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遇到了心软的神

小太妹是我,手机失主是你

那年《长沙晚报》的7月1日新闻版右下角有一则报道:小太妹拾金不昧,为手机寻找失主。

那个小太妹是我,手机失主就是你。

照相机的闪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可是我依然努力地偏过头去看着你。你长得多好看啊。细长的眉眼面目白晰,眉毛斜斜地飞到鬓角里去,简单的白色T恤你都可以穿得那么好看,你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生了。

可是我多丑陋。廉价的布料挂在我的身上有时候会把皮肤都磨出微红的印记,阳光肆无忌惮地把我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让原本瘦弱的我显得更加精神萎靡。你拿着一沓人民币,塞进我的手里说:“谢谢你。这是你应该得的。”

我看看鲜红的人民币,再看看你。虽然我是一个穷困寥倒的小太妹,依然清楚地看到你白T恤上的LOGO是CK,红色墨镜上的小标志是香奈儿,我这个矫情的市侩的小太妹也刚好认得。而你那一沓鲜艳的人民币,应该足够我呆在家里一个月不出门了。

我把钱推了出去。在场采访的报社记者瞪大眼睛惊呆了,你愣在那里,眼睛隔着红色的墨镜一直盯着我都要看穿我的眼眸了,“卡嚓”,相机准确无误地拍下了我的破烂衣衫和纯净眼神,还有你神情中的错愕和……怜悯。

你说你想去我家看看。换句话说,你想去我住的那个破烂的小窝棚里看看。我点了点头,说,好。你笑容纯净得如同天使一般,让我连说不的意识都没有。

你让报社的人回去了,然后我带你穿过宽敞的街道,狭窄小巷,充满恶臭的垃圾站,和电线与晒衣绳纠缠不清的过道,堆满蜂窝煤的楼梯间,来到一个民房昏暗的地下室。

你如同童话里高贵漂亮的王子一般降临地下室,我打开门之后有些诚惶诚恐了,慌忙把扔满衣服的床整理干净,再找来毛巾铺在上面让你坐下,你是王子,寡言与忧郁气质与生俱来,就别让凡世的尘埃沾染了你高贵的牛仔裤吧!

你摘下墨镜,目光明亮,仿佛一下子让昏暗的房间都显得亮堂起来。

你是一个细心的家伙,轻易碰触到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太妹。梦想不是傍个有钱的老大,或者成为这个城市某个片区的大姐大之类,或者只是有一些钱,让我在街边摆一个卖盗版碟的小地摊,日收入上人民币两位数,我就不用每天每天出门,去偷瞄别人鼓鼓囊囊的口袋。

你帮我完成了这个梦想。

你给我进货,选的都是一些时下流行的大片,还帮我买来一个遮阳伞和防晒霜,这样我就不用总是蹲在太阳下面爆晒,也不怕穿过遮阳伞的紫外线了。白天的时候你在护城河的另一边的高校区上课,下课后从河西打车到河东的小街道这边来和我一起守着这个小地摊。

我们并排坐在铺一块粗布的街道上,你的白色NIKE和我黑色的皮布鞋并排放着,整整齐齐。我们很少说话。我在算计着你从河西到河东打车的钱已超出我一天赚的纯利润。那么你不在乎小石子磨破了你的ONLY牛仔裤坐在地上的时候,你偏过头,目光穿过香奈儿的太阳镜满在我的侧脸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你送我回家。怀里抱着用大块的布包起来的盗版碟,走在我的前面,偶尔你回头看一下我,说:“丫头,跟紧一点。别丢了。”

你忘了这是我的地盘。我混这一带已有些年岁。

在上楼的时候你把布包交给我,让我等一等,然后你打开背包翻啊翻啊,终于找到一个小纸条,满心欢喜地递给我:“明天早上九点去这个地方报到。我白天没课的时候帮你卖碟,晚上我们一起守。怎么样?”

我接到纸条透过昏暗楼道的灯光看到最后几个字,XX音乐学院乐理普级班。

我把纸条攥在手心里,找门转弯下楼,心跳跟着下楼的节奏扑通扑通地跳舞。你在什么时候看到挂在门后角落里的破钢琴模形的?还是我曾经无意让那些乐谱暴露在你的面前?走进地下室的时候,看到堆在**的白书包,奶油色T恤和粉色裙子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床边白色的帆布鞋似乎裂开嘴朝我开心地笑,我跑进洗衣间把手洗了又洗才去抚摸那些布料,却在触碰到的时候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细心的家伙,许一。轻易就触碰到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如果说这些你只是感谢我最初的拾金不昧,那么,到此就已经足够了。

许一。许一。许一。许一。许一。许一。

我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把头发梳得直直地披散在肩膀上。穿上你为我准备的衣服去上课。我在学校铺满香樟的道路上飞奔,想像自己像鸟一般鸣叫,我站在教室门口对着台上的老师一鞠躬,说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然后老师慈祥地点点头,指指靠窗的空位让我落座。

阳光穿过树阴斑斑点点温柔地散落在我的身上,是钢琴课的时间,教导老师修长的手指错落在琴键,如同天籁一般的音符落入我的耳膜,我就要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这么美好的音乐里这么美好的事物里睡过去了。许一。

教室里有人用手肘撑着下巴认真听课,也有人半眯着眼睛打瞌睡,有人一直埋头记笔记。我离开学校多久了呢?我有多想回来呢?许一,你是否知道?

放学后在校门口看到你,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里,你显得份外耀眼。有女生不停回过头来看你。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好看已经到了大部份人都会侧目的地步啊。你骗我,你没有帮我守小地摊却跑到这里来接我来了。可是我依然很开心呐。跟在你的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你回过头,说:“丫头,你把要把下个月的话都全说完么?”

我吐着舌头朝你笑。你却走过来敲敲我的头说:“丫头,你这么调皮,我做你的监护人好不好?”然后牵起我的手。“你是喜欢叫我许一叔叔还是许一哥哥呢?”

我抬起头来看着你。你的身影如同遮阳伞一般挡住黄昏的余晖,你这么年轻,或许我们只是相差两三岁,我怎么可以叫你叔叔或者哥哥呢?我紧紧抱着白色帆布书包,如同我紧紧拥抱着你给我的一切,缓缓张开嘴,默念:“许一。许一。许一。许一。许一。许一……”

你说不要想起,我便开始失忆。

有你的日子,岁月静好。

如果可是一直这么静好下去,那么我的生活便是童话了。我的王子,你能为辛蒂瑞拉穿上玻璃鞋吗?

一个中年男人在夜晚时分出现在我的小地摊前。手背过去,嘴角叼的香烟已燃烧出大截的烟灰,风一吹便冲我迎面扑来。深色的短袖衬衣被扎进黑色西装裤里,皮带在他的腰间嚣张地反射月色下清冷的光,看到他那根又黑又粗的军用皮带,我背部的皮肤就开始隐隐地抽疼,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我嗫嚅着唤他:“爸爸。”

男人把地摊上的盗版碟全部踢乱,把遮阳伞推翻,如一只发怒的狮子一般。最后拉起我的手:“败家子!叫你一声不吭就跑出来,跟我回家!”

我不要回家,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可以回家!我把自己全部的重量吊在男人的手臂上,却如果小猫对抗狮子一般无力。他任由我吊在手臂上拖在地面上往前走。

“放下她。”是你的声音。我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抱住愤怒的男人,嘴里不停地重复:“爸爸,不要打他。爸爸,不要打他啊。爸爸,不要……”

你为什么不走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么?还慢条斯理地把墨镜收进了包包里,再走过来分开了我和中年男人。你那么儒雅,在你面前谁都会自惭形移,可是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他不会。

他提着你的衣领眉眼挤在一起,看你一眼再斜着眼睛看向我时显得别有深意:“是在外面勾搭到了有钱人就不想回家了吗?白养了你17年!当初还不如把你扔进茅坑里淹死……赔钱货!”

你把男人的手从你雪白的衣领上拿开,没有鄙视的眼神和不屑的表情,严肃地说:“如果大叔觉得薇安是赔钱货,那让我来做薇安的监护人吧。以后跟我的姓,叫做许薇安。”

许薇安,这可真是个好名字。为了让我得到这个名字,你又花掉了一笔钱。那个我应该唤他父亲的男人在人民币面前摆出一副阿谀的嘴脸,恨不得早早就把女儿拱手奉上。如果,只是如果,我和我的父亲生于古代,那么现在接收我的就不是你,而是类似青楼这样的地方了吧?想到这里,我总是有些后怕。许一,如果没有遇到你,我的人生会是怎样呢?

我在地下室里关紧了门窗,然后把衬衣扣子解开三粒,轻轻拉扯下来便露出肩膀。那上面有一条一条深色的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攀爬在皮肤表层。这是我曾经和爸爸一起生活的证据。永远不会磨灭的证据。

你帮我把衣服拉上一些再拉上一些,一不小心就把我拉进了你的怀里。你说薇安,这是你最后一次回忆,以后再也不许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的许一叔叔,许一哥哥,许一,他说,以后再也不许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我便开始失忆。

周围变得那样吵,我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对于我而言,你的家简直大得像宫殿。于是我每走一步都诚惶诚恐。你拉着我的手跑到一个房间,说:“这个房间的主人就是你了。许薇安。”

我有一种正在做梦的恍惚的错觉。这些公主一般的摆设和床幔,碎花墙纸蕾丝窗帘,白色三脚钢琴和装饰璧柜上成排的泰迪熊,这些,以后真的全部都是我的吗?

“是的,许薇安。以后我许一的东西就是你许薇安的东西。知道吗?”你那么认真,眼神深遂,我毫无意识地点头,微笑,凑过脸去,亲吻天使。

一个白胖富贵的妇人在旁边尖叫,像自己的宝贝被昆虫亲吻了一般,把你拉到她身边,用衣袖反复在你的脸上擦拭。“儿子,怎么可以带这种混混一样的女生回家呢?还让她亲你的脸。儿子你越来越不像笑话了。”

你避开她的手微笑着和她解释,“妈妈,她是我跟你说过的领养的那个女孩。我要做她的监护人。我决定了。你放心吧,她是个好孩子呐!”

可是那个看上去慈祥并且可亲的妇人,只是鄙夷地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人心隔肚皮。像她这样的穷人那么多,处心积虑接近你还不是为了钱?”

你牵着我的手把我挡在你身后,你说:“薇安接近我不是为了钱,她是个好姑娘。她在最穷困的时候捡到我的手机还给了我。妈妈你记得吗?那个手机是你送给我的20岁礼物。她完全可以拿去变卖的,可是她没有!”然后你回头,用你深胡桃灰的眼眸看进我的灵魂里,“薇安你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根本不会因为钱接近我的,对不对?”

周围变得这样吵,即使闭上眼睛也清净不了。我在想,我应该说真话还是假话呢?

接近你的目的不是钱,而是你。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接我的人除了你,还多了一个穿着白色雪纺裙长头发的漂亮女孩子。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面,你的CK T恤和她的雪纺,你的香奈儿太阳镜和她发上的水钻发夹,这些,连同耀眼的阳光一起让我睁不开眼睛。

你向我挥手,跑过来揽着我的肩膀说:“薇安,这是夏洛。我女朋友哦!”然后偏过头看着那个叫做夏洛的女孩子,“夏洛,这是我妹妹许薇安。”

原来是这样。许一的东西也是许薇安的东西。但是许一的女朋友却会成为许薇安的嫂子。那么有些秘密,我是否应该告诉你呢?

雅致温馨的咖啡店里,你,我,夏洛围成一个等边三角。这是世界上号称最稳固的关系,此时却让我觉得难过异常。

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许一。故事的最初由7月1日《长沙晚报》新闻版之前的之前说起。

往前推进一年。我十六岁,你十九岁。为什么每天同坐一辆公车上学放学,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不是应该坐在私家车里俯视来往的众生么?可是我就这样在你的右手边站了那么久。久到我都没有办法不喜欢上你了。

从爸爸身边逃开后的一个月,我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在宽敞的大马路上游**。一个女人从转角走出来,刚刚接过电话的手机随意地放进口袋里,在转身的时候与我擦肩而过。我甚至想都没有想,手却已经帮我做出了决择。我低头跟她说对不起,她只是看我一眼,拦下出租车便扬长而去。那个手机让我有了住处也有了食物。我一边愧疚一边自责一边不自觉地盯着这些那些人的口袋。

直到那天,在公交车上又遇到你。第一次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别人的口袋。站在你右手边的我想,怎么能让我认识你呢?我这么不起眼呐,即使认识了,你也不见得会多看两眼。于是鬼使神差的,在公车急刹车的时候,我倒在了你的身上,顺势从你的牛仔裤口袋里搜出那个漂亮的手机。

后来的一定就是你所看到的。所以,事实也可以这样子说,小太妹原来想偷走你的手机去变卖的,却因为太想让你记得她了,于是她在下车之后又满世界地寻找失主。你妈妈说的话有一些是对的,也有一些是错的。我接近你是有目的,但是那个目的不是钱,而是你。

就这样。

WHEN THE LOVE FALLS,我不想将这些忧伤送给你

“薇安,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

“薇安,你的人生会重新开始的。”

“薇安,相信我好吗?不要再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相信我。”

相信你。

你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咒语一般随时随地可以将我催眠。让我坚信我的人生可以重新来过,让我在人前也始终相信自己只是有着单纯过往的美好的女生,让我穿上美丽的小洋装披着丝锻一般的长发出现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时也不会自卑,让我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时候钢琴发出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温柔起来。你的只字片语都如同拥有魔法一般给予我无限的力量和勇气,让我褪去晦暗的衣裙,披上公主的华裳。你让我觉得自己正在一个美好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感动全部化成音符从琴键与手指的缝隙中弹跳出来,这些音符是否也曾落入你的心里?许一?《WHEN THE LOVE FALLS》,这么忧伤的名字和这么忧伤的钢琴曲,请相信我,并不想把这些忧伤送给你。

一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我却一直睁着眼,怕眨眼之间泪水会弄花了我的眼线。那样拍照的时候会很丑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很丑的样子。

退至幕布后面,等候宣布比赛结果。

主持人的在宣布到一等奖的时候,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本次‘明日之星’钢琴大赛的冠军得主是——许薇安!”

我激动地捂住脸。你冲上台来拥抱我。你说薇安,你真是我的骄傲!夏洛还有许伯母都激动地站起了身。看着我满眼欣慰。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对吗许一?到底是我的琴声让你浸红了眼眶还是我呢?

那么在这个幸福的时刻,请容许我把当年的小太妹抛诸脑后。

因为你的出现,我相信天使曾经降临过

我们一起生活的第二年。

你和夏洛依然只是打着男女朋友的幌子朋友一般地相处着。你曾经说过她于你来说,或许都没有我来得让你心疼。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就知足。

我的人生都是你给的,我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的王子殿下?

我们认识两周年,你带我去社工协会报名,然后刮出我的鼻子说,“薇安从今以后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呐,知道吗?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骄傲地扬起下巴,说:“像许一一样,是吗?”

“是的。”你宠溺地摸摸我的头,然后把我的手握进你的手心里。你的手很厚,很念旧,我这么不舍得放开。

每个童话都有一个时限。灰姑娘要在十二点之前逃离舞会,睡美人会在王子亲吻的时候醒来,狐狸要离开她心爱的小王子了。再美好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刻。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还是选择用包包装下了几件从前的衣服。你给我的,我终究是带不走的。就好像那么久以后,我即使掩饰得再好,也忘不了那个穿梭在人群中间瘦骨凌峋的小太妹。

许一,或者你会找我,或者你会担心我,或者你会因为着急而红了眼眶,但是,我不会再回头了。而我曾经欠过你的,摆地摊的成本、音乐班的学费、爸爸拿去的那些钱、这么些年的关心和照顾……会在以后的日子慢慢清还的。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想亏欠的就是你。

许一,如果你到这时还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你的话,请在明天中午的时候再看一次本地台重播的新闻,关注一下“少年社工感化不良少女,终成小钢琴家”这个专题报道。你只是在镜头里闪现了一下,就躲开了。这个故事被社工协会搬上了电视台来标榜。

原来相识的时候,处心积虑的那个人是你。报纸的采访或者是个铺垫呢?这些年,你费尽心思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对我好好到无路可退,我几乎把你当成了全世界,可是现在看来,像不像荧光灯下的一场走秀呢?

那么,再见了。我不伤心。至少,因为你的出现,我相信天使曾经降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