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横江白雾 绝壑运蛛粮 匝地金光 荒崖探怪迹

话说那卖豆花饭的王老幺,自从前日得了甜头,回到家中连夜做了几样拿手菜,准备次日敬给二女,好多得点赏钱。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来,以为二女开船走去,自家又舍不得吃。正想乘今早会期卖出,忽见二女带了浪生走来,好不欢喜。见摊前三条长板凳上都坐满了食客,惟恐二女官家小姐不愿与粗人杂坐共食,连忙用好话催众人快食,说:“有官家定座到来,请让一步。”又令乃妻代为照管,挤迎上前说道:“两位官小姐快请这里来。”那些顾客多是赶集的商农,先听王老么催快,还不愿意,在说闲话。

及见二女神情穿着,俱为所慑,当是进香的大官眷属,三口两口忙着吃完,会账走开。

王老幺慌不迭擦抹案板,请二女、浪生坐了,换上新涤碗筷。赔笑说道:“小姐昨天怎没来照顾?还当官船开走了呢。前晚回家连夜宰了一只肥鸡,又把隔年留存的香肠、血豆腐蒸好,共配了四样菜略表孝敬,还没有动呢。”随说随将摊侧箱内菜肴取出摆上。

二女见是一碟棒棒鸡、一碟烂烧鸭子、一碟香肠、一碟血豆腐,外加摊上原卖的小笼蒸扣肉、大碗豆花带肉未香料。面前已摆了一大片,王老幺还在现炒热菜,便说:“够了,我三人哪吃得下这许多?”王老幺道:“这里小人一点心意。小姐们自然吃不多,听说这娃娃食量太大,庙里素包子都能吃上一笼,今天跟小姐出来开荤,少了哪够这娃娃吃?”言还未了,浪生听王老么连叫他娃娃,怒喝:“你敢叫我娃娃?”怪眼一翻,便要纵起抓去。幸二女手快,将他按住。王老幺知他厉害,直说:“我说错了,小祖宗不要生气,我做好的你吃。”浪生也真觉饿,二女一喝阻,便不再闹,埋头大吃起来。一会,王老幺又炒了一碟辣子鸡丁、一碟腰花、两碟素菜端过来。浪生自小随师茹素,初尝美味,高兴已极。彩蓉见他食量兼人,吃得又香,边吃边拿眼偷觑自己神色,哪一样菜都要留些,似未尽性,便笑道:“爱吃你只管吃,吃完叫他添,只不许吃酒好了。”

王老么巴不得多卖,又添了两小笼扣肉、一碗豆花过来。浪生共吃了四碗冒儿头,菜是全光,方说够了。

这时别的顾客俱被王老幺推有官眷包座谢绝,因浪生生得异样,香客多听庙中养着一个怪婴,见了纷纷传说,齐来观看,摊侧人都围满。又见二女携带浪生情景,互猜浪生要被官家带去,从此享福,一步登天,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二女先见浪生吃得有趣,不曾觉察,见状未免厌烦。彩蓉给了五两银子,已要起身,猛瞥见前面香客游人东倒西歪,往两边乱挤,一个身材高大的头陀甚是眼熟,正往庙内挤去。不禁大惊,忙即悄告灵姑:“速带浪生绕向庙侧树林之内等候,我有事去去就来。此时千万不可和我在一起,遇我时不要说话,装作不认得才好。

灵姑因彩蓉神色慌张,说完便走,料有原因。见王老幺还在于恩万谢,随口敷衍两句,允其再来,径率浪生依言往庙侧密林之中走去。这时香客游人越聚越众,拥挤不通。

灵姑恐浪生力大,乱闯惹事,便将他抱起,低声叮咛不许言动,自往前挤。仗着民风淳厚,见是女子、婴童,都各避让,才得勉强挤向前去。行近庙前,瞥见卫诩在殿前石台上,方疑彩蓉是寻他去,猛听前面人声鼎沸,纷纷波动,循声一看,乃一个长大头陀,正由庙中挤将出来。先前彩蓉见头陀时,灵姑面向饭摊,并未看见。此时见那头陀身高七尺以上,豹头狮鼻,浓眉大口,一双狗眼闪闪生光,额束银箍,满头黄发披拂,乱蓬蓬的。生相甚是狞恶。走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味朝前猛冲,所过之处,人全东倒西歪,众声叫骂。有那年轻气盛的不甘吃亏,便挥拳打去。头陀既不还骂,更不还手,仍然往前挤撞,如未闻见。可是打人的都相继呼痛。咒骂不已。

灵姑看出头陀神情有异,不但绝好硬功,弄巧还是妖邪一流。心愤出家人不应如此强横可恶,如在平时,早已上前理论。此时一则游人大多,动手恐有误伤;一则又惦着彩蓉行时之言,无暇及此:只好忍耐下去。经此一乱,再看卫诩,已然不见。绕到庙侧无人之处,回顾头陀,也将挤出人群。叫骂之声相接,知道吃亏的人甚多,断定头陀决非善类。暗忖:“看此贼头陀行径,平日恶行可知,实是容他不得。等见彩姊商量之后,探明底细,如是凶僧妖邪,务须除去。只恐远来路过,一现即行,被他滑脱,又为世人贻害。”方欲到森林中无人之处飞空察看,忽听耳侧低语道:“速往庙后,道童宜从善在彼,我有话说。”

灵姑听出是彩蓉说话,忙穿过树林,绕抵庙后危崖之下,见宜从善满脸忧惶之色。

彩蓉业已先到,等宜从善将灵姑引到崖脚一个大只方丈的石窟以内,方始现身出来。灵姑见她踪迹如此隐秘,间是何故?彩蓉叹了口气,答道:“方才你见那高大头陀么?”

灵姑道:“你原来是为这贼头陀走的么?刚才你走时我并未看见他,你走后我来寻你,才得看见。他一味在人丛里横冲直撞,受小伤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如非想来寻你,抱有浪生,又恐人丛中动手误伤生事,早打发他了。那厮不过有一身好硬功,看他步行乱挤情形,不似什么高明人物,难道凭你还怕他么?”

彩蓉失惊道:“我走时匆忙,防贼头陀看见,不知你还未见,忘了告诉你。幸亏你不曾造次,不然又是一场麻烦。这厮乃是西昆仑二恶之一,原是土人出家,名叫赤隆儿瓜,外号金狮神佛。他还不说,最凶的是他师兄麻头鬼王呼加卓图,比他法力更深。二凶僧从小患难相交,情共生死,彼此心灵相通。又炼有几件极神奇的法宝。内中有一件乃是各人所戴金环,每遇危难,即使相隔千里,只要取环一擦,另一凶僧便即闻警追来。

其实他们不过身在旁门左道,不忌荤酒女色,性情粗暴,并不十分为恶,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本来也与我无关。只因妖鬼未戮以前,有一年这厮路过北郊山左近,值我由外新回,与他路遇,定要将我劫去。我斗他不过,行法告急。妖鬼赶来,一见是他,先颇不愿得罪,说我是得力门人,不便奉赠,此外鬼宫儿女甚多,任凭挑选奉赠。他偏执意不允,要定了我。两人翻脸动手,他自非妖鬼敌手;妖鬼也只能将他困住,急切间不能伤害。后来这厮乘隙磨擦金环,困到次早,麻头鬼王从西昆仑赶来,将他救走。由此结下深仇,另约能手寻斗几次,均未得胜,恨我入骨。此时遇见,岂肯放过?

“这厮适才不曾隐身由人上飞越,乃是故意。近年我虽学会妖鬼邪法,如和他斗,仍是败的可能占多数,况当取宝吃紧之际,怎能惹他?原想这厮也许是无心路过。乘他未见,隐形追踪,暗中一查探,才知上年他已来过,不知何故想占此庙,来寻庙主商量。

他也是用重价购买,不是强夺。卞明德见他以前得我吩咐,允以下月相让。他却定要提前,最好当时接收。说了若干好话,允以三日之后回信,方始走去。卞明德等三人因他师父还有多日才能坐化,听贼头陀语气甚是蛮横,意欲强占此庙,不让也要让,接庙以后,旧人一个不留,他师父已然闭关入定,不能惊动,本想一拼。只因我再二告诫,不敢妄动,为此十分焦急。

“那米商昨日到达,米也订好,起初打算运入庙仓存放,经此一来,只得变计。我令卞明德和米商说,将米船开往上流头无人之处停泊,今晚夜里由我将米船沉入水中,再行运入原乘木舟以内。虽然这类邪法颇干正教之忌,如若不知就里,被他看破,必然作梗。所幸为时不久,不见得只此个把时辰,就会有人路过为难,比起由庙运去多一周折,总妥当些。可惜灵姑入门未久,各派中人所识不多。此时如能得一见闻交游较多的正派中道友,到时隐身崖上守护,就万无一失的了。”

灵姑便问:“卫道友曾允相助,你虽坚拒,他意未忘,约他如何?”彩蓉叹道:

“其实他在昆仑门下多年,正邪各派均有交游,见闻广博,用他实是最妙。无奈此时我与他越远越好,此情万承不得。说起伤心,以后不提他吧。”灵姑见彩蓉目波红润,隐含幽恨,也就不再提起卫诩曾在殿前石台上现身之事。

二女商议结果,因知颠仙到时必还另派能手前来相助,便令宜从善转告卞明德,赶紧暗中购办米谷,由她二人夜间先付买价,转交米商,令其依言行事,推说江神用米,不许传扬。头陀不可得罪,仍用婉言回复拖延,如能推到下月,自是最妙,否则与取宝之事必有关联。明斗不过,便将师父闭关之事告知,借给他一问庙房,等坐化后再让全庙。这样说法,只要把二女暗中主持一节隐起,于庙中诸人决不妨事,自己再行准备应付。

商定以后,宜从善便说连日忙乱,浪生在庙实难管束,请二女将他带走。彩蓉一想,已然应允,看浪生聪明,也还听话;凶僧保不住常来侵扰,浪生在庙,容易生事;带在身旁虽要多费一点心思照料,却不致有甚别的乱子:便随口答应了。浪生先因恋师,不肯随往。及至师父闭关,室有禁制,不能擅入,又听卞明德等三人一说,惟恐二女舍己他往,误却仙缘,闻言大是欢喜。二女又诫他此去务要听话,不可胡乱言动。浪生允了,随同回转。大敌当前,不敢大意在崖上逗留,径回沉舟以内。

夜里彩蓉往庙中交付米银,并探头陀动静。到庙一看,大殿上蜡泪成堆,香烟犹自弥漫。卞明德、宜从善、金百炼三人还同了十来个临时帮忙的村人正在收拾打扫,计算日间布施,忙得不可开交。彩蓉原是隐身人门,仍把卞明德悄悄唤出,同往西庙静室,交付米钱。间知香客黄昏始散,头陀去未再来。因他在庙前挤撞,好些受伤村人心中不服,都想寻他晦气。卞明德曾命一精细人暗往跟踪,那人去了好久,方始回说那头陀出村以后,便往庙后乱山走去,越走越快。山路崎岖,正恐追他不上,头陀忽然回身将那人唤住,笑说:“我乃有道神僧,云游至此,发觉江心黑狗滩附近藏伏着怪物,意欲留此,为这一方除害。日里在人丛中挤撞,小有伤害,是众人有眼无珠,不知敬重所致。

我如真有心为难,被撞的人一个休想活命。你既跟来,足见是个有心人。”为念俗人无知误犯,从身畔取出一道灵符,吩咐用一个水缸,将符焚化在内,受伤的人用此符水一抹伤处,立即痊愈,还治百病。他并说庙中既无神光,又无妖气,乃是道士假名骗财。

他因除害,兼爱庙前风景,已用重价向道士买庙,限令三日之内出让,由他住持。从此不但不要人们供奉,还可大显法力,为这一方造福。除怪时虽有用人之处,也以重金相酬,不令人白费气力。回去可传语众人和道士,说他因见庙中香火已有多年,也许原来实有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冒充神灵兴风作浪,已被那闭关的老道士除去。早上访问道士师徒名声不差,香火供银由人自愿,向不强募,算起来除混衣食外,尚无别的恶迹,故此好好商说;否则不特当时要将此庙强占,不给分文,还要另加处治。他已格外宽容,给了三日期限,休再不知好歹。让价任凭多大,决不还口。只管迟延,那就不客气了。

看三个小道士俱似会点障眼法,如不服输,把庙产认作本身基业,不舍出让,可往后山白石崖顶上寻他斗法,以胜负来决,也无不可。说罢一片红光,人即不见。那人和卞明德相好,也未向外传扬,径来报知。卞明德闻言,虽也不无忧疑,因知师父占算如神,既说自己去后,庙业归宜、金二人执掌,香烟还要大盛,别无凶险,又恃二女法力可以相助,以为此庙决不会被头陀占去。想试那符有无灵效,便备水缸一口,如言施为,姑令受伤人取水一抹,果然立愈。正想收拾就绪,趁夜静无人,去寻二女,彩蓉已经走来。

彩蓉听完前事,便令卞明德仍照日里所商应付,百事曲从,千万不可和头陀变脸。

有自己在,就让他将庙占去,也是暂时的事,不多几日仍可夺回。否则一旦为敌,取宝事忙,无力兼顾,庙固不保,连鲁清尘也不能在庙中闭关静修了。卞明德自是应诺。

彩蓉问明头陀所去途向,随即隐身往白石崖飞去。到后察看,荒崖枯寂,星月在天,削壁千仞,草木不生。崖顶怪石磊阿,连人坐立之处皆无,上下更无一个可以容身的洞穴,哪有头陀的影子。先恐被头陀的邪法瞒过,连用冥圣徐完所传搜形炼神之法试了几次,终于无人出现。知道不是所说不真,便是已离此他去,只得回转庙内。

彩蓉问知卞明德已将银子送往江边交与米商,心想:“子夜将过,难得凶僧不在,此时正好行法将米运入沉舟,何必再俟明晚?”忙又赶向江边。路遇卞明德交完米价回来,说米商周福庭多年交好,对鲁清尘师徒最是信服。起初听说米谷为供神之用,还不肯要银子,经卞明德再三解说,只令依言行事,不许泄露,方允收下。二女泊舟之处浪大滩险,虽有神明默佑,终究害怕,为此还给了他一道灵符,护送米船乘夜前往。来时船已开行,大约明早便到,二女泊舟之处,舟人日间睡眠,候到夜里,便可行法收纳。

两地相去要走二十来里上水,平日就是好天,也须好几班纤夫。因有灵符催护,只要一人掌舵,一人摇橹,即可平稳上驶。舟人见这样吃水的粮船,夜行如此容易,越发坚了信心,决不至于误事。

彩蓉知卞明德所习乃旁门中驱役五鬼的小术,稍微高明一点的一见即知。当此强敌伺侧之际,隐藏尚且不暇,如何还敢炫露?如被外人看破,立生祸变。如非事贵缜密,自己略为施展,便可运走,何须多费手脚,但知卞明德是一番好意,又不便多说。忙答:

“这样不妥。但我如破了你的法,你以后便减灵效。请速急收法,随我追去。”卞明德知船行江中,正当吃紧当儿,彩蓉却催他先收禁法后追,料有差错,好生惭愧,不敢怠慢,忙把禁法一撤。

彩蓉也用遁法将他隐了身形,一同带起。飞到江心上空,俯视江峡,宛如一条狭长的深沟。月光不照,暗景中只见星光随波闪动,夜色端的幽寂。晃眼追上那三米船,彩蓉随带卞明德往下飞降。见船上布帆高扯,首船头上立着一个手持符篆的舟人不住展动。

禁法撤去,符已失效,依旧乘风上驶,疾如奔马。照那走法,片刻即到沉舟之处,竟比预拟要快得多。知非无故,好生惊疑。匆匆教了卞明德几句活,以备少时如若现身,好与米商答话。跟着急飞首船,一把先将舟人所持符篆抢去。到手一看,仍是卞明德原物,灵效早失,毫无异状,可是船行更速。

舟人因符无端自手失去,自是惊诧,一片喧哗,齐说:“船走得这么快,没了灵符,怎能叫船停止?没有止法,如何得了?”纷纷埋怨持符人自不小心。有的便主张摆设香案,向江神求告。此应彼和,乱成一片。彩蓉见众惊哗,恐万一无事生事,便将卞明德送到船上,命照适才所说略为增减,止住众喧。自己又在暗中留神照料,见机行事。舟人见卞明德飞落,又是一阵喧哗。卞明德忙即喝止,假说奉了神命来此护送,吩咐噤声。

并盘问众人,途中可遇甚事,俱答无有。彩蓉在侧,闻言越发奇怪。暗中行法试止前进,只略慢些,却止不住。又试探不出别的朕兆,没奈何,且等到地头再说。

不消片刻,船到沉舟附近,忽然自停。彩蓉四顾无异,忙回沉舟一间,灵姑也说,自她走后并无动静,暗忖:“对方道行甚高,看此行径,颇似暗中相助,并无恶意。好在身有颠仙所赐灵符,事急时可防万一。时机瞬息,且相机把谷米运回沉舟,再作计较。

如真有人为难,运米时也必发难,否则定是颠仙命人来此暗助无疑。”便嘱浪生伏卧舟中,不许妄动,并令灵姑在水中加意防备,自水上面行法运粮。

等彩蓉出水一看,江峡上面已是大雾迷漫,星光全隐,越想越觉对方有意掩护。更不怠慢,先使舟人全数昏迷入睡。然后行法辟水,和沉舟一样,在水里空出停船之地,将三船徐徐沉下,将米谷分运原乘独木舟内。一切停当,并无变故,心中大慰。随将三船浮升水面,乘雾未散,亲身送船回泊。归途因是顺水,卸载之船行甚迅速,约有顿饭光景,便即回到江边埠头停泊。又嘱咐卞明德几句,便使舟人醒转,独自飞回。这一来断定有了大力暗助,蛛粮已备,只等三日之后庙会终了,即可用金蛛吸上金船,取那船中所藏的至宝。彩蓉虽觉头陀所说黑狗滩除怪之言颇似意在金船,以此为借口,但是自间法力比头陀差不了多少。先时害怕,是因人少势单,难于兼顾。现已添一能手暗助,加上颠仙所赐灵符好用,不求胜敌,只求全船宝物到手即行,总可如愿,不禁心中一宽。

因取宝日期将到,次日仅由彩蓉一人隐身出探头陀和昨夜暗助送粮那人的下落,灵姑、浪生一直守在沉舟以内。浪生天性好动,初随二女回来时,见那五只独木舟都沉江中水深之处,上面隔有两三丈深的江水,人须穿水而下,而下面四外的水被禁法隔闭却是空的,江水晶莹,清明若镜。船在中心,水族游鱼就在离头丈许和四外晶莹之中游行往来,历历可睹,甚是好看。有时灵姑为了逗他好玩,更把新从彩蓉所学的法术施展,放出光华照向上面,晶波辉映,幻为五彩,更成奇观。喜得浪生不住拍手欢笑,磨着灵姑演习,不舍离开。灵姑告以此乃旁门小术,无足轻重。异日随往仙山修为有成,不特飞行绝迹,顷刻千里,灵山胜域,自在游行,而且还可了道成真,长生不老,种种好处,说之不尽。浪生听得志夺神往,惟恐忤了二女意旨,日后不肯携带,百依百顺,无话不听。灵姑先颇愁他顽皮,不听约束,及见他这等听话乖巧,心中喜极,也是百计引他喜欢。所以两人守在船上,一点也不显寂寞。

可是木舟一切舒适,食物仅有二女所带干粮。浪生自随二女开斋,在庙前吃了一顿好的,心中不无恋恋。彩蓉去后,他忽然腹饥,偶问灵姑:“仙家法术能把吃的东西变来不能?”灵姑答道:“真到神仙境地,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虽离成仙尚远,不禁饮食,但只可和昨日一样,身有便钱,遇上吃些,怎肯为那口腹之欲卖弄法术,炫惑世人呢?学道首主刻苦清修,我们在山中吃的多是山粮、野菜、黄精、薯蓣之类。庙前豆花饭因是多时未吃的家乡口味,又兼有事打听,才去吃了两顿。你将来拜了仙师,若不肯吃苦,却修不成呢。”浪生闻言,便取舟中干粮自吃。

灵姑见他没再言语,暗忖:“此子虽然聪明,毕竟是个才过周岁的婴儿,又是幼遭孤露,备历苦厄。虽幸鲁清尘哀怜留养,庙中生活也颇清苦,听他说昨日那等寻常饭食尚且是初次到口,小孩子家如何不口馋?似此聪明灵巧,生身父母如在,官家子孙,正不知如何爱怜呢。”心中一起怜念,浪生再一样样顺从,更党委曲了他。因知沉舟有师父灵符禁制,只要不升上水面,任多厉害的妖人也不能侵犯,纵然头陀是个大敌,但又不认得自己。左右无事,少去即回,决无妨害。便笑对浪生道:“你想吃昨天的豆花蒸肉么,我就带你去,这干粮不要吃了。”浪生道:“大姑姑不是说不要二姑姑和我离开这里么?想是想吃,要用法术变来才好。离开这里,万一妖邪来了,大姑姑回来要怪我们的。”灵姑笑说:“我晓得,我带你去,不要紧的。”浪生自是喜欢。

灵姑遂带浪生离舟出水,飞上崖顶,略为眺望。正待起身,浪生似见崖后青光一闪,忙唤灵姑看时,已不再见。这时日甫过午,崖顶阳光甚盛。前夜大雨之后,石凹中积潦未干,日光照处,光影闪动。灵姑闻说,先颇生疑。及至飞去察看,见崖后乱木丛杂,遍地苔薛,间以水潦,映日闪光,到处刺荆野蔓,无可驻足。苔痕又是一片浓绿,并无足印。只有一块高约丈许的怪石矗立在侧,光滑滑寸草不生,石上孔窍玲珑,大小何止百数。石后如有人物,隔孔可见,难于隐藏。全崖顶仅此数亩方圆地面生有草木,下余都是略具肢陀的秃崖,石质浑成,一目了然。因路难行,浪生又未看清,当是水光闪耀,也就没有往怪石底下细看,径率浪生往江神庙飞去,先到庙侧森林隐处飞落,然后步行出林。

会期正当极盛,香客虽减,庙前商贾云集,仍是热闹非常。二人由人群中挤向豆花摊,恰值午卖方过,食客稀少。王老幺夫妻正在忙着添火蒸肉,往大锅中倒豆浆。见灵姑、浪生到来,忙即笑容让坐,问道:“小姐的船还没开么?还有一位小姐怎么未同来?”灵姑笑说:“她今日在船上吃过饭了。我们也许要等会完才走呢。”王老幺一面忙着添送饭菜,一面随口笑道:“今年我真运气,开市就利。先遇见你二位官小姐,随便吃点东西,给了那么多银子,已够我买几担谷的了。想不到吃十方的出家人也会有那样大方的,真是怪事。”浪生便问:“出家人可是前天挤人的头陀?”王老幺答道:

“不是他还有哪个?”

灵姑先未理会,闻言心中一动,忙即探询。王老么道:“昨天擦黑,我正收拾东西,那位大师父忽然走来要买吃的,我见他前天强横霸道,在人群里乱挤,一个出家人那样蛮不讲理,张口就要吃肉,一点不守清规,凭良心说实是看不上眼,又恐他吃了不给钱,本心想推托不卖。因他长得凶神恶煞一样,那天又挤伤不少人,心里害怕,不敢惹他冒火。我屋里也怕惹事,不住挤眼,强劝我卖。没奈何只得忍了心痛,譬如少得几钱银子,舍财免灾,送些他吃。他偏吃得又多,单扣肉就吃了二十二笼、豆花十大碗,饭和别的菜还没记数,吃得我心痛极了。他和扫盘狮子一样,一小笼四片扣肉一口就光。他那里夸一声好,我心上便像挨了一大棒槌。心想舍这一顿饭,至少糟践我好几串钱。他吃着甜头,明天再接着来,还不把我吃死?大使我心痛了。把我屋里恨入了骨,他还吃个没完。直到后来,我翻菜柜给他看,说连明早卖的都已吃完,熟饭菜已一点没有,要吃还须拿钱现买现做,他才停了筷子。我见他坐着不走,心正打鼓:‘莫不还没吃够,要我再做给他吃吧?’谁想他是当地土人,人虽粗野,用钱却真大方,这一顿不到两串钱的东西,居然给了我十多两银子。还说他正向道士买庙,以后天天买我吃的。这财喜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灵姑笑道:“你发财了,怪不得这么喜欢。那头陀可和你说他住在哪里么?”王老幺道:“他说住在后山白石崖。土人住的地方都怪。那白石崖离此很远,好些人连地名都不晓得,我还是十年前随人打竹狗去过两回,又险又陡。除了崖窝竹狗洞前长着一片竹子和无人肯吃的苦笋,连草都没有一根。总共几个竹狗做窝的石窟窿,又低又窄,人都走不进去,崖上下二三十里从无人迹。他偏住在那里,就不怕毒蛇、竹狗咬,人哪有安歇的地方呢?自从头天他一发蛮乱挤,这里人没有不恨他的,要想在村里借住,也是无人肯留。我虽得他点钱,像这样不守清规的番和尚,真要把庙买去,日后这里香火也不会兴旺。再要是不安分,庙会散了不要紧,江神不来受祭,兴风作浪拿行船出气,那就糟了。听说庙里鲁老道爷已然闭关入定,将庙传给大徒弟卞明德。他三个徒弟都有本事,不是糊涂虫。卞明德更是精明能干,文的武的都来得,何至于接手不两天,就把庙产让人呢?说是假吧,土人口气又那么硬法,好像两家已经说好,就在这两天。还说他爱这庙,江里又有水怪,非他不能除去,道士想不让也不行。

“我听着奇怪,想起庙里老少道爷平日好处,不放心,连夜去见卞道爷报信。他师弟兄三个已早知道,并不着急。还说他师徒四个早想离开此地,难得这位神僧肯来接替,再妙不过。只是日期大迫,手边还有好些事未了,打算过上十天半月再让。都是出家人,给钱不给倒没什么。神僧性急,真非早接不可,只好和他商量,先匀一半偏厢给他师徒四人居住,候到事完,再行离开,只要不妨碍他师父的功行就行了。随后又把这位和尚的神通法力,说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我一听口风,简直非让不可,心里实不愿意,情知这庙要糟,但又无法劝说。

“刚生着闷气,走到坡上,忽听身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那和尚,板着脸问我:‘小道士说了甚话?,我倒着他吓了一跳。心想:‘庙既决定归他,莫如敷衍一阵,管甚日后之事?且先得点现成好处再说。’便把卞道爷所说的话,添枝加叶说了一套。

这土人真吃恭维,听人怕他神通法力,高兴极了。说他本意并非强占此庙,愿出重价来买。满想道士把持不让,为除水怪起见,他便给些重价与道士,用法力硬往外轰。不料道士对他如此恭敬,连背地里都是那么诚心,倒不好意思强逼了。适才正打算进庙商量,明早交接,忽接师兄来信说有要事,催他立刻回去,并不许今日与庙中道士见面:

“他正想找人带话,正遇我出来。先疑我是道士耳目,现知才是好人。叫我传话与卞道爷,说他奉师兄之命,非回去一趟不可。但他主意已定,庙仍要买,此去约有三两日耽搁就来,念在对他心诚恭敬,不加强逼,银子任凭要多少,庙是必让。最好乘他走这三两天,赶紧安排准备移让;真要是来不及,务把大殿和西偏厢先行让出。到了立坛除妖之时,却得听他调遣,不许随意行动。

“说完他又给我一锭银子,严嘱不许对别人说,否则他是神僧,决不宽容。我想高原很远,如何赶得回来?他把我领到庙侧无人之处,将手朝地一指,立时涌起一朵金莲花,托了他向空飞去,晃眼不见。如是别人,定被瞒过。我恰听人说过,土人都会障眼法儿;又随过鲁老道爷几个月,得知好些门道。假意跪地叩头不起,暗中偷觑,那金莲花果是假的。一会便见一条黑影由我身侧闪过,料定是他,恐被觉察,仍做不知。看在银子份上,望天叩了好些头,捣了好些时鬼,才往庙里去传话。卞道爷只答可以,也没说什么。

“我猜那和尚说回高原见他师兄定是假的。他们多会邪法,吞刀吐火,驱遣恶鬼。

他定要这庙,不知出甚花样,我有点放心不下。恰巧我有个侄儿大毛,是个赶船的,年轻力壮,手脚板着实来得,上月和主人打架,散了伙,没处着落,前来寻我。听我屋里人谈起此事,他说那番和尚在成都辟邪村时见过。也没和我夫妻说,今早起五更便往白石崖去探看。他前年跟番和尚办过一件事,还得了百多两银子,知道番和尚法力很好,住的地方,不画符念咒显不出来。到了崖顶遍找不见,便照番和尚当初所传符咒一划一念,果然现出一座牛皮小帐篷,人却不在。看出和尚果是熟人,人去高原并非假话,既留帐篷在此,日内一定回来。他本为没钱养家着急,知和尚手头大方,他又帮过大忙,只要见面,好歹也弄他一二百两银子,从此可以回家买田,不再出来奔波劳碌,喜欢得了不得,适才兴冲冲来和我报喜信。据他说,和尚除了爱吃酒肉,玩女人,并不做甚坏事。玩女人也是用钱买,不是霸占强奸。他原是土人,与我们出家人不同,不能怪他。

不过他老庙在高原,他买这庙必有什么缘故暂时居住,决不会长。我侄子以前好赌荒唐,人却诚实,所说必不会假。我问他帮过番和尚什么大忙,他却不说。那牛皮帐篷还在崖上,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

灵姑知彩蓉连日寻找头陀下落,曾往白石崖去过两次,俱未寻到踪迹,心甚忧虑。

不意无心中探出底细,并还有人得过他亲传出入帐篷之法,暗自喜慰。但仍作不经意之状问道:“番和尚所居帐篷既有法术障眼,你侄儿用什符咒使它现形的,你知道么?”

王老幺道:“其实我侄儿大毛从小随我长大,最是亲热听话。我适才也问过,他说别的都能依我,惟独这件事,番和尚用他时原是迫于无法,看他诚实忠心,才行传授,传时还赌过恶咒,万万泄漏不得;如若违背,对人说了,便有杀身之祸。并且大毛只要一泄漏,番和尚那里立时知道,无论相隔千里万里,只消他一行法,三日之内大毛就非死不可,番和尚又恶又狠,杀人不眨眼,大毛是知道的,居然还敢私下去窥探他,也因问心无槐之故。说时,正赶晌午来了好些买主,没空多说。我想大毛不会再传人的了。”

灵姑先想用银子买动王老幺,向大毛学那符咒。一听口风甚紧,知他叔侄一般诚信,不便再行套问。随即给了一小锭银子,便同浪生去找卞明德。问知彩蓉晨间来过,旋即他去,未说何往。蛮僧三日之约已届,本定当日接庙,昨晚忽命王老幺带话,自愿从缓,不知何故。灵姑因王老幺与鲁清尘师徒多年交往,又是庙中旧人,情感甚好,如由卞明德设法诱探,劝令传那符咒,或许有望,便把前事告知。

灵姑谈了一阵走出,遍寻彩蓉未遇。转游到了黄昏将近,估量彩蓉已回。回到沉舟一看,却自从晨起出去,并未回舟。知彩蓉不会走远,如欲他往,必先通知。似此竟日不归,她又无甚别的交往。虽有一个卫诩,但因自己失身妖鬼,清白己污,暗自伤心,不愿再践宿诺。再三力说,心志已决,不可更移,连面都不愿再见,焉有朝说夕更之理?

不禁疑虑。等到半夜,仍不见回,惟恐彩蓉又往白石崖,吃头陀赶回撞见,或是中道误遇,闪避不及,动起手来,为妖法所困。越想越像,焦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