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一念痴情 无心成大错 两番涉险 五遁见玄功

话说当下二人同去地底法坛,先将戊土禁制收去。然后出来将二个死人的劫灰遗蜕就地埋葬。秋云本未断绝烟火,洞中另一土室之内藏有食物,二人忙了一夜,天明俱觉腹饥,各自吃饱,重商以后怎办。

秋云自知来日大难,尤其师父和仇人十分情重,至死不悟,一旦归来,必不甘休。

就此舍去,投到桑仙姥门下,又觉问心不安,异日还要应誓遇祸。超群偏又情有独钟,死不肯舍,怎么也想不出主意。二人守在一起,彼此缠绵难舍。直商谈到了次日过午,秋云终是心软情痴,自觉超群为她舍死忘生,备历险阻艰难,就此分手,委实对他不住,迫不得已,告知超群说:“昨来山主以前同门师弟妖道景文通,曾想抢夺先师所留法宝,逼着山主指明藏宝所在。尤师姊和我表面故作不知,暗中行法发动土洞禁制。妖人还没到达宝穴,便为戊土真气所伤,逃了回来。以为山主故意给他当上,争闹了一阵,忿忿而去,看那神气必不甘休。我与法体遗物誓共存亡。妖人未露本相时,山主把他认作心腹死党,已略说了此间虚实。现时洞外桑林准备陷害桑仙的阵法我已收回,却把所有禁制法力悉数用在防御上面。少时再把东山坡土洞封闭,除你我用那乙木之宝前往,本来外人休想妄入一步。无如此中妙用和往来门径,妖人知道好些,他又受过一次挫折,必定大举来犯,多少总有攻陷之法,不可不防。我就住在你家,也必须等这妖人来过之后,或是诱他入伏,就此除去;或是不令攻人,并假装山主已然复原,行动自如,恨他昨日要挟,不与相见,却命我们对敌,施展师传法宝,使其知难而退,不敢再来。去此一害,始能定局。

“但是这厮昨已受伤,来时难以预测。你如真个想念我,我传你进入后洞之法。到时你这里却不要来,以免万一我在地底参拜,不知你来,你于无意中入伏;或因情急抵御,妄用乙木之宝破去我的禁法,彼此有害。可仍去东山坡上洞以内,照我传授入门,先将禁制复原。然后用手抚按壁间晶镜,高声三呼‘秋云’我便到来。如仍不至,便是我在地底行法参拜,你可在榻上坐候,我拜完真灵也就来了。”

“这次你于桑仙建功不小,回去可代先师解去以前嫌怨,此行经过不妨明告。她还不知山主与同党妖人合谋,在此种植桑林,暗设恶毒阵法,准备炼成,便派尤师姊前去诱她来此人网,知我撤去,必然高兴。她本爱我,也许能有两全之法,使我早日离开,无须在此看守。我极感你深情,尤其是你虽爱我,而存心至诚,不涉一丝庸俗儿女之念,更为难得。照你根骨为人,将来你我同归桑仙门下,共登仙籍,大是可望。我孤零一身,又何尝不愿你在此厮守?但你家有老亲,独子钟受,背亲私出,为一女子千里迢迢犯此奇险,已非人子之道;再如流连不去,使父母惊优,你固难逃不孝之罪,我也问心不过。

桑仙行迹诡异,脾气古怪,常人不知就里。万一父母为了你,多生疑虑,向她追询,闹出事来,如何是好?如真爱我,必须速回。这也是我命苦,多生磨折。假使尤师姊不死,或是那三枚金丸全在,也可用它封闭宝穴、遗体,无须留此防守,偏都出了差错、人事无常,此后吉凶还不能逆料呢。”

超群被她以大义责难,想起家中父母和桑仙姥性情为人,顿生顾虑,归心似箭。没奈何,和秋云握手依依,忍痛言别。秋云眼含情泪,亲自送出后洞悬崖之上,才行分手。

超群先藏起那枚金丸,秋云虽屡屡盘诘,超群因为自己一时私心,害得秋云饱受磨折,惟恐说出实话,秋云怪他,只说:“那晚取出金丸的是另一人,本与桑仙姥无关。我结纳桑仙姥,一切俱是此人所教。现时此人云游在外,归期无定,迟早必能珠还。暂时虽拿不到,决不致被桑仙姥得去,为你师父异日之害。不过桑仙姥并不认识此人,你如去我家,见时不可提起,恐惹出事来。”秋云虽觉与以前所说不符,一则爱情正深;一则又知超群以前毫无法力,不知此宝妙用;况且失宝之后才行相遇,以前虽然见爱,敌友未分,难免心有疑忌,未全吐实,也是人情。超群又把妹子临终所教的话选了些来编谎,秋云也就信以为真。

超群走到路上,才想起不该骗她,无如话已出口,无法挽回,真要说了实话,也许她寒心翻脸,故尔几次想要返回去,俱都欲行又止。后见路越走越远,觉着若是二次去时再把金丸带去,作为取宝之人已回,越将谎圆上,比较稳妥。念头一转,于是铸成大错。

超群生具异禀,脚程本快,归途毫无耽搁,又得秋云指他捷径,不消二日,便已回转。因已到家,便父母知道也无妨碍,没有绕走去时途径,径由正路入村。刚到村口,迎头遇见家用佃工程二,见面便惊叫道:“大官,你到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如今主母为了你已快送命;你阿爸急病在床;桑仙姥因和老主人夫妻吵架,业已负气出走。你还不快回家,看有什么方法挽回没有?”超群素孝,闻言吓得心中咚咚乱跳,飞步往家中跑去。到家一看,父母已然同在危急之中。

原来超群走后,头两天老夫妻也还相信,以为爱子在后崖小屋内为婴儿镇守法坛,未怎在意,到第三天上,桓妻因往后山一带行猎活动筋骨,偶然登高闲眺,遥见婴儿独自一人带着满身青气,在前面山坡上往来驰逐,随即走入林中不见。一会便有一群山鸡飞过,地上忽然射起千百缕青烟,满空交织成网,将那山鸡全部网将下来,一个也未逃脱。婴儿随又出现,好似闲得没有事做,将山鸡一只只拿起,把雉尾和翅根、翎毛一一拔去,疼得那些山鸡悲鸣不已,婴儿仍拔她的。拔完将鸡毛聚在一起,将手一指,一股青烟射向鸡毛丛中,鸡毛立即满空飞起,彩羽飞扬,五色缤纷,映着日色,好看已极。

约有顿饭光景,婴儿好似玩厌,将青烟收回,任其飘坠,并将山鸡放掉。婴儿扯鸡毛时极为鲁莽,多半鲜血淋漓,委顿不堪。山鸡为青烟所禁,逃是逃不脱,本在延颈哀鸣,情急求脱,身上束缚一去,立即纷纷跳起,不顾命般四下惊窜。无如翅尾受伤,不能飞起,有的腿骨也被折断,满地扑腾乱跳,狼狈已极。婴儿见了这等惨状,不但未动恻隐,反比以前彩羽飞空还要觉得有趣,喜得哈哈大笑,声甚尖厉,又放出青烟拦住逃路,吓得那些山鸡惨声哀鸣,婴儿却引以为乐。

桓母始终记着爱女是为婴儿惨死,心中愤恨,又嫌她残忍太甚,不愿再看,已从便道走回。刚巧有一个佃工去往城市购物,带回好些超群喜欢的糕点。桓母忽然心中一动,想道:“爱子曾说婴儿行法正亟,须他相助守坛,要等事完始能出来见人,由此起便不见婴儿出来走动。既然行法,自然她是主体,为何爱子不能走出,她却这等闲空,糟践生灵?二人平日行止俱在一起,一直到夜,永无独出之时;婴儿况又不由正路,偷偷背人走出作孽:诸多可疑。自己一向厌恶这个怪物,自女儿死后,从未到后崖去过,不知他们闹什么把戏?这类怪物有甚天良,女儿已为她葬送,莫不爱子又上了她当,后崖永无人去,好歹也须知在里面作些甚事,免得出了乱子,发觉太晚。”桓母越想越不放心,又想给爱子送点食物。因恐丈夫知道拦阻,以为婴儿在村外玩得正高兴,一时不致便回;即便回来撞上,母亲为儿子送食物,怪物又是从小便在自家寄居,多凶恶也不能不讲道理。便拿了些食物,也没告知家人,独往后崖探看。

桓母初意婴儿既在后崖设坛,爱子又那样告诫不令人去,必有好些鬼门道,弄巧还许只能远望,不能走进。及至崖后,静悄悄的,什么迹象都没有,心甚奇怪。试探着走到婴儿屋前,见门虚掩,探头往里一看,满地食物干粮碎屑杂乱不堪,哪有一个人影。

又见室中有一块土地微微隆起,恰似一个新掘成的小坟。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适才分明见婴儿独自在外,爱子并未相随,疑心爱子已为婴儿所害,那块隆起的土地便是埋葬遗骨之所。一时情急,也未深思,恰巧上次埋葬桓女时,佃工还留有一柄铁锹在崖脚草地里,忙去取来照地便掘。桓母原是内家能手,接连几下,便掘了一个坑。一看里面并没有骨殖,心疑埋在深处。还待往下发掘,猛力一铁锹下去,忽听铮的一声,一股青色烟光突自穴中冒起。跟着穴中沙土无故纷飞四散,硼出三枚鹅卵大的晶丸,青光荧荧,似要往上浮起。桓母虽不知那是婴儿内丹所炼乙木之宝,但也明白与婴儿关系重大,如若毁损,必不甘休。心中一慌,手举铁锹照那三枚晶丸又是一下,铮的一声,内中一丸应手立即粉碎,化为一股青气迎面扑来。猛闻到一股极浓烈的木香,那青气扑向身上重有千钧,头重眼花,再也立脚不住。吓得刚刚飞身纵出,惊惧迷惘中,耳听一声怒喝,眼前似见婴儿人影一晃,纵向屋内,便自晕倒,失了知觉。

事有凑巧。桓雍适因一事要寻老伴商量,先以为人在田场上。刚走出屋,忽见崖后一股青气上冲,跟着便听婴儿暴跳怒骂之声。桓雍三日不见爱子,虽然事前已说明,也是有些悬念。听婴儿厉声怒吼,情知有异,以为爱子守坛不慎,误了婴儿的事。婴儿性情乖戾,惟恐有甚不测,父子关心,情不由己,便往崖后赶去。桓雍一到,便见老伴卧倒在地上,似已身死。婴儿正站在门前厉声咒骂,手指一条青气,刚由老伴身上收回。

爱子却并不在侧。猛想起老妻昨日曾说婴儿是个怪物,心肠歹毒,爱子近日寝食不安,面有愁容,与虎狼同居,殊多可虑。现在室中空空,并无人影,更不似设坛景象,分明爱子已遭不测,被老妻走来看破,情急拼命,为婴儿所杀。不禁悲痛急忿,暗把生平随身不离的连珠枣核钉握在手内,纵身上前。总算比桓妻慎重,没有冒失动手。一面准备拼命,一面仍然强压忿怒喝问道:“我儿何在?我妻与你何仇,为何将她打死?”婴儿怒道:“你儿有事出山去了,明天自会回来。除他一个,你们全家通没一个好人。你那老婆子自寻死路,我想杀她,看在你女儿分上,还没有下手呢。”

桓雍一听,爱子或许尚在,老妻必是婴儿所害无疑,多年夫妻情分,哪能不急。无如爱子吉凶未卜,对方是个怪物,老妻一身武功比自己并差不许多,上来便倒,可知厉害。惟恐一击不中,反为所乘,立刻便是一场大祸,不由把来时锐气馁了许多。眼含痛泪,抱起老妻一看,周身仍是温软,只是没有气息知觉。忍不住气忿,指着婴儿颤声说道:“我与你有甚冤孽,好好一个女儿被你害死?照名分说,你是我外孙,我们平日对你也不薄,就算是外人邻里,也不应对我妻子下此毒手。如若稍有天良,急速将我妻子救醒,将我儿寻了回来;否则,我就做鬼也不与你甘休。休看你法术高强,这等为恶横行,终会有个报应,那时上干天怒,就来不及了。”

说时,婴儿三只怪眼齐闪凶光,怒道:“你那老婆子存心不良,乘我不在屋内破我仙法,自己无知,触动乙木真气,将七窍闭住。等我心动赶回,她已受伤倒地。那做贼的家伙还在屋里,怪着谁来?你看也不看,便满口乱说。如非看在你儿女分上和居停之惠,依我脾气,你夫妻一个也休想活命。我自借体化生,谁是你的外孙?早知你们除超群之外全憎嫌我,还说这等无礼的话,我走好了。”遂向桓妻怒视一眼,回到屋里转了一转,一片烟光闪过,走将出来,指着桓雍喝道:“你夫妻虽然不好,我总算受过你们衣食居留之惠,尚未报答。你那儿子资质心性都好,现奉我命,也为他自己婚姻之事,出门去了。只因你们作梗,我又脾气不好,生怕隙未凶终,才未明言。哪知你老婆子愚昧无知,依然自取其祸,使我不能照你女儿临终之言,到了年限再去。现她只将气闭住,人并未死,我一举手便可回生。只因恨她平日无礼,视我如仇,今日又伤了我的真气,须费百日之功始能复原,不杀她已是便宜,咎由自取,乐得任她多受一点活罪。你如晓事,你子回来,可速令他去至后山寻我。我以后与你们如同陌路,稍有忤犯,决不轻容。

除你子外,别人切莫前往,免得惹出不好的事,又道我狠。”说罢往外便走。

桓雍才知老妻暗中来此窥伺,不知怎地触动法术,受伤闭气晕倒,自不小心,并与婴儿无干。听那口气,分明有救。只因一时情急,语大刚直,致将婴儿触怒,决绝而去。

同时又想到女儿临终再三叮嘱,又急又悔,想将婴儿挽留,好言求告,急喊:“仙姥慢走,老朽狂悻无知,千乞原恕。”急忙伸手去拉时,婴儿面上突现狞厉之色,冷笑道:

“你做梦呢!”说时将手一甩。桓雍猛觉婴儿身上烟光微微一振,鼻端闻到一股木香,似有千斤重力迎面撞来,再也支持不住,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再看婴儿,已然走远。知她心狠情薄,难于挽回,只得勉强抱了老妻走回屋去。

桓雍气急悔恨之余,再被乙木真气震了一下,周身酸痛。眼看老妻双目紧闭,满面愁苦之容,知她心中尚有知觉,所受痛苦必定酷烈。切盼爱子归来,或能挽救,偏是不归。又不知婴儿所言到底如何。几下里夹攻,忧思成疾,不由病倒在**。

婴儿自离桓家,便在后山崖一带出没,并未回村,也未走远。佃佣们俱感主人恩厚,不时前往偷探,见婴儿神情越发喜怒无常,后山生物多受残害。所居崖洞外面老有火光,像是捉来乌兽在彼烤食。有那大胆一点,自觉平日婴儿对他不甚憎嫌的,知婴儿不会弄吃的,故意做好一些食物与她送去,就便探询口气,窥伺有何举动。婴儿见来人与她送食物,也不怎样欢喜,随手接过就吃。吃完嘱咐,超群如回,速令往见。并说超群如再等数日不回,也许给人擒住,自己也许前去救他,一同往别处去,不再回来,神情似颇关切。可是去的人只要提到桓老夫妻病况,微露出请她大度包容,仍回去住,将人救转的意思,婴儿立即暴怒,喝令速走,不许少留。

到了昨日晚间,婴儿忽在崖后旧居门外出现。恰被一个佃工碰见,心疑她在外不惯,有了悔意,想就势劝解,好将两老夫妻救转。又疑婴儿平素强横,这次好似自己和主人决绝,怎又来此?只见她面有愧色,不等人开口,便已掉头纵向崖腰之上,攀援纵越,捷逾猿鸟,如飞往外驶去,转瞬不见。

超群天性素厚,想不到才走几天,家中就遭此横逆之事。父亲虽然病重,看见爱子归来,心头一宽,还算不甚凶险;老母却是气息已绝,只周身尚还温软,不似死人情景,心中万分忧急。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连自己外室也未进去,匆匆说了几句,便问明婴儿栖身之所,飞步赶去。到后一看,哪有人影。遍问佃工家人,自从昨晚在屋后发现过一次,今早也曾有人往探,便未再见她人影。超群无奈,只得率众在她以前足迹所经之地四外搜寻,仍无踪迹。超群虽知她日前有往别处寻找超群之言,一则婴儿屡说自己形态诡异,一身青气围绕,出去必遭人暗算,不俟道成长大飞行自如,只能在桓家栖身,不能走开,这次负气出去,只在近处栖身,便是明证;二则仙都方向途径并不知悉,连超群也是辗转寻访,最后仍是无意之中寻到,似她那种相貌性情,出山到了有人烟处,寸步难行,决难问出途径。她也深知这次不能同往,便由于此。秋云并说所居隐秘,仙凡足迹皆所不知,自己实是天缘凑巧,才能寻到。现时又将全洞封锁,外观只是一片石土,外人走到也不能发现。即使婴儿真往仙都,也难追上。父母又在危急之中,其势不能远离,除等婴儿自回,更无法想。

超群由午后寻起,寻到半夜,终无朕兆。正在愁急,忽想起妹子临终曾说她身有乙木灵乳余精,日后葬处当有一株小桑生出,家中如有人病危,只需将土挖开,由尸口内将主根拔出,捣汁敷服,立可起死回生。那日走过老桑穴口,曾闻异香,定已成长,回来只顾急找婴儿,竟未想到,何不试它一试?超群想到便做,急忙取了一束火把,持了器械赶向崖后,援上崖去。刚到桓女墓穴外面,便觉那日所闻异香隐隐袭鼻。入内一看,靠里一面果然生着一株二尺来高的小桑树,枝叶扶疏,色彩鲜明。火光照处,似有一片极淡的青色烟光环绕树干,心中大喜。因恐将根掘断,过于小心,连锹锄也未用,只将随身小刀拔出,将土缓缓剔松,一点一点发掘下去。约有尺许来深,便见主根,碧嫩如王,只无旁枝。又掘下尺许来深,现出棺材,桑根便由木板缝中挺生。恐其脆折失了灵效,掘时更加仔细,用刀齐着根侧,先将棺盖开裂一洞,用手揭开,举火一照,不禁伤心起来。

原来桓女面色仍与生时无异,桑根便生在口内。想是死后尚有知觉,预计日后要来掘取,口竟开而未合。因是上重下轻,四外无甚依附,桑树已然旁侧欲倒。超群用手一扶,觉着根下虚浮,强忍悲痛轻轻一提,竟是随手而起。见根下只是几根寸许长、小手指粗细的短须,肥嫩异常,清馨扑鼻。行时忘带帮手,恐有残毁,不敢放下,只得先救父母要紧,连棺材也顾不得掩埋,径持小桑飞身纵下。超群回到屋内,取来玉钵,先将桑根脆嫩之处连根须折断。嫩根才一折断,便有一股浅碧色的乳汁流出。再用杵捣碎,益发清馨四溢,香腾满屋。超群一尝,人口甘芳,微带一点酸涩之味。知是灵药,忙用一个小碗盛着,端到榻前。因见其母牙关紧闭,其妹又有半敷半服之言,便取一些先滴人其母鼻内,又给前胸抹了些,再分出一点服下去,当时神志便略清。超群觉着灵效,等了一会,见其母牙关渐启,两眼已经微睁,心中大喜,便将剩下的多半徐徐灌将下去。

果然其应如响,只听喉中格格连声,其母忽然大叫道:“闷煞我了!”随即翻身坐起。

桓雍也起立走了过来,母子、夫妻相抱一起,悲喜交集。

正要述说前事,超群忽然想起后崖妹尸还未掩埋,父母初愈,恐伤亲心,假说:

“这桑树还可存活,为异日之用,此时必须种植,迟则难活。”拿了那断根桑树往外便跑。桓氏夫妻只当他是向婴儿处求取来的桑树,不知取自亡女尸口,一想桑根如此灵效,便也由他,不曾拦阻。超群因小桑根株虽断,有救父母之恩,不舍弃去。意欲埋葬妹尸以后仍插坟上,也许灵气未尽,能够重生,所以不曾抛掉。及至赶到崖后,还没上去,便见崖腰墓穴内有青色烟光外映。情知有异,并没想到有人在内,忙即赶将上去。才援上穴口,便见坟已平好,桑仙姥正往外走。

桑仙姥先见超群似颇喜欢,及见他手里持有半株无根小桑,立即转喜为怒,三只怪眼齐射凶光,一张丑脸更是青森森地,狞恶可怖。一开口便厉声暴喝道:“我那木精灵乳是你盗去的么?当初因你妹子再三逼索,我又念在她和我的情义,才给了她几滴,本可多活些时,她却死得那么快,我一直疑心她藏在一旁,或是给了别人。日前离去你家,才想起那灵乳精气不会消灭这么快,如她真地服下,葬处必有小桑之类生出。刚来查看,偏巧遇见你家佃工,我说过永不再来,不好意思,只得走去。又想往仙都寻你回来代我来取。不料竟连遇恶人,受了好些阻碍,总未寻到。心想我那内丹所化灵乳,如不被你妹子强索了去,减去功力,此时已能御空飞行,多远都能前往,何致困居在此受人的气?

越想越难受。又惦记着你老不回来,许被对头困住。意欲乘夜来此寻到灵乳,增长道力,只要一口气能飞行一二十里,便可避开有人所在,一路起落寻去。归途忽在后山发现一个木瘦瓶,那原是我当初内丹的外囊,你妹子对我说此物已在抵御天劫时为雷火所毁,怎得在此?内中并还有仙乳遗留的气息。如是有心藏匿,必藏你家,不会埋在野外,埋得又不深。后来我料是降生时节被雷击坠,飞落后山,日久为土所掩。以前我常疑心你妹子将我灵乳偷给了你父母,所以我尽管住在你家,对他二老全无感情。经此一来,倒减了不少忌忿。哪知到此你妹子棺木已被人发掘,别无异兆。刚为她重新埋好,便遇你来,才知灵乳精英所结之宝已被你盗去。此物关系我成就迟早,急速还我,否则休怪我狠。”

超群见她越说越怒,知道一发作便不可收拾。且喜她细情未知,不致危及父母。一边听着,一边暗中早打点好回答的主意。话一听完,先不答复正题,张口头一句便先说此行大获全功,不但把婴儿对头杀死,并还由秋云相助,破了仇人所设陷阱。看出婴儿面色微转,然后从头述说自己如何费尽辛劳,备历艰险。秋云如何早已归心,只因仇人禁制太严,无法逃出。最终二人合力,出死人生,才竟全功,并把仇人戊土精气凝炼的至宝破去一枚。又将听秋云说,还有一枚金丸已在事前失去,如今只剩一枚,吃丑女死时不知用什方法藏起,虽未全数消灭,但已不能为害,一一说了。婴儿闻言,果然高兴,夸奖了几句。忽又怒道:“你此行功劳甚大,如无今晚之事,岂非极好?我对你仍要酬报,但我说了便须实践。如今你家已不能再住下去,这十多年的岁月万不能耐。那盗去的是甚东西?必须还我。”

超群深知婴儿性情固执好强,只能与她讲理,专用柔顺也是不行,已然疏忽,晚了片刻,被她闯来发现,决赖不掉。如不设法善处,马上便是一场大祸。便厉声答道:

“无论仙凡,均有天良。休说我妹子待你的恩义,便你应劫降生之时,天灾降临,何等猛烈,我父母冒着雷火大险和仇敌的五行禁制,出死人生,饱受危险,才保障你平安降生。不久,我妹子便为你血枯而死。我全家不但不忌恨你,反倒奉若神灵,为你另建居室,百事顺从。又命我废了学业,长年陪侍。我妹子死时也曾再三向你叮咛,好好看待我父母,多加宽容。你就不念骨肉之亲,也应念在居停之德。何况我父母平日对你只有尊崇,并无忤犯。

“这次我虽想念秋云,假使你不是想除未来隐患,也未必会容我去,论起来,还是为你去的。我一个十几岁全无法力的寻常幼童,只凭你传我三支木箭,跋涉山川,间关千里,冒着无穷险难凶危,为你去出死力。我父母年老,有一爱女,已死你手,只剩我一个独子,多日不见,自是不免悬念。你如守我行时之约,不在人前出现,二老只当我和你在此行法守坛,即便走来见我不在,你只要明说,也还不会出事。你偏不知韬晦,镇日在外残杀生物,使我母亲看出破绽,生了疑虑,来此查看,误认爱子遇害,埋骨室内,因而触动乙木真气,闭气晕倒。我父亲又误认母子二人俱遭毒手,才致和你争论,却也并无恶言。后来听你说了真情,并还极口向你赔罪。你终决绝,几乎使我父也受重伤。漫说二老一时无知,情急之举,不应计较;就多不好,你也应看在亡妹和我份上,等我回来,再作计较。为何见死不救,一怒而去?”

“等我回来,到处寻你不见。眼看父母病危,心如刀割,万般无奈,想起崖上神木是你昔年依附之所,也许灵应可以相通,意欲来此求告。因闻亡妹墓上木香,无心中发现灵异之迹。掘出桑根一看,根须柔嫩,清香扑鼻。久祷无灵,当你一去不归,急病乱投医,因那桑根生自尸口,许有灵效,采归服用,二老幸脱危境。回来掩埋亡妹棺木,你竟在此,才一见面,不问我此行艰苦,便以恶言恫吓。自你降生起,我便终日相伴,几时违背过你?墓中是我亡妹,此桑长自坟头尸口,即有灵乳,你已给她服用,论哪一样也应以我家为主体。那桑根短小,除鲜嫩清香外,并无奇处,我父母服后好大一会才渐回醒,决不如你所言功效之甚。此事只能怪你心狠,见死不救,逼我走投无路。蒙上天鉴怜,巧得灵药,救我父母回生。坟和死人是我家的,你事前又不曾提过,怎得说我偷盗你的东西?此灵乳已给我父母服下,事情是我做的,你如不讲情理,昧却天良,以强凌弱,有甚灾祸,我自当之,杀剐由你好了。”

超群说时,婴儿早已怒不可遏,两只怪手抓紧超群两臂。超群尽管被她抓得疼痛彻骨,依然强行忍耐,侃侃而谈,神色自如,丝毫不为所屈。婴儿见他孤愤激烈,正义凛然,渐渐心折,把手松开。始而怒目注定超群,不住搔首寻思,不知如何是好。后又厉声盘诘超群此行经过和对头洞穴中情景。超群知是紧要关头,只盼婴儿能因自己此行辛苦,解去恶意,以为有了转机,极口铺陈,惟恐不详,一点也未思索,双方对谈竟过了半个时辰。偏巧桓雍夫妻见爱子久出不归,着人来唤。超群忙答:“我和桑仙姥说话,一会回去。”婴儿闻言,忽然触动,狞笑道:“我也不是不念你全家对我好处,否则那日你父母都没命了。我因自生下来后,你母便拿我当仇人怪物看待,我自然心中大忿,特意使她多受几天罪。原想借此惩罚,等你成功回来,再教你去救她。其实不难,只须用我所传木箭朝她面上一晃,立可回生。再养上数日,便能复原。不料我因不放心你,恐有闪失,往返耽延,铸成大错。你救亲心切,事出无知,我也不再怪你。无如此物关系我成就迟早,休看你父母已然服下,我仍能吸取回来。你如殉系,我便成全你的孝道,虽然忘恩背德,也说不得了。”

超群不知婴儿此时功候未到,不能前知;又已问出二老所服灵乳实是尸腹余气所钟,又细查那半段残桑也远不如所料之盛;再为超群至孝所折,心早缓和。只因想令超群去做那损人利己的事,故意要挟。超群闻言,不禁魂惊胆悸,吓得战兢兢跪倒在婴儿面前,哀声哭求,宁甘百死,以代父母,求她不可下此毒手。婴儿道:“我素日言出必行,你所深知。而你也是个素不失信的人。要你父母不死也行,必须从我一事。”超群立时心情一松,慌不迭应道:“只要不伤我父母,无不可以应命。还有一个秋云,我知你是爱她的,而她又已归顺,又是有功之人,你也不会叫我去害她吧?”婴儿道:“我怎能令你伤她,不过此事必须背她而行。如若成功,不特你父母可以无恙,你还可以把她接来与你成为夫妇,于我也有好些益处。现时成败系于你一言,你去不去?”

超群见她说到未两句又是声色俱厉,唯恐变卦,忙答:“请仙姥说出甚事,只要我能办到的,无不应命。”婴儿道:“你上次深入虎穴尚且成功,这回更是容易。你适才不是说,你先去的东山坡上洞墙上有两门缝印推不动吗?那门里面便是前到你家借救你妹子为名,想害我的道婆埋骨之所。你到那里,不可使秋云知晓,也不可相见。只用她所传进门之法人内,将我木箭顺壁上门缝痕印一划,一推便开。里面如再见门户,或是地上有甚痕印,也是如此。下到底层,无论遇上甚阻力,只要用此箭,便可破去。照此前行,寻到女尸,禁法必然发动,由尸口飞出一团黄光。你仍用箭将它制住,不可损毁,迫令现形下坠,不问是甚东西,急速给我取回。去时,我再费一日之功,传你制箭之法,以免只能发收,不能随心驾驭,无心坏了至宝,损人而不利己。得手后急速回来,你父母便有福无祸;如若不听我话,妄与秋云私见,你全家上下休想活命。秋云不能与你偕来,便为了这点牵挂。她事后发现,不知是你,必当是她师父的另一对头所为。由此无所依恋,事已至此,非来就你不可,岂不是我和你都好了么?”

超群救亲心切,又爱秋云过度。知她为守乃师遗体,不肯携手同归,这样作法虽与秋云心意有违,却可省她牵肠挂肚,孤身一人长年守在土穴之内,受那凄苦况味,自己也可与她长相厮守。婴儿言出必践,不答应也不行,没奈何,只得应了。婴儿面色立转和缓,随令超群自回,明日一早去至后山崖洞内传授法术。说完走去。

超群如释重负,回到家中。因日内又要出门好几天,不敢再为隐瞒,便变着话头把经过略为说了。桓老夫妻闻言自是忧虑。超群再三剖陈利害,并说:“此事成后,婴儿纵不立时远去,也决不致对于我家再有扰害。仙都我已去过一次,轻车熟路。对头妖人已死,只剩穴中枯骨,手到成功,决无他虑。”两老夫妻一听,不放他去也是不行。桓母想叫丈夫和爱子同去。超群知道穴中戊土禁制甚是厉害,如令婴儿传授老父法力,决然不允。力说:“事虽平顺无险,但须缜密敏捷。爹爹全不明白其中奥妙,到了那里,反使儿子费力,多些顾虑。还是一人前去,省得一心两顾,易于误事。”二老只得罢了。

次早,超群去见婴儿,请其传授制箭之法,仗着夙根深厚,天资颖悟,半日便已学会。婴儿大喜,便命隔日起身前往。并说对头与自己秉乙木之气而生不同,原是生人修成,功候颇深。只因当初所习便是这类道法,那些戊土之宝虽与她异日归来成道有关,没有也实无大害,不过要多百余年苦炼之功罢了。此时已转世,再过些年她回到故居埋骨之所,见宝失人亡,不能再作威福,也许因祸得福,就此舍却本来旁门左道,另投门路苦修,得成正果都说不定。秋云道行浅薄,只知奉命惟谨,何能深悉。超群尽管答应婴儿,终觉秋云忠于乃师,念念不忘,又有昔日对师誓言,来时还嘱他向婴儿化解前怨,自己不但未为办到,反将乃师元命所关之宝尽去,害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良心上怎对得过?偏又被逼处此,无计可施,方在愧恨不安,闻言料知婴儿从无假话,心始释然。

当日回去禀知父母,次日未明便即起身,向婴儿辞别,重往仙都赶去。

超群初去时一心记挂父母安危,唯恐到时被秋云撞见作梗,不能下手,全家难免惨祸,特意算准秋云在前洞行法参拜之际,偷偷前往,哪知二人俱是命该遭劫,超群受了婴儿挟制,不敢和秋云相见。秋云在洞中虽然渴念,但知超群不会这么快赶回,又知出入路径方法,来时必照自己传授,向镜中唤人,一到即知,因而全神戒备着正洞来的仇敌,不曾留意东山坡土穴会出乱子。而超群前次隐藏的一枚金丸,两面瞒着,始终没有机会转口告知秋云,也致铸成大错,悔已无及。

超群到的这一天,秋云由头一晚起便有了警兆,兀自心神烦躁,坐立不安,恍如大祸将至。觉着婴儿尚幼,不能前来;并且她的仇敌已去,超群早应到家,又是自己祸福与共的千秋伴侣。心想:“东山口墓穴虽是根本重地,但那一带禁制神妙,隐秘非常,外观只是一个寻常不起眼的小土坡,便到近前也看不出。下面又埋有师父的遗体、法物,即使有人疑心发掘,触动戊土禁制,墓穴立即下沉,上面老是千寻黄土,发掘不尽,休想到底。除超群已知其中奥妙,可以随便出入,外人休想闯进一步。日前妖道连那镜中通路俱未走完,便即遇阻退回,自信万无一失。倒是前洞既已堵塞,并有重重禁制,但是妖道常来之地,位置、方向仍可辨出。此时心惊肉跳,必应在此。”惟恐势孤无援,万一疏忽,被妖道邪法攻入。越想越觉可虑,连地穴中参拜也都停止,终日守在前洞里面准备。

事也真巧,妖道已去多日,独于这时约一同党赶来。本意并不一定和主人翻脸,只欲强迫着再试一回。及见洞外桑林全拔,阵法已撤;崖洞也已不见,变为实质。先在外面厉声呼喝,令速现出门径,没听应声。以为主人记着日前之怨,有心决绝;又以为是不能行动,怯敌食言,闭关相拒。不由大怒,一面厉声怒骂,一面施展法宝攻山。实则禁法神妙,妖道决攻不开。秋云终是心寒胆小,从来又没经过大阵仗,觉出兆头不佳,竟为妖道声势所慑,越以为先前料中。惟恐有失,吓得连那日和超群商定用来对付敌人的一番话全忘了说。专一藏在里面,战战兢兢,小心防守,一步也不敢离开。以致超群在后洞墓穴为所欲为,一点影子也不知道。

超群到后先照秋云所传入洞,随又如法施为,将洞口照旧隐去。然后照婴儿所说行事,取出木箭,顺着壁间门印一划,一阵黄烟冒过,顺手一推便开。走进去一看,里室和外室一样,四壁金光闪闪,明如晶玉。除当中有一土榻外,空无一物,壁间也不再见有门户痕迹。超群仔细看了一阵,寻不到门径。暗忖:“秋云明说乃师法体藏在这里,出困以前她和丑女先还来过,怎会查看不出端倪?此榻位置在当中,与地浑成,都如黄玉一般,光色、质地全无少异,形式却极古雅,与外间不同。莫非这便是坟?下面藏有死尸也说不定。”想用木箭试试,又恐榻内便藏有死尸,无心毁损尸头,法宝得不回去,徒劳无功,还不好交代。事须从速,又恐秋云走来撞上。略为盘算,便将三支木箭取出。

两支紧握手内,以防万一;只将一支如法施为,向榻角近土之处掷去。五行生克,果具妙用,一触即发。箭尖上青光刚刚射向榻角,呼的一声,那座比晶玉还要坚硬透明的土榻整个爆散,满洞金光、黄云齐向身上压涌而来。当时光彩奇亮,耀眼难睁,超群七窍堵塞,几乎闭过气去。幸而超群上次尝到过戊土禁制的厉害,早就提防它突然暴发,难子抵御,下手时十分谨慎,只在丈许以外指定箭光行事,人没挨近。乙木之宝又有极大威力,具有克制妙用。超群一见光烟蓬起,眼花头晕,便知埋伏触动,忙把护身青气放出。一面再将手中双箭同时发出,与头一支会合,化成三道青光,飞向金光、黄云之中,只绕驰了两周,金光、黄云便已消灭。戊土精气一破,青光照处,再看那洞,已成了一个土穴。上气刺鼻,甚是黑暗,迥非初进时金墙玉璧,光彩辉煌情景。土榻已无踪迹,只当中地面上陷了一个丈许方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