两位武师略让了让,便一同跳出墙去。我侄儿等了一会,便回来睡了。

“少老爷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唤,不要到书房去伺候。起身又没定时。我侄儿睡了晚觉,起来已是不早,还没有见少老爷起身。想起申、任两位武师是少老爷用重礼托人聘来学习武艺,平时待他二位甚是恭敬,为何人家要走,却不开门送出,竟去跳墙?少老爷除了用钱,从不间我家务,昨日又间得那般仔细,心中奇怪。拼着担些不是,打算问个明白。见少老爷房门紧闭,房门倒插,门内无人,桌上摆着两封信。拨开门进去一看,一封是给裘老爷的,一封是给我的。上面写着少老爷业已看破世情,决意弃家寻访异人,修道报仇。将家业交裘老爷与我分别照管,岁时修理坟莹,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内,如其在外不死,必定还要回家一次,那时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间起,只说今日一早同友出游,去寻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现在打算命人出去寻找,自己又不敢作主,来听裘老爷吩咐。”

给友仁的信,与给郑诚的信大同小异。不过除托友仁督率郑诚料理家业,岁时修墓祭扫外,还再三说:此行不遇异人不归。芷仙失踪,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穷源,还是自己所误。既无以对芷仙,又无以对友仁。纵不能身入仙门,死活也要寻着剑侠一类的异人,去找妖人报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数百里的脚程,万不可命人追赶。自己暂时不归,如一声张,反启外人惊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罗鹭之志已决,无可挽回,只好依他为是。眼看郑诚含泪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场悲痛。便照罗鹭信中之言,和郑诚商量布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纠葛,或者罗鹭回来,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几日,看无甚事,才与郑诚作别。

夫妻回转青城山麓后,甄氏足月不产。友仁十分着急,几次求神问卦,都是吉兆。

长生宫道士邵凌虚,也说决无妨碍。友仁因芷仙失踪,罗鹭弃家修道,前言一一应验,才略放一些宽心。

直到当年除夕,甄氏日里料理年事,未免稍劳。友仁劝她不听,说这十几个月都不生养,看她今天偏生下来。夫妻本是说笑,谁知到了夜间,果然发动。好在自足月起,稳婆和戚族中有经验的老人早请好在家里,连过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顺手,当晚子正,竟生下一个男孩。甄氏生时,也未多受痛苦。

这男孩虽怀有十几个月,身子并不显长大,却生得像个小瘦猴一般。只是啼声洪亮,一双眼睛尤其黑大圆光,的的流转,看人丝毫不畏惧。因是头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爱。三朝满月,照例热闹过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儿。

光阴迅速,转眼不觉过了五年。这元儿虽是身躯瘦小,却是异常结实,永没生过什么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绝顶聪明,无论什么,大人一教就会。小小年纪,应对宾客,居然中节,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钟爱已极。这时长生宫观主邵凌虚云游在外,已是数年未归。友仁见儿子聪明,渐渐教他认字读书。课子调妻,倒也享受一些天伦之乐。

当元儿刚生下时,依了友仁,因为邵凌虚命相惊人,原想请他算算元儿终身休咎。

甄氏却说:“邵凌虚是张破嘴,说祸不说福。他说妹夫、妹子有灾,俱都应验。我们虽然年轻,刚生头一个儿子,既不想做异族的官,只把书理读通,守着这份田产,保着耕读世业,也就罢了。难道安分克己,还有什么风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里头无端多一个疙瘩。俗语说:‘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们读书人,偏爱这些婆婆妈妈的。”

友仁闻言,虽然不便违忤爱妻意旨,不知怎的,总觉这孩子有些与别人异样:第一,从不爱吃荤;第二是刚学会走路,便喜欢强着家中长年带了他往山里跑;尤其是喜静怕热闹。左近亲邻家的小孩,见面休说一起玩耍,连理都不爱理。平时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处,独个儿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云,常带着沉思神气,动不动就坐到夕阳衔山,大人几番催迫,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友仁因当初罗鹭就是幼时爱武好道,才有后来弃家学道之事,这孩子竟比他还要变本加厉,如何不起疑虑?先想求教邵凌虚,被甄氏拦住。

后来邵凌虚一走,便成了心事,横亘胸中,也未对甄氏说起。

这年又是八月天气。头一天中秋佳节,夫妻儿子三人,照例欢欢喜喜过完了节。第二日觉着余兴未尽,又命伙房备了几样可口酒菜,准备晚间对月痛饮。

到了黄昏月上,友仁夫妻携了元儿同到后园。长年早在土坡凉亭外面石桌上摆好杯著酒肴。夫妻儿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给友仁斟酒夹菜,一面又拉着元儿小手,问他前两日所读的书。

友仁见坡下菊畦中黄英初孕,绿叶纷披,在月光下随风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绿波中,隐现着几十点金星。仰头往上一看,明月当空,冰轮如镜,碧空万里,净无纤尘。遥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时崖腰山半,急然涌起一团团的青云,又将山容映变成了深紫,凝辉幻彩,闪烁有光。移时轻云离山升起,先还成团成絮,及至被山风一吹,又变作一条一缕的轻绢素纨,缓缓飘扬。山容也跟着云儿的升沉,改换它的装扮。

再加上秋风不寒,只有凉意袭人襟袂,心胸旷爽。越显佳景难逢,月明似水,风物幽丽,清绝人间。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儿年幼,虽不许他多饮,却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几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鱼更三跃,友仁酒在心头,又想起芷仙为妖风刮走,多半化为异物,骨肉情怀,不由凄然泪下,甄氏不住含泪相劝才罢。

元儿见父母伤感,倚在甄氏怀中,不住追问当时细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甄氏道:

“你娘娘(川语称姑母为娘娘。)失踪的事,与你不是说一回了,只管追问则甚?好容易才将你爹劝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伤心?”元儿道:“妈你不知道。自从娘娘被风刮走,这多年来,从没断过打听寻访。活着有人,死了有尸,哪有几年工夫,都没个影的?

姑爹也没个音信,长年他们都说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长大,想个法儿,杀了那妖怪,才称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出事那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姑爹一身武艺,还有那些好武师帮忙,都没有办法。要真是妖怪,怎么打得过?还不被它吃了?少说疯话,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个人还玩不玩?”

元儿迟疑了一会,答道:“我还小呢。”说完这句,索性又一头扎到友仁怀里,涎着脸,仰面说道:“爹,妈又催我去睡呢,你看这月儿多么乖,山儿云儿多么好。反正过年就要给我请老师读书了,让我多玩一会吧。”友仁见元儿倚在他怀中,仰着脸,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娇儿,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爱又怜,哪还忍拂他的意思。

便抚弄着他头上的柔发,说道:“你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妈;妈妈催你睡,你又来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这不能比六七月里,由你性儿。看着了夜凉,岂不教你妈担心?好乖乖,孝顺儿子,还是叫兰香领你先睡去吧。”

元儿原已磨了好几回,一见这次无效,不由扫了兴儿。鼓着一张小嘴,站起身来,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怜,许他再玩一会。甄氏更是心软,早一把将元儿拉到怀里,说道:“乖儿子,莫气,妈妈再许你玩一会。还是妈好说话不是?偏去求爹。也没见你两父子,夏天乘凉不说,这都过中秋了,还爱跟月亮打亲家。赌你们到冬天也这样,才算能干。”元儿闻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妈这样惯得没样子,明年请了老师,叫你难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惯是我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么?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儿子自然跟着学样,还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话,元儿抢道:“妈,这月亮比昨晚还圆得好,又没多云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圆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兰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语:挟持之意。)你,这该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讥,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微觉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见丫头兰香在亭中酒炉旁假寐正酣。喊了两声没喊应,便起身对元儿略正面容说道:“天真不早了,既答应你玩一会,待我给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连你爹也该去睡了。

说罢,往前走还没有两步,元儿忽然高叫道:“妈,快看那大流星。”同时友仁夫妻也听得天空中似有一种极细微清脆的异声,顺着元儿手指处往空中一望,只见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泻落。初发现时,已比寻常流星大有十倍。后来越往下落,越觉长大。疾如电闪星驰,夹着一阵破空之声,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坠落。方在惊疑,还未及退身走避,一转眼间,那道青光竟如长虹电射,直往三人面前飞到。立时觉得冷气森森,毛发皆竖,寒光照处,须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经大变,已成惊弓之鸟,只吓得魂悸心惊。双双不顾别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儿逃跑时,惊慌骇乱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后一退,又忘了背后石栏,叭的一声,夫妻双双同时跌进亭去。耳旁猛听一声断喝道:“大胆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仿佛听出是元儿的声音。双双睁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双双战战兢兢强挣起来,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儿已被那妖怪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不住在妖怪头上乱打,双双口里喊得一声:“儿呀!”便不顾命地扑上前去。还未近前,友仁首先“嗳呀”一声,重又翻身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