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东门惨案已经过去两天,联邦的大军也已撤走,因为销声匿迹六十九年的龙神再度出现,废都的居民很快从惊弓之鸟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人一旦冷静下来,就很容易注意到先前忽略的一些问题,比如,为何早不来晚不来,龙穴偏偏会在联邦大军来袭的前一晚临时召回东门城防士兵的武器进行检修?为何城破后,联邦大军对城内的青年儿童会多有留手,死去的大多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

外界愈演愈烈的猜测没有影响到石念分毫。从她抱着停止心跳的冉靖琪走进龙穴的时候起,外界的一切就和她隔离开了。她无动于衷地听着嘟嘟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无动于衷地看着面露悲色的廖阳接过她手上的身体,无动于衷地迎着高佑哀痛的目光。

在心跳已经停止的情况下,原本应该尽快火化,但是石念却一意孤行地将冉靖琪的遗体放在了紧急改造出来的一间低温房间里。石念守在冉靖琪的遗体旁,握着她已经僵硬的手,等着一个渺茫的奇迹。

特制隔温的门扉打开后又关闭,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了石念身旁的椅子上。

“出去。”石念淡淡地说。

“我不是来劝你的。”徐玄说,“我陪你等。”

房间又静了下来。静谧之中的时间流逝得极快,窗外照入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由床榻移到了地面,冉靖琪的尸身静静地躺在**,恐怖的黑色血管爬满她的身体,即使死后也没有消去。

徐玄没有问她冉靖琪已经是二次进化者,为什么还会出现黑色血管,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能明言的秘密,徐玄有,她也有。

“我以为我能救她。”石念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独自呢喃,“我以为奇迹还会出现一次。”

徐玄想起了上次的死里逃生,大概猜到她说的奇迹指的就是自己,但是对她使用的方法,他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都没有得到回答,徐玄换了个问题,“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她的爷爷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她的父亲为了废都战死,母亲在生她时难产去世。”石念望着窗外,脸上先是浮出怀念的神色,后又陷入黯然,“她的爷爷去世后,她无处可去,我把她留了下来……我不该留下她的。”

“冉靖琪并不后悔跟着你,如果重来一次,她依然会选择和你相遇。”

“她已经死了。”

“可是直到呼吸停止的最后一刻,她都还在笑。”石念冰冷的手背覆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她抬起头来,撞上徐玄认真的眸子,“她很幸福。”

石念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怔,片刻后她站了起来,他的手自然也就落了下去。

石念看着徐玄,脸上的表情转为冷漠:“谢谢你陪我说话,但是以后—”石念看着他说道,“还是和我保持距离吧。”

石念转身向门口走去。

“给我一个理由。”徐玄不辨喜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会死。”石念停下脚步,半晌后才开口,她没有回头,平铺直叙的声音里透着冷寂和笃定,“就像冉靖琪一样。”

石念离开后,徐玄依然坐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望着冉靖琪的尸体,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心里却在深思石念走前说的那句话。

她认为冉靖琪是因为接近她才死的?

冉靖琪的火化时间定在了第二天傍晚。为了防止外东区的受害者们发生暴乱,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在下午六点的时候,两辆从龙穴开出的越野车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安安静静地开出了废都。

曾经名震一时、人心所向的废都最强者,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连火葬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最后一面也只有几个生前的好友才能相见。

嘟嘟抽泣着跟在廖阳身后,亦步亦趋地看着他将冉靖琪的遗体放上柴堆。高佑点燃火把,慢慢走到石念面前将火把交付给她。

石念走到柴堆前,火把逐渐倾斜,却始终没有松开。

三天了,就算石念再怎么想欺骗自己,冉靖琪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她的面孔已经僵硬、肤色灰白,离石念记忆中的样子越来越远。石念知道这不是结束,随着这把火下去,她还会走得更远,再也触摸不到。

“我向你保证,我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石念几不可闻地说道,正要扔下火把,突然停下动作抬头朝沙漠之中看去。

一个遥远的人影正向这里慢慢走来。廖阳的右手正要摸向腰间的武器,石念开口说道:“是自己人。”

在其他人刚刚能够看出言凰的大致面貌时,石念已经看清了她不太自然的上身动作。石念眉头一皱,将火把递交给高佑后立即前去接应。赶到言凰面前后,石念发现她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似乎不只是受伤这么简单。

“你的肩怎么了?”石念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中了一枪,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言凰不怎么在意地说,“我给冉靖琪带了上路的祭品。”

言凰走到柴堆前,拿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布袋,从里面抖出十几个大小不同的人耳。

此前与言凰并不认识的廖阳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嘟嘟则惊恐地躲到了高佑的身后,高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什么,他依然摇着头不肯出来。

“这些全是从当日射杀冉靖琪的枪手脑袋上割下来的东西。”言凰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如果不是那个将军胆小如鼠,早有防备,我一定能将他的头也一并带回来,以告冉靖琪的在天之灵。”

“冉靖琪是不是假政变我不关心……但是,要杀她也必须是我,轮不到星海联邦的人来动手。”言凰面露阴狠。

石念沉默不语。

言凰弯下腰,一言不发地看着柴堆上容貌已经微微变形的人,神色变得复杂,半晌后直起身,不带感情地说道:“送她走吧。”

石念重新从高佑手里接过火把,最后看了冉靖琪一眼,投出火把,洒了汽油的柴堆立即蹿起高耸的火焰,将冉靖琪的遗体完全包裹起来。

所有人都注视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充满了肃穆的气息,嘟嘟又低低地抽泣起来,虽然他智商低下,但是依然能够理解“死”这个字代表的意思。他知道这个人永远离开他了,不会再醒来,不会再和他说话,不会再督促他每天习武,不会检查他的功课,不会再责备他,同样,也不会再伸手抚摸他的头,微笑着说做得好了,这样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火焰直到月亮初上才熄灭,按照冉靖琪生前留在自宅的遗书,石念任她的骨灰被沙漠上终年游弋的风给卷走。在皎洁的弯月下,冉靖琪的骨灰越飞越高,最终和沙漠融为了一体,再也分辨不清。

待骨灰全被吹走后,言凰才侧眼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廖阳:“你是谁?”

廖阳看了一眼高佑,高佑站出来为两人互相介绍道:“这是白虎营的少校廖阳,和冉靖琪生前是好友。廖阳,这位是朱雀营的将军,言凰。”

“言将军,久仰了。”廖阳不咸不淡地笑着对言凰问了句好。言凰冷淡地点了点头。

回城的时候,石念让高佑坐自己的车。

“城里情况怎么样了?”石念问道。

“还算稳定,因为这次战争削减了大量人口,我们的粮食缺口得以稍微缓解,至少能够再维持五年的安定。”高佑说。

冉靖琪用生命给废都换来了一个五年。废都原本就是建立在城市废墟上的城市,可以耕种的土地和人口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五年后,如果找不到别的出路,废都依然会走向毁灭。

“高佑,我有几件事交给你办。”石念说,“第一,从明天开始废都停止接收一切流民;第二,叛变的青龙将军和白虎将军论罪处置;第三,三天后在四大精英营中公开选拔新的将军填补空缺,由第一名接替冉靖琪的位置,出任大将军。最后一件事,新一任的首领选拔开始了吗?”

“还未开始。”

“不用选拔了,这一任的首领就由你出任。”

高佑平静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被打破了,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叹息般应了一声。

两辆车相继开进龙穴,原身是废弃别墅群的龙穴在白天显得阴森沧桑,到了夜晚反而因为每栋房子里明亮的灯光而温馨了起来。因为守着能量石矿山,废都里的各种机器都很普及,不像星海联邦通个电还要精打细算掐着时间。

“有问题就来向我汇报,今后我会常驻龙穴。”下车后,石念淡淡地看了高佑一眼。

“是。”高佑恭敬地垂下头。

石念和言凰一齐走向栖龙阁。

位于龙穴中央的栖龙阁一向是龙穴的禁地,只有废都首领和几位将军才能进入。石念和言凰常年奔波在外,住在栖龙阁的时间很少,全靠高佑每天派人清洁才不至于变得蛛网重重。

阁内空**寂寥,偌大的空间里连一张能够入座的座椅也没有。

两人走进空****的大厅后,言凰面色冷硬地就要径直上楼,石念开口了:“到我房间来。”

言凰脚步顿了一下,板着脸转身又跟着石念进了一楼石念的房间。她的房间和大厅一样,空****的,除了一张床外就没了其他的家具。石念让言凰坐在**,自己从床下拿出了一个药箱。石念解开言凰缠在肩膀上的脏布条,熟练地给她清洁,然后上药。

石念失去了记忆,在沙漠中醒来时昏迷的言凰就在身边,她和自己一样,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言凰没有石念受伤后极速愈合的能力,也不需要血石来维持力量,力量虽不及石念却也远超常人,最重要的是,言凰和石念一样不会随着时间老去,在石念醒后漫长的时光中,是言凰陪她渡过众多难关。为了帮石念寻找血石,言凰几次深入龙潭虎穴落得一身伤痕无数,她对自己的身体随意至极,如果石念不为她处理,她根本不会理会伤口,最多也就只会像现在这样从衣服上撕一条布条下来随意缠起就算了事。

“你不打算等了?”言凰忽然开口,“寻找血石的事要怎么办?”

“废都刚定,人心惶惶,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石念拿起蘸了酒精的棉球轻轻擦拭言凰凝结着血块的创口,酒精碰到伤口应该会疼痛非常,但言凰没有一丝异色,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那么血石怎么办?你以为废都的这些人是真的需要你吗?”言凰的情绪激动起来,肩膀上的伤口开始沁出新的血滴,“他们需要的只是龙神!如果你没了血石,渐渐衰弱,他们还会像今天这样拥戴你吗?!”

“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谢谢你,言凰。”石念停下擦药的动作,抬起眼笔直地看着言凰,“这是为你建立的家园,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它。”

言凰紧绷起来的肩膀渐渐放松下去,她的脸上除怀念以外还露出了一抹复杂的悲哀之色。

“我以为你都忘了。”言凰低声说。

“我永远不会忘。”石念说,“你想要一个可以随时回去的地方,这就是我建立废都的初衷。”

“那个时候没有冉鸿彦,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你……我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我们永远停留在原地,不去管外界的纷纷扰扰,这样我们之间就永远不会变。”言凰的脸上露出一丝惶然,“可是尽管你不说,心里装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又回到了最初,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是孤单一个人。”石念为她缠好新的绷带。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吗?”言凰站起身来,看着她问道。

“对。”

言凰闻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扫去了脸上所有的阴郁。她转身朝门外走去,石念忽然叫住她:“当年你为什么要把冉靖琪带到我面前?”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冉靖琪去世,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突然有些不解而已。”石念将用过的药瓶一个个收好重新放回药箱,“没想到你会替那么厌恶的冉鸿彦办事。”

“是他没脸见你,只能求到我面前来。”言凰冷笑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冉鸿彦和他一家自杀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没有在意当年的事。”石念轻声说。

“可是我在意。”

言凰冷声说完,转身走出了石念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