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石念醒来的时候，依然身处那座密不透风的玻璃牢笼里。
玻璃壁外依然是那些人，被围绕在中间的院长透过玻璃注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探究。石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记忆没有被“初始化”，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呆呆地直视着院长的目光。
两人互不退让地看了许久后，院长笑了，说：“打开门。”
她的命令一下，立即就有人点出投影屏幕点了几下，一道只够一人通过的窄门在石念眼前出现。石念站在原地，看了眼窄门，目光又回到院长身上。
她朝石念伸出手，柔声道：“过来，我的孩子。”
石念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走过去牵住了她的手。院长脸上那层缥缈如烟的笑意更为清晰了。
“记住，你是我的孩子，知道吗？”
院长观察着石念脸上的神色，也没有等她回答就牵着她往外走去。既然没有露馅，石念也就打算这么将计就计，暂时伪装下去。
从观测站外急匆匆地跑进一个男人，见到院长后改跑为走，大步来到院长面前：“院长，S19号实验品又暴动了。”
院长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她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一名梳着马尾的年轻女人的目光，她向对方招了招手，就把这名穿着白色袍子的女性叫到了跟前。
“邓海桃，帮我照顾一下她。”
院长松开石念的手，把她交给了来人，又叮嘱道：“什么地方不能去你应该知道。”
说完后，院长和男人急急忙忙地走了，邓海桃小声嘀咕道：“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这个流程都走过八百遍了。”
石念多了个心眼，照邓海桃话里的意思来看，这个“记忆初始化”的过程已经有过很多次了。
“我叫邓海桃，你记得住就记，记不住就不记，无所谓，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又要来一次这里。”邓海桃大大咧咧的话证实了石念的猜想，她说话倒是不遮不挡，看来那个经历过多次“记忆初始化”的倒霉蛋是个不会嚼舌根的类型。
邓海桃看了一眼墙上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金属时钟一眼：“院长这一趟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我先带你在附近逛一逛吧。”
邓海桃领着石念往外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穿着白袍的人员，他们看见石念毫不吃惊，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石念越发惊疑，难道这地底下真的有一个和她身高、外貌一样，甚至连身体数据都完全一样，不会被检测出异常的人存在？
走过三个转角后，石念来到了一间广阔的大厅，诱人的食物香气充斥着整个大厅，全机械自动出菜的窗口粗略一数不下二十个，每个窗口都排着十几个人正在等待出菜，墙上一块冷冰冰的机械钟表，显示着现在的时间。
“这是食堂，你每天吃的饭菜都是从这里出来的。”邓海桃介绍道。
石念扫过几列排队的队伍，突然在两人身上顿住了目光。
枉她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还是不免感到思绪呆滞。邓海桃看似粗枝大叶，没想到这时却敏锐地察觉了石念的情绪变化，她看了一眼石念注意的方向，轻松笑了起来：“这两个冤家，又吵起来了。”
邓海桃像是和对方熟识一样，没有犹豫地朝着走了过去。石念顿了一下，立即跟了上去。
左数第三个窗口前只有两人排队，其他打菜的人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窗口，原因无他，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瘦瘦高高、神情漫不经心的青年一直在争吵打闹。青年抓着少女的手指往窗口上的电子屏幕上按去，少女又挣扎着把手指抽了出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愤怒不已地瞪着青年，怒声道：“廖狗子！”
青年皱着眉掏了掏震得生疼的耳朵，少女直接一脚踢到了他的小腿肚上：“我不吃鱼不吃鱼！”
“可我要吃鱼。”青年皱了皱眉，像是在说“怎么连这都不懂”。
“你要吃鱼为什么不自己点？”
“一个人的指纹只能点四菜，可是我有五个想吃的菜。”
“呸！你想得美！饭桶！狗饭桶，放开我，我不要—”
在青年抓着不断挣扎的少女手指往菜单上按的时候，邓海桃出声叫住了青年：“廖阳，你又欺负娜娜。”
两人都回过头来，看见邓海桃身边的石念时，两人受到的冲击不比石念第一眼见到他们的时候少。
从这个反应来看，石念确定这两人是她所认识的全思娜和廖阳。
石念垂下眼避开他们的目光，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抑制器，金色的手镯在头顶灯光的作用下折射出一丝寒光。
两人脸上的震惊神色迅速消散，为了不显突兀，全思娜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对邓海桃说：“你终于在饭点的时候准时出现了一次！”
“观测站事情多，我现在也只是转转，吃饭还要等一会儿。”邓海桃笑着说。
趁着全思娜和邓海桃说话的时候，廖阳猛地抓起她的手往菜单上啪啪按了几下。这下好了，一盘有着蒸鱼的三菜一汤被送出了窗口。石念扫了一眼，几乎所有的菜她都不认识，在地面上从没见过。
“浑蛋！”事已到此，全思娜除了怒气冲冲地踢廖阳一脚外毫无办法。
邓海桃对此见怪不怪，她也没有向两人介绍石念的意思，打完招呼后就要离去。全思娜上前一步挽住邓海桃的左手，气鼓鼓地盯着跟在她身旁的石念：“海桃桃，我也想穿吊带裙。”
“你是工作人员，怎么能不穿工作服？”邓海桃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她也没穿。”全思娜哼了一声。
“她是蜂后，这能一样吗？这裙子是特制的，方便各种检测，你要是想做蜂后，我也让院长给你一件这样的裙子如何？”
全思娜脸色忽然发白，声音也弱了下来：“我才不要。”听见蜂后一词，廖阳的脸色也是一变。
石念不知道蜂后意味着什么，但从邓海桃的表情来看，听见蜂后一词感到害怕是正常的反应，她没有因此起疑。
“行了，开玩笑而已，看把你吓得，你想做也做不了呀。”邓海桃用食指戳了戳全思娜的额头，“我还要带她去其他地方，不陪你们了啊。”
“好吧，我下次再来找你玩。”全思娜放开了邓海桃。
离开神色复杂莫测的全思娜和廖阳，邓海桃又带着石念去附近逛了逛，直到得到院长那里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的消息，才把石念送回她一开始醒来的那间卧室。
邓海桃离开后，石念走到门口试着开门，却发现门扉已经从外锁死，这时她已经没那么心急了，毕竟已经看到全思娜和廖阳，这两个没有被限制行动的人见到她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和她接上头。
到了晚间的时候，全思娜果然来了。她端着一个盛着丰盛饭菜的托盘，神色轻松跳脱地坐到了石念面前。
“给你送饭的人有事来不了，只好我替她跑一趟啦，你会吃饭吗？还是要我喂你？”全思娜对她眨了眨眼睛。
石念懂了她的意思，没有去接她递出的饭勺。
“我教你怎么吃饭，看好啊，下次我可不喂了。”全思娜抱怨着，用勺子划散深盘里装的炒饭。石念眯了眯眼，确定她划出的笔画组合起来是个“玄”字。
全思娜把满满一勺炒饭伸到石念眼前，石念默默吞下后，全思娜又状似随意地问道：“勺子是这样握的，知不知道？”
石念冷冷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徐玄的消息。
全思娜的眼里闪过一抹忧虑，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她就又回到了那个孩子气的样子：“不知道就多看几眼！”
等石念用餐完毕后，全思娜抱怨着抓住石念的手臂：“你瞧你，饭都吃到手臂上去了。”她拈起一枚米粒扔回饭碗，端着餐盘站了起来，“我走了，不送。”
全思娜走了，石念又坐回了**，她看似在发呆，实际心里想的却是全思娜最后在她手上飞快写的那个“等”字。
等，现在除了等，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深夜。
莫名其妙来到这样一个处处充斥着诡异的地方，本就警醒的石念更是在门锁打开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屋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来人轻轻走到床边坐下，看见睁着眼的石念也没有一丝吃惊。
“小机灵鬼，又不睡觉。”院长刮了一把她的鼻子后，伸手将床头柜上一个蘑菇样的小夜灯打开，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她脸上温柔的神色。
作为一个活了七十几年，实际年龄比面前这位院长还大的成年人，石念对她刮自己鼻子，戏称小机灵鬼的这种行为，实在是心情微妙，汗毛倒立。
石念的身体再怎么看也是一个成年人，也不知道这位看起来雷厉风行的院长怎么能够把她当作稚童来对待。
“每天晚上你都会等着我来和你说了话再睡觉，你的记忆忘了，身体却没忘。”院长怜爱地抚摸着石念头顶的黑发。
反正都“记忆初始化”了，石念也不担心再露出马脚，她专注地看着院长，轻声问道：“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院长。”
“我是谁？”
“你是我的孩子。”
虽然院长没有拒绝回答石念的问题，但这样的答案，和拒绝回答又有什么区别？
石念的疑问很多，但大多是不适合现在就提出的敏感问题，她考虑了一下，最后选择了一个看似和这里诡异的一切没有直接联系的问题。
“那里是什么？”石念伸出手指。
院长转头一看，见石念指的是卧室房门，她回过头的时候，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世界上有一种群居生物叫作蜜蜂，工蜂和雄蜂是蜂巢里最勤劳的仆人，它们围绕在蜂后身边，接受着蜂后的统治。蜂后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生产出对族群而言更为优秀的后代。”她伸手握住了石念带着凉意的手，用讲睡前故事的安宁口吻轻声说着让人无端感到森冷的话语，“这里就是蜂巢……而你，就是那只能为族群带来新生的蜂后。”
石念的手从院长手里挣脱开的同时，整个走廊和房间的警报声也响了起来，警报声掩去了她突兀的行动。院长猛地站了起来要往外走去，中途又想起石念，转过身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要去。”
石念当然不会乖乖听话，院长前脚刚走，石念后脚就站到了大门前。大概是走得匆忙，院长竟然忘了从外锁门，石念轻轻一拉就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门外几个工作人员急匆匆的脚步声走过，伴随着明显不安的声音逐渐远去：“S19怎么又暴动了？特危级禁闭室那么可怕的地方也没让他长长记性？”
“谁知道啊，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有实验品能从禁闭室里逃出来—你把蜂针激活了吗？记住，院长吩咐只能用麻醉模式。”
“知道，知道，他的命比我们更重要。”
“别抱怨了，待会儿警惕一点。”
等这两人完全走远后，石念刚刚走出卧室就碰上了来找她的全思娜。
“快跟我走，廖阳去总控室了，等他切断蜂巢的电源供应我们就能从大门出去。”
全思娜拉住石念的手臂向前走了一步，拉不动，她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着石念。
“你们找到徐玄了吗？”石念问。
“没有，”全思娜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她怕石念误会，又赶忙解释道，“这一周来我们到处打听到处找都没有徐玄的消息，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和我们掉到一个地方来？”
全思娜的话如同一个炸弹扔进了石念心中，她和全思娜掉入流沙旋涡的时间相差不过两分钟，怎么可能会有一周的时间差？
“你们醒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成为这里的一员了？”石念语气严肃低沉，带了一丝让人心颤的迫力。全思娜下意识地回答道：“没错……”
“你确定你们找遍了这里也没有徐玄的消息？”
全思娜点了点头，石念接着问道：“禁闭室呢？”
看见全思娜突变的脸色，石念就知道他们漏过了这个地方。
“徐玄一定是今晚逃出禁闭室的那个人。”石念肯定地说，她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出逃的S19就是徐玄，但是她的第六感已经认定了这个念头。
她看了全思娜一眼，她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生死危机里，再加上全思娜又只是一个精神系的进化者，在一会儿的战斗里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石念短暂地思考了几秒后重新开口：“你先去和廖阳会合吧，我回去接应徐玄，我们最后在大门见……”石念转身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波澜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来不了，你们就先走吧。”
在石念走出一段距离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全思娜追了上来，有些气息不稳地说道：“我也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被抑制了异能，没法保证你的安全。”石念说。
“那我更要跟着你了！”全思娜说，“这里科技异常发达，恐怕只有千年前的古人类科技才能相提并论。但是经过我和廖阳的调查，这里的人虽然在科技上有惊人的研究，但是他们本身不具备任何进化能力，除了作为实验品的雄蜂外，蜂巢里的工蜂都是普通人，蜂巢在做的实验就是更改普通人的基因，人为控制进化进程！”
全思娜的话让石念倏地想起了院长离开前说的那一段话，想起了镌刻在她卧室门扉上的那一只蜂后—
“而你，就是那只能为族群带来新生的蜂后。”
院长带着凉意的话语再次响起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骤然从石念脑海里一闪而过，石念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屏障，隔绝了她的视野和五感，当她察觉到自己有一瞬失去了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被全思娜面露慌张地扶住了。
“你……石念……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石念胸腔里的心跳急如擂鼓，似乎下一秒心脏就要跳出喉咙，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没事。邓海桃在食堂说的蜂后，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石念放开全思娜的扶持，重新站直了身体。
“具体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和廖阳都是蜂巢的外围人员，一些核心的东西接触不了，但是他们研究的人为进化似乎要靠蜂后才能完成，这个是肯定没错的。”
果然如此。
看起来解决了一个疑问，但是石念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越加沉重起来。如果她毫无障碍地替代了地底下这名和她长得一样，连身体数据也一模一样的原“蜂后”，那么全思娜和廖阳又要怎么解释？难道也要说恰好有一个完全一样的全思娜和廖阳吗？就算是，那么原本存在这里的三人去哪里了？这里超出想象的高科技和丰沛的食物资源又是怎么回事？
疑问太多，石念感觉自己正走在冰冷的刀尖上，眼前是怎么挥也挥不去的诡异迷雾。
“你知道去哪里找一把武器吗？”石念问道。
“还好我带了两把短刀，要想在蜂巢里找到一把冷兵器太不容易了。”全思娜利落地将绑在后腰上的两把短刀都给了石念。
“你呢？”石念问。
“我有这个。”全思娜抬起右手，石念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漆漆的铁块似的东西，在她的操作下，铁块竟然在短短几秒内就变形成了一把戴在她手腕上的枪支，和手枪有微妙的相似，但是个头比手枪大了十几倍，看着快有拳头大小的森冷枪口，石念相信它的威力也和它的个头一样惊人。
“这是蜂巢的工作人员才有的蜂针，需要主人的指纹和瞳孔才能启动，不然我肯定也给你找一把来。”全思娜巧妙的回答既解释了武器的来源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给石念带上一把的原因。
石念话音刚落，走廊两边幽幽的地灯就全部熄灭了。
“一定是廖阳那里得手了。”全思娜说。
整个蜂巢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远远地，石念听见了几声惊慌的叫声，黑暗可以绊住蜂巢人员的手脚，但徐玄同样没有视力异能，她必须尽快赶到他的身边。
全思娜也没有视力异能，走了两步她就撞到了石念身上。石念握住她的手，冷静地说道：“闭上眼，告诉我该怎么走。”全思娜愣了一下，随即听话地闭上了眼。在全思娜的回忆下，石念很快来到了禁闭室附近的区域，越是接近，人的叫喊声越是清晰，石念放轻脚步，无声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通道口，从她这里望出去，大量的蜂巢人员举着和全思娜手上一样的东西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室内丛林的大厅里东奔西走。院长被保护在一群人中间，怒不可遏地呵斥着：“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这么小的地方都被他逃脱了，你们全都眼瞎吗？！”
石念退后一步：“徐玄恐怕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他……”
“我需要你用听力异能找到他，一个落单的、急促激烈的心跳声。”石念回过身，直直地看着全思娜，她的眸色漆黑慑人，神色里没有一丝动摇，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从她身上油然而出。
“心跳……我……我只能听到10分贝以上的声音。”全思娜慌张地说。
“你可以做到，徐玄现在的心跳声一定超过了10分贝。”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人体内的声音—”
“听着，”石念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臂，笔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必须做到，这里也只有你才能做到。”
也许是石念的信心感染了全思娜，全思娜在她的注视下终于答应试试。
全思娜闭上眼，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石念不敢打扰她，连呼吸都特意放轻。石念倒是有办法解开自己身上的听力异能抑制，但那需要时间，限制力量异能的抑制器她也能用超常规手段解决，但是带来的副作用恐怕会让她立马变成一个只剩半条命的累赘，对接下来的行动没有半点好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这么做。
全思娜闭上眼听了快五分钟的时间，外面蜂巢的那些人也越来越急躁。猜到了徐玄大概不在这里，院长蕴含着怒火的冰冷声音开始命令其他人扩大搜索范围。有蜂巢人员从另一边的走廊走出，在院长耳边说了什么，她愤怒地转身就是一巴掌扇在来人脸上：“总控室到底在干什么？！”
就在石念不得不放弃让全思娜寻找徐玄的行动时，她突然睁开眼，对石念激动地低声说道：“我找到了！”
“他在哪儿？”
“他一直在移动，”全思娜看了石念一眼，神情有些古怪，“就在刚刚进了蜂后的王台……你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