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糖厂

1932年冬，唐家三小姐刚满11岁，戴着一顶翘起两耳朵的白色绒线帽，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去糖厂纯粹是为了好玩。糖厂的玻璃上总是蒙着一层霜，在11岁的小女孩眼中，那些白霜像雪花。上海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要下也是夹冰带雪的小冰晶，雪不大，地上也积不住什么，水汪汪的一片，夹杂一些烂泥，新皮鞋不敢穿，小姑娘倒是要穿套鞋的。

三小姐第一次随父亲去糖厂就是下雪天。

新年就要来了，做糖果生意的老板们都变得异常忙碌，上海各大百货公司不能断货，店铺也得堆放整齐，满坑满谷，以壮声势。另外公司还要推出新品，唐老板就是有三个脑袋也忙不过来。这天，他去鹿鸣糖厂去见意大利技师，想带大女儿唐如雪、二女儿唐如玉一起去，父亲有意培养如雪、如玉多去糖厂看看，家中没有男孩子继承生意，三妹唐晶莹年龄还小，定是指望不上的，家中一贯认为，老三就是吃喝享乐的命，继承家业还得靠老大老二才是。

世间万物，想象是一回事，落到实处，又是另外一回事。唐家大姐二姐，都对继承糖厂这事提不起兴趣来，别人家谋权算利，打破脑袋，争当未来家族企业的掌门人，只有这唐家，你谦我让，一派祥和，没有人对生意上的事感兴趣。

好在如雪逐渐长大，对经营糖果生意有了一些兴趣，这才把心思逐渐转移到家族生意上来，对父亲事业有些帮衬。母亲朱丽安说：“做生意办糖厂，最忌没有争抢心，别人家都是争着抢着要当继承人，恨不得早点挂帅当老板，当经理，我家这两位小姐可倒好，云淡风轻，就知道描眉画眼，穿衣打扮，对生意上的事一点不上心，这可怎么是好？”

“妈妈不用发愁，还有我唐老三呢！”

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执意要跟爸爸去糖厂。

“三小姐，要是出去的话，那套鞋总要穿一双的。”张妈拎着一双套鞋追出来，追到汽车旁硬是给小姐换上。

开车的司机等着不耐烦，按了一声“嘀”，父亲就训斥他说：“李司机，急什么急，没看见老妈子给小姐换鞋呢吗？”

“噢，不急不急，手不小心碰了一下喇叭。”

上回上“上海酒果业商会”开会，这新来的司机也是这样性急。唐鹿鸣一向不喜欢心急的人，做生意求的是一个稳，作为酒果商会会长，他在商会会所的墙上，装饰了一个大大的“稳”字，被同行笑称“稳派”。与“稳派”相对仗的是“急派”老板顾顺章，顾老板也是做糖果的，后起之秀，喜欢新品研发，搞些洋玩艺儿，受他的启发，唐鹿鸣也不甘落后，研发起巧克力来。

汽车离开唐家花园，行驶在湿漉漉的淡墨里，街景如墨，树也如墨。小女孩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着圆圈圈。她肯跟父亲出去，纯粹是因为喜欢坐汽车，三小姐从小就知道，那个移动的小盒子是好玩的。她生性好动，徒手翻跟头，上树摘鸟窝，跟小男孩打架，这些她全都干过。家中的总管路姨说：“这孩子啊，是男孩子投错了胎，三小姐本应是个男孩来着。”

“唷！我们这没生男孩的，碍着你什么事了？”都说唐夫人的嘴上有利刃，不说则矣，一说惊人。娘家是开珠宝店的，陪嫁就是一座花园洋房，也就是现在的“唐家花园”。

唐夫人朱丽安常戴着一身贵重珠宝，站在挂满枝形吊灯的大厅里，给家里大大小小三十多位丫鬟老妈子训话。那是她唯一的高光时刻，像小时候看过的古戏里的铁娘子，女将军，站在高处振臂一挥，万人应喝。

“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生男生女，不是你们这些下人该多嘴的事！”

“是！夫人！”

路姨内心出了一张撇着的嘴，嘴角向下，形状夸张，但外表她控制得很好，一副温和的笑脸，嘴角微微上扬，身体微俯，鞠了一个躬。路姨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仅次于夫人，说一不二，所有下人明里暗里都有些怕她。唐夫人并不喜欢这个路姨，总觉得她脸的后面还在一张脸，可家里没了她，一切都会垮塌，前院后院都乱了套。路姨像会魔法的人，稍稍动动手指，家里就会变得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