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欢庆宴会上的死亡不是结束,仅仅只是一个动**时代的开始。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联邦二十四个区陆陆续续都出现了暴毙者,他们的共同点是浑身覆满黑色的块状瘀痕,远看就像长满了鳞片的鱼人。在一天一夜的紧急会议后,议事会将这种突然出现的疾病命名为溃鳞症,在全国范围内发布了一则谁也说不清是否有用的防疫说明。说明发布以后,大量怀疑自己染上了溃鳞症的人群惊慌失措地挤到所在区域的防疫站,将素来门可罗雀的防疫站挤得水泄不通。

已知的溃鳞症患者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卫生部门又拿不出有效的治疗方法,星海联邦因此闹得人心惶惶。其中最糟心的除了被确诊患上溃鳞症的人和卫生部长外,恐怕就是坐在联邦议长这个位置上的师承延了。

在今天以前,师承延从来没有想过联邦议长这个宝座会有让他如坐针毡的一天。

装潢厚重肃穆的大书房里,几个身穿深色正装的男人正围坐在一张黄金樟根雕的茶桌前气氛凝重地谈话。

“议长,现在溃鳞症已经曝光,那我们之前秘密关押起来的那些人……”3区的负责人胡旗双手交握着放在茶桌上,他有着一张标准的正人君子的面相,但此刻这张脸上却露着揣摩人心的精明。

“处理了,不能留活口。”师承延冷笑道,声音里充满冰冷的杀意,“卫生部的那些废物,一个月了,连病理都没有找到半分头绪,他们应该庆幸自己还有作为摆设的作用,不然就要跟那些实验品一起被送走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挽回民心,联邦内已经有了流言,说是出土古人类遗址的计划导致了这场灾祸。”戈承平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说道,“我们必须遏制流言的传播,严惩造谣者,不然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动乱。”

“这个时候应该加大对卫生部的压力,督促他们赶快找出解决办法吧?”胡旗皱眉说道。

“对卫生部的压力当然也要施加,他们过惯了清闲日子,已经不知道不遗余力四个字怎么写了。”师承延冷声说,“梁安,你去告诉卫生部部长,现在实验品满大街都是,他要是三天内都找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就别待在未央庭了,去边关玩沙子吧。”

“好的,下来我就联系他。”7区负责人梁安恭敬地连连点头。

“情报局的饭桶们每天递来的文件都是歌舞升平,叶宣昊和徐胜文在下面这么大的动作他们没有丝毫察觉,现在人心动**,议员们私底下纷纷有了小动作,他们还是一无所知—”师承延的脸色十分阴沉,嘴角拧着扭曲的冷笑,“到底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们听命的人已经不是我了呢?”

“对情报局的那些人来说,联邦律法如同儿戏,他们本身就是一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直一言不发地摩挲着自己大拇指关节的叶宣云此时开口说话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人监管,情报局的人就是一条没有缰绳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头咬上主人一口。”

“叶区长说的‘合适的人’是指……”胡旗问道。

“一个有能力将情报局抓在手里,又绝不会背叛的人。”叶宣云看向眯着眼没有说话的师承延,“如果师议长没有合适人选,我愿意毛遂自荐为您分忧。”

“你?”师承延面无波澜,眼中却隐有尖锐的讥讽。

“叶区长,在说这话前,你确定自己有这精力吗?”戈承平端起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看也不看叶宣云,不冷不热地说道,“据我所知,你现在似乎分身无术啊。”

“谢时来那里是我大意了,我会处理好的,目前我已经计划好……”

“我们不想听你夸夸其谈,”戈承平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茶桌上,声响打断了叶宣云未说完的话,戈承平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拿出实绩才能让人信任你。”

叶宣云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声沉闷的声音从他用力咬合在一起的牙缝中挤出来。

师党的秘密会议结束后,由戈敏月负责将几位议员送出家门,师承延和戈承平则继续坐在大书房中讨论未完的议题。

“自从老局长退休后,我对情报局的掌控就越来越弱了,姓赵的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让他去做点小事他也总是推三阻四,难道他真的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吗?”师承延面色扭曲地攥紧了拳头。

戈承平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水,如果师承延说的小事是指暗示情报局去绑架两位势力坐大的议员中的其中一位的子女,嫁祸另一方来引得两虎相斗,那么他对这件事是否是小事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是以前,他会劝诫师承延做事不要太过阴狠,但现在,他只会乐见其成地看着师承延怎么自毁长城。

“我的确需要一个人进入情报局帮我掌控局面。”师承延眯着眼,目光阴狠地说,“既然头狼不愿听我指使,那我就杀了这个,换一个听我话的人上去。”

“联邦早期曾有过缉事官的职位,如果我们要安排人进情报局,也不用想其他的名头了。”戈承平平静地开口,“你想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师承延抬眼看向戈承平:“你有推荐的人才吗?”

“都不大合适。”戈承平摇了摇头,“这个职位特殊,能够胜任的人必须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能够坚定地完成你交予的任务,除此以外我们还要确保他不会被其他议员拉拢,成为反咬主人的狗。梁安趋炎附势、胆小怕事,最不适合的人选就是他,胡旗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让他坐上这个位置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剩下的叶宣云,他有手段有心计,各方面来说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用他就要考虑好被反咬一口的风险。”

师承延望着桌上没动过一口的茶陷入沉默,戈承平也没有出声打扰他。过了数分钟后,师承延突然开口:“徐玄怎么样?”

“不懂变通,冷酷无情,从不拉帮结派,最重要的是—”师承延的声音由低到高,脸上流露出终于解决一件心头大患的兴奋,“几乎所有的议员都和他交恶!除了依附于我,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戈承平装着思索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只能作为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前的过渡品,不管徐玄怎么说,废都授予他大将军的职位始终是事实,情报局的核心情报不能让他接触。”

师承延深藏在眼底的一丝试探消失了,他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还是爸考虑得周到。”

戈承平在心里冷笑一声,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对师承延的思考回路了如指掌,这么简单的问题,师承延会想不到吗?他只是已经把怀疑刻进了血液,变成了一种本能。

如果当初他有师承延十分之一的多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来辛苦您在我身边帮衬了,能够遇上您和月月,是我师承延三生有幸。”师承延感慨地说道。

“说的什么话,能够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才该说三生有幸。”戈承平神色和蔼地拍了拍师承延的手。

两人之间的气氛温馨友善,就仿佛真正的骨肉至亲一样。

同一时间,谢时来位于1区的新宅却是火光四射。

“刚刚的话,你再说一次?”

谢时来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因为疼痛而骤然变得雪白的脸上依旧挂着他惯有的轻松表情,微笑拉动的肌肉和疼痛扭曲的肌肉在他脸上组成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带着这抹怪异的微笑看着金色面具后那双波涛汹涌的黑色眸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应该感谢我为你的剧本添上了精彩的一笔。”

“我的剧本?谢时来,不要以为你在里面掺和了一下就了解了全貌。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性,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魌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握着匕首朝谢时来走了过去,“到地狱再为你的狂妄后悔吧。”

“时间跨度长达七十九年的华丽复仇史诗,就连我都要为你拍手叫好。”谢时来微笑不变,他看着猛地停下脚步的魌,慢慢站直了弯曲的身体。

“你都知道了什么?”魌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时来,冷峭至极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比她知道得多一点。”

谢时来没有任何含义的微笑单纯浅薄,魌却因此感到一丝恐慌。

“世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生活在谎言中,你却用谎言包围了她的世界。”谢时来神情淡淡、漫不经心地看着魌,“对了,今后我是该叫你魌,还是……”

“闭嘴!”

谢时来刚刚发出一个音节的名字就被魌情绪激动的怒喝声覆盖,这个发音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里。

和魌身上一触即发的氛围相反,谢时来露着轻松的微笑:“你必须承认,我是在严格按照你的剧本行动。”

“七十九年了,再多等上一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谢时来的声音柔和下来,就像是在哄劝一个哭泣不止的孩子,“再坚持一下吧,再过一个月,你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闭嘴,你以为你懂什么?”魌的声音如同刚从冷库里出来一样,充满了僵硬的冰冷,“谢时来,你的确很聪明,但是有时候太过敏锐不会为你招来好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还得让自己更聪明一点。”谢时来笑着说道。

“谢时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太大了?”两人之间短短的几步距离在魌的一个闪身下就被拉近到了咫尺,谢时来看都没看腰间抵着的匕首一眼,玩笑一般对着魌笑道:“想好了吗?要刺进去吗?”

魌面具后的双眼透着一股厌恶,直到腰间传来一阵冷意和刺痛,谢时来脸上的笑容依然没变。

“想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但是你需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一点代价。”

魌算得很准,这个位置在及时止血的情况下不会有生命危险。

谢时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着,甚至连嘴角弯曲的弧度都和上一刻没有区别,无意义的微笑在他脸上像一个危险寂静的黑洞。魌将染红的匕首抽出,冷冷地注视着他:“我希望你的伤口会替你的大脑记住这次教训。”

魌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谢时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吃完晚饭再走啊!”

魌重重地关上新宅大门,将谢时来令人厌恶的脸和声音彻底隔开。

从某种角度来说,谢时来是比她更疯狂的人,她的行为有行动准则,谢时来却是全凭心意而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你永远想不到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个动作会做什么,人对不可捉摸的事物总有本能的恐惧。

也许这就是她几次三番到最后都无法杀掉谢时来的原因。

谢时来走进二楼石念的房间的时候,石念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听见他的脚步声,石念转过身来,目无波澜地看着他:“她走了?”

“走了。”谢时来微笑着朝她走了过去,他刚想问她在看什么,她已经从窗边站了起来。逆光中,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只能听见不带疑问的清冷声音低低传来:“你受伤了。”

“对呀。”谢时来笑眯眯地看着石念。

石念朝他走了过去:“医药箱呢?”

“放着不管,自己会好的。”谢时来不在意地说。

“不行。”石念挡在走向窗边的谢时来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时来的眼睛,“医药箱在哪儿?”

谢时来看了一眼石念抓在他手臂上的手,在变淡的微笑背后,一丝石念看不懂的微小情绪波动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

“来吧,在书房。”

谢时来转身朝门外走去,石念跟了上去,两人一同离开了房间。

窗外的月光柔和,一只萤火虫幽幽飞过。

新上任的督察官手段酷烈,不出几天时间就将情报局整治得服服帖帖,一个接一个的议员情报不断送上议长的案头,议事厅的会议长桌都被师承延拍坏了几张。大批高官落马,就连普通民众也得不到安生,现在随口说出一句对政局时事的评论就有可能为他们招来牢狱之灾。

整个星海联邦风声鹤唳,局势越发紧张。

谢时来被一个针对溃鳞症而临时召开的会议召回未央庭,新宅里除了石念之外就只剩下无精打采的刘秉。

刘秉枯坐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忍不住向坐在桌前专注地扭着魔方的石念开口道:“将军真的要和你结婚?”

石念神色淡淡,回了一句“大概吧”作为回答。

“将军就是不一样……找的对象都这么不同凡响。”刘秉露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崇敬神色感慨道。

新宅的大门在这时被敲响,刘秉走过去开了门后,看见在外围巡逻的警卫带着一个挎着保温袋的外卖青年站在门口。

“以前送饭的那个男人呢?”刘秉皱眉警戒地看着对方。

“老板跟着小姨子跑啦,留下我孤零零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地满城奔波送外卖。这位将军似乎不满意的样子,一看你就地位非凡,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抓回来?作为报答我可以送你终生免费食券!你也能继续看见老板那张褶子脸!两全其美!十全十美!万全万美!我现在就给你写老板潜逃去的地址!”

石念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下来,视线从魔方移向门口连珠炮一样说话的男人。

对方穿着一身泛着油光的灰色衣裳,胸前还沾着一坨硕大的番茄酱,脸上戴着一副有些老旧的黑框眼镜,被他别在耳后的斜刘海像是一条油光水滑的黑色海带,邋遢的外观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让人产生能用眼睛闻到并不存在的异味的特异功能。

“谁订的外卖?”刘秉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这卫生条件一看就不过关,闭着眼睛我都能看见他用洗碗水洗海带,再用那水洗碗的情景。”

“瞧你说的,我只会把洗碗水留到晚上洗脚,哪会用来洗海带呢,将军你好有幽默细胞哦。”外卖男人说道。

站在门口的警卫讪笑道:“是许强那小子订的,他在这家吃了十多年了,味道一直很好,老板也很爱干净,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行了行了,饭菜拿来,你赶紧走吧。”刘秉不耐烦地伸出手。

“双手拿好啊,一会儿记得,吃菜前要把手洗干净,先用手扇一扇,闻一闻那醉人的香味,摆盘的菜花也不要扔了,记得吃掉,维生素多……”

外卖男人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从保温箱里拿出两份餐盒递给刘秉,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刘秉已经把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年轻人怎么这么急躁,就不能像我一样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吗?”外卖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摇着头说道。

“别嘟嘟囔囔了,快走!”警卫不耐烦地催促道。

门内,刘秉嫌弃地把餐盒放在桌上打开,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稍有缓和,石念注视着两个餐盒里的东西。和外卖男人的外表不同,这些饭菜分类摆得整整齐齐,还有点缀的蔬菜,两份饭菜唯一的不同就是一个用胡萝卜花点缀,一个则是绿色的花椰菜。

“盒饭而已……还雕花摆盘?”刘秉无语地看着餐盒。

石念面色如常地拿过其中装饰着菜花的那份餐盒,刚刚要拆竹筷的时候,刘秉皱眉说道:“别用他的,厨房有筷子吧?我去拿。”

刘秉走去厨房后,石念拿起餐盒最上面的那朵菜花,在明亮的光线下,她慢慢转动着茎干,最终在某一面停了下来。

比小指窄上一些的根茎上隐秘地刻着几个小字:等0728。

7月28日,那是谢时来定下的婚礼日期。

确认上面没有别的信息后,石念面无异色地吃掉了这朵菜花。

她的确恢复了记忆,她自认隐藏得很好,但徐玄是怎么看出来的?

马绍磊会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徐玄已经联系上了废都,餐盒里的菜花只是一个试探,如果她恢复了记忆,自然会深究马绍磊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就会像现在一样发现菜花的秘密。如果她没有恢复记忆,那么菜花也只是一枚普通的菜花,没人会把它往传递暗号的道具上想,没有从前记忆的她也只需安安静静地等待婚礼那天的到来。

石念恢复记忆已有一段时间,早于宣读徐玄判决那天。

她一直在等待时机逃离,现在看来,这个时机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