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门扉在石念的力量下纹丝不动,她的心情就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从高处落下,却发现突然之间又回到了地面一样无所适从。

打破石念茫然的不是谁的话语,而是头顶枪械转动的轻微声响。

“快走!”廖阳神色突变,猛地大叫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在生命威胁前,那扇推不开的大门立马就被石念抛在了脑后。

“发现入侵者,启动除虫模式。”冰冷机械的广播声在头顶响起,无数轮子从地面滚过的声音在身后突然传来,石念在逃跑中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走廊尽头涌出了蝗虫一般大量的机器,它们的造型就像可爱的小型雪人,不过拿的不是胡萝卜,而是一枪就可以穿透身体的漆黑枪械。

“发现入侵者,启动除虫模式。”机器人重复着和广播一样的声音,对石念他们抬起了手臂。

“阿皎!”

石念只感觉身体一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被徐玄打横抱在了怀里。徐玄抱上石念后,速度加到最快,立马就和身后的机器大军拉开了长长一段距离。枪声持续不断地响彻狭窄的通道,身后的那堵墙壁在石念眼前被射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孔洞,如果不是徐玄抱着她早一秒先冲过通道转角,现在千疮百孔的就是她的身体了。

知道现在特殊时期,石念也不计较徐玄的“过于接近”这回事了,她搂紧徐玄的脖子,以防他在逃跑的过程中还要分神照顾她。这么一靠近,石念马上就感觉到徐玄身上不正常的紧绷和僵硬,他的脸庞也像石头一样僵硬,单从脸颊上绷起的肌肉上就能想象他是如何用力地咬合着自己的牙齿,冷汗像下雨一样从他脸上不断流下来。

在枪林弹雨下,徐玄他们借着微弱的速度优势逃出了实验区,出口门闸已经近在眼前。抓着全思娜的手跑在最前面的廖阳回过头来,对石念大吼了一声:“钥匙给我!”

石念从身上拿出六角形石雕,冲着廖阳扔去。廖阳一手接住后立即松开全思娜,用最快速度先跑到了门闸处。徐玄抱着石念跑到门边的时候大门已经被廖阳打开,门外不再是冷冰冰的蜂巢出口大厅,而是一片金黄色的天地,沙漠特有的干燥空气随着大风吹进蜂巢,吹来了希望的味道。

等全思娜最后一个逃出蜂巢,已经等在门外的廖阳立马就将大门给关上了,第一次逃出蜂巢的时候,门一关上里面的声音就消失了,但是这次关门以后,枪声还在门里响着,厚重的门闸也因为内部弹雨的冲击力而微微颤抖着。

“我们逃出来了?”全思娜惊魂不定地问。

“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先离开这里再说。”石念让徐玄把她放下,冷静地说道。

石念用天空中的太阳和廖阳的手表确认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后,领着众人开始向废都的方向前进。沙漠里清晨的太阳还算不上毒辣,但是随着时间临近中午,大自然的威力就显现出来了,脚下的沙砾滚烫得像要燃烧起来,酷烈的阳光照得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晃动的白光,没有人说话,沙漠里的一滴汗水都弥足珍贵。石念虽说异能被压制,但体质还放在那里,连她都感觉越走越吃力,更不要说其他的人了。

全思娜走得有气无力,连小腿肚都在颤抖,却咬着牙一句怨言也没有说。廖阳速度快,走在最前面探路,不时回过头来查看全思娜一眼。石念的目光和徐玄对上,发现他脸色惨白,干裂的嘴唇连一丝血色也没有,虽然没有落后,但总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倒下的错觉。

她走到徐玄身旁,伸手想要扶他。徐玄脸色乍然冷了下来,侧身避过石念:“不用。”

石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一行人又强撑着走了几个小时,廖阳终于返回汇报前方发现了一个绿洲,这个好消息让所有人的脚步都快了起来。半个小时后,一片无精打采、像是焉掉的菜叶子那样的黄绿色树林出现在了众人的眼里。

用最快的速度进入绿洲后,石念用以前在沙漠讨生活的经验顺利找到了水源,正好这片周围稀稀疏疏长有芦草的湖泊所处的位置视野开阔,退可攻进可守,石念把休息的营地定在了这里,让所有人原地休整,等入夜沙漠气温下降后再出发。

全思娜的手臂在蜂巢的时候被子弹擦伤,又在沙漠里**了大半天,伤口上沾满了沙砾,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跪在湖边只顾着用手舀水喝。廖阳走到她身边,板着脸拉起了她的手臂,蹲下身默默地从湖水里舀水给她清理伤口。

石念在草丛里折下两片宽广的树叶折成碗状,走到全思娜面前给了她一个。全思娜见了叶碗惊奇不已,对石念的手艺赞不绝口。

石念自己舀了一碗水喝后,又打了一碗清澈的湖水走向徐玄,在其他人都第一时间冲向湖边喝水的时候,只有他独自坐到了一旁,一动不动。石念在徐玄身边蹲下,递出手里盛着水的叶碗。徐玄看了叶碗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后才伸手接过。石念看到徐玄接住了叶碗才松开了手,但是下一秒,叶碗就在徐玄颤抖的手指里突然倾斜,里面的水全部倾倒在了徐玄白色的衣服上,白色的布料被迅速洇透,与此同时,上面逐渐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石念在短暂的呆住后,紧抿着嘴唇,猛地掀起了徐玄湿掉的上衣。徐玄阻止的速度慢了一步,石念已经看到了他腰腹上几个血迹斑斑的白色装置,这些像碗盖一样的东西深深嵌入了他的身体,吸着附近的肌肉,让表面的皮肤也跟着剧烈变形了。石念甚至不敢伸手触碰,害怕她的力量成为白色装置绞断徐玄身体所需的最后一丝力量。

“不要声张。”徐玄不快地沉声说道。

“这是什么?”石念抬起头来,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地看着徐玄。

“异能抑制器。”徐玄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强行使用异能就会这样。”

想到徐玄竟然就是靠着这副身体从禁闭室里逃出来的,一路若无其事地保护着她,她的胸口上就像有千斤重物,压得她难以呼吸。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石念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临近发作边缘的愤怒,却依然没控制住声音里不由自主的颤动。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你抱着我逃跑,我就不会—”石念的话还没说完,徐玄就冷冷地打断了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徐玄语气冰冷地说,“如果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我有办法!”石念愤怒又激动的声音压过了附近的一切声响,湖边的全思娜和廖阳惊疑交加地看了过来,石念的眼里却只有徐玄被她突然爆发的愤怒震住的样子。

“你的抑制器我取不下来,我自己的却有办法取下,你的伤势本来不用这么严重,为什么你都不和我商量?”石念怒不可遏地看着他,气得手指都在颤抖,“你愿意为了保护我去死,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再看着身边的人为我去死?!”

“阿皎……”不知徐玄从她脸上看到了什么表情,他冰冷的神情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慌乱和无措。

“你以为自己这么做很高尚吗?”石念用力攥紧拳头,只有这样才能控制发抖的手指,“不,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到底是什么感受,你根本就不在意。”

石念不再看他,对着远处的廖阳和全思娜扔下一句“今晚休息”后就大步走了出去。即使徐玄在身后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头。

石念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从湖泊中分流出来的溪流怔怔地走着,她想起已经化为灰烬的冉靖琪,想起失去了一条腿的高佑,想起为了救她而重伤着孤身一人引开敌人的冉鸿彦,想起一次次为了她出生入死的言凰。愤怒爆发之后,随之而来是巨大的无力感。

她算什么守护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也守护不了,无能为力。找不到出口的哀怮,将她的心慢慢烧成废土。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小树林里,脚边就是一片小小的池塘,水里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错落有致的树,黄昏的残光照在这些奇形怪状的树上,在水面上斜映出它们恣意的姿态。

石念在一片枯草地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夕阳刚从她的脸上爬走,不知什么时候月光又攀上了她的面容。

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沉寂,石念在回头的同时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看见的却是从树林里走出的徐玄,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衣服上沾染的血迹比石念刚看到的时候多了不少,明显露着焦灼的眼睛在看到石念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徐玄正要开口,石念已经漠然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背过身去,徐玄眼里的那抹亮光随着暗淡。他慢慢走到石念旁边,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阿皎。”徐玄低声喊道,她却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加卑微,但是她依然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一阵凉意渐渐侵袭了徐玄的胸口,就像有风吹进了心上黑黝黝的空洞。

徐玄没有再说话,石念依然继续沉默,一场没有硝烟、不见鲜血的砍杀正静悄悄地发生在两人之间,谁也称不上胜者,两人都是鲜血淋漓。

从头顶洒下的皎洁月光铺满他们一身,寂静的水面上反射着钻石般的光芒。时间静谧地流淌着,湖面上渐渐有了萤火虫飞过,一开始是两只,后来变成了一小群,从芦草群里,水边的腐草里,两人之间,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飞起,宛若上升的星光。

两人不知这么静坐了多久,终于,石念感到身旁的徐玄站了起来,脚步声由近到远,终于消失不见,她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茫然的失落。

一缕夜风吹过,成群的萤火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飞翔,穿梭在摇曳的芦草中,像星的河流、灯的长阵。几缕飘落在水面上的绿光,轻轻悠悠仿佛落寞的小灯。

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石念的心中被一种没有缘由的空虚占满。

许久后,久到石念已经忘了时间,萤火虫的集会逐渐进入尾声,绚丽的星星纷纷躲入了草丛。石念感到一丝寒意,她揉了揉腿,从枯草地上起身往回走去。

林间树影憧憧,枝丫状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就像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石念静静走在视野狭窄的树林里,突然间听到身后传来徐玄平常的声音:“阿皎,我送你一片星空。”

石念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徐玄远远站在一棵树下,在她看来的瞬间抖开了手里衣服包起来的包袱,无数的萤火虫突然飞出来,她脸上的惊诧和徐玄脸上的微笑被幽光同时照亮,萤火虫飞舞间,他惨白虚弱的脸色和脸上豆大的汗珠都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你是真的想把命搭在我身上吗?”石念强压下心里翻滚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徐玄。

“我想告诉你……我在乎你的感受。”徐玄的脸色惨白虚弱,脚步却一如既往地沉着坚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念,走到她面前停下,“我在乎你避而不谈时下垂的视线,在乎你难过时候的落寞目光,在乎你少得可怜的微笑—我想要知道如何去做才能让你活得轻松一点,我想要你活在我为你打造的童话城堡里,如果能为你挡去伤害,我化作盾牌又有什么关系—”

徐玄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究竟在自己心中占有怎样的重量。

因为和她的相遇,徐玄第一次感受到了愤怒和烦躁以外的情绪,怦然心动时是甜蜜的,嫉妒时是苦涩的,悲伤时是冰冷的,而她的一个眼神,又可以让他重新燃烧起来。其他人在他的生命里都像是路过的飞鸟,唯有阿皎是扎根在他心上的花朵,是空**天空中唯一的月亮。

“你说得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满足我自己的欲望。”徐玄看着石念,像是点了墨一般的黝黑眸子里有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光亮,“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产生的欲望,我无法停止,也不想停止。其他人眼里梦寐以求的权力和财富在我看来就是一摊烂泥,我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欲望,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要靠近你,你的冷言冷语让我难以忍受,我厌恶要与你分别的夜晚,期待要与你见面的白昼,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才能感到安宁。”

“我想要保护你让你不受一切伤害,”徐玄的声音柔和下来,“又怎么会让你背负我的死亡?”

“我不想再有人为了我受伤甚至死去。”半晌后,石念开口低声说道,“不要再这样了。”

“我的优点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命硬。”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念,神色坚定地说,“在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之前,没有谁能让我死去。我的耐心很长,你可以后退,我自然可以前进,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间能够站在你身边的唯我一人而已。”

徐玄炽热的目光一路烫到了石念心底,她低下头,表情异常平静地望着一只沿着地面笨拙飞行的萤火虫:“在我最后一次见到活蹦乱跳的冉靖琪的时候,她很兴奋地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地方,等我从星海联邦回来,她就带我去看月光下的萤火虫,她也曾像你一样,认为世间没什么东西能奈何得了她。”石念轻声说道,“在真正迎来死亡之前,没有人相信自己下一刻会死。”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们有的人挺下来了,以健康或神志为代价;有的人没挺下来,就成了一具尸体。曾经我也有过许多朋友,没离开的都死了,最后只剩下言凰还在坚持。”

“那个男人选择了离开?”徐玄问道。

石念的眼前浮现出冉鸿彦的样子,大概是一脉相传的缘故,她时常在冉靖琪身上看到冉鸿彦的影子,他们拥有同样的开朗和锐气,就连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劲也十分相像。

“在建立废都之前,我和言凰曾在沙漠里流浪过两年,在淘金者和原始部落土著的手里抢饭吃。我们有一个固定的队伍,所有人都像亲人一样,不管在外面找到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带回营地平分,平时打得最凶的几个人,在对方有难的时候也是最先站出来的人。那大概是我最单纯快乐的日子,我没有过去,除了言凰外孑然一人,我都将他们当作我的家人来对待,所以在言凰提出想要一个可以容纳所有人的‘家’时,我马上就同意了,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石念的眼前接二连三地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她曾以为早就忘记的面容,现在才发现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见过一样。

“我和言凰两人大张旗鼓地去了当时的废都,用一把钝刀接受了无数挑战,在三天时间里让所有反对派接受了废都易主的现实。第二天,我把留在营地的人们接进了废都,所有人都因为今后不必再在沙漠里流浪而开心,我被他们假装出来的笑脸所蒙蔽,忽略了所有危险的征兆。”

清理当时盘踞在废都里的激进反对派用去了血石里的最后一丝力量,石念在那之后陷入了第一次衰弱,但是因为对队友们的信任,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虚弱,她甚至告诉了他们血石的存在,希望他们在外探险的时候能够帮她留意血石的消息。直到现在石念也不明白,引诱了这场背叛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人们膨胀的私欲还是她毫不设防的天真。

“他们用假消息引开了言凰,利用我对他们的信任,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将我重伤。”

石念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她一心当作家人对待的人,竟然以为吃了她就能得到她的力量和再生能力。

谣言是如何产生的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知情的人统统化成了深埋在沙砾下的枯骨。

“是突然回到废都的冉鸿彦救了我,那些人知道他不会背叛我,特意在行动前支开了他,没想到他却提前完成任务回到废都。撞见一切的冉鸿彦和其余人当场决裂,他一人对抗三十四人,拼了一条命才将我带出废都。”

“但是已经疯狂的人们却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他们在身后穷追不舍。为了让我活命,冉鸿彦将我藏在了沙漠中的一个绿洲里,孤身一人回去引开那些人,在离开前,他告诉我他一会儿就回来,让我等他。”

在那个艳阳天的绿洲里,冉鸿彦遍体鳞伤、浑身血污,是石念认识他八年以来最狼狈的一次,但是他走之前的那个笑容,也是石念认识他以来最灿烂的一次,一直照进了她的心里。

“我相信了他,我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回来。”石念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浮动,平直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在绿洲里等了三天,最后等来的是一路找来的言凰。”

言凰带来了新的血石,石念恢复力量后和言凰一同回到了废都,当日背叛她的人早就在阴谋彻底失败后逃离了废都,她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去寻找这些潜逃到星海联邦或是原始部落的人,她的刀上沾满了自己曾经的家人的鲜血,在她挥刀砍下他们的头颅时,心里最柔软天真的一部分也被她鲜血淋漓地一同剐走了。

“恢复力量后,我掘地三尺地找出了所有背叛者,我曾经的家人们,他们不是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谅就是破罐子破摔地对我破口大骂,真正从内心感到后悔的,一个也没有。在他们看来,我是带着歹毒的意图混入他们之中的怪物,他们杀死我,是自卫,是天经地义。我是异类,那就和屠宰场待宰的猪没有区别,杀死我不需要感到负罪,如果他们赢了,当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她顿了一下,想起了其中一人对她吐口水时说的那句,“那也只是天道不公。”

石念说话的时候徐玄一直在沉默地倾听,他宁愿她用仇恨激动的语气来叙述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痛苦,也不愿看到她心如死水地撕开她结痂的伤口,若无其事地对他讲解伤口的由来。

无法抑制的沉痛和焦灼让他忍不住将石念拉到了怀里,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就像在拥抱一个一不小心就会被摧毁的纸人。石念越过他的肩头,平静地看着远方没有被月光和萤火照亮的虚无,继续毫无波澜地说道:“我一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找冉鸿彦,但他就像从世间消失了一样,走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不得不接受他已经不在的事实时,有一天,他回来了。”

石念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带着一个原始部落的女人和男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从她眼前离开的时候还是二十八岁的样子,他回来的时候她却差点认不出来了,他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头发花白,腿脚不便,被原始部落的女人搀扶着走到她的面前,但是在他对她露出熟悉的笑容的时候,她又从他衰老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开朗温柔的青年。

“他带回了他的妻子和儿子,问我‘你过得好吗’。”

从冉鸿彦的讲述里,她知道是这位女人救了当时奄奄一息的他,冒着被部落处以火刑的危险将他带回了家中救治,他的四肢原本被那些人打断了,全靠了她从部落公库里偷出的圣药才慢慢好了起来。

他们谁都没有提当时绿洲里的那个约定,就像约好了忘记一样,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很庆幸他选择了别人。”石念轻声说,“这样他至少能够活下去,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和我走得太近的人,无一例外没有好下场。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抗衡这种命运,直到唯一死心塌地追随我的言凰几次身陷险境差点丧命,亲手抚养长大的冉靖琪鲜血淋漓地死在我的眼前—直到十五年来一直是个普通人的嘟嘟,在遇见我之后突然越级激发了二次进化,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成了一个傻子,从小培养的高佑则在一场几乎没有危险的小型战斗里,中了原始部落带毒的流箭被迫截肢—”

“曾经的我会因为有人将我的生命放在自己之上而动容,现在的我却只会感到负担。我需要的不是和我并肩的人,徐玄。”

今后的路,她早已决定一个人走下去。

“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石念伸出双手,轻轻回抱住了徐玄,她能感觉到徐玄的身体一僵,随即传来了微弱的颤抖,“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如果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就答应我唯一的请求吧。”

“请你不要再对我倾注感情,冷漠地对待我,就像你对其他人一样。”

萤火虫已经散去了,只剩下惨白的月光照耀在林间,徐玄闭上眼,又睁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被他怀抱着的人啊,在别人眼里是闻风丧胆的死神,但只有他知道,她不过是这世间最孤独、最温柔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想摘下这轮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他想做的,仅仅是温柔地拥抱她和她怀抱的孤独。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徐玄收紧了怀抱,感受着她的每一丝温度,“但是我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向你发誓,我绝不会抛下你独自一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挣扎着活下去,我的余生,一分一秒都不能少—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花在你的身上。”

“你曾答应实现我的一个要求,现在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徐玄松开石念,笔直地看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命运,是用来打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