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是一种无意的惩罚
/ 一路开花/
寒窗多年,他是唯一一个会对我暴跳如雷、责打相加的老师。
他每次指着我鼻尖唠叨的话,我几乎都能毫不含糊地倒背如流。我跟他说,我要打拼自己的一片天地,他不但不鼓励我,还恶语相加地打击我。他说,像你这样的无知中学生每年不知有多少流入社会,别说你们,就连学识平平的大学生都遍地皆是,你靠什么打拼你的天下?靠你的自负,懒惰,还是怯懦?
我和他像是几世纠缠的仇人,每次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大战便要爆发。他说,我是班上最难管束的学生,也是他从教20 年遇到的最大难题。我嘿嘿地笑,不顾他手中的藤条与他顶嘴:“比你大学时的微积分还要难吗?那我不是比牛顿还厉害?”
他身体里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幽默细胞。我这样诙谐的话语不但没能缓和尖锐的矛盾,还使两人的世界大战愈加激烈。于是,我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面大汗淋漓地做着俯卧撑听他叫唤,一面嗷嗷地享受着二十几下藤条炒屁股肉的美妙滋味。
因为他的责打,我成了班里的英雄。班里的坏同学无不说我是最讲义气的“江湖大哥大”。不论是谁说笑话,谁传纸条,谁谈恋爱,我都会守口如瓶,任凭如何严刑拷问,软硬兼施,我始终坚定立场,100分钟不动摇。
我跟班里的同学说,我只能坚持100 分钟,那是我承受痛苦的极限。100分钟后,我就得为自己的生命安全作全面考虑了。他们嘿嘿地笑,说我真够意思。其实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个老师会坚持惩罚一个学生超过一堂课。45分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地理老师的茶杯被放巴豆油的事件,后果异常严重。他在课桌前面露难色地声称要上厕所,结果一去不复返,不见踪影。后来得知,他在厕所里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导致当天整个高二年级的地理课严重瘫痪。我成了头号犯罪嫌疑人,被他逮捕。他说,在他的班上出现我这样屡教不改的败类,真是伤心。
地理老师在旁懒懒地说,算了算了,都成这样了,也不用说了,再让他混一年,回家种田去好了。结果,他真是和平解决了此事,不动干戈地将我平安送回了教室。
教室里的真凶们一片欢呼,说我又做了一件拯救苍生的善事。我笑笑,内心却是一片波澜。说实话,我不喜欢他的责打,让人觉得粗暴而又野蛮。但真没了这样的责打,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似乎,整个世界都把你冷落了。你的对,你的错,都再不会有人在乎一样。
看来,他是真不管我了。高三开学第一天,他便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看到我耷拉着脑袋奔到最后,几乎兴奋得热泪盈眶。
自此,我成了个人特别行政区里的一员。可以肆意地在课上说笑话、扔纸条、吃东西,无人看管。我和最后一排的他们一样,成了透明的玻璃。他再也不会将目露凶光的眼睛转到我的位置,再也不会对我抬起指头,甚至,再也不会嗯嗯地答应我叫他老师好。
我成了他眼中不可救药的废物。我开始自暴自弃,胸无大志,开始和一帮社会上的小痞子搅和在一起。
一天,班上的女生急冲冲地跑进学校告诉他,老师老师,我们班长在学校门口被人打了!他大步流星地从学校里冲出来。刚好,我拨进人群。那群殴打班长的流氓早已仓皇逃窜,只剩他一人狼狈地蹲在那儿。他看看耳钉闪耀的我,又看看此刻灰头土脸的班长,不分青红皂白地便上来给我两记响亮的耳光,在众人面前嚷嚷着骂道:“你个废物!读不了书还不算,还不顾几年同学情谊,出手伤人,你和那些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有何区别?”
他最后的一句话使我流泪满面,他说:“我没有教过你这样危害社会的学生!”
这时,在路旁奄奄一息班长挣扎着说:“老师,老师,不是他打我的,那群流氓和他无关。刚才还幸亏他大喊‘警察来了’,才把那帮人吓跑,要不,我都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
他脸红耳涨地回头用余光瞄我,我没理会他,头也不回地奔上了马路。
为了向我道歉,他刻意在模拟考试前把我叫了出来,说要我帮他去那头教学楼抱试卷。他不知道,教学楼的声控灯已经损坏。毫无疑问,这又是班上那群坏小子的辉煌一笔。下楼的时候,他哐哐的皮鞋声在黑暗中一停一顿,似乎要与我说些什么,但又难以启齿。
结果,他不幸失足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几百份模拟试卷顿时散落一地。我不顾一切地上前搀起他,吭哧吭哧地往医务室跑。路上,他哽咽着问:“你恨不恨老师?”我说:“不恨,所有老师里面,就你一人会恨铁不成钢地打我,在我眼中,你是最好的老师!”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句普普通通的话,竟让年过半百的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事业,生活安逸,衣食无忧。同学聚会的时候,特意邀请了他。饭桌上,他凝神注视着我,面露生分,又热情不已。
饭后,我将他送回家中。下车前,他拍着我的手臂说,现在你有出息了,我心里也好受一些了。我真怕,真怕自己当年的那两记嘴巴,让你丧失了生活的勇气,让你……抱着此刻泪眼潸然的他,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当日的过错。倘若,我是以一种极为冷漠的态度来对待他,或许毕业后,他转瞬便会将这样的愧疚抛诸脑后。可偏偏,我显露出来的,只有无限的宽容和对他至高的崇敬。因此,作为人师的他,便再也难以忘怀自己当日于众人前所犯下的过错。
不曾想过,我真挚的宽容,竟在无意间成了一种让他自责多年、不可卸落的心灵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