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了所有,不一定就是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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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幽幽同学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手机游戏。
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对超神或者胜利并没有什么追求。
她所钟爱的是各种角色不同的皮肤。
有一天,我们组团开黑,我玩打野,她玩中单。
大概也就开局十五秒后,屏幕上显示“怒送一血”的提醒。
我在语音里大喊一声:“胡幽幽,是对面打野来抓你了吗?”
胡幽幽幽幽地说了一句:“倒也不是……我刚才跳舞来着。”
“跳……跳舞?”
“对啊,我新买的小乔皮肤,跳舞的时候好像有什么特殊效果,可是也没有啊!”她反倒义愤填膺。
我抚额,说:“行行行,好好打。求你了姐,可以吗?”
又过了一分钟,胡幽幽又死了一次。
我还没问是怎么回事,她倒是抢先开口了:“这个回城的效果倒是不错。”
我崩溃,说:“幽幽,你要不,挂机?”
幽幽说:“别生气嘛,我给你买个白起的皮肤好不好?还不行的话,我就把你喜欢的英雄皮肤全买了。”
开玩笑,这样就能收买我吗?
我正色道:“我放弃上路了,我现在就来蹲中路,你想跳舞还是回城都没问题。你只需要干你喜欢的,不用在意我们的游戏体验。”
包子和老陈异口同声:“对对对,不用在意我们的游戏体验,就是我们的英雄皮肤,幽幽姐你也放在心上哦。”
此时一直沉默着的第五人,大丁默默退出了游戏。
-2-
土豪小姐不愧是土豪小姐,隔天就帮我买好了皮肤。
我大为感激,默默玩了好几把游戏。
就在玩游戏的时候,胡幽幽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顿时慌张起来,但拿人手短又不能不接,于是决定速战速决,便接起来问:“怎么了?”
“我明儿来北京,准备接驾。”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赶紧返回游戏界面,屏幕一片灰暗,我送了一血。
打完游戏才想起来,不对啊,她来北京干吗?最近有演唱会吗?
我上网搜索了一下,最近也没有演唱会的消息。
想想算了,土豪的心思岂是我能明白的,说不定人就是想来呼吸一下北京的空气呢。
第二天在机场,我老远就看到了胡幽幽。
这些年,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改变,胡幽幽看起来倒是没太多改变。虽然穿衣打扮走起了知性女性的路线,可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似的。
土豪就是有我们常人无法企及的保养手法,我心里暗叹。
我瞥见她的手机壳上还是五月天的海报,问道:“还听那些歌?”
幽幽说:“是也不是。”
我不明所以:“啥?”
幽幽说:“有一段时间刻意回避所有关于五月天的消息,最近才换回来的。”
我说:“最近?”
她点点头。
都四年过去了啊,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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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幽幽来北京的原因还真是想换个城市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打趣道:“怎么样也不该选北京啊。”
“这不是前两天跟你玩游戏想到了嘛。”
“怎么想到要呼吸新鲜空气啊?”
“闷了呗。”她说。
“没个起因?”我追问道。
“也是有的。”她缓缓说道。
2014年她跟顾彬分开,顾彬从此就消失在我们所有人的朋友圈中,悄无声息,毫无痕迹。想来他决定分手的时候,就决定把跟胡幽幽有关的一切都删得干干净净,自然也包括我们这些胡幽幽的朋友。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可惜的,也算正常。
胡幽幽说人是离开了,但东西都还在,他这人做事还是不够彻底。
我问什么叫不够彻底。
她说曾经一起买过的东西,一起留下的票根都还在她家抽屉里。
我说那你还不扔掉,都多少年了。
胡幽幽说就是因为过去了很多年,反倒不知道应该怎么扔了。如果最开始趁着分手的难过劲儿扔掉就好了。那时候刚分手,把属于顾彬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寄了过去,可唯独不知道该把属于两个人的共同回忆扔去哪里,那些票根不属于顾彬,也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他们两个人。没有办法,就只能收拾出一个行李箱来,把箱子锁起来。
我问:“什么行李箱?”
她皱着眉头问:“什么什么行李箱?”
我说:“就是啥牌子的啊。”
她说:“日默瓦的啊。”
果然土豪就是不一样。
胡幽幽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其实我是想到了自己的行李箱,但还是说:“没事儿,你接着说。”
她说起那年年中,去看了场演唱会。
我说:“我知道,我不是也在吗,这不还写了一篇文章吗。”
她说:“你们这帮写东西的就是不一样,我作为故事主人公看了也很感动,说的几句话倒也是有一些道理。结尾是什么来着?是‘总有人会听懂的’这句话对不对?”
我点头如捣蒜,心想她还能记得,对我也是一种褒奖。
她接着说:“但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后来有两年没敢去看演唱会。我以为自己翻篇了,可是翻不了,那些共同回忆都没敢扔,我又怎么敢说自己洒脱呢?那是一种难以面对的空白。刷牙的时候看到两个人的洗漱杯,走到门口发现鞋柜空了一半,看着日历想到曾经的某一天……一个人就算离开了,可还是会拐着弯想到他,所以我说他做得不够彻底,就该把家里砸烂了,让我没有办法只能重新找个房子住,焕然一新。”
我说:“这也没用。”
她叹气,说:“我知道,后面那句话算是气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把五月天都打入了回忆的冷宫,前几天偶然听到他们的新歌,才把他们放出来。”
我说:“五月天又没做错什么。”
她说:“我知道,是我的问题。”
她又说回今年年初在家里收拾行李,又看到了那个行李箱。这些年她搬了三次家,这个行李箱鬼使神差地一直跟着她。
她揉着额头,问我应该怎么办。
我说:“那简单啊,扔掉。”
这段对话发生在2018年。
-4-
2019年8月,北京天气炎热,万里无云,走在马路上就像是被烤焦了一般,人人都无精打采。哪怕是夜晚,空气里也有一种灼热气息。我待在家里,一边吃着西瓜一边感叹着空调和冰箱给了我第二条命。
胡幽幽给我打电话,开口就是一句:“我在纯K,你快来。”
我一时没明白:“我现在在北京啊,又不是在成都。”
胡幽幽说:“我现在就是在北京,你快来。”
信息量太大,我理不清头绪,但事态紧急,我立马出了门。
午夜的三里屯人潮汹涌,人们都不睡觉。我没时间多感慨,奔到包厢时才发现偌大的包厢里只有胡幽幽一个人。
“怎么搞这么一出?”我依然疑惑。
“那个箱子,你帮我扔了吧。”她说完,我才发现包间的门口有一个日默瓦的箱子。
后来胡幽幽才告诉我,是有人要结婚,她想都没想就逃离了成都。那天夜里,胡幽幽点了所有五月天的歌,一遍遍地唱。点到那首《听不到》的时候,她顿了几秒,动作很细微,但我还是发现了。这首歌不是唱完的,而是吼完的。
那个瞬间我才发现了胡幽幽跟包子的根本性不同。
有的人可以轰轰烈烈风风火火,没有办法暂时洒脱,就拼了命地往死里作;有的人却静静地,没办法再去跟故事里的人产生任何联系,没办法责骂他,也没办法对他好,没办法往死里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云淡风轻,让朋友都觉得他没事了,然后独自在深夜失眠。
我以前一直以为包子的做法很卑微,现在我错了,其实他很勇敢。
我以前一直以为幽幽的做法很洒脱,现在我错了,其实她才是卑微的那个。
我们都忘了,遗忘很难。有人用尽全力去遗忘,有人只是假装遗忘。
离开后假装多舍得,其实就是多舍不得;有多舍不得,最后就能多舍得。
五年了,胡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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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才知道她连住处都没有订,但这对土豪来说都不是个问题。
她连价格都没有看,就立马订了一个高级酒店。
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不止一次地下车吐,对着树枝喊爸爸。我顿感尴尬,小心翼翼地陪着她,怕她借着酒疯做什么事,然而她没有。
好似是突然间想通了一般,也或许她骨子里更怕别人看到她狼狈,最后一次吐完,她假装没事发生,认认真真地对我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我说:“朋友之间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
她说:“还是麻烦了。”
我没再说话。
坐在后座上,胡幽幽说自己翻到了顾彬的微博,翻了一整夜。
她说:“人不能看前任的微博,如果前男友找了一个比我好看的女朋友,我就会想,老娘不好看吗?然后自我怀疑;如果前男友找了一个比我丑的女朋友,我就会想,天哪,难道我连她都不如吗?”
我顿了顿,说:“如果前男友单身呢?”
她正色:“那问题大了,说明他宁可单着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突然想起来,胡幽幽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是怎么分的手。
试探性地问了她,她接了句:“挺……神奇的。”
“神奇?”
“想不起来原因了。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就莫名其妙地分开了。”
“那总有个契机吧?”
“我想是因为我不会表达吧。他说过我跟别的女生不一样,除了那次彻底爆发的情绪以外,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喜欢他。他觉得跟我之间有一层隔阂,也许是我的性格让我不会处理恋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吧。”
“这就是契机?”
“也不是,是分开以后回头想到的深层次原因。要说契机,大概就是那天他抱怨说我们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不够亲密,我没有把他当回事,于是我们有了第一次争吵,吵的是什么也忘了,但就这之后我们的话变少了,然后分手了。”
我想了想说:“分手的万能公式,没有具体原因的通通是性格不合。”
胡幽幽笑了出来,说:“或许吧。”
第二天她醒过来给我打电话,问我:“那个行李箱呢?”
我说:“打车的途中我扔了啊。”
“……那是我自己的行李啊!”她说。
我摊手说道:“那你自己不说清楚。”
三天后她回成都,在机场对我说了这句话:
“这几天没有行李,倒也觉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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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她给我打来电话。
聊着聊着我问:“那个,行李箱最后扔了吗?”
“不是被你扔了吗?”胡幽幽说。
“我说的不是那个箱子!”我说。
“哦,你说那个装满共同回忆的箱子啊,没有扔。”她说。
“为什么不扔?”我问。
只要箱子还在,那段故事就没法结束。我是这么想的。
于是你还是能回想起,那些年食堂的饭菜,那些年该死的作业,那些嬉笑怒骂的午休时光,那些昏天黑地的自习课,那些年你第一次坐上火车,那些年你第一次去往外地,那些年那个笨拙的自己。
她说:“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我觉得那些演唱会的票根、那些周边,都不能扔。因为那些东西本身也有价值。”
“什么价值?”我问。
她没有再说。
后来再见到她,是在一次鸟巢演唱会上。
我看着她,脑海里都是她曾经的样子。
但她好像已经不以为意了,重新投入了演唱会之中。
我想明白了。
无论好不好,那都是属于自己的回忆。
人们一直把回忆放在两个人身上,可那个人离开了,那回忆终究是自己的。
要扔掉,还是要继续前行,都是自己的事。
说到底原则其实都是一样的:如果结局惨烈一点,就不会心心念念。没有波折地分开,反倒觉得可惜。因为可惜,所以逃避;也因为可惜,所以无法把回忆彻底放下。唯一的办法,只有逼着自己承认,过去也曾美好,而过去也只能是过去。
那么你也会明白:对有些人来说,放下,并不是要把过去全部都扔掉。
扔掉行李箱,可每时每刻都在回忆,这不叫放下。
放在那里,心里再也不起波澜,也是放下。
(《土豪小姐的演唱会》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