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一早,废都和部落的联合大军果然抵达了未央庭,因为援军的到来,未央庭内的联合军一片欢欣鼓舞。

这一天注定在新纪元以来的历史记录上写下最浓重的一笔,占据了数百年霸主地位的星海联邦分崩离析的局面在这一天成为定局,西面被废都和部落联盟的军队占领,议长带着幸存下来的议员们退居东面的第3区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联邦和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联合大军,两者之间的决战一触即发,真正的乱世已经近在眼前。

大族长特意在清晨六点出城迎接部落的军队,石念作为废都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也要一同出城迎接废都的军队。在未央庭宏伟的城门前,石念见到了由废都将士和部落战士组成的联合大军,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运兵车上载的全是带有血污、疲劳却斗志昂然的脸,和运兵车泾渭分明的是大量部落装扮的部落族人,他们赤足行走在运兵车旁,扛着战斧或大刀,脸上的图腾文身在沾染血迹后显得越发神秘恐怖。

开在车队最前方的军车停稳后,首先从车上下来的是带领废都大军势如破竹一路突进,上任还不足一百天的首领高佑。

高佑神色疲惫,却依然拒绝了旁人的搀扶,一高一低地慢慢走到石念面前,挺直了背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高佑幸不辱命。”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

当天深夜,未央庭宫殿依然灯火辉煌,雪白的墙面上依然残留有烧焦的痕迹和斑驳的血痕,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战争痕迹,他们沉醉在未央庭奢华的水晶吊灯下,挥霍着香脆的烤乳猪和美酒,一边品尝着胜利的滋味,一边诅咒联邦人的锦衣肉食。喝醉的废都将士挥舞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穿过,偶尔引出一声谩骂。衣冠不整的部落勇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着粗俗下流的玩笑,牛饮着葡萄酒,如血的**从他们的嘴边流下来,打湿了敞开的衣襟也毫不在意。

高佑在推掉又一杯敬酒后,借口身体不适走出了主宴会大厅,厅外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正巧路过,高佑叫住他,问道:“宫殿内最高的建筑在哪儿?”

年轻的联邦姑娘眼里露着胆怯和防备,她紧紧抓着托盘,小声答道:“静苑的观景楼……”

看她的样子,大概是死也不愿领他去静苑那个地方了,他没有勉强,问过静苑的方位后就彬彬有礼地告别了女侍者,一人前往了静苑。

来到静苑后,高佑一眼就看见了一栋坐落在满池盛开荷花中的高高阁楼,在皎洁的月光和淡粉淡白色荷花的交映下,雕梁画栋的阁楼精美得如梦似幻。高佑拾级而上,他走得很吃力,作为右脚的义肢每一步都显得步履怪异。没一会儿高佑的额头就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但是他的神情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期盼,就好像孩童在打开系着缎带的糖果礼盒的前一刻。

阶梯有走完的时候,糖果盒子也会有打开的那一天。高佑攀上最后一层楼时,终于看见了石念的背影,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木雕的长椅上,身旁坐着徐玄,她的头靠着徐玄宽阔厚实的肩膀,徐玄的手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宁静柔和。轻柔的夜风吹动石念泼墨一般的长发,她伸出手指,将被吹乱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

对高佑来说,这幅画面美得让他心颤,也残酷得让他心颤。

高佑看着静静靠在一起的两人,转身欲无声离去,但是他忘了他是一个失去右脚的废人,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的心情反映到身体上,带来的结果就是被自己的义肢绊倒,用最狼狈的方式被两人察觉。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石念和徐玄,徐玄护着她迅速站了起来,当他们看见摔坐在阶梯上的高佑时,两人神色各有变化。

就在高佑挣扎着自己起身的时候,石念走了上去,扶着他的肩膀帮助他重新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马上就走。”高佑低声说。

“你等一等。”石念对他说完后看向徐玄,“你能在楼下等我吗?”

徐玄看了一眼高佑,什么也没说就顺阶而下离开了阁楼。

“坐下再说吧。”

石念走回长椅边坐下,高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迈出脚步,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只有短短一尺,近得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但是高佑知道,这一尺,是比月亮和星辰之间更为遥远的距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石念轻声问道。

高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你曾说过,你喜欢高的地方。”

“那是你十四岁时我对你说的话,没想到你还记得。”石念眺望着池中连接着天幕的漫天荷花,平静地说。

“我当然记得。”高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一天的情景,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些花真丑啊。”

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看见里面被挤压得汁水四溢、枯枝败叶的花朵时,那时的难堪和挫折直到现在他依然清楚记得。

为了摘这些长在仙人掌上的鲜花,他的十指被刺得鲜血直流,他轻之又轻地将花朵们放在柔软的布料中包裹起来,和师父一回到废都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龙穴,少年人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甜蜜又柔软,却在打开布包的一瞬间被强烈的难堪淹没。

“不,那是我收到的最美丽的花朵,”石念轻声说,“你是唯一一个送我花朵的人。”

高佑冷静平和的面容略微有些变形,被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愧疚所扭曲。

石念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并不是唯一一个送她花朵的人。

采摘仙人掌花朵时,还有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同样被刺得鲜血直流,制作叶脉书签时,是这双苍老的手为只剩叶脉的半透明树叶染上了色彩,他送给石念的那些小礼物上,永远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总是微笑着看着少年犯傻,和他一起讨论下一个礼物该送什么的人。

高佑无法忘记那天他怀揣着布包兴冲冲去见石念,却若有所感地回头时,从他师父脸上见到的那个表情。师父站在夕阳下,清癯的脸上混杂着一丝日落西山的悲哀和伤感,但是下一秒,看到高佑回头的师父笑了起来,仿佛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师父,又仿佛哪里有些不同,即使是大脑处理速度为常人百倍的他,也无法分辨出那个复杂笑容上的全部感情。

那时的他已经明白师父鲜少回家的原因,在心中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他对师父的选择既同情又不屑,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窃喜,他自认在相同情况下会有不同的选择,但是等到他真正身临其境,他才明白当年的自己有多天真。

师父去世后,留下的唯一一本笔记按照遗嘱交到了高佑手里,所有人都为此不解,只有高佑明白,师父是将被自己亲手掩埋起来的心意交到了一个和他有着同样心意的人手里,他期望着这个人能够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替他走完那条他没有走完的路。

“我总是在想,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我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却没想到有一天我能为她做的事只剩一件,那就是离开她。”

笔记上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高佑的脑海里,又在他失去右脚的那一夜清晰地浮出脑海。

师父从来没有背叛过石念,他和师母没有夫妻之实,冉溯是他收养的孩子,溯,追根溯源,他一直都想回到从前,回到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

师父是世上少有的双进化者,曾有过如风的速度和瀑布击石般的力量,这些师父最辉煌的过去,高佑都无缘见到,他来得太晚,见到的,只有不分昼夜地呕血和那双一到冬天就疼得无法下床的双腿,曾经的师父能和言凰打得不分胜负,但是现在连提起水壶手都会抖个不停。

“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肢皆断,躺在病**的近二十年,在虎狼之药和削骨剜肉的痛苦中使我坚持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念头,我要回家,回到她所在的地方。”

高佑的心脏在身体里痛苦地**,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拉扯着他的心脏一直往那不见底的深渊坠去。

他知道真相,却只能让真相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寂静地湮没。

“你还记得师父吗?”高佑尽量维持着声音的无异。

石念轻轻微笑起来,她的微笑在夜风中显得那样温柔:“记得啊。”

“你还爱他吗?”

石念没有立即说话,高佑看着她的目光从池中接天的荷花上移,看向了漫天的星辰,她的脸上露着一抹追忆的怅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分不清当年的寻找和等待究竟是因为爱,还是一种执念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会忘记他,不论我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他是我重要的人这一事实不会改变。我希望他幸福,无论这种幸福是否关乎我。”

“师父也只希望你能幸福。”高佑低声呢喃道。

“最初的时候,我想要回去,想要见到她,后来得知我再也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还是想要回去。想要见她的心情在二十年间从来不曾变过,即使只是为了告别,我也想要回去,再见她一面。”

师父的心情从来没有变过,他,一直,一直都只是卑微地希望他所爱的人幸福。

石念忽然看向高佑,她的双眼在月色下如同玛瑙般透彻:“是我让你背负了最沉重的责任,你会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高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从废都的数万人选中脱颖而出,是我的幸运,让废都成为这片大地上最后一个消亡的地方,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和嘟嘟存在的意义。”

“选中了你,也是我的幸运。”石念微微笑了起来,她眼中的笑意耀眼甚过星芒,高佑却无端感到了一阵离别的恐慌。

石念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废都就交给你了,不管是兴还是亡,抑或是转交给下一人,顺着你的心意前进吧。”

“那么你呢?”高佑急急忙忙地从长椅站起来,步履笨拙可笑地追着石念的背影,“废都的龙神呢?你又要去哪里?!”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神存在过。”石念的声音比夜风更轻、更凉。

“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向我问起言凰?!”高佑对着即将走下阁楼的石念吼道,他失去冷静的冲动声音压过满到喉咙口的痛苦,从嘴中脱口而出。

石念停下脚步,在高佑焦灼的视线中一直没有回头。

“你知道了什么?”高佑的声音低了下来,声线颤抖得越发明显。

“你曾告诉我,那支毒箭是原始部落射出的流箭……那是真的吗?”石念背对着他,在他的对比之下,声音异常平静。

“我没有看到,但是箭的确是原始部落……”

“我没有资格被称为保护神,因为我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也没能守护住,对这件事,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石念低声说道,“在这场谈话前,我的确怀疑过你隐瞒真相的用心,可是现在我决定相信你,不论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初衷是什么,我相信那个为了送花给我而把手指弄得伤痕累累的少年如今依然还站在这里,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有害废都、有害于我的事。”

石念微微侧过头,他看到她脸上那丝若有若无、带着淡淡惆怅的微笑。

“你还记得你中箭的时候,我背着你从山顶一直跑向山下的事吗?”

高佑张口几次后,才压住喉中的那股哽咽说道:“记得。”

“你的头搭在我的肩上,出气比进气多,呼吸又滚又烫,明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却还有心思断断续续说着安慰我的话语。那个时候你才十七岁,一眨眼后,你已经三十二岁了。

“总是有人对我说:只有时光前进,才会有新的邂逅;向前看,未来会有更好的东西。可是我不想有新的邂逅,也不想拥有更好的东西,我只想停留在这里,和不是更好的你们在一起,我想要追上你们的脚步,最终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背影逐渐远去。”石念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平静无波地说道。

活着本就是一件孤独的事,不过她的这条路,尤其长而已。

“这些阶梯让我想起了那条漫长得好像永远也见不到头的山路,同样很长、很陡峭,但是我却不能再背你了,今后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高佑的脸颊流下来,在他已经出现皱纹的脸上形成一片水光,在石念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灵魂,永远停在十七岁梦碎的那一天。

在他蒙眬的泪眼中,石念的背影渐渐消失了。

他慢慢蹲了下来,眼泪像无声的洪水,将他眼中的世界淹没成一片斑驳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