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入画里的美善
/ 陈志宏/
1964 年,“四清”工作队将“思想反动”的韩美林一脚踢出京城,把他下放在安徽省淮南陶瓷厂劳改。进到厂里,大家都知道韩美林是“内定反革命”,远离他,就是远离是非。所以,在偌大的一个瓷厂,他孤寂一人,甚是落寞。在无人亲近的异乡,韩美林迎来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一只被他唤作“二黑”的小狗。遇见它,是一个偶然,带来的温暖与感动,却陪伴一生。
淮南陶瓷厂坐落在八公山脚下,一个人的时候,韩美林就会去山上走走,听听风,看看景,散散心。那天,他背靠着一棵马尾松吃饭,忽然觉得有人扯自己的衣袖,立马又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潮乎乎的气息,不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灰黑色的卷毛小狗,又瘦又脏,毛发散乱,目光呆滞,没什么生气。看它怪可怜的样子,韩美林起了恻隐之心,把自己饭盒里的饭,拨一点儿给它。小狗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全吃光了,末了,舌头还把地扫得十分光亮。吃完了,那狗也不走,冲他摇头摆尾。韩美林伸出手去,抚摸它的毛,轻唤道:“你也一定是个不走运的多余的‘人’,看你一身黑,要不我就叫你‘二黑’吧。”
一个被发配在山间的孤寂之人,与一只可怜的流浪狗不期而遇,就这样成了那个特殊年代温暖而奇特的印迹。从此,韩美林有了一个顽皮而温馨的“小朋友”。再去爬八公山,韩美林就不再孤单了,因为有二黑做伴儿。他在烧窑的时候,二黑也会待在热浪扑面的窑里,陪着。火盛之时,它烫得直跳,四爪轮换着点在地上,也是不离不弃。
一次,韩美林回北京看病静养,二黑跟着进了火车站。火车启动了,它狂追着,一路飞奔,韩美林含泪扬手大喊:“二黑,你回去!回去啊!”火车走远了,再也看不到小狗的身影,韩美林耳畔长时间萦绕着二黑凄厉的叫声。
“文革”开始后,韩美林被勒令回厂。
厄运是突然降临头上的,一个阳光正好的上午,韩美林正聚精会神地雕刻一个朝鲜族姑娘。忽然,几个年轻人直奔他走来,二话不说,把他五花大绑,一个年轻男子当即用粗大的杠子打折了他双腿。从此,他走进生命的暗区,再也见不到人间的阳光。
无休无止地批斗,让韩美林感到天地一片黑暗。在批斗会上,韩美林受尽侮辱和折磨,手筋被挑断,脚骨头被打碎。那些人用钢丝捆着韩美林游街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二黑突然从那些“革命小将”里钻出来,直扑向他,冲他摇头摆巴,极为亲昵。世上的人对他无情无义,唯有这只小狗,呼着温热的气息,给他一丝人间无法得到的温暖。
谁知,打手将打人的棍子一把抡起,重重地打在二黑的身上,连打三次,韩美林只好眼睁睁见它脊骨塌陷,软弱无力地趴在自己的脚下。然后,无数双脚同时踢着、踩着、跺着,它仍顽强地挣扎着,舔着韩美林的脚管。自己断骨,都未曾哭泣,面对此情此景,韩美林不禁热泪盈眶,暗自抽泣。
入狱后,韩美林脱下被二黑亲吻、抓挠过的衣衫,慎重地珍藏着,因为那里留有二黑的气息。他不知二黑是死是活,却深深体会到,小狗用生命抒写了对自己的忠诚。在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条生命,与自己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在狱中,韩美林被撅断过三次指骨,脚骨被踩、跺、打碎40 多块。生命遭到如此践踏,韩美林仍然坚持作画,在不到四平米的牢房里,捕捉生命的灵动。他告诉自己要像二黑忠诚自己一样,忠于自己手上的画笔。他用残指在破碎的裤子上画他眼中微小的生灵:蚂蚁、蜘蛛、蟋蟀……经历了4年零7个月的囚禁生涯,韩美林终于看见了阳光。出狱后,首先想到的是买一公斤肉去找二黑。可是,却被人告知二黑被打之后,不吃不睡,当天,哀叫着断气了。激愤与思念交织着,韩美林拿起手中的画笔,把生命中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小狗,鲜活在自己的画布上,然后,给这一画作命名《患难小友》,遥寄天堂诉哀思。
韩美林说:“作为世上只有一次的生命都应受到尊重。我经常两手捂眼,感叹人生在世……后又联想到狗生在世,马生在世,牛生在世,鸟生在世……怎么都活得那么艰难。”从此,他的画作里,多了动物的身影,狗、马、牛、鸟……一笔一画,都是植入画作里的善。
哪怕自己伤至于此,韩美林仍忠诚于美,忠诚于善。罪恶与丑陋不足惧,而人世间的美善就像飘在风中的尘埃,虽说微不可见,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将美善植入自己的画作里,就会在笔墨里永生,在人间流传。倾注一腔大爱,将美善植入画中的韩美林,因此才成为举世难寻的艺术大家,成了令人敬仰的“奥运福娃”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