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梦想家 Dreamer

1

来自罗德岛设计学院的邀请画室里静悄悄的,只有沙沙的笔触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认真作画,白笙却凝视着画上之人的脸,无法下笔。这幅画从他初学开始,就精心布局、勾线、上色,现在已经将背景、人物统统完成,只有主人公的眼睛怎么看怎么不妥当。他总觉得画不出那个人的神韵,连下笔都觉得是亵渎,越改越觉如此。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美术老师拍着手走进教室:“Hi boys,天大的好消息。我的母校对咱们这儿打开了绿色招生通道。招录组近日将亲临S城,对提交作品集的学生进行面试。其中得分最高的一名学生,只要他在高三毕业之前,拿到雅思6.5以上的成绩,就能直接去F国进修美术。怎么样,心动吧?!那可都是因为我哦!”打扮邋遢、扎着马尾辫的美术老师放肆地大笑起来,对学生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大家面面相觑,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非常诱人。谁会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年轻人毕业自世界排名第二的罗德岛设计学院。他说的那个特别通道,也与他在业界的名气不无关联。

“从现在开始,大家一定要全力以赴准备作品集。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让我瞧瞧……”美术老师一看手表,微笑道,“招生组再过半个月就来了!”

“半个月怎么可能拿得出来啊!”孩子们忍不住大声抗议。

美术老师天真无邪地眨了下眼睛:“一名伟大的画师,应该抱有随时都能震惊世人的觉悟。所谓作品集,并不是让你临时抱佛脚地去画,而是让你拿出自己这一路走来最得意的那些作品,一鸣惊人!所以,加油吧,老师看好你们!你们随时都可以从我这里获得支持和帮助。”

“话是那么说,可名额只有一个的话,那肯定就是徐晋的了吧!”有人瘫坐在椅子上怏怏道,“我们的画摆在他旁边,简直就像是在兰博基尼边上停着一辆拖拉机,这种差距,招生组的大师们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诶,徐晋这个家伙真是让人生气!”

大家纷纷附和着,语气却并不如他们所言充满着愤怒,反倒夹杂着骄傲、崇拜甚至宠爱的情绪,可见徐晋在绘画社中享有多大的人气。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有名的画家,从小经受着艺术熏陶,可以说血液中就流淌着对于色彩与线条的直觉。加之经年累月的训练,造诣远非同辈可及。也许正因如此,大家也都对他心悦诚服,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距离,连嫉妒这种感情都无从讲起。

见大家斗志全无,老师好脾气地劝说着围绕在徐晋周围的同学:“大家不要那么悲观嘛……”

这个时候,教室一角突然传来“砰”地一声,是颜料盘不小心打翻在地上的声音。

白笙沉默着,弯腰去捡。

老师仿佛突然看见了救星:“白笙也不错的,他进步得非常快,完全可以去争取一下——大家都要像白笙学习!知道了吗?”

他的一席话,让教室里再一次炸开了锅。

“这家伙对徐晋不满么?都嫉妒得摔颜料盘了啊,做给谁看。”

“脾气真是孤僻。明明是后入学的小子,却完全没有尊重学长的自觉。”

“有点天分又怎样!反正他的画我不喜欢。”

“他这样的人和徐晋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恐怕还得再练个十几二十年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冷嘲热讽着。

白笙对伤人的话充耳不闻,但是再呆下去未免尴尬,索性收拾画具准备离开。

徐晋从刚才开始就略微皱着眉头,既不为即将到来的机会欣喜,也不为大家的赞扬骄傲,只是在大家提到白笙的时候回过神来,看着他擦身而过。教室门拉开又阖上,十数双眼睛目送白笙在门后消失,更加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美术老师没办法地扶额:“真是的……”

喧哗的教室里,只有徐晋一人看见了那枚滚落在门边、不断打转的戒指。

“那家伙……丢了东西么?”他想。

然而下一秒,那枚戒指突然消失不见了,仿佛只是一个幻象。

2

咖啡馆的偶遇白笙夹着画具走在天色阴沉的傍晚。

正是放学时分,周围的同学正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外涌去,人潮里的白笙显得孤独,不引人注意。

“又搞砸了……”他抱紧了怀中的画具,在心底里这样说着。

他因为不善言辞、只会闷声作画的缘故,和绘画社的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作为新入社的学生却很快得到了美术老师的赏识,这种情况下,就渐渐地引起了他人的关注和不满。“明明是新手却窜得那么快”“孤傲得根本不理人”这种话,也迅速为他贴上了标签。不过人际关系上的失败,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也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始终没有能和徐晋搭上话。觉得徐晋画得很好,希望他可以引导磕磕绊绊学得很辛苦的自己,也想把自己脑海中的场面分享给他……总之,想跟天才一起享受画画的快乐,一起画出最美好的画,这是他的愿望。

但是总觉得已经被讨厌了。因为老师总把他们俩放在一起的缘故,再加上那种传言……自己在他心里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没有天赋的杂鱼?白笙沮丧地想着,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

“我来了。”

“又来晚了小白!快去换上制服!”

“好。”

忙碌到八点,咖啡店的姐姐凶巴巴地出现在他身后:“喂,小孩子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其他人都还在工作,只有我……”白笙担心道。

“钱不会少你。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就应该早点回家睡觉。”姐姐叉着腰,一副不肯相让的架势。

白笙忍不住微笑起来,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向换衣间。他的家庭条件很差,晚上要打零工补贴家用,所以今天老师提议的时候,他才无动于衷。远赴F国数一数二的艺术类院校进修,是他的梦想,但是他很有可能凑不齐高昂的学费,也会给家里造成沉重的负担。

而且……他展开了那副油画,盯着画上人的侧脸。他始终画不出那个人的神韵,也对自己的画技没有什么信心了。

其实他并没有其他人看起来的那么高傲,敢将徐晋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徐晋所有的,他统统都没有。他和大家都一样,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连嫉妒都不敢。

叮铃叮铃,挂在门上的风铃响了,唤回了他的思绪。

“你好,给我来一杯拿铁……白笙?”吧台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白笙吓了一跳,连忙将手里的画收起来,但是穿着制服的样子无论如何遮掩不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逃走,想遁地,但是他又麻木地站在那里,仿佛正在对那个不断接近的人说:“看,看吧,看我这幅落魄的样子,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对手。”然后他和徐晋的第一次搭话,就会在他的极度自卑中结束。

“你也在这里?”徐晋不等他回答,就对吧台的姑娘打了个手势,“两杯拿铁,一份巧克力松饼。”

白笙和徐晋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你在这里打工?”徐晋解下了红黑格子的羊绒围巾,扯了扯制服领口。

“嗯。”白笙抓紧了腿上的裤料。

“白天上学,晚上打工,那你要什么时候去准备作品集?”徐晋搅动着咖啡问道。

“老师不是说……只要挑选自己满意的画就可以了么?”

徐晋奇怪地看他一眼:“满意的画永远是下一幅。难道你想用旧画充数?真是自信呐。”

“不,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选的可能。”

“是因为那些人的疯言疯语么?”徐晋沉默了几秒钟,啧了一声,“比你强的人是不会花时间去贬低你的。那些人内心深处实际上在嫉妒你,然而又没有超越你的能力与决心,就只能在言语上伤害你,好让你慢下脚步,沦落到和他们一样。总之,不要让他们得逞。”

抓住裤料的双手一松,白笙惊讶地抬起了头,徐晋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么?

原来从未说上过话的徐晋是这样的人,既温柔,又聪明,不论在绘画作品还是为人处世上,都很有涵养……对,当然会是这样,他在绘画室的时候对其他同学就是如此,用平缓的语调交谈着,既不会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怠慢他人,又乐于将自己的经验心得分享给同行。只是自己卑微到让他看不见,也没有勇气开口同他说话罢了。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作品集?”徐晋在刚上来的巧克力松饼上淋上冰淇淋,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沙发上,交叠起了双腿。

白笙凝视着因为囊中羞涩一直没吃上的巧克力松饼,咽了口口水:“我……还没有想好。”

“哈?”徐晋表情严肃起来,“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要策划主题、挑选与修改画作,甚至要完成新的作品,现在都还没有主意根本来不及吧。”

“有你不就可以了么?”白笙脱口而出。

“你在说什么傻话?”

白笙也自觉这句话有些傻气,但是他觉得难得搭上了话,应该直抒胸臆。

“我的意思是……会被选中的一定是徐晋你。大家之所以提前恭喜你,也是因为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你有那样的天才,又不会被现实打败,如果画画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话,你就是理想应该有的样子。所以只要有你就够了。你准备最好的作品集,去罗德岛设计学院进修,成为最棒的画家,以后在我们所有人都泯然众人的时候,依旧可以在电视上看到你,看到你的画,这样就可以了。”

砰——

徐晋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台面,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话:“想得还挺远。不要擅自把自己的意愿加在我身上,我不负责帮你实现理想,想要就自己去。”

“我……根本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哦?现在就已经在思考打败我以后的事了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哪怕就当我赌输了,还你赌资也不是不行。几十万的花销,我还负担得起。”徐晋啜了口咖啡,“还有什么问题么?”

白笙失笑,他们俩今晚都在说什么傻话,明明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自己在担心日后的花销,徐晋却立下了赌约要供他上学?

“问题是……我画得不好。”

“那就改。好作品都是改出来的。”徐晋说着,朝他伸手。

“诶?”

“给我你的画。”

“哦哦……”

白笙翻出画稿递给他。

徐晋聚精会神地一张张翻看着,时不时说些“这里的透视应该这样”“色彩太厚了”“比例不对”的话,甚至从制服口袋里翻出一支2B铅笔在上头涂涂改改,一点也不客气。

天下起了雨,窗玻璃上拉出一条条斜线,静谧的咖啡馆被沙沙的雨声笼罩。白笙望着暗色灯光下的徐晋,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为什么帮我?”在他回过神来之前,话已出口。

徐晋头都不抬地说:“因为只有我们俩。”

“什么?”

“那个绘画社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心一意做‘画画’这件事而已。”徐晋将视线从画纸上挪开,对上他的眼。

白笙涨红了脸,这是在肯定他么?

“那也许在其他地方,你能找到更好的伙伴……”

“那是自然。只是现在还没有什么‘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伙伴’,只有我们两个人。”徐晋收回目光,不满意地啧了一声,“你还真是弱啊。努力画下去,不要让我太无聊。”

3

浮标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依旧下着小雨,徐晋撑着伞,白笙抱着画具,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着。到街口时,白笙停下了脚步:“你往哪里去?”

徐晋道:“往你家的方向,顺路。”

“是么?”白笙觉得未免有点太巧了,但还是不由得高兴起来。可以躲雨的伞,可以领路的人,这真的不是在做梦?

分别的时候,他小跑着迈上台阶,回过头来问:“以后也能像这样教我画画么?”

“好。”徐晋围着红白格子围巾,撑着伞在雨里说道。

白笙笑起来,目送他离开,摸出钥匙开门。在门缝透出灯光的一刹那,细小的声音自背后的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就像是一枚硬币或者是其他类似的金属物件在地上旋转。可是当徐晋回头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的日子里,白笙经常约徐晋在咖啡馆见面。徐晋给了他很多帮助,让他看清了他画技中的不足。以前即使白笙朦朦胧胧有意识到,却没有勇气去面对的那些问题,都被徐晋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只能凭直觉感觉到‘好看’抑或是‘难看’,但是对于徐晋来说,他却能准确地说出‘为什么会难看’‘怎样处理好看’,他的心里对于画画这件事,是有章法的吧。”白笙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大师的意识么……”

“所谓的章法,不过是前人的经验,随便翻开哪本教科书都能看到。即使一时半会儿无法领悟,后天经过千百次的训练也能习得。但直觉什么是好看,什么是难看,却是可以被称为天赋才能的东西。”徐晋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心,揉了揉他的脑袋,“有打算动笔画的新作品么?”

“嗯!”白笙用力点点头。

这段时间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回过头来看自己从前的画,能看到更大的进步空间。既然徐晋如此尽心地指导着自己,自己也应该尝试新的突破,来让他不无聊。

这样想着,白笙望向窗外。风雨如晦的城市尽头,大海在黑夜中蛰伏。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着的力量,足以将一切黑暗摧枯拉朽地毁去。

他想画风暴海。

将初稿交给徐晋以后,徐晋的神情似乎变得非常迷惘。白笙紧张道:“怎么?”

徐晋摇摇头:“没什么。构图很漂亮,线条也进步了不少,好好上色应该会非常有震撼力。”

白笙腼腆地笑起来,这次轮到徐晋问:“怎么?”

“因为你一直喜欢讽刺我,没想到也会被你夸奖。这次打稿虽然自己很有信心,但是一想到要拿给你看,就感到忐忑,这种忐忑甚至不下于面对着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大师。”

“是么?”徐晋的神情不那么自在,“我希望你能继续画下去,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褒奖?”

“是——不过,你放学以后一直单独指导我,真的没有问题么?你不用准备作品集么?”白笙将底稿夹入画夹中,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如果因为自己的事而耽误了徐晋的准备,他不知道该有多愧疚,甚至会产生“自己这是在亵渎”的想法。

“我有在准备,不用担心。”

“这几天离开绘画室的时候,都看到你专心对着画架,好想知道你在画什么。”白笙说完便自知失言,“我怎么好看你的画。”

都是竞争对手,理应避嫌。

“这没什么,我不也在看你的么?”徐晋扶着膝盖起身,“走吧。”

“诶?”

“我的画都在画室里。”

“这么晚来学校不好吧?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是非要看的。”无人的走廊里,白笙走在徐晋身边,小声劝阻着。

“因为白天人多口杂,不太方便。”徐晋解释。

“哦。”

白笙停下了脚步。

有两三秒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凝望着徐晋的肩膀,然后低下了头。

在学校里,徐晋依旧不和他讲话,被人群围绕着,在他融入不到的另一半教室里。白笙也有自知之明,不去攀附。他想要的是和徐晋一起画画,如果只能在下课后的咖啡馆实现,那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只是被他那么一说,心里有点难过——

为什么我是见不得光的朋友?

白笙摇了摇头,用力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徐晋打开了绘画室的门,回头问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哦。”

白笙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在属于徐晋的柜子前蹲下,看他打开柜门,将里面的一叠画稿交到他手里。白笙眼睛一亮,像是看到极珍重之物,沉沦在那些出自天才的想象之中,连呼吸都要忘记。

就在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人声:“诶,那么晚了绘画室怎么还亮着灯?”

“是最后走的家伙忘了关灯关门了吧?”

徐晋起身:“储藏间还有一些素描,我去拿给你看。”

“麻烦你了。”白笙朝他点头致谢。

徐晋走进储藏间的时候,绘画社的两名同学也正巧跑到门口,见到白笙有些意外:“诶……是你?这么晚了还在啊。”虽然平日里他们也嘲笑过白笙,但是单独遇到,还是尴尬地打了招呼。

白笙点点头:“我马上就走。”

“走的时候记得关灯关门啊。”

“嗯。”

两个家伙这才离去。

徐晋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没有找到。”

“你都没开储藏间的灯。”白笙无奈。

“我夜视能力很好。”徐晋再次在他身边蹲下,顺便把柜子最里面的画卷取出来,“这是我正在画的。”

白笙闭上眼睛:“这个不看。”

徐晋笑:“随你。”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大师们已经莅临S市,然而白笙的作品集却迟迟交不上来。美术老师急得直跳脚:“你为什么不交?你为什么不交?”然而白笙就像个闷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抱着自己的画夹也不给人看。

他遇到了瓶颈。风暴海完成了,但是缺了点什么。他知道缺了点什么,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所以这张画只能打90分。他虽然尚青涩,却也有点艺术家的脾性,不是最好的不公之于众。拖得日头一久,始终没有着落,就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一切。能画好么?能得到他人的认可么?可以比别人的更好么?现在都画不出来以后能画一辈子么?这些问题塞满了他每一个脑细胞,让他无法冷静。他看着画布上嶙峋的巉岩、怒吼的铁铅色波涛以及山岳般厚重的云层,心情也和这海一样,随时都可能爆发。

他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卡座上,翻出他从开始学画以来一直没有完成的那张画。每当他遭遇挫折,他总是望着画中人的侧脸想着:难道就走到这里了么?

咖啡馆的店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了,浑身湿透的徐晋闯了进来,一眼就望见了靠窗的白笙。他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不交稿?”

“我……跟最好的画之间,始终隔着一些东西。”白笙慌忙将那幅画收起来,“我不觉得我自己能做到。”

“那是自然的。”徐晋抢过了摆在台面上的风暴海,咬开了自己的食指,在左下角的地方抹了几笔,“你才刚刚开始,你跟最好的画之间远隔着千山万水。但是不走下去,永远都隔着千山万水。你不想有一天,跟我一起见到最美的风景么?”

白笙接过徐晋递过来的画。

徐晋画上去的是一枚……在海水中沉浮着的红色浮标。

那个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活了过来,风暴、大海、云层还有风。

白笙突然意识到,徐晋也在千山万水外,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追上。

但是又近到触手可及。

白笙颤抖着伸手,握住了徐晋的手腕。

“谢谢你……我想画下去。”

招生那天,绘画社的同学们在教室外等待着,紧张得像是在等待审判。徐晋是最先进去的,出来的时候神情一如既往地寡淡,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感到绝望。所有人都在想:除非此时此刻彗星撞地球刚巧把这个人砸死,不然其他人都是没有机会的吧。

白笙排在倒数第二个。进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徐晋,眼中含笑。徐晋捕捉到他的凝视,却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与自己做眼神交流。白笙敛目,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在外人面前扮生疏么?他强压下不安,推门而入。

教室里,几个考官翻阅着他的作品集,神色都很惊喜,连充作翻译的美术老师都偷偷对他比了个大拇指,气氛因此而变得轻松起来。

“说说你为什么要画画?”

“因为……以前看到有人认真画画的场景,觉得非常美丽。所以自作主张地猜测这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想和他一起做。”

“可创作是孤独的事,没有其他人可以帮你,和你在一起的只有你的作品。”

“是的。”白笙讷讷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摆放在他的作品旁边,那也不是很好么?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和你做一样的事,你所经历的一切他都有经历过,虽然走着不同的路,有快有慢,但都同样是在披荆斩棘,最后一起达到心中最好的风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你所有的心情他都能理解,你所有的孤独他都在一起承担,画画就变成了最让人开心的事。”

教授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么说,你有个一起画画的好朋友?”

“对。”

教授将作品集的压轴画翻开,指着风暴海问:“所以,这是你们的共同创作么?”

白笙离开教室的时候,美术老师神色凝重地让他把徐晋请进来。徐晋走过他身边,眼神带着冷意。白笙隐隐约约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浮标是徐晋画上去的,徐晋当时明确要求放弃署名:“只是一笔而已,没必要大动干戈。”可是教授和老师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很快,门里传来争执声,动静越来越大,其他人都纷纷站起来探头张望。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教授们鱼贯而出,美术老师和徐晋尝试着挽留他们,但是教授们重复着“Sorry”离开了。

美术老师面对着好奇不安的大家苦笑了一声:“嗯……得到名额的人,是金明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被点名的人都一脸状况外:“怎么会是我?不是徐晋也应该是……”他瞥了眼白笙。

美术老师把俩人作品集翻到某一页,比对到一块儿,举在胸前。

白笙愣住了。

两人都画了风暴下的大海。暗色调,锋利的线条,波涛汹涌的动态感。

而且两人都在左下角画了红色浮标。

“不诚实的创作,这就是理由。”美术老师苦笑了一声,说。

“为什么会这样?”白笙盯着两张画,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要画风暴海的事,只有徐晋知道,徐晋见证了他从起笔到落稿。既然如此,他应该知道,在同一次比稿会上尽量不能碰这个主题了……更何况那个红色浮标!

如果他的画在自己之前完成,那他应该知道这种关键性元素是绝对不可以出现在第二幅画中,可是他亲手加上了……如果他的画在自己之后完成,那更是从头撞到尾。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这是临摹么?”

“抄袭吧……”

“太糟糕了,这可是作品集主打诶!不会换一个抄么?”

白笙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冰水里,浑身瘫软,眼看着水位升高夺走温度夺走呼吸却逃不掉……美术老师几乎难以启齿:“徐晋,白笙,这到底是……”

话音刚落,他眼前突然人影一闪,徐晋冲过去揪住白笙的衣领,高高扬起了拳头!

美术老师眼疾手快地钳住他的手腕:“徐晋!有话好好说!白笙,到底怎么回事?”

白笙咳嗽了两声,眼圈通红地指着徐晋道:“他……是他……”

“哦我想起来了!”某位学员排众而出,“那天晚上,我在绘画室里见过白笙,他蹲在徐晋的柜子前翻东西!不止我一个看见,魏矛也和我一起的!起先没注意,现在想起来,有问题呐!”

“对对对!”另一名学员举手,“那天我也在场!”

徐晋瞳孔一缩,神情变得更为狰狞了。

被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这样仇视着,白笙的脸变得煞白,浑身颤抖如没有生气的纸人,但是眼睛却是红的,血丝在眼球里蔓延,越来越浓。他的怒气也不断攀升着,甚至想要握紧拳头一拳砸在徐晋脸上,可是他眼里的血丝,最终凝成了一滴眼泪。

那滴夺眶而出的眼泪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

在千夫所指中,他只是颓然地凝视着徐晋没有感情的眼睛:“那天……是你带我来绘画室的。你在里间的……储藏室里,他们才没有看到你。”

求求你,说出真相……“我没有。”徐晋斩钉截铁道。

4

傀儡白笙冲进大雨里,脑海里回响着在绘画室中众人的话语。

他说:“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去听了音乐会,票根都在,我的朋友们也都知道。”

他说:“我和他不熟,更别提去什么罗曼斯咖啡馆指导他。”

他说:“要是知道他画风暴海,我怎么可能还会选择这个主题?”

为什么会这样?

“白笙,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能得暂时退出绘画社了,关于你今后的去留,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真是糟糕!毁了自己理所当然,但是毁了徐晋,这是安得什么心?”

“嫉妒也不是这么个嫉妒法吧。”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白笙猛地推开咖啡馆的门。

“小白?”正在擦杯子的姐姐望着湿透的少年,惊讶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雨水从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流,有不同于雨水的**,啪嗒、啪嗒打湿了地板。

少年抬头惨然笑着:“因为以后都……不画了。”

空无一人的绘画教室里,徐晋坐在画架前,保持着他沉思时特有的表情,手却擎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笔。如果有人在场,一定会觉得他惨遭飞来横祸,难过得很,然而他竟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微地耸肩,然后便是癫狂地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流下了泪水,不得不把脸贴在风暴与海的画纸上维持平衡。

“真好啊……”他的眼泪渗进画纸中,“真好啊。”

在半年以前,美术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里,对他坦言:“自从你跟着我学习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进步过了。诚然,你的画技日益娴熟,但是我看不到画里的灵魂。你在画画的时候,是悲伤还是快乐,孤独还是平静,我统统都看不出来,你的画里没有感情,也就是说,你失去了被称为灵感的那种东西,只剩下了技艺。你没有**了,你似乎只是……为了画而在画。”

说完,美术老师递给了他白笙的画:“真正的画师应该是这样子的。即使技巧尚不成熟,但是,在试图透过他的画告诉我们些什么。从这点上来说,白笙也许是个天才。”

从那时候开始,心里就对那个人在意得不得了。

徐晋知道老师说得没错,画画对他来说,成了一种输不起的竞赛,光环压身的他必须不断赢下去,才能符合世人眼中的期许。然而,在碰上白笙的时候,隐约的怀疑变成了**不争的现实:自己也许不像自己以为得那样有才华。

才华,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眼看他一天比一天进步得更快,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然而白笙是怎么了?竟然临摹了自己的压轴之作?

与其说恼怒、愤慨,不如说狂喜之情满溢在他的四肢百骸。

白笙的内心也充满着自卑……么?

自卑到需要借助自己的灵感才能继续下去的地步?

他在看着我,他肯定着我的画,那个傻瓜兴许还觉得追不上我……哈哈,我竟被白笙这样在意且嫉妒着!

徐晋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人的嫉妒,是治疗心病最好的良药……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金属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徐晋抬起头,发现一枚戒指滚到门边。

戒指?

似乎在哪里见过。

门吱呀一声打开,被雨淋透的少年从黑暗中显身,发梢滴着水,滴答,滴答。

徐晋陡然间睁大了眼睛。

他受到了极致的惊吓,以至于坐在位置上无法动弹。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他。

徐晋往后退缩,整个人紧贴上画架:“你是谁?”

少年抓起他手边削铅笔的小刀,横在了他的颈边:“我就是你啊,徐晋。”

与他有着相同外表的“徐晋”冷酷地说道。

“去向所有人承认《风暴海》是白笙的创作,洗去他头上的污名,让他继续画画!”

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徐晋反倒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了。他飞快地浏览着周围可以帮他活命的工具,嘴上应付着:“哦?你不是自称为我本人么?你应该最清楚那张画是我的独立创作,从构思到细节,一分一毫都是我的,我为何要放弃我的权力?”

那个“徐晋”抿唇:“可是白笙,他的《风暴海》,也是他的,除了那枚浮标……”

“不错。如果没有那枚浮标,受过训练的人都能看出来,两张画只能说是相同题材的撞车现场,他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只是红色浮标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在暗色系的画面上加上亮色的细节,瞬间能让整个场景脱胎换骨。这是多少次思考的结果,如果连这都能凑巧,那就说不过去了。如果我没猜错,那枚浮标,不是他自己本人的主意吧。”

“那是因为他问我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徐晋”激动道,“他很痛苦,因为他的画缺了点什么,他走不出来,他很信任我,我却救不了他……可是我看过你的画,我知道你的浮标能救他,所以……”

“哦?所以你擅自从我这里盗走了浮标的创意,嫁接到了他的画上,最后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么?真是愚蠢。”徐晋哼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与我长得如此相像,又这么心心念念帮白笙?你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双胞胎弟弟,还是去韩国整了容?”

“我就是你!”假“徐晋”一把揪起他的领子,高高举起了刀,“你死我就不会再见不得人了!”

安期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他的卧室。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窗帘外透来一点微光,应该是雨中的路灯。在这朦胧而暧昧的灯影里,床前的少年以及他手中的匕首却无所遁形。

“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的。”尼禄发现他醒来,手里的匕首散入无形。

安期开灯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