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她把自己输给了阮雨声

阮雨声的婚礼日期定在了7月2号。此时的阮雨声已经结束了和别人的爱情长跑。此时的叶潇却仍旧学不会如何爱上某个别人。

那天之后,叶潇照常忙碌于学习和学生工作,没有刻意去回避程以航。

通过微博,叶潇知道了阮雨声的女朋友是他们学校人文社科学院的同届女生,名字叫许月凝。阮雨声和许月凝的微博头像躺在她经常访问的列表里,每次她都不是故意要点进去看的,只是因为一打开微博首页她就能注意到。

她甚至尝试过把微博卸载,却因为运营学校一些微博号的需要,只能再次把微博下载回来。

阮雨声的微博很少有动态,相比之下,许月凝的微博动态要更加丰富一点。

许月凝偶尔会发自拍,偶尔会发她拍的阮雨声,偶尔还会发一些她和阮雨声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

看到许月凝发的自拍,叶潇会仔细地观察她的长相、妆容和穿搭,透过一张张照片去猜测阮雨声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

看到许月凝发的聊天记录截图,叶潇会去揣摩阮雨声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反复去验证他发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出来他爱许月凝。如果可以看出来,那么他究竟有多爱。

看到许月凝拍的阮雨声,叶潇会不自觉地将照片保存下来。她在百度网盘里建了一个文件夹,里面全部都是阮雨声的照片,有市实验的学弟学妹们拍的阮雨声,也有许月凝拍的阮雨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许月凝偶尔会发微博发得很频繁,偶尔又会很久不发微博。许月凝偶尔会一天发好几条和阮雨声有关的微博,偶尔又会连着发了好几天的微博却一条都不提阮雨声。

当许月凝很久很久不再发和阮雨声有关的动态,也不再和阮雨声有任何微博互动的时候,叶潇会禁不住去猜想,他们最近是不是吵架了。

可惜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一个微博能代表什么,她又看不到许月凝的微信朋友圈。或许许月凝只是把秀恩爱的阵地从微博转移到了朋友圈而已。

行为上,她能够坚定地做到不打扰,在心里,她却一直怀揣着侥幸的念头自欺欺人,这样的自己,也可以称得上磊落吗?

胆小鬼有什么资格自称磊落?连叶潇自己都鄙视她自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大学四年的时光飞逝而过,转眼间,他们已经大四毕业。听叶风说,阮雨声去了中国香港的一家投行工作,许月凝的工作单位是中国香港的一家出版社。

大四这一年里,叶潇通过了司法考试,拿到了律师从业资格证。经过几番简历投递和面试后,她收到了北京一家知名律所的offer。后来,她顺利地通过了实习期,留在了这家律所工作。

在这家律所里,她再次遇见了程以航。毕业已经一年的程以航不久前从另一家律所辞职,来到了这家律所。

没有预料之中的尴尬,程以航待她依旧温和有礼,关照有加。在程以航的帮助下,她很快熟悉了业务,渐渐地从律师助理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年轻律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工作后,许月凝在微博上发动态的频率越来越低,阮雨声也一样。随着工作的忙碌,叶潇很少会再点进去他们的微博看了。

只是偶尔加班的夜晚,当她捧着热咖啡走在起风的街道上,看到有穿着西装身形瘦高挺拔的年轻男人从她身侧经过时,她会忽然晃神想起他。

如今的他们早已都变成了大人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分别这么久了。

不知不觉间,他和另一个女孩相爱,竟然也已经相爱这么久了。

他一定不会再想起她吧?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再想起她。

一年后的某天,在办公室里翻看文件的叶潇忽然收到了一条来自叶风的微信消息。

“姐,下个月我去趟中国香港,这个月的零花钱没了,先借我点路费呗。”

“去中国香港?”叶潇问。

“我声哥结婚。”叶风回复说。

叶潇静静地盯着叶风发过来的这几个字,盯了很久很久。

聊天对话框里显示“叶风拍了拍你”。

她回过神来,第一次没和他讲条件,直接转了一笔钱过去。

“?”

“你咋了?”叶风疑惑道。

叶潇没回复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一整天的时间里,叶潇坐在工位上,手里不停地忙碌着,脸上的神情却恍惚,明显能看出心不在焉。

阮雨声要结婚了。

回忆忽然像走马灯一样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一幕幕重现,明明都是些那样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时却偏偏清晰得仿佛在昨天。

她想起了小学六年级开学那天,他第一次以转学生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班上的男生起哄喊“潇潇雨声”,他被安排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刚坐下来就兴冲冲地和她打招呼,用含着笑意的眼睛盯着她看。他说:“同学,咱俩还挺有缘分。”

童年时的叶潇,不可以吃雪糕,不可以打游戏,不可以犯错,不可以抱怨自己累。

他买雪糕给她吃,在计算机课上陪她一起打游戏,在和她跳交谊舞的时候故意出尽洋相,对她说丢脸这种事他一个人负责就行。他会因为她流鼻血而大惊小怪,会在她来月经的雨天背着她去上钢琴课,会对她说真实的叶潇其实也很可爱,会在每一个她需要他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会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永远没有底线。

他说:“因为你是叶潇啊,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叶潇。”

高中时的叶潇,被尤萍针对,被陆泽远纠缠,扛不住周围的声音和压力,身体不好总是生病。

他顶撞尤萍,在她生病考试时把厚重的校服压在她的肩上,在跨年夜对她说新年快乐,在她生日那天唱周杰伦的歌,在她被陆泽远纠缠时冲上来保护她,在她过敏发烧的雨夜里背着她在大雨里一路飞奔。

他问她:“你讨厌我,难过的不该是我吗?把自己弄这么难受干吗?傻不傻?”

他曾经说,他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可现在他要结婚了。

他早就忘记了那些出于童言无忌的承诺,她却一直固执地记得。

叶潇的眼泪“噼啪”滴落在电脑键盘上,回忆像锋利的刀片,将她的心一刀一刀地剥开,每一刀都是见血的痛。这么多年来,她终究没能喜欢上别人,她依旧还是只喜欢他。她这么喜欢他,却一直没能亲口告诉他,她究竟有多喜欢他。

可现在他要结婚了。

这天晚上,程以航打赢了个大案子,请全律所的人去吃饭唱歌。

饭桌上,同事们推杯换盏,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她却格外安静,闷头拿啤酒瓶往玻璃杯里倒酒,一杯接着一杯。

好像只有成功把自己灌醉,她的大脑才能不再不受控制地去想起某个人,回忆起某些事情。

可究竟要喝多少杯才能醉?

为什么她就是喝不醉呢?

酒精似乎失了效,完全无法麻痹她的神经。她一杯接着一杯地把酒灌进肚子里,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闷得她想发泄,想爆发。

她实在闷得不行,晃晃悠悠地起身说要去洗手间,跑到酒店走廊里某个没人的地方摸出了手机,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一个保存在手机里很久,却从没拨打过的电话号码。

电话里响起“嘟嘟”声,叶潇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叶潇?”对面的声音传了过来。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叶潇忽然笑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唰地涌了出来。

是阮雨声。

这个在对面和她说话的人,是阮雨声。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他的声音她都还是这么喜欢?

到底为什么啊?

“阮雨声。”叶潇含着泪仰了下头,声音很轻地去喊他的名字。

“你喝酒了?”阮雨声问她。

“我没喝!”叶潇的语气很凶,但忽然想到阮雨声好像不喜欢她这么凶,马上收敛了一下。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说句话。”她放软了声音,慢吞吞地说。

“嗯,你说。”

“阮雨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叶潇忍着嗓音里的哽咽,话说了一半,眼泪忽然又涌了出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直都特别讨厌你啊。”她含着眼泪笑,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

耳边安静了片刻后,叶潇忽然听到对方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阮雨声说,“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叶潇?我知道你讨厌我。”

“你知道什么啊?”叶潇急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

“潇潇!”程以航忽然在走廊的尽头出现,一边朝她跑过来,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

叶潇的意识猛然间回了笼。

她泪眼蒙眬地怔怔看着眼前的手机,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匆忙按了好几下挂断键。

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叶潇?

你要表白吗?

他马上要结婚了啊。

你只要留住回忆里的那个阮雨声就好了,为什么要来打扰这个早就已经属于别人的阮雨声?

你为什么要来打扰他?打扰他的未婚妻?

有些话你有没有说出口,真的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灯光昏暗的KTV包厢里,叶潇窝在沙发角落,抱着用来解酒的牛奶静静愣神。

包厢里同事们聊得火热,有轻飘飘的歌声从身边同事的话筒里溜出来,伴着悠扬的伴奏旋律,深情缠绵,掩盖过众人的说话声,盘旋萦绕在她的耳畔。

叶潇手指抠着牛奶瓶的边缘,眼里泪意汹涌,视线一片模糊。

“小小的感动雨纷纷,小小的别扭惹疼。”

“小小的人,还不会吻。”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的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小小的人,还不会吻。

小小的我,傻傻等。

当晚回到家后,叶潇的意识依旧有点蒙。她想去卫生间洗把脸,忽然听见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

一个市实验的学妹给她发了个学校贴吧的帖子链接过来。

“学姐,你又火了。现在学校里好多人脑补你和阮学长,嗑你俩的CP。”

阮学长?

她盯着手机屏幕定了下神,点开了那个帖子。

帖子里有她的照片,还有阮雨声的。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去触碰手机屏幕上阮雨声的脸颊,目光温柔地傻笑了起来。

是好看的少年。

是那个她爱了很久很久的、全世界和她最相配的少年。

她往下刷着网页,忽然看到了一条很奇怪的评论。

评论上写:“叶潇对阮雨声没有喜欢,只有讨厌。”

“这人谁啊?”叶潇皱眉。

叶潇敲了下回复键,登上账号后便噼里啪啦地打下了一行字。

“假的。再造谣让楼主拉黑。”

她把视线落到已发送的评论上,盯着看了片刻,又点开了自己账号的个人主页。

十二岁,她为了追星第一次偷偷申请了这个百度贴吧账号。

账号主页上只有一句话,是她在十二岁那年,在第一次见到阮雨声的那天写下的。

“最讨厌的人:阮雨声。”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重新补上了一句。

“最喜欢的人:还是阮雨声。只有阮雨声。”

叶潇发完这句话后,把手机丢到一边,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卫生间。她站在盥洗台前,愣愣地去看对面墙壁上镜子中的自己。

眼前这个虽然花了妆但还是非常好看的美少女,是叶潇。

在她的记忆里,有好多好多个叶潇。

十二岁和阮雨声初见,听他对自己说他们之间很有缘分的叶潇。在校园里开心地咬着阮雨声给她买的雪糕的叶潇。抹着鼻涕和阮雨声发脾气哭诉的叶潇。趴在阮雨声的背上,听他说他们永远不分离的叶潇。

十三岁找不到阮雨声,崴着脚在博物馆的大厅里大哭的叶潇。在奶茶店里捧着绿茶杯子下定决心要考市实验的叶潇。

十六岁终于拼命考上市实验的叶潇。对所有人说自己讨厌阮雨声的叶潇。把滚烫的额头靠在阮雨声映在墙壁的影子上舍不得离开的叶潇。对着烟花许愿说新的一年不要再喜欢阮雨声的叶潇。

十七岁对阮雨声说我们不是朋友的叶潇。逃掉考试拼了命去保护阮雨声的叶潇。被阮雨声背着在大雨里狂奔,希望雨不会停、天不会亮的叶潇。

十八岁想要放弃北大去香港找阮雨声的叶潇。抱着被涂乱撕碎的画在大街上边走边哭的叶潇。

二十岁尝试去和别人谈恋爱却最终失败的叶潇。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站票准备和阮雨声摊牌的叶潇。在火车站里得知阮雨声交了女朋友的叶潇。

二十七岁听说阮雨结婚消息的叶潇。

她没办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阮雨声,却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喜欢阮雨声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叶潇。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等她呢?

她可是叶潇啊。

是那个大名鼎鼎,有很多很多人追,每天都会被情书塞满桌箱的校花叶潇啊。

这样骄傲的叶潇,为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就是再怎么样也得不到?

阮雨声的婚礼日期定在了7月2号。

此时的阮雨声已经结束了和别人的爱情长跑。

此时的叶潇却仍旧学不会如何爱上某个别人。

这么多年,喜欢阮雨声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了一波人后,很快又来一波。

在喜欢他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叶潇坚持得更久。

从小到大,叶潇做什么事都不会输。

叶潇永远不会输。这次也一样,她没有输给她们当中的任何人。

可阮雨声就是不喜欢她。

她一直等,一直等,也没能等到阮雨声回头看她一眼。

没输给过任何人的叶潇,终于还是把自己给输掉了。

她把自己输给了阮雨声。

###第二十七章

只为等一场雨停

叶潇二十七岁那年,阮雨声结婚。没有人知道,叶潇曾经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只为了等一场雨停。

阮雨声婚礼这天,许月凝在直播平台上发布了他们婚礼的现场直播。生平第一次,叶潇看到阮雨声用怎样的眼神去看这个他此生挚爱的女孩,和她交换誓言,许下余生的承诺。

叶潇终究还是哭了,眼泪一滴滴砸落在手机屏幕上。视频里的男人穿着西装,她第一次看见他穿西装是什么模样。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十二岁,白净秀气,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自由明澈的光亮。那个小男孩对她很好,他给她买雪糕吃,在她哭鼻子的时候哄她,下雨天背她去上课,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和缺点,告诉她真实的叶潇也值得被爱,给了她无数个通往自由和快乐的出口。

那是十二岁的阮雨声。

后来小男孩不告而别,叶潇很想他,拼命地想去找他。小男孩再次出现时,十六岁,变成了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俊朗少年。少年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一起,叶潇告诉自己不要再去靠近他,心却不听自己的使唤。他依旧最吸引她,依旧最懂她,依旧是人群之中最能够牵动她所有情绪的存在。

那是十六岁的阮雨声。

十六岁少年的身影和眼前男人的模样渐渐重合,他们彼此间缺席的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些痕迹让他的面孔看上去陌生了许多,可叶潇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她望着他的背影,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她对他的熟悉,早已融进了每一个和他有关的情绪感受里,让她刻骨铭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走,大屏幕视频里滚动播放着新郎新娘长达七年的相爱过往。

这是阮雨声和许月凝一起走过的第七年。

叶潇被阮雨声遗落在了他们初遇那年。

阮雨声婚后的第二年,叶风也要领证了,和他那个从大二那年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叶潇见过这个女孩,女孩长得很漂亮,上进心强,性格安静温柔,名字叫楚晚。

因为出差的需要,叶风在结婚前来了趟北京。她和叶风很久没见,两人约好在他处理完业务的第二天,找个酒吧一起喝几杯。

这天叶风闷头喝酒,情绪不是很高,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在借酒浇愁。

他有什么可愁的?叶潇不明白。

“我昨天,见了一个老同学,女生。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像她这么奇怪的人。

“她和我表白了,说她喜欢我,很多很多年。”

“然后呢?”叶潇问。

叶风没回答她的问题:“她说她喜欢我,但是你知道吗?我俩分开将近十年,她从来没主动联系过我。

“我连手机号都没换过,微信绑手机,QQ绑微信,她特别容易就能联系到我,可她就是不联系我,然后她和我说她喜欢我。”

叶风忽然笑了,抬头问叶潇:“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叶潇仰头灌了一杯酒,在心里说,怎么会没见过,我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叶潇问:“你自己怎么不联系她?”

“我以为她讨厌我,不想再联系我,而且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喜欢我,我以为她喜欢的是别人……”

“那你喜欢过她吗?”叶潇打断他问。

“我不知道,”叶风摇了摇头,“我忘了。”

可曾经有那么多女生向你表白过,同样说是暗恋你多年,我却从没见你因为她们喝醉过,更从没听你说过她们奇怪。

“我认识她吗?她叫……”叶潇正要问,忽然被叶风开口打断。

“林絮。”

“她叫林絮。”叶风说。

叶潇忽然回忆起了高三那年的暑假,当她问女孩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女孩小心翼翼点头承认的模样。

然而当时和她提起叶风,她却没什么反应,所以叶潇那时候并没有多想。

如果当时叶潇追问了一句,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至少,林絮能得到一个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可惜阴错阳差,她没能牵起他们之间缘分的引线。就像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一个人能牵起她和阮雨声之间缘分的引线一样。

胆小鬼寄希望于缘分的拯救,却终究没能等来缘分的眷顾。

人们自称是缘分的信徒,却在无缘之际仍旧放不下深埋于心中的执念。

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点呢?

这大概就是胆小鬼的可悲和可怜。

叶潇抢过叶风手里装满酒液的玻璃杯放下,对他说:“好好爱楚晚吧。”

你放下,我也放下。

我们都向前看。

程以航再次向叶潇表白,是在这一年的跨年夜里。叶潇终于肯敞开心扉,用平和的心态去接受程以航对她的好,去发现程以航身上的优点,去向程以航展示自己更加真实的一面。

那一晚,叶潇和程以航讲了很多自己的心里话。她告诉了程以航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告诉了程以航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性格,告诉了程以航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完美体面。

程以航牵起她的手说,没关系。

没关系,我包容全部的你。

她和程以航正式谈起了恋爱。程以航经常在节假日陪她回家,每次回去都要大包小包地买上很多东西。他和她爸爸很聊得来,有很多共同话题,也总是能用温柔的性格包容和化解她妈妈的坏脾气。渐渐地,叶潇和妈妈之间的心结开始解开,四人之间的相处越来越和睦融洽,让叶潇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温馨。

叶潇二十九岁这一年,他们开始计划结婚。

所有人都说,叶潇啊,你的人生怎么可以这么圆满。

圆满吗?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叶潇的圆满人生里,有一个永久的缺口叫阮雨声。

那个缺口好疼好疼。

让她疼了好久好久。

叶潇和程以航去领证那天,阳光正好,晴空万里,看不见一片云。他们走出民政局时,天空忽然下起不大的太阳雨,雨水落下,听不见雨声。

叶潇只在十二岁那年听见过一场雨声。

那场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将她的整个青春淋个湿透。

叶潇二十七岁那年,阮雨声结婚。

没有人知道,叶潇曾经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只为了等一场雨停。

阮雨声番外

这场雨来得太迟,迟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原来他们之间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岁那年就讲完。

小学五年级那年,阮雨声去市里的国际酒店参加妈妈一个朋友的婚礼。那天阮雨声到得很早,大人们纷纷落座寒暄,他闲得无聊,索性一个人去一楼大厅里闲逛。

大厅里的水晶灯明亮晃眼,大理石地面光滑,有小男孩在地上玩起了滑板。

一个白裙子小女孩站在一旁哭,说小男孩抢了她的滑板,要他把滑板还给她。看样子小男孩玩的是小女孩的滑板。

“行啊,还你。”小男孩收起脸上的笑意,把滑板抱起来,却没有亲手把它交给小女孩,而是将它朝小女孩的身上用力扔了过去。

小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阮雨声正要冲过去,就看见另一个穿粉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出现,从旁边推了这个小女孩一把,然后,她们一起摔倒在地上。万幸的是,两个女孩都没有被砸到。

小男孩见状逃走,迅速跑出了酒店大门。

白裙子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相反的是,粉裙子小女孩明明看样子摔得比她更重,却一声都没吭。

“你受伤了吗?”粉裙子小女孩平静地问。

白裙子小女孩点头,给她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指节上被擦破的地方。

“没事,姐姐这里有创可贴,贴上就好了。”粉裙子小女孩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创可贴,撕开包装纸后,把它贴在了白裙子小女孩的手指上,贴的时候还帮她轻轻吹了吹。

“谢谢姐姐。”白裙子小女孩说。

粉裙子小女孩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女人突然从包厢门里走了过来,扯过粉裙子小女孩的胳膊,“婚礼马上开始了,都在找花童呢,赶紧跟我过去!”

女人问:“腿怎么了?”

粉裙子小女孩抿着唇,摇了摇头说:“没事。”

“没事儿你不走快点!磨磨蹭蹭的!”女人扯着粉裙子小女孩胳膊的力气加大了些,小女孩咬着唇皱起了眉。

阮雨声站在台阶扶手后面,将眼前发生的一切看进了眼里。

明明一副小公主的模样,却没有像公主一样被宠坏,反而更像个灰姑娘,隐忍坚强,让人忍不住心疼。

好惨的公主,他在心里感慨。

回到婚礼现场后,阮雨声坐在圆形餐桌前,扭头去看台上。新郎新娘携手跟着音乐向前走,阮雨声的目光却落在了跟在新娘身后的粉裙子小女孩身上。小女孩目光温和,笑容得体,阮雨声莫名觉得有点刺眼,目光下移,落在了她淡粉色的裙摆上。

裙摆将她膝盖上的伤完整遮挡住,什么都看不到。可看不到,不代表不会疼。

这么疼还能笑得这么自然大方,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阮雨声第二次见到这个小女孩,是在学校大屏幕播放的校园节目上。

“欸,叶潇上电视了!”

“我女神真好看!”

阮雨声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女孩就是身边男生经常议论的,隔壁小学五年(3)班的叶潇,那个校花叶潇。

“我上次去书店看见她了,想和她说几句话,结果她特高冷,根本不搭理我。”

“那是因为你长得丑!”

“滚。”

“听说女神只学习,不看电视也不玩游戏。听她班同学说,从来没看见过她吃零食。你说女神不吃零食吃什么啊?她是不是喝露水长大的?”

阮雨声扯起唇角,无奈笑了笑。

那天的婚礼宴席上,几个大人在饭桌上闲聊,忽然有一个阿姨提了一句“这两个小花童长得可都真好看”,话题便引到了叶潇的身上。她们开始谈论起叶潇的妈妈。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偏偏没她妹妹嫁得好,不过生的孩子倒是挺优秀,看这小姑娘,多漂亮多懂事。”

“再懂事不也是个姑娘吗?听说她婆家就因为她生了个姑娘,更不待见他们两口子了。”

“不过就她这个脾气,孩子也挺可怜。去年有一次,我去接我家孩子放学,买了一袋雪糕拎在手上,正好碰见她领着孩子出来,就想给孩子一支,她倒好,直接给挡回去了,说她家孩子从来不吃零食。”

“她有气也不能全撒孩子身上吧,看这姑娘的小身板,都瘦成什么样了。”

阮雨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婚礼那天她的样子。或许是因为那个阿姨和他的妈妈一样,脾气都不怎么好。然而不同的是,他的妈妈只是对他发脾气,却很少管他,可她却比他更可怜一点。

又或许是因为,他也经常作为一个“王子”被身边的女生这样议论。她们说喜欢他,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他。

“欸,待会儿放学还去看叶潇不?”身边一个男生问。

“去啊。”另一个男生回答,然后扭头对阮雨声说,“声哥,晚上先不和你去打游戏了,我女神在电视台有节目,我想去看看。”

“一起去吧。”阮雨声说,“一起去,看完再去打游戏。”

两个男生表情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后来,每次班上的男生去看叶潇,阮雨声都会和他们一起。

文具店里,几个女孩子认真地挑选本子和钢笔,她却把视线落在门口柜台播放着电视剧的小电视机上,出神看了很久。直到女孩子们在一旁喊她,她才回过神来,去帮她们挑本子和笔。

饰品店里,几个女孩子舔着甜筒挑选发卡和头饰,只有她空着手,认真地去帮其他女孩子选东西,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买。

暮色染红的林荫路上,他看见她背着书包蹲在路边喂给小狗东西吃,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小狗的头。

“姐姐的妈妈不让姐姐养小狗,所以姐姐不能带你回家了。晚上天黑也不要害怕,姐姐每天都会来陪你的。

“你不知道姐姐的妈妈多凶,比天黑还可怕。”

再后来,妈妈说让他转去隔壁小学,问他想去哪个班级。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说,三班吧。

新班级的同学们都非常欢迎他。女生们经常偷看他,往他的桌箱里塞信、零食和礼物。男生们都爱和他玩,很听他的话,一口一个“声哥”叫他。

所有人都很喜欢他,除了她。

他转来那天,全班同学都抬起头来,弯着眼睛冲他亲切友善地笑。只有她淡淡瞧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去读课本。

但他却并没有因此对她印象不好,反而觉得她果然很特别、很好玩。

像是带着某种使命感来到她身边一样,他特别想对她好。十二岁的阮雨声绞尽脑汁,却最终只想出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对她好。

他买雪糕给她吃,在她妈妈面前夸奖她,在计算机课上陪她一起打游戏。因为她当卫生委员受了委屈,所以他告诉全班同学都必须听她的话。因为知道她没记住动作,所以他在和她跳交谊舞的时候故意出尽洋相,把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因为看出了她画的小鸟是她自己,所以他在小鸟飞翔的地方画满了鲜花。

他也很喜欢逗她,愿意惹她生气。因为她总是冷冰冰的,只有生气的时候,会瞪眼睛,会脸红,会动手打人。

他因此见到了一个更加鲜活自由、生动真实的叶潇,一个别人眼里从来没见过的叶潇。

但他偶尔也会把她弄哭。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因为他亲眼见到过,她和别人闹矛盾不会哭,挨了批评不会哭,摔倒受伤也不会哭。

好像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特别爱哭,哭起来特别凶。但她也很容易被逗笑,笑起来特别好看。

有一次她终于绷不住,委屈巴巴地和他哭诉,把心里所有的埋怨委屈都说给他听。语文成绩将近满分的叶潇,哭诉起来却前言不搭后语,上一秒钟还在委屈巴巴地哭,下一秒钟又开始凶巴巴地威胁他。她说真实的叶潇很糟糕,他心想才不是。

她不会知道真实的叶潇究竟有多可爱。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不应该活得这么不开心,更不应该承受这么多委屈。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就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被周围所有人无条件地惯着宠着。

可周围没有人知道她的难过和委屈,她也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后来他想,算了,她有他就够了。

反正他永远会惯着她,没有任何底线地去包容她。

谁叫她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卸下心防,像个嚣张任性的小公主。

阮雨声一直都没能忘记小学六年级下学期的那个雨天。

那天她身体不舒服,走不动路,他背着她,送她去上钢琴课。

她趴在他的背上问他自己重不重,还特意把雨伞向他的头顶上斜了斜。

他嘴上逗她,问她自己能不能说实话,却在心里对她说,你不重的。

你不重的。

以后你难受的时候,可以一直放心地趴在我的背上。

我可以一直背着你走。

后来她又问他,未来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吗?

他说当然。

他相信,未来他们会一直去同一个地方,永远都不会分开。

小学毕业那天,有好多人给他塞了礼物。阮雨声本来没有注意大家都送了他什么,直到他看到了常馨月送给他的礼物,特意留意了一下。

他对这个女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她送给他的礼物很特别,是一张带签名的音乐专辑。阮雨声记得叶潇很喜欢周杰伦,突然很想买一张有周杰伦签名的专辑送给她。

他去常馨月的班级找她,她说专辑是在亲戚开的音像店里拿的,需要提前预订。假期她可以帮他去店里预订,等到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把专辑带给他。

他很开心地向她道了谢,和她约定好九月份开学见。

他不知道叶潇那天为什么忽然和他闹脾气。

她看上去很生气,却不肯告诉他原因,在他追问她时转身就走,说什么也不肯理他。

不理他也就算了,还说把他给她的礼物给扔了,并且让他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给自己的那份毕业礼物。

阮雨声也很生气。

他不再追着她跑,站在原地不动对她放狠话。他说,你要是不等我的话,我可就自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叶潇还是没有等他,自己气鼓鼓地回家了。

阮雨声想,明天他一定要去她家找她,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给要回来。

那可是她专门给他准备的礼物。

然而阮雨声没有预料到,那天他放的狠话竟然成真了。

很多年后,阮雨声想,那天他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的。即便只是在赌气,他也不应该对她说那样的话。

因为他不曾料想到,十二岁那年的盛夏,的的确确见证了他们俩之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爸爸一直在市里做生意,很少回家。妈妈辞去了县里中学教师的工作,打算去市里一家薪资更高的私立中学任教。

其实妈妈不说他也知道,她执意要搬到市里去住,是为了去看住爸爸。妈妈和他说过,爸爸可能在外面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决不肯搬走。他又喊又闹,妈妈被他气得抚着额头瞪着他说:“你要是不同意搬,就别要你这个妈,也别要你这个家了!”

小学毕业那天晚上,他被妈妈拖上了去市里的火车,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和她说。

阮雨声发现,自从把家搬到市里之后,爸妈的矛盾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各自的工作都很忙,几乎很少回家,回了家也总是吵架,一吵就停不下来。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整天嬉皮笑脸的德行?”妈妈红着眼眶瞪他,“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副德行有多招人讨厌?

“你该成熟一点了,小声。”

于是阮雨声学会了收敛性子,不再嘴贫话多,不再没心没肺。

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一直在外地打工,家里常年只有一个奶奶在。奶奶人很好,和爸妈相处得也还不错。爸妈工作忙的时候,会让他自己去邻居奶奶家吃饭。

奶奶有一个小孙女,名字叫黄伊澄。

不知道为什么,在和黄伊澄的相处过程中,阮雨声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小女孩。

黄伊澄嘴甜,话很多,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到哪里都非要黏着他。

她却不爱说话,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更不会主动黏着他,反而每次都要让他追在她身后跑。不知道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人像他一样追着她,陪着她,让她能说一说心里话。

黄伊澄喜欢叫他哥哥,她却只会凶巴巴地喊他阮雨声。但他好像还挺喜欢她喊他全名的。她喊他什么名字都可以。她喊他什么名字,他就喜欢什么名字。

黄伊澄受伤时总是大惊小怪,看到很小的伤口都会大哭。可她受伤了却不会哭,平静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她有再受伤吗?

好像她一直都懂得怎样去照顾自己,比如每天都随身带着创可贴。可万一哪天她没有照顾好自己怎么办?不肯哭,不肯找别人帮忙,别人发现不了,又该怎么去帮她?

黄伊澄的父母远在外地,却有奶奶陪在身边。奶奶对她很好,她每天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可她的妈妈却总是对她发脾气。她不开心的时候有再去那家奶茶店吗?到市里后,他发了封邮件给奶茶店用来收集客人意见的邮箱,希望老板能在入冬后给每个座位都绑上一个坐垫。那家奶茶店哪里都好,就是冬天的时候椅子太冰了。她一直都很怕冰。

好想去找她。

十一假期过后,学校组织他们去F县的博物馆参观。他迫切想要去找她的心情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那天中午他在学校操场上刚打完球,打算回家洗个澡就出发,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上写:儿子,妈妈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阮雨声大脑“嗡”的一声,一边拼命给妈妈打电话一边飞速往家跑,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等他赶到家的时候,周围的邻居们对他说,妈妈已经被送去市中心医院抢救了。

他守在ICU门外接连好几天,直到医生通知他妈妈脱离了危险,他终于再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后来妈妈说想离婚,他答应了。再后来,妈妈情绪越来越不稳,确诊了抑郁症。姥姥把妈妈接到了自己家,因为妈妈没办法继续在家里住下去。他一个人住在家里,邻居奶奶每天都会叫他去吃饭,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他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经常让黄伊澄在学校用他的饭卡。黄伊澄依旧喜欢黏着他,每天追在他身后问他是不是不开心,告诉他不开心是可以哭出来的。

他不想哭。

他只是很想念一个人。

有几次实在想得不行的时候,他坐大巴车回到了县里,在一中附近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她放学,然后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她。

如今这个样子的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尤其是她最渴望的快乐和自由。

时间可以让伤口慢慢愈合,之后的这两年里,他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学习上,告诉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只是因为他觉得,还有她在等自己。

不可以自怨自艾,不可以悲观逃避。不然他哪里有底气重新走到她身边,重新去给她保护和陪伴。

渐渐地,他的生活状态逐渐好转,妈妈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

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二名,然后他听说,考第一名的是一个叫叶潇的女生。

教育局把录取名单贴在了大门口,他在红榜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那声凶巴巴的“阮雨声”了。

他盯着她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站在红榜前一直没有离开。和他一起来看榜的哥们儿调侃他自恋,考个全市第二就开始自我陶醉,连球都不去打了。他笑了笑,没去理会他们的话。后来又有人问这个叶潇是谁,一个周边县城初中的学生怎么能考这么高的分数,问阮雨声输给她心里服不服。

阮雨声没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名字上。

他在心里给出的那个答案从来没变过。如果输给了别人,他可能真的会不服。但如果输给了她,他永远心服口服。

她是他心底最骄傲的小公主。

两个月,再过两个月,他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再次见到,让他想念了三年漫长光阴的,他的公主陛下。

阮雨声再次见到叶潇是在开学那天中午。

食堂里,黄伊澄端着杯咖啡大声地喊他。他抬眼望过去,看到她被身边几个打闹的男生撞了一下,手里的热咖啡哗啦一下洒在了旁边那个女生的身上。

那个女生不是别人,是叶潇。

他想念了整整三年的叶潇。

阮雨声几乎是片刻不待地穿过人群冲了过去,看到她身前的校服被咖啡黏在了身上。

刚接好的咖啡,她肯定被烫得很疼。

阮雨声心里一阵烦躁,第一反应是特别想去找刚刚那几个打闹的男生算账,继而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答应黄伊澄帮她买这杯咖啡。

他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递给她,然后看到洛一川也跑了过来,同样把一件校服给她递了过去。

她终于肯抬起头,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了洛一川。

然后,她接过了洛一川手里的校服,转身跑出了食堂。

阮雨声呆呆愣在原地。

他好像被她当作了一个陌生人。

她不记得他了吗?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不记得他了吗?

他们也只是分别了三年而已。

“你俩认识?”他怔怔开口问洛一川。

“嗯,我俩暑假在一个补课班上课。”洛一川碰了碰他的胳膊,忽然说,“我喜欢她。”

阮雨声怔了下神,呼吸都慢了一拍。

“真的啊,川哥!”黄伊澄一脸兴奋,热切地说,“潇潇姐是我们班的,我帮你追她怎么样?”

洛一川笑了下,大方说:“好啊。”

阮雨声没有说话,视线仍旧落在空****的食堂门口,愣愣看了很久。

“哥哥,你和潇潇姐怎么认识的啊?”黄伊澄困惑地问,将他的思绪拖了回来。

“小学同学。”阮雨声淡淡说。

“真的!这么巧吗?潇潇姐是不是在小学就有好多人追?你给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吧,我好想听!”

黄伊澄喋喋不休,阮雨声却只觉得烦,一个字都不想和她多说。

“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他敷衍道。

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些回忆,他凭什么要讲给别人听?

那是迄今为止,他心里最视若珍宝的一段回忆。

那天中午他心里不痛快,饭也没胃口吃,直接去篮球场打了两个小时的球。

等他抱着球回班的时候,忽然看见叶潇出现在他们班的门口,手里拿着洛一川给她的那件校服。

她是不记得他了吗?

洛一川高声喊了下她的名字,对她笑。她转身走过来,和洛一川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

然后,她和洛一川一起往自己班的教室走。他听见洛一川很小声地问了句,你们两个之前不是认识吗?

她说,不熟。

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他和黄伊澄一起回家。黄伊澄忽然对他说:“哥哥,下午我和潇潇姐聊天,还聊到你了呢。”

阮雨声脚步一顿。

“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可别生气啊。

“本来我想你俩是小学同学,就想问问她你小时候什么样。但是她说,小时候的事她都不怎么记得了。

“后来有个外班的男生来给她送奶茶,我看她没有表现出很开心,几乎没什么反应。我就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阮雨声突然抬眼看她。

“我还问她喜不喜欢你这样的,她说不喜欢。

“但是我喜欢你呀,别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只喜欢你。”黄伊澄说着就要把脸往他怀里蹭。

阮雨声一下躲开,黄伊澄差点摔倒。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你是不是小时候也没少欺负潇潇姐?难怪她讨厌你,不记得你!”

阮雨声从来就没觉得黄伊澄这么招人烦过。

因为邻居奶奶对他的照顾,他一直把黄伊澄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和惯着。但就算是惯着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是没有底线。

黄伊澄一直追着他吵,吵得他心烦,可他却懒得去和她计较了。因为他心里有一件让他更烦的事。

他喜欢的女孩,好像连他是谁都不记得。或者是因为讨厌他,故意装作不记得。

人长大了总是会变,对人和事物的看法也会变。

阮雨声想,大概小时候的叶潇还觉得和他打打闹闹挺开心的,而如今长大成熟的叶潇,却开始讨厌自己这种吊儿郎当的男生了。

叶潇变了,他也变了。

比如现在,他在发觉叶潇不理他的时候,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黏上去追着她问为什么了。

也不会在得知洛一川喜欢她后,直截了当地和洛一川说,我也喜欢她,咱俩得公平竞争。

现在的阮雨声,有时会在心里问自己,阮雨声,你凭什么觉得她会喜欢你?

曾经有那么多女生当面向他告白过,说喜欢他,他渐渐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好像他被女生喜欢从来都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然而当他面对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时,他却忽然没了自信。

他害怕万一她不喜欢他怎么办。

万一她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

阮雨声想,如果她不愿意让他成为她的王子的话,那他就会选择后退一步,去当一个站在她身后的骑士。她讨厌他,他便不会再刻意去招惹她,让她不高兴。

能当她的骑士就够了。

竞赛前一天,他看见她脸色苍白地蹲在走廊里罚站,一下心里特别堵,堵得他烦闷。他故意撒谎顶撞尤萍,请尤萍回班上课,没计较后果。不当这个班长又能怎么样,他见不得她受苦。

抱一抱,就不难受了。

阮雨声抬起头去看她的背影,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疼。他看得出来她很难受。她不会知道,看见她这副样子,他比她还要难受。

因为知道她想学文,却最终迫于父母和老师的压力选了理科,他主动去找老洛,请求老洛帮她解决难题。她生日那天,他让于洋在餐厅里挂满了粉色气球,因为她说过她最喜欢粉色。他在台上给她唱周杰伦的歌,因为他曾经答应过陪她一起去听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黄伊澄想和他一起唱《屋顶》,他低下头切了歌。

他没办法和黄伊澄一起唱这首歌,只是因为那句“在屋顶和我爱的人”。如果对方不是她,他永远没办法把这句歌词唱出口。

后来,他收到了妈妈身体不舒服的消息,急匆匆赶回了家,没能来得及亲口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又长大一岁了,我的小公主。

文理分科后,她转去了高一(16)班。他知道洛一川在课间的时候不和自己去打球,是因为要去十六班找她。所以每次他都会主动和洛一川说陪他一起去。

柔和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教室门口,将她周身的轮廓打亮。琥珀色的光影里,他遇见了好多个叶潇。

和路过的学妹笑着打招呼的叶潇。

耐心地帮大大咧咧的顾嘉南整理校服领子的叶潇。

熬完夜眼睛冒着水光,傻乎乎地用手去揉眼睛的叶潇。

有时候他会想,洛一川眼中的叶潇,大概和所有人眼中的叶潇是一样的。那个叶潇冷清,不爱说话,礼貌得体,事事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完美。

但那不是真正的叶潇。

只有阮雨声知道,叶潇很累,很害怕出错,很容易对自己没信心,所以才会学起习来连命都不要。

叶潇很累的时候,也会想找人发脾气,可当她找不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选择自己憋着。

所以小时候她才会一看见他就朝他吼:“你去哪儿了阮雨声!”

她警告他说,你不可以让我找不到你。如果你敢让我找不到你,你就死定了。

只有阮雨声知道,叶潇其实脾气很坏,有时候甚至特别蛮不讲理。她打人的样子很凶,力气会比别的女孩子大很多。可她也很善良温暖,喜欢别别扭扭地关心人,一边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一边时时不忘护着他,听见任何一个人说关于他的不好的话都会特别不高兴。

他喜欢好的叶潇,也喜欢坏的叶潇。

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全部的叶潇。

他和她扮演彼此生活中的陌生人,一扮就是一年多。

高二上学期,他在打篮球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高一的学弟,名字叫叶风。在得知少年是叶风后,他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

他想起了叶潇口中那个讨厌的叶风。为什么叶风比她聪明,比她更招人喜欢,比她更自由自在……为什么家里人总是要拿她和叶风比,她根本比不过……

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傻瓜一样。

干吗要去听别人的话,又干吗要去和别人比?

在他的心里,叶潇永远是唯一。

他想告诉她,无论你什么样,你都是叶潇。

任何人都没办法和你比。

因为任何人都不是叶潇。

叶风开朗自信,没心没肺,和叶潇不像,反而很像小时候的阮雨声。

叶风和他说,他姐总喜欢凶他,从小就不喜欢和他一起玩。

他、叶风和洛一川经常约着一起去学校的体育馆打篮球。

洛一川总是毫不避讳地和叶风打听关于叶潇的事。他不插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像个贼,想获得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他都只能去偷。

后来叶风开始喊洛一川姐夫,阮雨声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心里却不是很痛快。

再后来,洛一川手术休学,托他和叶风帮忙照顾她。

高二下学期,他留在班里值日,在水房洗抹布的时候,忽然看到她从水房门口经过。

他们对视上,见她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他也没开口。

然后他看见在她经过之后,十班的陆泽远也跟了过去。

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他把抹布扔在一边就追了上去。

他推开女厕所的门,看见陆泽远正扯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陆泽远的力气应该不小,他看到她疼得皱了眉。

他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把她拉到一边,用尽全力狠狠地给了陆泽远一拳。刚才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让他觉得一拳还不够,还想再来几拳。

然后陆泽远落荒而走,他转过身去看她,越看心里越气。

他没忍住冲她发了脾气,语气很不好地质问她,为什么遇到这种事都不找他帮忙,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她已经这样讨厌他了吗?

然后她转过身哭了。

或许是因为他太凶了,或许是因为她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到了。原因大概是前一个。

因为她哭着冲他吼,说他说得没错。她讨厌他,也不需要他帮忙。

和小学六年级大扫除那天的情景一样。

阮雨声忽然很想像当时一样,对她说,你讨厌我吧。你讨厌我吧,别哭,可以吗?

可如今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因为她小时候就爱哭,又总是不带纸,哭完借不到纸的时候就会哭得更凶,所以阮雨声从那时候起就养成了随身带面巾纸的习惯。

这个习惯竟然被他不自觉地保留到了今天。

阮雨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塞进她手心里。

看她哭得越来越凶,他心里也跟着洪水泛滥。

他终于再忍不住,试探着对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你可以把我当朋友。

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资格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你,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陪着你。

他不敢奢求更多,可以当她的朋友就足够了。

可她却对他说,他们不是朋友。

她说,她不想和他当朋友。

她推开他跑了出去,阮雨声站在原地,苦涩地扯了下唇角。

其实也不是非要当朋友。

你不想当朋友的话,当陌生人也可以。

但是叶潇,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

别总让我这个陌生人担心你。

那天过后,他继续和她扮演陌生人的角色。发现了她对他的回避,他也努力不出现在她的面前。有时候顾嘉南叫他一起出去玩,怕她会因为不想见到他而不肯去,他每次都会找个理由拒绝。

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那天中午,在去学校的路上,他遭到了一群小混混的围堵。因为一个人势单力薄,他被按住半跪在了地上,被打得浑身是伤。注意到有路过的学生拿起电话报警,他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一个小混混突然在地上捡起一个空酒瓶朝他走了过来,同样在此时,他注意到叶潇从巷口出现,朝他飞奔过来。

他思绪骤然一停,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叶潇挡在了自己身前,小混混手里的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他瞳孔骤缩,心脏处传来猛烈的痛意,比他身上所有的伤加起来还要更痛。

“叶潇!”他开口喊她的名字,哑到几乎失声,眼泪在声音发出前先渗了出来。他颤着手抱住失去意识的她,在她背上轻轻摸了摸,沾了满手鲜红的血。

也是在这一刻,警车鸣笛声从巷口传入。几个小混混四下逃窜,他红着眼冲向那个拿起啤酒瓶的小混混,却被赶来的警察紧紧拦住。

眼底通红一片,眼泪无声落下,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这样无力,连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他都根本保护不了。

医院里,他站在病房外等待医生给她处理伤口,双拳不自觉地越收越紧。路过的护士被他身上的伤吓了一跳,劝他赶紧去作处理,他充耳不闻,固执地守在病房门口。

直到医生走出来,告诉他她的伤已经处理完毕,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黄伊澄在此时赶了过来,陪他去处理伤口,后来又帮他去取药。

一定是陆泽远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突然出现。但,她为什么要冲过去帮自己挡那一下?

这样冲动不理性的举动,一点都不像叶潇会做出来的。

注意到她睁眼醒来,他问她:“为什么不考试跑过来?为什么要冲过去帮我挡那一下?”

他执着地等待她给出一个答案,怀揣着某种侥幸心理,拼命想去寻找能够破解他心中难题的蛛丝马迹。

然后,她听见他说,她不想亏欠他。

怕自己亏欠,怕自己愧疚,怕自己还不起他的人情。

于是,换了自己去承受最重的一击。

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他低下头,没再说什么。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无论我为你做了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毕竟归根结底,喜欢你这件事,也是我自愿的。

期末考试前的某天,他听妈妈说,香港有一位姓陈的叔叔在追求她,想要照顾她,请她搬去香港住,并且希望他也能一起去。妈妈答应了那个叔叔,然后来征求他的意见。

他和妈妈说,自己再考虑考虑。妈妈答应了他,却还是提前帮他办好了各种手续。

期末考试结束那晚,于洋叫上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市郊的别墅玩。他没有拒绝,因为顾嘉南说一定会把叶潇带过去。他忽然很想再见见她。

他刚到别墅就被于洋叫出去打球,没打多久就下起了大雨,于是他们只能回到别墅里玩其他游戏。和一群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好,情绪似乎也有点低。

是太累了吗?累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房间休息?

他忍不住又开始关心她,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嘲笑自己。

她累不累,开不开心,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在茶几前坐了下来,于洋往他手里塞了张牌,匆忙地开始了“狼人杀”游戏。他抽到的身份是“狼人”,刚睁开眼睛,就和她的视线正好撞上。

她忽然流了鼻血,他连忙抽出两张纸递给了她。她用纸捂着鼻子起身去了洗手台,告诉大家说她没事。其他人都坐了下来,他却还是不放心,脚步不受控制地朝她走了过去。

然后,他听见她问他:“你找我有事?”

他的确找她有事。

然而千言万语哽在喉中,阮雨声忽然不知道究竟该和她说些什么。

他想问问她,为什么经常流鼻血的毛病还没好?有没有去医院看?市里的医院看不好,为什么不去更好的医院再看看?

他想告诉她,他要去中国香港了,以后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其实于他而言,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让他格外留恋的人或者事,除了她。

他会舍不得她,舍不得到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下来。

他对她说:“我要转学了,去中国香港。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可如果你不希望我走,我也可以想尽办法不走。

你会希望我留下吗,叶潇?

然后他听见她说:“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那晚他睡不着觉,在冰箱里拎了瓶冰水去门外透气。大雨“噼啪”落下,朦胧雨幕中,阮雨声恍惚回忆起十二岁那年的那个雨天。

那天她趴在她的背上,问他,未来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他从来都不想和她分开。

这次也一样,不是他非要和她分开的。

是她不肯要他。

塑料瓶里的冰水很快见了底,阮雨声把瓶子扔进手边的垃圾桶里,打算去冰箱再拿一瓶。

路过客厅茶几的时候,他瞥见了一瓶喝了几口的果蔬汁。他不知道这瓶果蔬汁为什么会出现在茶几上,因为提前发现这种果蔬汁里有她会过敏的成分,他特意把它们都及时收进了餐厅门后的纸箱里。他下意识往女生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顾嘉南揉着眼睛推门走了出来。

“潇潇又去厕所了,好久没出来。

“她有点不舒服,来那个了……”

然后,他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里面的人似乎打不开门。他想都没想就喊她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阮雨声大脑一片空白,直接冲过去猛撞了几下门,终于把门撞开。

他看到她靠墙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额头上不断向外渗着冷汗。

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因为心里慌乱,连抬手的动作都在抖。他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得一下缩回了手。看她呼吸有些不畅,又想起了客厅茶几上的半瓶果蔬汁,他瞬时反应过来,马上转过身把她背了起来。

他背着她冲进雨幕里,心里急得不行,却担心她会害怕,边跑边安抚她说:“再忍一下,咱们马上就到了。”

她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热度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烫得他疼痛难耐。

没跑多久,他突然感觉到雨伞朝自己的方向斜了斜,她似乎拼了力,将伞面挡在了他的头顶上。他的脚步猛地顿了顿。

时光倒回到十二岁那年,她趴在他的背上,同样把伞面往他的方向倾斜。

傻不傻。

他在心里问她,给我挡雨干什么?

又是因为觉得麻烦了他,用这样的方式还他的人情吗?

“阮雨声。”

她忽然声音很轻地喊他的名字。

阮雨声的思绪被拉回来,还没听她说出下一句话,就感觉到肩上的重量一沉,头顶的雨伞掉进了雨幕里。

“叶潇!”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却再也没听到她的回应。

阮雨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院来的。

他顾不得浑身被淋得湿透,背着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医院的急诊室,看着医生把她放在病**给她做检查,终于扶着墙壁弯下腰,盯着满是泥泞脚印的白色地砖松了口气。

总不可能是一句挽留他的话。

大概会是告诉他,她不用他管她,她不想欠他的人情。

可他却想问问她,他怎样才能不去管她?

他究竟怎样才能做到不去管她?

他这么喜欢她。

急诊室的单人病房里,护士给她打完点滴就离开了。

阮雨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望着她熟睡的模样静静出神。

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照顾自己?

明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还总让自己生病。

真是个傻瓜。

阮雨声想着,心里又是一阵疼。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触感仍旧冰凉。他捧起她的手,把它裹进自己的手掌里,小心翼翼地帮她暖手。

他忽然在想,未来帮她暖手的那个人,应该会是什么样子呢?

未来她会爱上的那个人,会比自己更爱她吗?

会不会和他一样,可以对她无底线地包容,可以懂她,看穿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

未来她要共度余生的那个人,一定要比他更爱她。

不然他怎么能放心,又怎么能甘心?

病房门被推开,顾嘉南走了进来。阮雨声把叶潇的手放回被子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潇潇没事了吧?”顾嘉南问。

阮雨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点了点头。

顾嘉南盯着他看了看,把他拉出了病房。

“你怎么狼狈成这样了?”顾嘉南皱着眉催促他,“赶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行。”阮雨声说。

顾嘉南转身走回了病房,没过一会儿,看见阮雨声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装着热水的矿泉水瓶。

“放她手下面。”阮雨声低声说。

顾嘉南一愣,把水瓶接了过去,压着嗓子问:“你这服务也太到位了吧?”

“护士给的。”阮雨声顿了下,淡淡说。

“你还不走吗?还是等潇潇醒了,你和她道个别再走?”顾嘉南问。

“不道别了。

“这就走。”阮雨声说着要走,目光却黏在叶潇安静的睡颜上,怎么都舍不得收回去。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她。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公主陛下。

阮雨声到了中国香港后,独自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去了郊外山上的一座寺庙里。他听很多当地人说,这是一座很灵的庙。

寺庙的院子里有一株极高的祈愿树,这里的高僧对他说,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挂在树上,心愿便能灵验。他拿笔写下了一张红色字条,踩着梯子将它高高地挂在了树上。

他写道——

叶潇一生平安顺遂,事事如愿以偿。

中国香港离北京实在太远。他祈求神明,能够跨过山水的距离,替他来护佑他的姑娘。

他在中国香港的生活过得按部就班,还算十分顺利。陈叔叔的女儿在国外读书,家里只有陈叔叔、妈妈和他三个人住。

他一条一条地去看,从发帖人的描述中,知道了她每天穿衣服的颜色款式,每次考试中每一科的分数,知道了她哪天很开心,哪天情绪低落,哪天得到表扬,哪天受了委屈。

高考前,听说她报了北大,他忽然也很想去北京读大学,去她的城市找她。

北京离中国香港太远了。

她的生活离他太远了。

即便她依旧讨厌他,不愿意理他,即便他的奔赴依旧改变不了他们之间最终的结局,至少他还可以经常见到她,让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见她。

他根本控制不住他自己。

他最终还是决定了留在中国香港读大学。妈妈在搬来后身体状态时好时坏,他有些放心不下。黄伊澄报了中国香港的学校,在暑假就跑来了这边。

黄伊澄所在的学校距离他的学校并不近,但她还是很喜欢来找他。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校园里拍很多照片,然后配上自己写的小作文发在微博上。

他不愿意见她,总是借口自己忙,从没有主动去找过她。后来她突然不怎么来找他了,听说一个和她同班的男生在追求她。男生的长相和家世都很不错,对她也很好,于是黄伊澄答应和他在一起了。

挺好的,阮雨声想,他终于把这个黏人的小尾巴给甩掉了。

他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在充实忙碌的间隙里,偶尔,他会想起叶潇。

他找到了她的微博,也在手机里保存了她的电话号码。

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太漂亮,网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她的照片和视频。有时候,他会在手机的一些APP里搜索她的名字。某天,他看到同院的学妹打开了一个短视频,上面是她正在接受一个校园采访。

主持人问:“想知道叶潇学姐在中学时代有没有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男生呢?”

她说:“没有。”

好像她总是在一次次地告诉他,她不喜欢他。

就连他自以为他们曾经很要好的小时候,于她而言,也并不算一段多么愉快的回忆。

她不喜欢那个总是捉弄和缠着她的小男孩。

她喜欢的人,不会是那个让她那么讨厌的阮雨声。

他在心底问自己,阮雨声,你是不是早该学会放手了。

你的女孩不喜欢你,从来都不喜欢你。

陈叔叔结识了一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是一位姓许的叔叔。许叔叔的女儿和他同岁,名字叫许月凝,也在他的学校读书。许叔叔经常会带着女儿来家里做客,陈叔叔很喜欢许月凝,许叔叔也很喜欢他。

陈叔叔一直陪着妈妈治病,随着治疗的推进,妈妈的情绪和身体状态开始变得越来越好。陈叔叔对妈妈也一直很好,工作再忙都会准时回家陪她吃饭。看得出来,陈叔叔极力撮合他和许月凝,大概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妈妈更加开心一点。

北京。

那天许月凝和他聊了很多,他心不在焉地回应,脑海中只有一个克制不住的念头。

去找她吧。

既然还是放不下她,那就借这个机会,去北京找她一次,把所有的心意都向她坦白。即便你讨厌我,不想见到我,我也还是要告诉你,叶潇,我喜欢你。

其实早在十二岁我们相遇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我喜欢你凶巴巴对我发脾气的样子,喜欢你做什么事都不肯服输的样子,喜欢你把柔软善良裹进厚厚的壳的样子,喜欢你依赖我、欺负我,却又把我挡在身后保护我的样子。

你知道吗,叶潇?

我喜欢你全部的样子。

我希望那个能陪伴你、照顾你、保护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对待太多事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是我最自私认真的一次。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报名了比赛,出发前一晚,他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妈妈敲门走了进来,坐在**问他:“儿子,你对月凝到底什么感觉?喜不喜欢她?”

他手上叠衣服的动作一顿,坦诚说:“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妈妈震惊:“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学校的?”

他摇头:“不是,是一个……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女孩。”

“有多小?”妈妈皱眉。

阮雨声笑了:“十二岁。”

“十二岁……上小学?”

阮雨声点了点头。

妈妈笑着问:“她长什么样?漂亮吗?”

阮雨声点头:“漂亮,特别漂亮。”

“有照片吗?快给妈看看。”妈妈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激动地说。

阮雨声唇角噙着笑,掏出手机解锁,打开私密相册,选了一张叶潇的照片给妈妈看。

“小姑娘真好看,”妈妈笑弯了眼睛,“性格什么样?性格好吗?和月凝比什么样?”

阮雨声视线落向手机屏幕,目光温柔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她很好,特别好。

“她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他永远不会拿她和任何人作比较。他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是叶潇。

是那个所有人都觉得完美的叶潇,也是那个她自己觉得没那么完美的叶潇。

她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因为任何人都不是叶潇。

“她在哪儿读书?”

“她在北京。”

“北京……那她毕业了打算去哪儿工作?愿意来这边吗?”

阮雨声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妈,如果我毕业之后想去北京工作,您肯答应吗?”

“当然答应,你不用管我,有你陈叔叔照顾我就行。”妈妈说着,拉起阮雨声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摸了摸他的头说,“儿子长大了,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妈妈说着,眼里含了泪,摸着他的头,问他:“你愿意原谅妈妈吗?”

阮雨声伸手去帮妈妈擦眼泪:“我没怪过您,真的。”

“我儿子真好,”妈妈破涕为笑,一脸欣慰地看着他,“长得帅,优秀,还懂事,会疼人。我儿子喜欢的姑娘,肯定也特别好。”

妈妈又说:“明天就去找人家,不许再拖了!”

“好。”阮雨声笑着答应,“明天就去找她。”

比赛前夜,他刚到酒店放下行李,就乘地铁去了北大。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灯洒下的淡黄光晕里,他看见她和另一个男生并肩走在路上。

雪地很滑,她平衡力又不好,总是一不小心就要滑倒。男生会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走。

看得出来,这个男生成熟稳重,细心温柔,对她特别呵护关照。

有两个女生从他身边经过。

“你看!程以航和叶潇!他俩真在一起了啊?”

“他俩都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我们学生会的人都知道。可能是为了避嫌吧,两个人一直没公开承认过。”

他站在原地,眼睫颤抖,眼底被寒风吹得通红。

雪忽然下得更大,从他的头顶和肩上砸落下来。

脚下积雪深厚,阮雨声艰难地往校园门口走。风雪顺着他的羽绒衣领口不断钻进去,寒意渗入骨髓,他被冻得浑身发疼。

痛感使他的意识越发清醒。

你还是来迟了,阮雨声。

比赛结束当晚,他和几个在比赛中认识的师兄师弟在饭店聚餐。中间一个北大的师弟接了通语音通话,是他一个师兄打过来的,师兄的名字叫程以航。

“怎么样师哥?今天和潇潇姐约会顺利吗?”

“天气太冷了,吃个饭就送她回去了。她怕冷。”

“师哥真会疼老婆。”

“我不疼她疼谁?”对面的男生笑了笑,“别贫了,吃完饭早点回学校,别喝太多,注意点安全。”

“知道了,师哥再见!”

“你师兄?”阮雨声问。

“啊对,我们院学生会主席,程以航。”

“他有女朋友了?”阮雨声接着问,又解释一句,“我以前听朋友提起过他。”

“他女朋友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漂亮优秀,人也好。我们都觉得他俩特别般配,天生一对。

“以航哥特别会照顾人,学习和工作能力强不说,脾气性格也特别好。他爸妈都是我们学校的教授,相处起来一点架子都没有,如沐春风。

“听说两位教授都特别喜欢潇潇姐。”

阮雨声夹菜的动作顿了很久,静静盯着眼前的餐碟,似乎连抬起一下胳膊都费力。

他应该给她祝福。

不然能怎么样呢?

本来,她就一直最讨厌他,从来都不喜欢他。

回中国香港不久后,他在篮球课上再次遇见了许月凝。他们选了同一门篮球课。

阮雨声没有想到,许月凝平日里看着文静秀气,实际上性格却倔得厉害。她和他们这群男生打篮球也一定要打赢,然后她会在打赢之后神色骄傲地对他说,你输了,阮雨声。

你输了,阮雨声。

阮雨声想,他应该学会如何去接受别人了。

许月凝依旧经常和许叔叔来到家里做客。他渐渐敞开心扉和她聊天,发现自己和她其实还算投缘。他们有不少共同话题,会不约而同地选同一门选修课,报同一个社会实践项目。许月凝很要强,做什么都要和他争个高下,赢过他就会很开心。许月凝性格温和,但偶尔也会耍小性子,和他吵架了一定要让他先服软。

不知不觉间,他们一起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后来,许月凝向他表白,他们正式在一起。

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投行工作,她去了一家出版社上班。

工作两年后,两家的父母商量,打算让他们结婚。

婚礼前一周,他给叶风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来参加。

叶风答应得很爽快。

那天晚上他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姓名——叶潇。

他顿了顿,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人喝醉了,说一定要和他说句话。

她说,她讨厌他,特别讨厌他。

有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四周有风卷起,阮雨声盯着忽然被切断通话的手机屏幕,只觉得很讽刺,扯起唇角苦笑了下。

被自己暗恋的人讨厌了这么多年,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至少她还一直都记得他。

至少在她喝醉酒之后,还能记得她讨厌他,然后特意打电话来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这样想着,高中微信群忽然不断有消息弹了出来。

“绝了,一个市实验的学妹给我发的。咱毕业都已经七八年了吧,没想到声哥和叶女神又翻红了一把。”

“他们还在这儿嗑上了。还别说,他们在哪儿找的照片,这颜值,绝配啊。”

“欸,声哥有老婆你不知道啊?”

“我就是感慨一下,谁还不知道他俩成不了,能成不早就成了?”

阮雨声滑动着帖子,想起刚才接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心脏突然像压了块石头,一下闷得不行。

他用手机注册了个贴吧账号,把用户名设置成乱七八糟的英文和数字符号,在帖子下回复了一句:“叶潇对阮雨声没有喜欢,只有讨厌。”

像个赌气的小孩,用最幼稚的方法去宣泄自己不满的情绪。

那天的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房间里不得不开了灯。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几个文件,忽然想起自己用手机号注册那个贴吧账号,觉得这个行为实在有点犯傻,还是干脆把它注销算了。

然而他刚登上账号,就看到一条回复弹了出来。

在他评论完没多久,有一个人给了他回复。

“假的。再造谣楼主拉黑。”

他盯着这个人的头像看了看,是周杰伦。

“我最喜欢听周杰伦的歌。”

“我还偷偷申请了个贴吧账号,你猜密码是什么?叶潇爱周杰伦的第一个字母缩写,加上1314。我玩游戏的账号密码也是这个,我爸妈绝对猜不到。”

小学时,叶潇曾经和后桌女生这样说过,不知道为什么,阮雨声竟然一直记得。

他的大脑瞬间有些乱,心脏像是不收控制一样,毫无规律地猛烈跳动起来。

他点开这个人的主页,发现主页内容被设置成了私密。于是他马上打开了登录页面,敲上用户名后,开始输入他记忆中的那个密码。

很简单的一串密码,他的手指却总在颤,像不听使唤一样。他输了好几次才终于输对了密码,让页面成功跳转。

主页上,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发布时间是他们初遇那天。

内容是——最讨厌的人:阮雨声。

第二句话,发布时间是两个月前。

内容是——最喜欢的人:还是阮雨声。只有阮雨声。

阮雨声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大脑“嗡”地变得空白。

耳畔“轰”的一声雷响,猝不及防间,雨水伴着雷声“哗啦啦”地落下。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只觉得视线模糊,眼前的淡黄灯光糊成了一片。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又松开。

“老公!下雨了!你把卧室窗户关一下呗!”在浴室刚洗完澡的许月凝忽然在门外喊他。

他回神,麻木地合上电脑,想起身去关窗,却突然一步也迈不动。

窗外是茂密的树叶,被风雨吹打,发出唰啦啦的声响。

阮雨声侧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了窗外。

恍惚间,他回忆起了十二岁那年的阮雨声。

十二岁的阮雨声认识了一个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可他知道,她哪里是真正的公主。一个真正的公主,不会只敢把真实的自己偷偷地藏起来。一个真正的公主,不会从来都不肯哭,不肯喊疼,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可怜巴巴地吹吹自己的伤口。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对她好,去包容和保护她,让她可以在自己面前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

他和她一起写作业,陪她一起闹,一起笑。他在她伤心委屈的时候帮她擦眼泪,在她难受得没有力气的时候背着她走。

因为他想和他的公主,永远在一起。

十二岁的阮雨声,因为赌气对她放狠话,说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找她。和她分开的那晚,他因为不想搬家而和妈妈大吵大闹,被妈妈硬拖上了火车。

十三岁的阮雨声,在搬家到市里后每天都在想她。他准备去找她,却收到了妈妈自杀抢救的消息,在医院的走廊里守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偷偷跑回她的学校看她,却没有勇气出现在她面前,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

十四岁的阮雨声,拼了命地学习,告诉自己不可以沉沦和放弃。他必须要重新振作,因为他觉得还有她在等自己。

十五岁的阮雨声,中考成绩全市第二名,和她被分到了同一所高中。

十六岁的阮雨声,听她对所有人说她和他不熟,看她拿他当陌生人。见到她蹲在走廊里罚站,他撒谎顶撞班主任,只是为了能让她早点回教室休息。发现她发着烧考试,他拉着窗帘为她挡风,给她裹上厚校服,帮她批卷子,用自己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抱了抱她。

十六岁的阮雨声,为了能让她顺利学文主动去找老洛帮忙,在新年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她的新年愿望全部都实现。

十七岁的阮雨声,听她对他说我们不是朋友。看到她被啤酒瓶砸在背上,他心痛得喘不过气,眼泪瞬间渗了出来。深夜里她过敏发烧,他焦急地背着她在大雨里狂奔。他在医院里帮熟睡的她暖手,在临去香港前不舍地看了她不知多少眼。

十七岁的阮雨声,独自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在寺庙的祈愿树上为她挂了一个祈愿符。

二十岁的阮雨声,独自去了北大,在校园里看见她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

二十一岁的阮雨声,尝试着去和另一个女孩谈恋爱。

二十七岁的阮雨声,终于彻底放下了她。

窗外雨势更大,雨点铺天盖地,“噼啪”敲打着半开的玻璃窗。

盛大雨幕之下,天地陷入沉寂,只能听见雨声。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手掌再次握紧。指甲被他掐进手心里,掐出了见血的红印。

太迟了。

这场雨来得太迟,迟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他用十五年的时间去等待,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遗憾。

原来他们之间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岁那年就讲完。

叶潇番外

阮雨声,我找到自由了,现在的我很幸福,希望你也一样。

婚后的某天下午,叶潇从外地出差回来,刚下飞机就直接拖着行李来到了市郊。她的爸爸刚动完手术,身体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早上沈之涵给她打电话,说自己今天想去市郊一个很灵的庙里帮家人祈福,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

叶潇答应和她一起去。

叶潇在上山的路上,遇见了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大概是因为路上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在看了她几眼后,主动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

她礼貌点头回应。

“你……你是叶潇?”

叶潇有些惊讶,问:“您认识我?”

“读大学的时候听说过你,国内高校校花榜的榜一,我刷短视频的时候有好几次刷到你。”

叶潇淡淡笑了笑。

“你现在……过得挺幸福的吧?”男人忽然开口问。

叶潇一怔。

“没什么,”男人笑了笑,“突然想帮我一个哥们儿问问。”

“他以前挺喜欢你的……”

“我和他……认识吗?”叶潇问。

“他说你们从小就认识,认识了很久很久。”

叶潇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他叫什么名字?”叶潇表情有点僵,声音下意识地发颤。

“我不知道他愿不……”男人神色为难,接着又轻松一笑,说,“算了,都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告诉你也没什么。

“我本科港科大的,他是我室友,名字叫阮雨声。”

叶潇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瞬间炸开。一阵狂风刮起,强劲有力,吹得山上的树木猛烈摇晃,“哗哗”直响。

“其实他喜欢你这件事,不是他主动告诉我的。就是有一次,他去北京参加一个比赛,回来那天情绪特别不对劲。那天我正好过生日,我俩就一起去酒吧喝了点。

“他喝得特别多,喝醉之后忽然把手机掏出来,点开你的照片给我看,红着眼说,他从十二岁认识这个女孩,但这个女孩一直不喜欢他,讨厌他。他这次去北京,看见这个女孩交男朋友了。他说她的这个男朋友比他好,所以他觉得,挺好的。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估计现在他早就已经放下了。我就是刚才看见你,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多嘴问你一下。”

叶潇久久没有说话,心中巨浪翻涌,铺天盖地,蔓延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无处躲藏。她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她下意识握紧了手掌,指尖掐进了掌心里。

“他现在过得好吗?”叶潇忍住哽咽,轻声问道。

“挺好的。事业有成,父母身体健康,和他老婆也挺恩爱的。”

叶潇眼睫轻颤,吸了下鼻子,笑着说:“那就好。”

她接着说:“我现在也挺好的。”

到了山上后,叶潇来到寺院的祈愿树前为家人挂祈愿符。她多付了一份钱,为阮雨声也买了一个祈愿符挂上。

那天晚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她没有下山,和沈之涵一起住在寺院的客房里。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学六年三班的教室里,看见阮雨声正坐在座位上认真地研究手里的一张CD。

“刚才和她说了好半天,她才答应九月份开学帮我拿一张有周杰伦签名的。”男孩美滋滋地说,“叶潇最喜欢周杰伦了,收到了有签名的CD肯定会特别高兴。”

“感觉你比她还高兴,嘴都快咧天上去了。”男生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叶潇眼睛有点湿,张口喊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

眼前的画面飞速闪过,叶潇忽然来到了一中的大门口。

她看见十三岁的自己背着书包从学校门口走出来,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小男孩正静静地看着她。

十三岁的她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男孩隔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半路上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给路边的小流浪狗喂东西吃,轻轻拍了拍它的头,然后继续往家走。她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男孩也在小狗面前蹲了下来,拍了拍它的头,问它:“刚刚喂你吃东西的姐姐对你好不好?”

小狗“汪汪”叫了几声。

“那你能不能帮哥哥一个忙,以后每天晚上都陪姐姐一起回家?

“姐姐一个人走路很孤单,她很喜欢你,有你陪着她,她肯定会很开心。”

小狗又“汪汪”连叫了几声。

阮雨声把手搭在小狗的头上,轻轻揉着它的脑袋,目光温柔地笑了。

叶潇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大声喊他的名字,拼命想跑到他面前去,他却什么都听不见,再次消失不见。

眼前的场景切换到医院的病**,她看到阮雨声正坐在熟睡的她的身边,捧着她的手帮她暖手。

“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他望着她呼吸平稳的睡颜说,“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烦你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其实每次也不是故意要来烦你的。

“只是怕你难过,怕你有危险,怕你受伤,所以才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来烦你。

“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不然小心我哪天从香港飞回来,继续出现在你面前烦你。”

叶潇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捂住脸泣不成声。

“阮雨声。”她嗓音沙哑地喊他的名字。

“阮雨声。”

“阮雨声。”

视线里的场景再次转换,叶潇来到了机场,阮雨声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叶潇四处张望,一遍遍大声喊他的名字,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她绝望地蹲了下去,环抱住膝盖在机场大厅里大声哭泣。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了过来。

“叶潇!”

叶潇猛地睁开眼,站起身去看眼前的人。阮雨声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登机口前,手里拖着拉杆箱,转过身笑着喊她的名字。

“找到自由了吗?”他笑着问她。

叶潇顿了顿,然后含着泪朝他用力点了点头,哭着又笑了。

她看见他也笑了,笑得灿烂无比。

“那就好。”他冲她抬了抬下巴,对她说,“我走了。

“一定要记住,叶潇永远值得被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爱你,爱全部的你。”

少年说完便转身离开,颀长笔直的背影轮廓消失在日光编织的浅黄色光影中。

叶潇在刺目的光影中渐渐转醒,雨过天晴的初晨,树梢上鸟叫声清脆,天色澄净如洗,身旁的沈之涵还在熟睡。

她抬眼看向窗外,因为眼里盈着泪光,视线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

她看到一阵风吹过,无数个挂在树上的红色祈愿符被风吹动,刷刷作响。

叶潇眨了眨眼睛,任眼里的泪珠簌簌落下。她轻轻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望着窗外的祈愿树破涕为笑。

在梦境的最后,她有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她想对他说——

阮雨声,我找到自由了。

我找到自由了,现在的我很幸福,希望你也一样。

南北两株祈愿树上,有两个写着他们彼此名字的祈愿符正在雨后的空中轻轻飘扬,遥遥相望。

he平行番外

一年一度的换寝日,女生宿舍楼里人山人海,喧哗吵嚷,每个人都在忙着把自己的行李和箱子往新宿舍里搬送。

“哥,行李我来拿,你帮她收拾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就行。”

316宿舍里,叶风说完便扛着一条淡粉色的棉被飞快地走出了宿舍门口。

阮雨声站在叶潇的书桌前看了片刻,弯下腰把桌子底下的空整理箱拖了出来,然后站起身将她书桌上的书和文具往整理箱里放。

叶潇的几个室友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频频回头看向正垂眸认真清理书桌上东西的阮雨声,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潇潇自己怎么没回来搬东西啊?”

“听说她今天钢琴考级,赶不回来。”

“但阮雨声怎么来了啊?潇潇和他不是不熟吗?”

“他和叶风关系好,估计是叶风让他来的,他不好意思拒绝呗。”

阮雨声侧耳听着,自顾自地整理着手上的东西。桌面上的书本和文具已经全部被他归置进整理箱里了,他随手拉开抽屉,打算清理一下里面的杂物,忽然注意到一个粉红色的信封,十分规整地躺在抽屉最里端的角落里,被压在一个精致的记事本下面。

阮雨声拉抽屉的动作一顿,目光停在了这个小信封上。如果是其他男生送给她的,那么从颜色上看,很明显这个信封里装的应该是个告白信之类的东西。它能被叶潇隐秘妥善地保存在这里,可见写信的人在她心里的分量并不一般。

To阮雨声大笨蛋:

希望你每天都能玩你最喜欢的篮球,每天都能特别开心。上次你和阿姨吵架我听到了,其实她不愿意给你办这个卡是因为你太笨了,打球的时候总是会受伤。所以你必须得向我保证不会再受伤了,我才能把这张卡送给你。这张卡是我用存了好久的零用钱换的,你绝对不可以把它弄丢或者送给别人,不然你就完蛋了!

最后,祝你毕业快乐,希望初一开学我们能被分到同一个班。

叶潇

阮雨声捏着信纸的力道无意识地收紧,眼睫轻轻颤了颤,喉咙有些干涩。

他把信纸叠好,将它和那张会员卡一起放回了信封里。在把整理箱搬进她的新宿舍后,他将整理箱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拿了出来,按照之前的位置将它们在桌子上重新摆放整齐。

“辛苦你了哥,等我姐回来了,让她请咱俩吃饭。你不用客气,到时候咱俩好好地宰她一顿。”叶风一边帮叶潇整理着床铺,一边转过头扬了扬眉对他说道。

阮雨声淡淡笑了下,答应说:“行。”

叶潇返校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她打算先回宿舍放一下东西,然后去体育馆找叶风吃饭。

来到新宿舍后,她环顾了一遍桌子上的书本和文具,发现它们都是按照之前的位置整齐摆放的,没有一处不一样。再看床铺,被子歪歪扭扭地躺在满是褶皱的床单上,一看就是叶风的杰作。

“桌子是你们帮我收拾的吗?”叶潇问身边的一个室友道。

“不是,桌子上的东西是阮雨声帮你整理的。还别说,他看着大大咧咧的,整理起东西来居然挺细致。”

阮雨声。

叶潇听到这个名字后,心脏猛地颤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匆忙拉开了抽屉,去看躺在里面的那个信封。

信封还被放在原来的位置,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她把信封拿出来打开,发现信纸和会员卡依旧还在里面,没有任何变动。

她扯了下唇角,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怎么可能动她的东西?

他怎么可能有兴趣动她的东西?

即便这封信看上去那么像一封告白信,他也不会想把它拆开看一看。她收了谁的信,妥善保管了谁的信,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叶潇把信封放回原位,拿起书包离开了宿舍,朝体育馆走了过去。

体育馆里人不多,叶风还在篮球场上打球,阮雨声正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某个位置上,仰头喝着手里的矿泉水。

叶潇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礼貌客气地对他说:“谢谢你昨天帮我搬东西。”

叶潇的手指蜷了下,见他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忽然一股无名火燃了起来。

“走吧,咱们去食堂?”叶风抱着球从篮球场上走了过来,抹了把头上的汗说道。

“你们去吧,我想起来有作业没写,先走了。”叶潇冷着脸,把手里的饭卡扔给了叶风,转身就往门外走。

叶风一头雾水,挠了挠头看向阮雨声:“她怎么了?”

阮雨声勾了下唇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食堂里,叶风一边夹菜,一边向阮雨声抱怨:“就我姐这脾气,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不过她好像对别人都还挺好的,就只对我这样。”

阮雨声笑了下,没说话。

“对了哥,每天和你在一起那个学姐呢?今天没来?”

阮雨声顿了下,问:“黄伊澄?”

“对。”

“她今天有点发烧,在家休息呢。”阮雨声说。

“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叶风翻着眼皮回忆了下,说,“我姐她特别奇怪。以前从来没听她和我提过哪个女生,但是前段时间她忽然问我,她和那个黄学姐谁长得更好看。”

阮雨声正低头喝水,闻言被呛得咳了好几下。

“然后我就问她,如果我说她不好看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我说还是她更好看点,毕竟是学校贴吧里投出来的校花嘛,长相符合大众审美。但是人家黄学姐性格好啊,可比她温柔多了。

“结果她有半个月见到我装不认识我,一句话都不和我说,简直了。”

阮雨声忽然笑了,嗓音很低,一阵一阵停不下来,笑得肩膀都一颤一颤的。

“不是,你笑什么啊哥?”叶风一脸不解。

“欸,你没觉得你姐特可爱吗?”阮雨声一边笑一边问。

叶风费解,皱眉问:“她可爱?你没事吧哥?”

阮雨声没再说话,只是依旧笑个不停。

心中一直困惑无解的难题一下被他解开了,关于叶潇为什么对他态度冷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和他不熟,拿他当陌生人。

答案就是,他的小公主,吃醋了。

换寝日之后的某个周末,市实验的校学生会组织了一场内部成员的团建活动,地点定在市中心的中央公园。

叶潇和阮雨声分别担任宣传部和学习部的部长,需要各带一队成员完成活动中规定的比赛项目。

这场比赛是速度赛,规则其实十分简单。每一队的成员需要找到藏在公园各处的问题卡,轮流回答出卡片上问题的正确答案,然后领取线索。如果答错了题目,需要在本队路过惩罚区的时候,由队长接受一次惩罚。最先到达终点并利用领取到的全部线索解答出终极问题的那一组为获胜组。

惩罚区的位置在公园正中央的凉亭内。凉亭的石桌上摆放着两杯黑暗饮料,先接受惩罚的队长可以先选择一杯喝下,剩下的一杯留给接下来抵达惩罚区的队长。

叶潇在选饮料的时候特意仔细地闻了闻。一杯饮料是黄色的,闻起来有刺鼻的柠檬的酸味,还有很淡的芒果味。另一杯饮料是绿色的,闻起来有薄荷和抹茶的味道。

叶潇特别怕酸,胃也一直不太好,正常情况下她肯定会选择喝下第二杯的,但她知道阮雨声对芒果过敏。

像他那么粗心的人,喝之前肯定不会像她一样仔细去闻一下。也许第一杯里未必有芒果的成分,但她还是不敢冒险,于是拿起了第一个玻璃杯,仰头皱着眉把里面的饮料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她咳了好一会儿,突然感觉到胃里一阵恶心,有点想吐。

“你没事吧学姐?”身边的学妹连忙给她递了一瓶矿泉水,不解地问道,“另一杯明显好喝一点,你怎么不选另一杯啊?”

叶潇接过水,道了声谢,淡淡道:“没事,选哪个都一样,咱们去找下一个问题卡吧。”

叶潇组顺利地找到了剩下的几张问题卡并回答对了问题,收集到了好几个线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藏在树林里的问题卡还没有被找到。叶潇让其他几个组员先去终点拼凑和分析已有的线索,自己独自去找最后的线索,然后再去和他们会合。

公园里,灰色砖块铺成的甬道和树林之间隔着一个两三层的小台阶。叶潇正要往下迈台阶,忽然听到树林里传来一个娇俏的喊声:“哥哥,最后一个线索被我拿到啦!咱们肯定能赢过他们啦!”

咱们,他们。

叶潇的目光顺着喊声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上绕了条绳子,脚背一下被绳子勾住,身体向前一倾,猛地从台阶上扑了下来。

她下意识用双手撑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上作缓冲,膝盖却还是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台阶上。随着嘭的一声,钻心的痛感从她的手心和膝盖上猛然袭来,让她疼得的眼泪都差点瞬间涌了出来。

“潇潇姐!你没事吧?”黄伊澄先注意到了她,大声喊道。

叶潇抿着唇抬了下头,正想和她说自己没事,忽然看到在不远处的阮雨声朝自己跑了过来。

他拧着眉,脸上的表情极其不好,飞速地跑到了她面前,语气焦急地问道:“摔哪儿了?疼不疼?”

就在这时,黄伊澄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阮雨声的身边来。

“你先去交线索,我送她去趟医院。”阮雨声转头对黄伊澄说。

黄伊澄张了张嘴,想到其他组员还在等他们,于是点头答应,转身朝终点跑了过去。

阮雨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地说:“就只有我在了,还硬撑?想哭就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叶潇鼻尖倏地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泛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抬起手想捂住脸,手腕却被阮雨声一下抓住。

“手上有伤呢,别用手抹。”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面巾纸,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不用你管我。”她一边用纸抹着眼泪抽噎,一边试图挣开他拉着自己手腕的手。

他手上却使了力,不顾她的抗拒,转过身弯下了腰,拽着她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抄起她的膝弯就把她背了起来。

“你干吗!”叶潇吼他,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

“送你去医院处理下伤,别乱动啊,不然摔下来又得挨一次疼。”阮雨声威胁她道。

叶潇不动了,带着闷闷的鼻音,冷着声音说:“阮雨声,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有多让人讨厌。”

她又说:“我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阮雨声淡淡笑了下,手上兜着她膝弯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所以我想问一下叶潇同学,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

叶潇吸了下鼻子,没吭声。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哪儿招人讨厌啊?毕竟除了你,大家还都挺喜欢我的。”他接着说。

叶潇依旧不说话,只是把埋在他肩上的头侧了侧。

阮雨声感觉到自己的肩上有凉凉的湿意传来。她的泪水透过他单薄的T恤布料,缓缓地渗进他肩膀的皮肤里。

“你讨厌我也没什么用,我跟定你了。你越讨厌我,我越要每天都黏着你,就像咱俩上小学的时候一样。”阮雨声语气无赖,自顾自地说着话。

叶潇的眼睫颤了颤,说:“你都有喜欢的人了,还好意思对别的女生说这种话,你到底怎么想的?”

阮雨声忽然笑了,问:“我喜欢谁啊?”

“你……”叶潇说着就要伸手去打他的头。

“我不喜欢黄伊澄。”阮雨声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她就是我邻居家的一个妹妹。她奶奶对我挺好的,特别照顾我,所以我才经常和她待在一起。

“但我可一点都不喜欢她啊,就只是把她当妹妹。

“你不会不相信吧?”见她没反应,阮雨声脚步一顿,侧过头急急向她解释道,“我真不喜欢她,我可以向你发誓。”

“你向我发什么誓?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和我又没关系。”叶潇抽着鼻子,语气冷冷地说。

那天膝盖受伤之后,叶潇休息了一段时间,本来要承担的运动会举牌的任务也临时转交给了班里的另一个女生。

运动会不久之后就是年级篮球赛,第一场比赛是七班对十一班。叶潇本来打算准时去篮球馆看阮雨声打比赛的,却在临走时突然被英语老师叫住。英语老师让她去办公室帮忙批一下高一的英语作文,于是她只能等批完这些作文再去体育馆。

她正坐在英语办公室里认真地改着作文,突然听见走廊里有人大喊了一声:“听说了吗?十一班的那群人在打球的时候和阮雨声打起来了!”

“听说他们可孙子了,不守规则使阴招,故意撞阮雨声。阮雨声受伤了,好像特别严重,站都站不起来了。”

叶潇的大脑“嗡”的一声,她猛地站起身来,心乱如麻,匆忙向老师请了个假,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老师,我有点急事,我先出去一趟。”

叶潇飞快地跑出了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想起之前因为打球受伤而做了手术的洛一川。

洛一川再也不能打球了,如果阮雨声也变成那样,该怎么办?他那么喜欢打球,比叶风还喜欢打球,他不可以打不了球的,绝对不可以。

她不断加快着脚步奔向体育馆,脑海里反复去想的这些事情既遥远又离谱。她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阮雨声,你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求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叶潇忍着鼻腔里的酸涩,终于赶到了体育馆。体育馆内人群乌泱泱一片,她找不到她想找的人,忽然看到了叶风,跑过去大声问他:“阮雨声呢?”

“呃?”叶风没听清。

“我问你阮雨声在哪儿!”叶潇的语气很凶,叶风被她吼得一愣,说话都结巴了一下。

“声哥受了点伤,在……在看台那边坐着。”叶风伸手指了指看台最里侧的那排座位。

叶潇怔怔地朝叶风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看到阮雨声正低着头认真地往自己的脚踝上喷药。

她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过去,站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没事吧?”

阮雨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和她对视上,看到了她一双泛红的眼睛。

“没事,就脚扭了一下,不严重,一点事没有。”阮雨声说着,还特意抬起脚朝她晃了晃。

叶潇沉默了半晌,没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

“欸,你……”阮雨声起身想追她,一个没站稳脚又崴了一下,疼得“嘶”了一声。

叶潇在听到他的声音后马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他。

“你怎么了?”她目光关切地问。

“不知道,”阮雨声蹲在地上,故意用手捂住脚踝,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忽然特疼,疼得我有点站不起来了。”

“欸,”阮雨声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笑嘻嘻地凑近她问,“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叶潇神色一变,发现自己被骗了,抬起脚就要踢他。

“欸欸,有伤,真的。”阮雨声觉察到她的动作,及时制止道。

叶潇不说话了,只是埋着头去看自己的鞋尖,没再理他。

“我以后打球不会再受伤了,”阮雨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地说,“真的,这次是意外,纯粹是因为十一班的那群人太阴了。

“欸,我都向你保证了,那张篮球馆的年卡,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啊?”

叶潇猛地抬头看他:“谁让你偷看我东西了?”

“我偷看是因为我以为那是别人送给你的情书。”阮雨声解释,“后来我发现那是你本来就要送给我的东西。我看我自己的东西,不算偷看。”

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

叶潇一脸无语。

“其实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是被迫离开的。那天我和我妈大吵了一架,被她拖上了火车,所以连和你告别都没来得及。

“后来到了市里,我心里一直很空。就感觉,身边少了那个每天欺负我的凶巴巴的女生,突然特别不适应。”

“谁欺负你了?”叶潇瞪着他问。

“行,她没欺负我行了吧。”阮雨声认错道歉,“她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凶,但她其实真的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

“比如,她在发现我因为没有打球的地方而不开心的时候,会特意把自己的零花钱攒起来,买篮球馆的年卡送我。

“比如,她知道我对芒果过敏,所以明明自己吃不了酸的东西,却还是把那杯柠檬芒果汁给喝了,把另一杯留给了我。

“再比如,她听说我打篮球受伤了,会急匆匆地从教学楼一路跑过来找我,确认我伤得重不重,用不用去帮我叫医生。”

阮雨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真诚地问:“欸,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生啊?”

叶潇沉默地和他对视,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但是有特别多的男生喜欢她,所以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把她追到手。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追她?”

“我不知道。”叶潇低下了头,声音闷闷的。

“要不就这样吧,我逢人就说她是我的人,给她制造点舆论压力,你觉得怎么样?”阮雨声一脸得意地说。

“你怎么这么讨厌!”叶潇抬起头,脸一下红了,伸手就要打他。

“叶潇。”他捉住她的手腕,很认真的对她说,“小学毕业那天,对你说了那句狠话,这件事一直让我特别后悔。

“从今往后,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们早就说好的,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叶潇怔怔地看着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再也绷不住,捂着眼睛大哭了起来。

“潇潇雨声”的佳话就这样从市实验一路传到了北大,所有人都知道,金融学院的才子校草阮雨声有一个和他非常般配的女朋友,是法学院的校花叶潇。

所有人都还知道,女神校花私下里脾气不太好,而且很爱吃醋,所以校草阮雨声对每一个来要他微信的女生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你听说过叶潇吧?”

女生们被问得一愣,下意识都点了点头。谁会没听说过叶潇呢?那个常年出现在校园招生网站封面上的女神,频频出现在各大短视频网站和论坛贴吧里的校园网络红人。

“我的微信好友都是归她管的,要不然你先扫她的码,问一下她的意见?”

女生们纷纷干笑,一边摆着手拒绝,一边对外说才子校草怕女朋友怕得连脑子都不太正常了。

大二那年,叶潇生日那天,周杰伦正好来北京首体开演唱会。阮雨声在放票的那晚找了几个室友和他一起拼手速,终于成功抢到了两张票。

叶潇生日的前一天,她和阮雨声在校内的一家咖啡店里写作业。

“明天晚上去三里屯那边吃个饭?”阮雨声问。

“好。”叶潇正在做社会实践报告需要用的PPT,随口应了一声。

“吃完饭咱们去哪儿?想看电影吗?还是逛街?”阮雨声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后天早上不是要赶飞机和导师去广州吗?明天晚上吃完饭咱们就回学校吧,你也好早点休息。”叶潇说。

“行。”阮雨声点头答应。

叶潇生日当天,阮雨声带她去了她最喜欢的那家日料店,又在附近的蛋糕店里取了早就预订好的蛋糕。吹蜡烛许愿的时候,叶潇说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明年可以看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阮雨声笑着对她说:“那你男朋友努力帮你实现一下。”

两人从日料店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街边有盏盏路灯亮起。

“累不累,打车回去?”阮雨声问。

叶潇“嗯”了一声。

“那我叫个车。”阮雨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了网约车软件。

两人上车后,叶潇有点累了,把头靠在阮雨声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忽然被阮雨声捏了下脸颊叫醒。

“到学校了?”叶潇的声音蒙蒙的。

“嗯,下车吧。”阮雨声说。

叶潇眯着眼睛推门下了车,发现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学校,而是首体的大门口。

“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了?”叶潇疑惑道。

叶潇一脸惊讶,而后温柔地笑了起来,问:“你怎么弄到的票啊?”

“找宿舍几个哥们儿一起拼的手速。”阮雨声道。

“你答应给他们什么好处了?”叶潇笑着问。

“唉,答应给他们的王者号挨个儿上分。”阮雨声无奈摇了摇头。

叶潇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踮起脚尖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

“咱们现在去看演唱会的话,你明早赶飞机怎么办?起得来吗?”

“完全不影响,”阮雨声不以为然,“坐飞机的时候再睡,反正在飞机上也挺无聊的。”

叶潇和阮雨声牵着手走进了体育馆的大门口,在顺利通过安检和检票后来到了场馆内部。场内人群拥挤,人声嘈杂鼎沸,阮雨声怕叶潇被人撞到,一直用双臂把她圈在自己身前,直到两人成功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万人的体育馆里,聚光灯收拢在舞台的中央,观众席上没有灯光,只有一片荧光色的海洋。

在沸腾的呼喊声中,叶潇和周围的粉丝们一起,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台上正弹着钢琴唱《不能说的秘密》的周杰伦。阮雨声坐在她的身边,一边摆动手里的荧光棒,一边时不时地偏过头,去看身边女孩染上了光的侧脸轮廓,目光里溢满了温柔。

他们从体育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深夜气温骤降,有阵阵湿冷的风掠过。叶潇只穿了件雪纺布料的连衣裙,双手搓了下肩膀,膝盖无意识地向内蹭了蹭。阮雨声把提前给她带着的大衣外套从手提袋里拿了出来,裹在了她的身上。他蹲下身,把拉链给她拉好,又将大衣上的连衣帽兜在了她的发顶,用帽绳将帽子勒紧,认真地在她的下巴底下系了个结。

“不想系,太难看了。”叶潇扯着帽绳说。

“哪儿难看了?我女朋友怎么样都好看。”阮雨声笑着说。

“阮雨声。”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问。

“没事,就是想叫你。”叶潇低着头笑,“阮雨声,阮雨声,阮雨声。”

她的声音忽然放低,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我的阮雨声。”

“你说什么?”阮雨声凑近了逗她问。

叶潇没理他,突然想到什么,说:“我在小学的时候申请过一个贴吧账号,专门用来追周杰伦的,不过已经很久没发过动态了。”

她说着,把手机从衣服口袋里摸了出来。想起十二岁的自己在贴吧主页上写下的那句赌气的话“最讨厌的人:阮雨声”,叶潇不禁有点想笑。她打算在下面补上一句话“最喜欢的人:还是阮雨声。只有阮雨声”。

叶潇觉得不太对劲,下意识地点开了这个账号的主页。主页上只有一个帖子,是这个账号的主人给一个网络热门帖的回复帖。

这个热门帖的内容是——

“超准的许愿显化楼,增强吸引力,每天回复一遍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你和他/她很快就能重逢。”

而这个账号主人的回复是——

“叶潇。”

“叶潇。”

“叶潇。”

……

……

叶潇终于知道,原来在他们分开的那三年里,他每天都在想念她。他每天都在向神明祈祷,期盼着和她的重逢。

她忽然一阵鼻酸,眼睛里有了湿意。

他为什么一直没告诉她呢?

她只记得自己初中的那三年有多难过,多想念他,却从来都不知道,他对她的思念也一样多。

“阮雨声!”叶潇抬眼瞪他,眼眶微微泛红。

“怎么了?怎么哭了?”阮雨声有些无措,慌忙抬起手去揩她眼角的泪痕,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我错了,你别哭……”

“你做错什么了就道歉?”叶潇破涕为笑。

“我……”阮雨声答不上来。

“傻不傻啊你。”叶潇说着,忽然踮起了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用力地吻了一下。

阮雨声怔怔地望着她。

“其实在初中分开的那三年里,我也很想你。就是因为实在太想你了,所以我才逼着自己一定要考上市实验的。”她笑眯眯的,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柔真诚。

“阮雨声,虽然我以前总是说讨厌你,但那都是赌气说的话。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很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

四下无人的街道上,风吹得树影晃动,附近商铺的刺眼灯牌依旧闪烁不停。阮雨声眼中的画面却是安静的,只有路灯洒下的淡黄光晕笼罩在少女的身上,平静而柔软,像个轻纱薄雾般的梦。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啊?”他伸手捋了捋她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拖着调子轻声问道。

叶潇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有点蒙。

“过了今天你可就二十岁了,可以嫁人了。”阮雨声语气无赖,“我不管,反正你早晚要嫁给我的,我先预定了。”

“好。”叶潇伸出双臂环抱住他,仰起头弯着眼睛对他说,“先给你预定上。”

大学毕业的时候,在双方亲友的见证下,阮雨声正式地向叶潇求了一次婚。两人的工作稳定下来后,具体的婚期也被双方父母催促着提上了议程。

“要不我们偷偷把证给领了吧,给爸妈们一个惊喜。”叶潇说。

“好,听你的。”

叶潇没忍心拒绝,答应了他们。

这一年的圣诞节天气格外冷,两人从民政局出来后,阮雨声右手举着手机,一边调整镜头角度一边对着屏幕打招呼。

【啊啊啊声哥怼脸拍都好帅!】

【冷冷的狗粮在我脸上胡乱地拍……】

【我酸了我酸了。】

【潇潇雨声kdl呜呜呜呜呜……】

阮雨声被弹幕逗笑了,换了左手举手机,右手牵住了叶潇的手,把她的手放进了自己的羽绒衣口袋里。

在阮雨声换手的时候,手机镜头刚好晃过叶潇的侧脸和上半身。

【潇潇姐今天穿得好可爱!面包服圆鼓鼓的,像小朋友!】

【啊啊啊,好可爱的小朋友,我要抱走!】

“这位叫……草莓蓝莓话梅糖的朋友,这是我家的小朋友,你抱走一个试试?”阮雨声盯着屏幕,语气不善地说。

【哈哈哈哈哈声哥好凶。】

【哈哈哈想问一下这位姐妹心情如何?】

叶潇的唇角带了笑意,她侧过头,小声对他说:“你别贫了,认真回答一下大家的问题。”

阮雨声笑了起来,很快就表情严肃地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地去读屏幕上不断弹出的问题。

“声哥可不可以给看看小本本?想看小本本……

“可以啊,你们等我一下。”阮雨声用右手摸出了衣服口袋里的结婚证,把它翻开对准了屏幕。

【啊啊啊这是什么神仙颜值!】

【两个人都好好看,太般配了呜呜呜……】

弹幕里的夸赞声和尖叫声瞬间占满了屏幕。

“是吧,我也觉得,神仙颜值,太般配了。”阮雨声一脸嘚瑟,被叶潇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头。

【哈哈哈哈哈声哥太嘚瑟被潇潇姐教训了。】

【恭喜声哥!恭喜潇潇姐!】

【声哥潇潇姐要幸福啊!】

【声哥潇潇姐新婚快乐!长长久久!】

“你先回车上,我去买。”他们走到停车位时,阮雨声忽然侧过头,对叶潇小声说道。

“我和你一起去。”叶潇说。

“不用,你赶紧回车上暖和一会儿。”阮雨声说着打开了车门,把叶潇推上了车后,替她关好了车门。

“我现在要去前面的‘鲍师傅’,去给你们潇潇姐买她最爱吃的海苔肉松小贝。”阮雨声独自举着手机,边走边美滋滋地说道。

屏幕上,网友们的问题依旧接连不断地弹出。

【潇潇姐怎么不一起?】

“天太冷了,我让她先回车上暖和一会儿。”阮雨声回答说。

【猝不及防又被塞狗粮了……】

【想吃声哥买的海苔肉松小贝……】

【哈哈哈哈哈扎心了姐妹。】

【想知道声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潇潇姐的!听说你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是真的吗?】

“我在十二岁那年就认识她了,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所以声哥已经认识潇潇姐十五年了吗!】

“是啊,我已经认识她十五年了。”阮雨声笑着说,“未来我也会一直和她在一起。”

话题#叶潇阮雨声领证直播#就这样一路被粉丝们顶上了微博热搜榜。

阮雨声买完东西后就结束了直播,回到车上时,发现叶潇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他正想在手边找个薄毯子给她盖上,她忽然迷迷糊糊地转醒了过来。

“不睡了?”阮雨声凑到叶潇身前,吻了下她的眼睛问。

“嗯,不睡了。”叶潇缓了下神,问他,“直播结束了?”

“结束了,”阮雨声说,“老婆,刚才咱俩的直播上热搜了。”

“?”叶潇一脸惊讶。

“所以,咱们要不要发个微博?”阮雨声举起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

叶潇眨着眼睛笑了,说:“好啊。”

这一年圣诞节的13点14分,微博实时热搜榜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再次被两个熟悉的名字占领。

@阮雨声:终于娶到了我从十二岁那年就认识的女孩。

配图:一张红底白衬衣的结婚照。

@叶潇:十二岁的阮雨声真的好讨厌//@阮雨声:终于娶到了我从十二岁那年就认识的女孩。[图片]

配图:一张两个小朋友的小学毕业合影。照片中,小女孩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头微笑,小男孩却扮着鬼脸,一只手不老实地在小女孩的头顶上比了个耶。

叶潇转发了阮雨声的微博后,她的评论区里瞬间热闹一片。

【哈哈哈声哥被潇潇姐吐槽了。】

【潇潇姐和声哥小时候都好萌!两个人从小就是神仙颜值!太般配了!】

叶潇看着一条条新增的评论,忍不住笑了。

十二岁那年的阮雨声真的好讨厌,可她被阮雨声打开心门,也是在十二岁那年。

最讨厌的人是阮雨声,最喜欢的人也是阮雨声。

最想欺负的人是阮雨声,最想保护的人也是阮雨声。

能够牵动叶潇所有最真实的情绪感受的人。

自始至终都只有阮雨声。

幸运的是,她没有嫁给任何人,而是嫁给了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深爱的阮雨声。

他们会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

从十二岁那年,到未来的很多很多年。

后记

写下这个故事的灵感,和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学姐有关。

她长相漂亮,气质冷清,成绩很好,学过钢琴和舞蹈,作文经常被全年级印发,字迹工整得就像打印机打出来的一样。

听说他们在小学时是很好的玩伴,后来在时光里走散,却仍然彼此惦念,互相喜欢。

整个中学时代里,少年的名字在她面前一再被提及,她却每次都只是否认和回避。后来,在她读大学时,我听同学们说,她恋爱了。

当然,恋爱对象不是那个少年。

学姐恋爱顺利,少年的名字也终究只变成了一个秘密,被封存在了时光的琥珀里。她和少年之间的故事,我至今不得而知。

去年,在写完《暗恋这件难过的小事》之后,我开始构思下一个故事。

某天听到《各自安好》这首歌,又恰巧想起这个学姐,我忽然想,要不要写下一个双方互相深深喜欢,却因为不肯表达而彼此错过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孩。

《暗恋这件难过的小事》里,林絮自卑胆怯,拼尽全力去追逐她的少年,却不敢对他说出一句喜欢。而这本书里的叶潇,同样是一个对爱表现得小心翼翼的女孩——公主般的骄傲外壳下,包裹着的是对自己值得被爱这件事本身的不信任。和叶风的直白简单、大大咧咧相比,阮雨声更加细心成熟,却也更加含蓄隐忍,难以勇敢说爱。

两个人将爱意深埋于心底,不肯让对方找到蛛丝马迹,彼此之间的缘分就这样硬生生错开。

或许人的一生真的足够长,但并不是有一生的时间可以让每个人用来退却和等待。

实际上,我们轰轰烈烈的青春仓促而短暂,前后不过只有几年的时间。

而浓烈青春里未能宣之于口的晦涩爱意,却往往成为我们整个人生之中再难有机会去弥补的遗憾。

前段时间,我去看了电影《暗恋橘生淮南》,印象最深的是影片最后出现的字幕。

“表白吧,就现在。”

表白吧,趁现在我们还在彼此身边。

因为爱意本就不必刻意隐瞒,逃避和试探也未必比大声说爱来得更加简单。不要等到彼此已经被时间的河流冲散,才开始尝试勇敢。

也曾经有读者问过我,对于已经错过的感情,究竟该如何释怀。

我一直在思索答案,最后在这本书中,我写下了《叶潇番外》。

我得出的答案是,带着遗憾向前走,并感谢曾经美好的遇见。

《各自安好》这首歌的评论区里有这样一条留言:“《后来》的答案是《各自安好》。”

我相信,我们最终都会释怀,或早或晚。

毕竟人生漫漫,还有更多美好在等待我们去发现。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才是爱情真正的终点站。

孟栀晚

2022年7月8日

《清清》

孟栀晚

楔子:“慢冷”

“怎么先炽热的却先变冷了,慢热的却停不了还在沸腾着。”——《慢冷》

暖气开足的出租车里,司机按响了新闻广播。窗外是北京城流光溢彩的夜,路旁街灯亮如白昼,透过交错的树木枝丫,投下满地斑驳的碎影。

听到资讯内容,谢泽阳下意识摘下了蓝牙耳机。一则新闻播报完毕,司机忽然切换了频道,有轻扬的音乐曲调传出,温柔缠绵的歌声瞬间充斥了空气闷重的车厢。

是梁静茹的《慢冷》。

“怎么先炽热的却先变冷了,慢热的却停不了还在沸腾着。”

谢泽阳偏头看向窗外,路灯洒下的鹅黄光晕中,有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不知不觉间,出租车驶过五道口,刚好路过清华大学的校门口。

他恍惚想起高二那年,学校组织他们来北京参加竞赛集训,沈冰清拉着他偷偷跑出集训基地,一定要带他来清华看一看。

她举起手机偷拍他,又捂住屏幕凑到他面前,故作神秘地问他:“谢阳阳!你猜我拍到了什么!”

“我拍到了你和你的月亮!”

“平安夜快乐,谢阳阳!”

“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那天同样下着雪,女孩迎面扑过来,甜美稚气的笑容融化在朦胧柔亮的灯影中,像夜空不小心抖落的星光,猝不及防跌进了他的眼睛。

转眼间,距离他们的十七岁,竟然已经快十年过去了。

当初许下的那些愿望,如今都实现了吗?

曾经的他足够贪心,在心里默默许下过很多愿望。

比如,考上清华,学自己最感兴趣的天体物理专业。

比如,找到一份足够体面、薪水足够高的工作。

比如,不再受制于环境,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再比如……沈冰清。

他喜欢沈冰清。

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看时光任性快跑随意就转折。”

“慢冷的人呐,会自我折磨。”

歌曲旋律仍旧萦绕耳畔,声声阵阵,牵引着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半小时前,他代表公司在北航结束了一场毕业生就业宣讲会,和好友许澄光约在附近的KFC见了一面。

他望着许澄光推到他眼前的行李箱犯愁:“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有特别重要的事让我办,非得大半夜约我见个面?”

“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快递。”他说。

“我知道。”许澄光回答,“这不是有你在嘛,要快递干嘛?你帮我把箱子带过去,等我到了L市请你吃饭。”

“东西不沉,运费又贵,还不如请你吃个饭。这样既把东西送过去了,又能顺便让咱俩巩固感情,升华友谊,多好。”许澄光挑眉说道。

“真不用。”谢泽阳滑动手机,操作完毕后给他看了眼屏幕,“给你约了个顺丰上门,不用客气。”

“你这次不是要在L市多待一段时间吗?正好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加个婚礼,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四处逛逛。”

“时间过得真快,我这半年都参加好几场婚礼了。老谢,你现在到底有情况没?”

谢泽阳低头抿了口橙汁,淡淡道:“没有。”

“之前我还和萌萌说,这些年有哪些女生喜欢你,我都见过,也都知道。什么类型的都有,你哪个都不喜欢,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然后萌萌问我,确定都知道吗?”

“她说,也许有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的人,也曾经喜欢你,而且特别喜欢。”

“我问她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她不告诉我。”

谢泽阳举着饮料杯的动作一顿。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真打算自己过一辈子了?谢道长?”

“上次和沈冰清聊天,我还问她能不能帮你介绍一个。”

“她说没问题。”许澄光一边说着,一边点开微信聊天界面,把手机屏幕递给他看。

谢泽阳目光顿了许久,忽然问:“她还在用这个微信号?”

“是啊,她一直在用。”

“她前两天不是还发朋友圈宣传新电影了吗?你没看到?”

谢泽阳沉默,摇了摇头。

“我上次问她和你是不是微信好友,她说是。”

“那估计是她把你屏蔽了。”许澄光疑惑,“她屏蔽你干嘛?”

“不知道。”谢泽阳垂下眼,低声说道。

高中毕业后,他没看到过她发的朋友圈,也同样屏蔽了她,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朋友圈。

他不清楚自己被她屏蔽的原因,却一直记得自己屏蔽她的原因。

她一向大大咧咧,可能早就忘了自己的好友列表里有多少根本没联系过的老同学。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发的动态,是怕她某天突然想起他还在她的好友列表里,然后删了他。

出租车上,司机师傅突然开口,拉回了他的思绪:“这是打算元旦放假出去玩?”

“去出差。”他说。

“去哪儿出差啊?”

“L市。”

“我老家就是L市的,沿海城市,环境好,人待着也舒服。”

“前几年我女儿考大学,我就想让她留在L市。”

“结果她非说要去远的地方看看,飞去广州了。”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感叹,“广州离L市远啊,她还天生爱玩,寒暑假到处跑,几乎从来不回家。”

“一个从小就说最喜欢雪的姑娘,上了大学之后,竟然没回东北看过一次雪。”

“你说气人不?”

一个从小就说最喜欢雪的姑娘,上了大学之后,竟然没回东北看过一次雪。

闷重粘稠的空调暖风滋生了乏意,谢泽阳抬手揉了揉眉心,脖颈仰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往事似水如烟,回忆凝结而成的梦境仿如幻象,梦里满是他触不到的沈冰清。

第一章冰袋

“只有幼稚的人才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

“沈冰清是个幼稚鬼。”

——谢泽阳的日记

“下面汇报一下今天的小组扣分情况。”

“各组同学的整体表现比昨天好了很多,几乎没有再出现自习课说话的现象。”

“唯一表现不好的是八组的沈冰清同学,语数外三科作业全部没写,每科扣20分,一共扣60分。中午在走廊打扫卫生期间,和二班女生打架,扣20分。下午在教室不穿校服,扣20分。合计扣100分。”

傍晚时分,初一(一)班的“夕会”上,作为班长的谢泽阳站在座位前,拿着班级记录手册汇报今天的小组扣分情况。

“我不同意!有你这么乱扣分的吗!”

沈冰清从他斜后方的座位上猛地起身,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大喊道。

“沈冰清!回座位!”班主任立刻高声制止。周围几个同学马上站起来,把沈冰清拉回到自己的座位。

“行,你给我等着!”被拽走前,沈冰清目光紧瞪着他,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谢泽阳睫毛颤了颤,在汇报结束后默默坐下,只当作什么都有没发生过,翻开数学练习册继续写作业。

自从学期初他担任班长以来,班级同学中最让他头疼的,一直都是这个既爱惹祸又不服管,总是处处和他作对的沈冰清。

她不爱学习,不守纪律,是班级里公认的的扣分大王。学期初班主任划分小组的时候,每个组都不肯要她,最后只有八组的组长江萌举起了手。

但其实谢泽阳并没有很讨厌她。

因为他发现她为人很讲义气,就像今天中午她和二班女生打架,起因是二班女生在值日的时候欺负了江萌。

但班主任还是把她的家长叫来了学校,连带着她犯过的大大小小的错误对她进行了严厉批评。自习课前,他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在路过楼梯间时,看到她的爸爸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然而后来当她回到教室里,江萌焦急问她有没有事,她却只是笑,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下课铃声响起,谢泽阳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

“欸,班长大人,我告诉你个秘密。”他正挎着书包往教学楼外走,同班男生齐辉突然从他身后追上来,“咱班同学有个不带你的群,这事儿你知道吗?”

“沈冰清建的。”

“听说沈冰清小学的时候是校霸,认识不少混混。她昨晚在群里扬言,说如果今天你给她扣超过一百分,她就找人堵在校门口揍你。”

“她还说……”

“说你细胳膊细腿儿的,跑两步就喘,她一拳就能给你打趴下……”

幼稚鬼。

谢泽阳听完腹诽,扯起唇角笑了笑说:“好,我知道了。”

当他走到校门口,看到几个染发的男生朝他走过来时,发现齐辉所言属实,沈冰清的确叫了人堵他。

“你就是谢泽阳?”

“听说你欺负我清姐,还给她扣了一百分?”

“你挺能耐啊!”

几个男生上前问话,语气嚣张,谢泽阳没理会,只当做看不见他们,继续往前走。

站在最前面的男生恼羞成怒,突然伸手拽住他的校服衣领:“我问你话呢!”

“把手松开。”他没了耐心,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男生说。

“你做梦……欸疼疼疼!松手!松手!”男生的手掌被他扯住,他稍稍使力,男生便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兄弟!求你松个手!”

谢泽阳松开手,问挡在眼前的几个男生:“还有事吗?”

“没事了!我们先走了!”几人说完便转身跑开。

谢泽阳无奈摇头,注意到沈冰清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咬着雪糕偷偷朝他的方向看。她神色好奇,脸颊上挨打留下的红肿依旧明显。他转身走进路边的药店,拿了几贴帮妈妈买的膏药,在路过摆放着冰袋的货架时脚步一顿,顺手拿起一个冰袋,去收银台结了账。

他走出药店,看到沈冰清正和那几个男生聚在树荫下窃窃私语。

“怎么样?”

“不怎么样!打不过!不打了!”

“你们打他了?”沈冰清一惊,“我不是说就吓唬他一下吗!”

“没打!我就拽他衣领想吓吓他,结果手指头差点被他掰折了!”

“你这个班长不像善茬,真打起来估计也挺能打……”

男生说着,突然回头看到了他,连忙说:“那个,他朝咱们过来了,估计是要找你算账。”

“我们先走了,你自己随机应变哈!”男生说完,便招呼其他几个男生拔腿就跑。

沈冰清气得跳脚:“你们……什么人啊!真不够意思!”

“那个,嗨!好巧啊!”她硬着头皮和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谢泽阳走到她面前,左手拎着一袋药,右手忽然抬了起来。

“哎哎哎!你干嘛!”沈冰清立刻后退几步,故作淡定地说,“我告诉你啊!我打架特别厉害!我不怕你的!”

沈冰清说话声音响亮,腿上却有点发软。她正本能想接着后退,左侧脸颊突然被猛地一冰。

他手里捏着冰袋,将它按到了她的脸颊上。

“嘶——”沈冰清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抬眼有些心虚地问道,“你,你干嘛?”

他言简意赅:“冰敷消肿。”

沈冰清呆呆愣在了原地。

“不是你跟老师举报我打架的吗?还给我扣那么多分,干嘛给我买冰袋!”

“你才幼稚!”她立刻反驳。

谢泽阳不想理她,转身就走。

“你就是公报私仇,故意给我扣那么多分!”

沈冰清站在他身后,怒气冲冲高喊他的名字:“谢泽阳!”

“咱俩没完!”

“你别以为一个冰袋就能收买我!”

她真的好吵。

这是谢泽阳对沈冰清的第一印象,也是一直以来对她的印象。

她一直很吵,长大当了明星之后也一样。

以至于在他们分别后的许多年里,他总是习惯用手机播放着她的声音入睡,仿佛只有这种吵,才能够给予他内心最温暖宁静的力量。

第二章同桌

“她真的好像一个橘子。”

——谢泽阳的日记

“听说咱班有人放学后找人在校门口堵班长,挺厉害啊!”

“还建群骂班长。”

“是吧,沈冰清?”

“要是没有班长,你们得松散成什么样?不只是班长,咱班其他班委也一样,谁做的任何事不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去别的班问问,看别的班的老师,别的班的班长管你们吗?去问问!现在就去!”

不知是谁向班主任告了沈冰清的状,第二天下午的班会课上,班主任大发雷霆,所有同学都端正坐好,埋着头不敢说话,教室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听好!以后谢泽阳扣的任何分数,只要符合规定,任何人不允许有异议!”

“而且从今天开始,谢泽阳不仅有给每个人扣分的权利,还有给每个人加分的权利。”

“我现在给每个人发一张加减分细则表,以后每一次加分和扣分,都由班长按照这张表严格执行!”

“谁再对谢泽阳有意见,就是对我有意见!”

“凭什么。”沈冰清撇嘴小声嘀咕,听见班主任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今天重新调整一下座位。”

“沈冰清,你和谢泽阳坐一桌。”

沈冰清猛地抬头:“我不要!”

“为什么啊老师!”

“为了帮你好好学习,提高成绩!”班主任神色愠怒,显然气还没消。

“不用了老师,我不需要提高成绩,真不需要……”

“不需要就给我收拾东西回家!我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

“别!别打!”

“我换,我这就换……”沈冰清一边愁眉苦脸地掏出书包收拾东西,一边念念有词嘟哝着,“老师您太贴心了,我谢谢您……”

谢泽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同桌很不习惯。

她上课总是开小差,不是玩尺子就是玩橡皮,玩一样被老师没收一样,最后桌上的文具就只剩下一支笔,她又开始拆笔玩……

直到仅剩的一支笔也被没收了,她实在闲得无聊,就侧过头托着腮看他记笔记,突然说了一句:“班长,你字写得真好看。”

谢泽阳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大,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整齐的小刷子,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浓密的暗影。教室里开着灯,她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灯光,显得格外亮。

谢泽阳移开视线,正准备瞥一眼她书上的字,一道凌厉的声音突然从讲台上传了下来。

“沈冰清。”

她猛然抬头。

“站着听。”老师面无表情地开口。

他看见她缓缓耷下了嘴角,把头重重地栽进了课桌里,又十分无奈地从座位上直起身,垂着脑袋抱着书站了起来。

讲台上,老师转过身开始开始在黑板上写板书。谢泽阳没再看她,继续低头记笔记,刚写完一个“解”字,手上的动作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再次打断。

“班长,班长!”沈冰清一边瞄着讲台上老师专注写板书的背影,一边偷偷把自己的课本转过来展示给他看。

“像吗?”她小声问他,脸上写满了好奇。

谢泽阳刚把目光投在她的课本上,立刻不由自主地被字迹下方空白处她留下的“大作”所吸引。

空白处有一个用红笔画的“旺仔”,这个“旺仔”穿着花棉袄和花棉裤,看上去特别喜庆,而且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呲牙笑表情。

“像吗?班长?”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她又问了一遍。

“嗯。”他抿着唇,憋住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匆匆转回了头。

下午自习课上,他正低头写作业,注意到一直在趴桌子的她突然直起身,目光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然后悄悄从桌箱里掏出了一个豆沙面包递给他。

“班长,你饿不饿?我这儿有好吃的!”她说。

“不饿。”他回答道。

“那你渴不渴?我这儿有酸奶!”

“不渴。”

“你想吃糖吗?”

“我这儿有棒棒糖!橘子味的,超级好吃,我最喜欢吃橘子糖了!”

“给你一支,要不要!”

“不要。”

“不行,你必须要!”

谢泽阳终于啪地放下笔,一副“你到底要怎么样”的表情抬头看向她。

他态度冷漠,她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她放轻了声音说:“那个……咱俩之前不是发生了点不愉快嘛。”

“主要是我的问题!”她立刻抬高音量补充,“我向你道歉!等放学回家我马上把群聊解散!我保证!”

“你就把糖收下吧!不然就是不接受我的道歉。”她可怜巴巴地把手里的糖往他眼前递了递。

“好。”

谢泽阳无奈接过糖,将它放在了一边。

“班长……”

“又怎么了?”

“你看,咱俩都和好了!”

“咱俩都是可以共享零食的关系了!”

谢泽阳:“……”

他把加减分细则表拿出来给她看,用手指戳了戳其中的一项,上面清晰写着:“自习课说话扣十分,经提醒能及时改正的,可以酌情不扣或少扣。”

“想扣吗?”他问。

沈冰清连忙摇头,乖乖闭嘴。

“班……”

没安静一会儿,她忍不住又要说话,伸着脖子把脑袋探了过来。谢泽阳拿起扣分表往她面前一挡,丝毫不留情面,她一噎,立刻把话咽了下去,崩溃地仰头长叹一声,把头狠狠扎进了书桌里。

谢泽阳继续低头写作业,余光瞥见放在桌角的橘子味棒棒糖,又瞥见身边穿着橙色羽绒衣一动不动蜷成了一颗橘子的沈冰清,笔尖顿了顿,终于再忍不住笑意,眉眼轻轻弯了起来。

第三章谢阳阳

“齐辉说我被她绑架了,好像真的是这样。”

——谢泽阳的日记

随着寒冬临近,期末考试将至,各个学科都步入了紧锣密鼓的复习阶段。大大小小的晨考,随堂考,周测……繁杂疲惫的考试之余,各科老师对错题修改的要求也变得愈发严格。

“鉴于这几天英语晨考不合格的人数增加的情况,以及语文晨考有人交白卷的现象,传达一下班主任老师对各科晨考修改的要求。”

“从今天开始,各科晨考不合格的同学需要把晨考的正确答案抄十遍,抄完交给自己的组长,组长收齐后交给课代表。”

“不交的同学扣二十分,第二天还交不上的,扣双倍。”英语课代表站在讲台上严肃宣布道。

“啊?不要啊!”

“十遍……这也太变态了吧……”教室里瞬间哀嚎声一片。

“课代表,我有意见!”齐辉忽然举起手,语气欠欠道,“我觉得扣二十有点少,咱班不是一直规定晨考只要不是全对就得扣十分吗?这都不合格了,扣二十少了点吧?我看应该直接扣五十!”

“齐辉你缺不缺德!”

他话音刚落,周围群起而攻之,沈冰清转过手里的圆珠笔,猛戳了下齐辉的后背:“你能不能闭嘴!”

齐辉得意耸肩。

谢泽阳发现,一整天的时间里,身旁的人一直埋头写个不停,连课间都没有休息过。对于一个各科晨考都不合格的人来说,抄十遍晨考答案的确是个不小的工程。

“班长……你能帮我写一遍语文晨考的正确答案吗?”她忽然问他。

谢泽阳笔尖顿了顿。

“我不会改。”

“而且我数学还没抄完。”

“班长……”见他不搭腔,沈冰清喋喋不休,眨巴着眼睛苦苦哀求。

谢泽阳无奈:“……把你卷子给我。”

沈冰清目光瞬间一亮,讪讪把晨考卷递给他:“谢谢班长!”

谢泽阳低头去帮她改晨考,注意到一个小橘子被她一点一点推到了他的面前。

“不用了。”他淡淡道。

“真的超级好吃!你现在不想吃的话,就等想吃的时候再吃!”她说着,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橘子,拨开皮后往嘴里塞了一瓣。

“班长,我发现你的眼睫毛长得特别好看!”她拿着手里的小橘子,歪头认真打量他,边吃橘子边说。

“尤其是在帮我改晨考的时候,密密的一排垂下来,超级无敌好看!”她眼睛弯弯,笑得格外灿烂,语气恳切地补充道,“为了保持这种好看,你以后一定要多帮我改晨考!”

放学路上,他们同路回家,他一个人挎着书包在前面飞快地走,她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他。

“班长,你等等我!”

“班长,语文作业都留什么了?我又给忘了!”

“班长,明天英语的早自主练习,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一遍?不然写错了老师又要罚我改!”

她在校门外对他紧追不舍,刚好被来接他的妈妈迎面撞见。

“阳阳,这是你同学吗?”妈妈笑着问他。

“是的!阿姨好!”还没等他说话,她便十分热情主动地向妈妈打了个招呼。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妈妈微微弯下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亲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沈冰清甜甜笑了起来,回答说:“阿姨,我叫沈冰清,和班长是同桌!”

“那我叫你清清吧!”妈妈伸手去捏她的脸。

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说:“没错!他是阳阳,我是清清!”

“谢阳阳!”那天之后,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总是喜欢大声这么喊他。

早自主练习时间,她杵着胳膊偏头看他:“班长,我好无聊啊。”

“我们聊会儿天怎么样?”

“谢阳阳班长?”

“谢阳阳课代表?”

“谢阳……”

谢泽阳被吵得看不进去书,冷着脸抬起头看着她,和每次要扣她分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不会要给我扣分吧?”

“扣分表里没有这一项,你不能滥用职权!”她警惕说道。

“我可以和老师申请加上。”他眨了眨眼睛,不紧不慢地说。

“不行!你不能这样!”

他合上书,翻开手边的班级簿准备记录今天的出缺席人数。她以为他要给她扣分,伸手一把将本子抢了过去,只听见“咔嚓”一声,班级簿的封皮被撕成了两半。

他愣愣看着被撕毁的班级簿封面,注意到她立刻把头埋了下去,乖乖坐回到自己的课桌前,心虚地缩成了一团。

“服了你了。”他无奈叹了口气,低头从桌箱里翻找透明胶带。

“沈、清、清。”他咬字很重,赌气报复似的,在翻桌箱时一字一顿地补了一句。

没想到她却噗嗤笑了,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班长,你真幼稚!”

“谢阳阳?”

“谢阳阳!谢阳阳!谢阳阳!”见他不说话,她得寸进尺,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沈冰清!你对班级簿做了什么?”齐辉突然出现,捏着残破不堪的班级簿封面皱眉端详,脸上的表情既嫌弃又震惊,扯着嗓子大声质问她道。

“老师!”见班主任从教室门口走进来,齐辉立刻转头大喊,“老师,你快看!咱班的班级簿被人给毁了!”

班主任闻声走了过来,在看清齐辉手里的班级簿封皮时脸色一变,正色问道:“谢泽阳,谁弄的?”

“老师你说呢?”齐辉嬉皮笑脸地插话。

谢泽阳刚要开口,就注意到沈冰清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校服袖子。

他一顿,手臂微不可知地颤了颤。

“求求你了!”

“老师说如果我再犯事儿,一定会把我爸叫来。”

她埋着头在他耳边小声说,又小心翼翼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是我不小心弄坏的。”他道歉说,“对不起,老师。”

“不是!明明是沈冰清弄坏的!”齐辉急了,“班长被绑架了!老师!”

“真是你自己弄坏的?”班主任又问了一遍。

“嗯。”他回答道。

“下课粘好。”

“好。”

第一节数学课很快开始,做完随堂练习后,谢泽阳把班级簿拿了出来,打算把封皮粘好。

他刚拿起胶带,动作就被身侧一道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谢阳阳!”

“沈冰清,认真做题。”正在过道里巡视的数学老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把她歪着的脑袋转了回去。

沈冰清假装去看题目,等到数学老师走远,瞬间又偏过头来。

“谢阳阳!谢阳阳!”

他抬眼看她。

“谢谢你!”

“你真好!”

“超级超级好!”

她唇角上扬,脸颊上绽开浅浅的梨涡,眼角眉都梢染上了明媚的笑意。分明是在寒冬腊月里,她一双水润清透的眼睛却仿佛融化了阳光,晃眼又明亮。

“比心!”

“biubiubiu!”她笑容更加灿烂,两只手向他做出发射爱心的动作。

他脸颊有点发烫,下意识垂下头,避开了她朝自己投来的灼热视线。睫毛止不住轻轻颤动,他将目光落回到纸页被撕开的裂痕上,突然想起刚刚齐辉说,班长被绑架了。

或许是吧,他想。

他好像——真的被她绑架了。

第四章晕血

“水晶城堡里住着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橘子公主。她的名字叫沈冰清。”

——谢泽阳的日记

期末考试结束后,寒假前夕,原本在开学时被耽搁的初一新生入学体检被提上了日程。

“欸,听说咱们这次体检得抽血!”

“辉哥,我害怕抽血,咋办啊!”

“滚,抽个血都怕,你还能干点啥?”

“七年一班所有同学听好,带好体检卡和拖鞋,现在马上去走廊排队!”校医来到教室门口喊道。

晨考被突如其来的体检通知打断,同学们纷纷放下笔起身,拿着需要的东西走出了教室,在走廊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体检项目。

“大家都安静,听我说!”校医举着大喇叭宣布体检要求,“咱们班先去采血,所有人在采血室门口排队站好,不允许说话,每次只能进两个人!”

“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同学们拖着长音齐声答道。

“按学号顺序也就是排队的顺序往里进!”

“谢泽阳,沈冰清。”

“你们俩先进!”班级队伍来到采血室门外时,校医说。

“欸,清姐,你还记得小学咱们抽血那次,刚看见针头你就哭了吗?”后排一个男生凑到沈冰清身侧,贼笑着说,“等会儿你抽血,我就在旁边给你举个大条幅,在上面写:‘清姐挺住,清姐别哭!’”

“一边儿去。”沈冰清无语,“没听见一次只能进两个人吗?”

“你别抖啊!你这么抖我还怎么抽?”谢泽阳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注意,突然被采血的护士重重拍了一下手臂。

沈冰清闻声立刻从门口跑了过来,面露惊讶,大声喊:“谢阳阳,你居然害怕抽血!”

“被我抓住把柄了!你害不害怕!”她一脸兴奋,尾巴像是要翘到天上去,美滋滋地向他挑衅,“以后你要是再敢给我扣分,我就告诉别人你害怕抽血!”

谢泽阳懒得理她:“去门口排队。”

“小姑娘,你先去门口等着。”护士说。

“好吧。”沈冰清撇撇嘴,转身走回门口,仍然踮着脚使劲儿往里面看,振振有词地朝他喊话。

“班长居然害怕抽血!”

“班长,你说万一这个秘密被其他人知道了怎么办?万一有人用这个秘密笑话你怎么办?”

“班长……”

谢泽阳被她吵得心烦,正想警告她再不安分就给她扣分,突然注意到采血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抽个血怎么这么慢啊!”齐辉猛地推开门,说着就要往里进。

“你干嘛!”沈冰清眼疾手快,一把将门按住,用力把他往门外推,“现在还不让进呢!你快出去!”

齐辉摇头晃脑,耍无赖道:“我不出去!我就不出去!我要看班长抽血!”

沈冰清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他,捕捉到不远处正在清点人数的班主任的身影,马上大喊道:“老师!有人不听指挥,非要往里挤!”

“谁非要往里挤?”班主任闻声匆匆赶来,目光落在正拼命把头探进采血室门口的齐辉身上,目光迅速冷了下来,“齐辉!说了在门外排队!你挤什么挤!”

“还说话!”班主任凌厉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响起,“出来给我靠边站着!最后一个进!”

“看谁呢!说你呢齐辉!赶紧给我出列!”

“老师我……”齐辉一脸冤枉,张着嘴哑口无言,转过身看到沈冰清,咬牙切齿地指着她说,“你给我等着!”

沈冰清往外推他:“我等着呢!我等着呢!”

“你现在赶紧出去!”她把话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寂静无声的采血室里,护士叹了口气,问谢泽阳道:“你是不是晕血?”

他点了点头。

“门口那个小姑娘!”护士说,“你先来扎吧,他一直抖,我扎不了。”

谢泽阳咬着唇,注意到沈冰清朝自己走了过来。

额角渗出了冷汗,他极力克制住发抖的身体,想起身给她让出位置,突然听见她站在一旁开口说:“谢阳阳,要不你把眼睛闭上吧!”

“看不见就不害怕了!你快把眼睛闭上!”

窗口里一个来取东西的护士调侃道:“还是个男子汉呢!抽个血都得闭眼睛,也不嫌丢人!”

谢泽阳眉心紧蹙,没肯闭眼,目光盯着前方的某个小点,身体仍旧克制不住地一阵阵发抖。

医生说过,他的晕血症和童年的应激创伤有关。

他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沾满鲜血的玻璃碎片。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作为他爸爸的男人曾经挥起流着血的手臂一边打他,一边对他说,别挣扎了,谢泽阳,你这辈子,注定会和我一样一事无成。

眼底滚烫一片,心脏也被烧得滚烫。他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烫的,从皮肤燃起的灼痛一丝丝渗入骨缝,痛得他意识模糊,心绪慌乱。

突然,一双柔软冰凉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你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谁都有害怕的东西,怕血怎么了?”

他听见沈冰清不服气地质问那个取笑他的护士。

“没事的,看不到就好啦!”她捂着他的眼睛,声音清脆响亮,“谢阳阳,你快看!现在你眼前有一个超大的水晶城堡,城堡周围有好多鲜花,城堡里住着一个超级漂亮的公主!”

“这个公主的眼睛好大好大,皮肤白白的,穿着超级好看的公主裙……”

“你猜猜看!这个公主的名字是什么?”

“这个公主的名字叫——沈、冰、清!”

“好了。”护士终于顺利抽完了血,对他说,“自己按一会儿。”

“还是你有办法,小妹妹。”护士笑眯眯地对她说,又问,“你拍不怕扎针?”

“当然不怕!”她说。

谢泽阳用棉签抵着针孔,缓缓起身把座位让给她。

沈冰清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我是小胖手!”

“还知道自己是小胖手呢?”护士被她逗笑了,手上的动作却麻利,突然把她的手掌一翻,选择了拇指下方一处血管最明显的地方,将针头刺了进去。

沈冰清没反应过来,痛感猝不及防袭来,没忍住喊了一句:“……疼!”

“这里皮肤薄,肯定比扎别的地方疼。”

“忍一忍,马上就抽完了。”护士淡淡说。

沈冰清委屈巴巴抬眼望向他,眼里泛起了点点水光。

“谢阳阳,扎针好疼。”她对他说,眼睛红红的。

谢阳阳指尖颤了颤,扔下手里的棉签朝她走了过去。三管血刚好抽完,她单手用棉签按住针孔,他嘱咐她按好别乱动,扶她站了起来,陪她走到旁边的休息区。

“可以了吧?应该不流血了。”她打量着针孔问。

“嗯,你把棉签拿下来,我看一下。”他说。

沈冰清立刻躲开:“不要!”

“你害怕,我自己看!”

谢泽阳一愣,笑了笑说:“针孔顶多出一点点血,我不怕的。”

然而沈冰清还是转了过去,避着他的视线拿开棉签,自己看了眼针孔,确认没有出血后放下胳膊,把袖子拽了下来。

“我们走吧!”她起身对他说。

他们一起走出校医院,并肩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突然听见路过的人说,自己班的一个女生因为怕疼,在排队的时候就开始哭了。

“其实抽血不怎么疼的,真的不用害怕。”她小声道。

“刚刚是谁差点疼哭了?”谢泽阳开口拆她的台。

“听不见听不见!反正不是我!”她伸手去捂耳朵,突然注意到一支橘子味的棒棒糖被递到了她的面前。

“哪来的!”沈冰清眼睛倏地一亮。

“早上来的路上买的。”

“橘子糖,给橘子公主吃。”他淡声说。

“你才是橘子公主!”

她抿着嘴笑,拆开包装纸含住糖,含糊不清地问他:“谢阳阳,你为什么晕血啊?”

谢泽阳沉默,没有回答。

察觉到他不想说,她便没再追问。

“以后你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像今天一样,闭上眼睛,想一想全世界最最最漂亮的沈冰清公主!”

“咦——我听到了什么?”最后抽完血的齐辉从她身侧经过,嫌弃问道,“沈冰清你自恋狂吧!”

“走开!别挡本公主的路!”

“我走什么走!我是来找你算账的!”齐辉奓毛说。

“行啊,你想怎么算?”沈冰清抬眼和他对视,撸起袖子做出要打架的姿势,嘴里含着的糖却被他拽住塑料棍一把抢走。

“我的糖!”

“你赶紧还我!”

“齐辉!你给我等着!”

少女一路小跑,穿着橘羽绒衣的背影圆鼓鼓的,像个小橘子。

谢泽阳驻足凝望着她的身影,头顶忽然有落叶蹭过他的眼角滑下,有些痒。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眼角,指尖泛着凉意,唇角不经意弯了弯。

一个圆鼓鼓的橘子公主。

一个住在水晶城堡里的,全世界最最最漂亮的小公主。

她的名字叫沈冰清。

第五章烦恼

“她说,希望我每天都开心。这样她就没有烦恼了。”

——谢泽阳的日记

短暂的寒假转瞬而过,新学期伊始,各科老师吩咐课代表把本学科的作业收齐,送到办公室等待检查。

送完作业本后,谢泽阳还被语文老师要求收齐并负责检查假期布置的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烦恼》。

他接过各组组长交给他的作文纸,一眼便瞥见了放在最上面的沈冰清的作文。他不禁叹了口气,拿起红笔把标题“我的烦脑”中的“脑”字圈了出来。

抱着帮她找一找错别字的想法,他逐字逐句地读起了这篇作文。

说起我的烦恼,好像有点多。

我一个一个的说吧。

一开始我的烦恼是,我特别烦我爸。因为他一喝多了就骂我,还老说我妈是因为我太差劲才和他离婚的。

后来这个烦恼解决了,因为他和一个阿姨同居了,不回家了。

我虽然自己住在一个空房子里,但我不会吃不上饭。

因为吴阿姨会做饭给我吃。

吴阿姨是我爸请的保姆,做饭特别好吃,比外卖好吃。她对我好好,我好喜欢她。

但她有一个儿子不太好。

她儿子叫吴皓,比我小一岁。吴皓热爱打架,吴阿姨经常因为他被叫家长了,请假不来我家了。

不过她不来,我还是不会吃不上饭。

因为我有一个远房表哥和一个发小。

我的表哥叫许澄光,他其实和我同岁,只是生日比我大几个月。我不喜欢叫他表哥,我喜欢叫他光光。他家开了个超市,他还会做饭,做饭可好吃了,小时候我经常去他家蹭饭。

我的发小叫丁峻明,是个男生,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明。我喜欢带他一起去光光家蹭饭吃。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总是自己在家,也不会做饭。

他还喜欢点外卖,缺点是爱浪费,每次都能点多,吃不了就非让我帮他吃。

我好久没和他一起吃外卖了,因为他小学没毕业就搬家去市里了。

好像跑题了,我要说一下我现在的烦恼。

我现在的烦恼是我学习不好。因为学习不好,所以总被扣分,每个组都不想让我去他们组,因为别人辛辛苦苦加的分,我一个人全扣没了。

但是有一个人让我进了他们组,她就是我的组长,江萌。江萌不能说话,但她会写字和我说话。

她眼睛大大的,比我的还大,一直笑眯眯的,特别爱笑。她是我见过除了光光以外最爱笑的人。

她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好了,再说说我的新烦恼吧。

我的新烦恼就是我的新同桌,谢某人。他是我们班的班长,还是语文课代表。他学习特别好,每次都考全班第一,他还会主持,还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写字还好看……反正就是什么都好。但他每天只喜欢学习,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

我觉得他不喜欢笑,是因为他有烦恼。

他的烦恼到底是什么呢?

我问过他,他说是觉得自己的成绩还不够好。

……

唉。对于这种‘凡尔赛’的人,我都不知道能点说什么了。

那就祝他的成绩再好一点,能考全市第一。

总之呢,我希望他可以没有烦恼,每天都开心。

这样我也就没有烦恼啦(*^▽^*)

读到最后,谢泽阳把末尾句中的颜文字圈了出来,望着通篇语句不通顺又错字扎堆的作文内容,在心中无奈叹息。

流水账。

这也可以算是作文吗?

然而他的视线却停留在纸页的最后几句话上,久久不能移开。

她说,希望他可以没有烦恼。

如果他可以没有烦恼,那么她也就没有烦恼了。

一个会为了他人的烦恼而烦恼的人,是真的称得上“无忧无虑”吧。

他忽然想起了班主任和他说过的另一个用来形容她的词。

没心没肺。

上学期调换座位前,班主任特意将他叫到办公室,把准备安排他和沈冰清做同桌的想法告诉了他。

“我知道她不好管,开学以来总和你对着干。”

“她从小就没人管,所以嚣张惯了,一心就想找点儿存在感。”

“你费心管管她,重点抓一抓她的纪律和行为习惯。”

“还有,她这个人吧,挺没心没肺的,不记仇。她今天和你吵完,明天就能跟你和好。所以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是向你示好,还是和你作对,你都不用往心里去。”

“她就那样。”

“你多包容一下吧。”

“行吗?”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又询问他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和她做同桌。

“好的,老师。”他淡淡回答道。

“行,那你回去吧。”班主任见他爽快答应,欣然说道。

他却站着没动,突然开口说:“老师,我有句话想对您说。”

班主任疑惑抬头。

“她确实有些行为习惯需要规范,我会尽到职责,及时帮她改正。”

“但她也有自己的优点,这些优点是其他很多人没有的。”

“我觉得,她挺好的。”

“我说完了,老师再见!”他说完朝班主任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教室。

“怎么了?”他问。

“上学期你参加的那个学科竞赛的成绩出来了!我刚刚去帮你看了,你拿了一等奖!”

他一怔,随即说:“我知道了,谢谢。”

“你不开心吗?”她纳闷道,“作为你的同桌,我好像都比你更开心。”

想起她在作文里写下的那句“希望他每天都开心”,他勾起唇角,笑了笑说:“我挺开心的。”

“真的吗?”

“真的。”

“还有更开心的!你看我把什么给拿回来了!”

“你的奖品!一个超级可爱的小橘子夜灯!”

小橘子。

谢泽阳目光落在她怀里印着卡通图案的橘黄色纸盒上,抬眼问她:“你喜欢吗?”

“呃?”沈冰清一愣。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他说,“我用不上,就当感谢你帮我看竞赛成绩。”

“真的吗?!”她激动地去摇他的胳膊,“谢阳阳,你真好!”

她的指尖刚好贴在他的手腕上,冰凉的温度猝不及防渗进皮肤,他怔了怔,呼吸莫名慢了一拍。

“谢阳阳,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凑近到他面前,弯着眼睛看着他说。

“嗯,你问。”他偏了下头,微微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

“等下次竞赛成绩出来,你还找我帮你看,好不好?”

听懂了她的意思,他转回头,垂着眼无奈笑了,妥协般回答道:“好——”

“橘子公主。”他小声补充说。

第六章发烧

“吃了橘子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以后不要再生病了,沈清清。”

——谢泽阳的日记

春夏之交,一场雨悄然而落。城市不见转暖,反而在雨水的冲刷下,连空气都浸满了湿凉。

五一假期过后,期中考试很快就来了。

考试前一天下午的自习课上,谢泽阳正翻看着错题集,发现沈冰清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抬手敲了敲桌沿提醒她。

见她依旧一动不动,没什么反应,他拍了拍她的背,问:“真困了?昨晚没睡好?”

她“嗯”了一声,带着闷闷的鼻音。

“那睡一会儿吧。”他低声道。

“班长,我问你道题!”齐辉突然把头转过来,看到闷头大睡的沈冰清,大叫道,“班长!她睡觉!”

“她居然敢在自习课上公然在你眼皮子底下睡觉?!”

“这还能不扣分?!”

“班长……”

视线余光里,谢泽阳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他皱了皱眉,食指放在唇边朝齐辉比了个“嘘”的手势。齐辉一愣,而后很配合地放低了声音,凑过来小声说:“我懂了,班长,你是想悄悄给她扣,省得她和你闹,是吧?”

“我想提前给我们组算算分。”

谢泽阳懒得理他,压低声音问:“哪道题?”

“这道!这道!”齐辉脑回路断了一会儿才接上,立刻把手里的试卷递给了他。

班主任离校去参加教研了,自习课下课铃响时,教导主任广播通知各班的班长到考务室开会。谢泽阳让纪律委员代管一下自习纪律,出发去了考务室。

教导主任安排完布置考场的任务后,让各班班长留在考务室里,把自己班级同学的条形码剪好之后再离开。他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正拿起剪刀准备剪条码,注意到齐辉突然从旁边的门缝里探出头来。

“班长!班长!”

“今天是不是得提前放学布置考场?主任说咱们几点放学了吗?”他问。

“还没说。”谢泽阳边剪条码边回答道。

“那我在这儿等一会儿,等主任回来了,我问问她!”齐辉朝考务室里环视了一圈,而后百无聊赖地靠在了门边,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对了,班长。沈冰清好像发烧了。”

谢泽阳剪条码的动作一颤。

“不过她八成是装的,每次只要咱老班不在,她准保想回家。班长你不用理她……”

谢泽阳放下条码,起身匆匆走出了考务室。

“班长!班长!班长你不开会啦?!”他听见齐辉在他身后急声喊道。

他回到教室,注意到沈冰清依然趴在桌子上。讲台上有一部班主任收上来让他看管的手机,在征得手机主人的同意后,他拿起手机,把她叫醒说:“给你家长打个电话,让他带你去医院。”

“必须要家长来接才能请假吗?”她缓缓抬头,蔫巴巴地问他。

“嗯。”他答道。

沈冰清继续把头埋了下去:“那算了,我家长来不了。”

她后背开始发冷,一阵一阵打起了寒颤。谢泽阳静静望着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天她在作文里写的话。她说,他爸爸几乎不怎么回家,她其实没有家。

攥着手机的手指渐渐收紧,他转身走出了教室。

“喂?妈?您下午是不是要来学校旁边的商场买东西?”他站在走廊里,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是啊,我正要出发呢。怎么啦?”

“您……您能顺便来我们学校一趟吗?”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发烧了。班主任和校医都没在,她的家长也联系不上。”

“您能带她去一趟医院吗?”他说。

妈妈怔愣了片刻,答应道:“好,我这就过去。”

“还有,”在妈妈挂断电话之前,他又补了一句,“您能带一件我的厚一点的外套来吗?”

“她穿得有点少。”

对面再次顿了片刻后,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

“行,没问题。”

“你干嘛?”沈冰清动了动,目光捕捉到他的动作,转过头问。

“送你去医院。”

“你送我去?你能出去吗?”

“不是我,是我妈。她送你去。”

“不用不用!”她急忙摆手推脱,哑着嗓音难为情道,“我没事,真没事,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你别麻烦阿姨了……”

“谢阳阳,真的不用……”

“不行,必须去。”他说。

“这不是清清吗?”学校大门外,妈妈见到沈冰清,先是惊讶,随后连忙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怎么发烧了?看这小脸红的……难受坏了吧?孩子!”妈妈蹲下身,把带来的衣服严严实实裹在了她的身上,“没事儿,阿姨这就带你去医院。等吃上药咱们就不难受了,不行就再打个针……”

“不怕,有阿姨在呢。”

“阿姨陪着你。”妈妈蹲在她身前,一边帮她焐着冰凉的双手,一边轻声安抚她说。

沈冰清站在原地,安静注视着自己被他的妈妈一点点焐热的手,怔怔晃神了许久,才声音沙哑地开口道谢。

“谢谢阿姨。”她眼圈通红,眼里湿漉漉的,泛着湿润的光。

他鼻尖一酸,对妈妈说:“我放学就过去。”

“行,你回去上课吧。等放学再过来。”妈妈说。

下午放学后,谢泽阳刚来到医院,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沈清清……在写作业?

而且是在输着液写作业?

怎么可能。

他正纳闷,注意到女孩抬眼看到了他,唇角瞬间扬起了笑容。

这么有精神,看来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谢泽阳心里想着,暗暗松了口气。

“谢阳阳!你快看!我在写作业!”她说着,兴奋地拿起桌上的练习册朝他晃了晃,连着手背的输液管被牵动,针头差点从手上被扯出来。

谢泽阳连忙上前摁住她抓着练习册的手,敛眸打量了好一会儿,确认针眼没有问题,才把她手里的练习册抽出来,将她的手按回到桌子上。

“沈清清,你能不能别乱动。”他说。

沈冰清仰头看着他,做错事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神情无辜地说:“我输着液还写作业呢!实在是太勤奋了!”

“班长,给加个分吧!给加一个吧!”

谢泽阳没理她。

“你就给我加一个嘛!”她急了,手臂随着身体晃了晃,手背的针头再次被牵动,疼得她“嘶”了一声。

他急忙让她坐回去,托起她的手仔细端详,看到输液管里回流的血,神色一凛,立刻扭头喊护士过来。

“没事,没鼓。”护士检查了一下她的手背,厉声警告她道,“你给我老实点!不然再给你扎一针!”

“明天再说。”

沈冰清蔫蔫低下头,嘴巴撅了起来。她把额头抵在练习册上,左手挂着水,右手握着笔在演算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

谢泽阳摸了摸校服口袋,把他特意绕远路去超市买的橘子味硬糖拿了出来,轻轻放在了她的面前。

“没有棒棒糖了,我只买到了这个。”

沈冰清瞬间直起身,眼睛雀跃起光亮。

“你在哪儿买的?”她问。

“超市。”他说。

“你跑那么远给我买糖啊?”

“没有。我去隔壁书店买练习册,顺便买了袋糖。”

“那你买的练习册呢?给我看看!”

“吃你的糖。”谢泽阳说。

沈冰清噙着笑,把一颗糖放进嘴里嚼几下咽了下去,紧接着马上又拆出了一颗。

“只能吃一颗,”谢泽阳拦住她,“剩下的等病好了再吃。”

“我好了!真好了!”

她撒娇求情:“再让我吃一个嘛。”

“不行。”他态度坚决。

“那我都已经拆出来了……”她闷闷不乐,忽然抬起头,把手里的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甜吗?”她眼睛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他问。

谢泽阳没回答她,只觉得一阵冰凉甜蜜的橘子味在口腔一点点蔓延开。

“嗯。”他顿了顿说,反应像慢了半拍。

妈妈有事先走了,沈冰清输完液后,谢泽阳和她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里风大,有凛冽的寒风顺着领口钻进来。谢泽阳侧头看她,发现她外套的领口敞开着,又听见她打了个喷嚏。

“把帽子戴上。”他说。

“不要!我有点不好意思和你说,你这件外套上的帽子……我戴着真的好丑……”

谢阳阳微微弯下腰,把外套的连衣帽罩在她的头上,拉紧领口处的拉链,又用帽绳紧紧实实地在拉链上方打了个结。

沈冰清忽然不动了,半晌后,才轻轻开口出声问:“是不是巨丑。”

“不会。”他淡淡道。

她撅起嘴巴:“像小猪。”

谢泽阳唇角抿了抿,笑了。

“谢阳阳,你笑了!”

“你笑什么啊?你是不是真这么觉得?”

“你嘲笑我胖……我不戴了……”她边说边伸手要去拆帽绳。

“别折腾,还想烧起来再打一遍针?”

谢泽阳伸手阻止她的动作,却一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背。

沈冰清的手很冷,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像是触了电,她一时间僵在原地,就这么抬眼呆呆望着他。

“谢阳阳,你的手好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

他耳根忽然有点发烫。

“是不是因为你把手插进校服口袋了!你给我的这件外套都没有口袋……”

“班长,可以把你的校服口袋借我一下吗?”她紧接着说。

她蹦蹦跳跳追上他,乐呵呵地把手伸了进去,并拢五指握成了小拳头,在他的校服口袋里蹭了又蹭。

“哇!好暖和呀!”

“谢谢班长!”

“班长你太好啦!”

“超级超级好!”

少女眼睛亮亮的,笑容弯成一道月牙,如果不是面容苍白素净,根本看不出来刚发过高烧。

怎么会有这么能折腾的人?谢泽阳无奈心想。

昏暗静谧的街道上,鹅黄色的路灯光线倾落在少女的额顶。冰冷夜色里,她就像一个散发着热能的光源,将他的周身包裹起来,给他全身上下都带来了暖意。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她家楼下。

他目送她走进单元门,转身离开时,忽然听见她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谢阳阳!”

“明天见!”她高高挥手。

四下无人的深夜里,风骤起,吹得树影摇晃,巷口灯光碎了满地。

他转身望向她的眼睛,眼底染上了温柔的笑意,也朝她轻轻挥了挥手。

“明天见,沈清清。”

第七章礼物

“也希望你每天都开心。晚安,沈清清。”

——谢泽阳的日记

把沈冰清送回家后,谢泽阳调转方向往家走,在路过小区商店的时候,注意到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正站在结账台前付账。一辆卡车从商店门口呼啸而过,他加快脚步走近一看,人影却消失不见。

他迅速上楼回到家,看到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眼底透着红,像是刚哭过。

“把清清送回家了?”妈妈压着鼻音问他。

“嗯。”他答道,又问,“他来找你了?”

“你哭了?”

“没有。”妈妈匆忙起身,从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洗完手过来吃饭。”

“我看见他了。”他说。

妈妈表情一变。

他问:“他来找你干嘛?”

“别乱想了,他没来找我。”妈妈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大姑的声音,“开门!小蓉!阳阳!快给我开个门!”

妈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给大姑开门。

“小蓉啊,小坤回来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小坤跟我们说,他想来找你说说,想搬回你这儿住的事儿。”

“他和我保证了,他是真本分了!听说他最近找了个正经工作,说以后肯定对你们娘俩好……”大姑刚一进门,噼里啪啦地说道。

妈妈一直没说话,大姑注意到站在妈妈一旁的他,朝他使了个眼色说:“阳阳,你先回屋写作业去!快去!”

“等等,”妈妈说,“孩子还没吃饭呢!”

妈妈走到饭桌前,把饭菜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他:“回屋去吃。”

“你姑父突然发病住院了,我去帮个忙。”

“你自己把门锁好,早点睡觉。订好闹钟,明天考试别迟到。”

谢泽阳默默放下手机,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讽刺,又更像是苦涩的无奈。

她为什么还要管他们家的事?

他们家的事,和妈妈,和他,到底还有什么关系?

只是因为少了一张离婚证,便永远要做无法割舍的“一家人”,是吗?

妈妈可以容忍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伤害,但他容忍不了。

深夜房间的一隅,他不动声色翻着书,看着桌上的钟表指针一点点划过。

“开门!”

“谢泽阳!你给我开门!”他的耳畔忽然传来咚咚的砸门声,和充斥着酒气的叫骂声。

“我告诉你谢泽阳!你留着老谢家的血!你就是翅膀再硬,也飞不远!”

“你飞到哪儿!我追你追到哪儿!”

“你给我开门!”

他合上书,拿着手机爬上床,后背倚靠在床头柜上,插上耳机缓缓闭上了眼睛。

回忆倒退到小时候,他想起爸爸欠了赌债,追债者找不到爸爸,拎着棍子把妈妈和他赶出了家门。

他想起妈妈领着他去大姑家借钱,却被大姑一家人冷眼相向,拒之门外。

他想起爸爸和大姑一家一起去姥姥家大吵大闹,软硬兼施,只是为了阻止妈妈和他离婚……

后来,爸爸向妈妈保证不会再赌,大姑也拎着买好的菜来他们家做客。

再后来,爸爸赌瘾又犯了,赌输钱喝多了酒,回到家对妈妈和他大打出手。妈妈下定决心要离婚,大姑又开始帮爸爸一起竭力劝阻妈妈,哭喊吵闹,爸爸也开始再一次保证自己不会再犯……

周而复始,把妈妈和他推向了没有尽头的深渊。

哀伤宛转的音乐曲调和沉重的砸门声交织在一起,一下一下重重砸在他的心上,直到砸门声渐渐隐匿,他的世界终于重归平静。

钟表指针划过零点,妈妈到现在依然没有回来。

血缘牵系着的纽带千丝万缕,哪怕早已狰狞丑陋,也永远无法彻底切断。

两天的期中考试很快结束,考完没过一周便出了成绩。

谢泽阳依旧是全班第一名,然而他的校内总排名却从年级第一名跌倒了年级第十四名。

成绩公布时,大家刚下体育课,教室里嘈杂喧闹,男生们正揪着衣领抖汗闲聊,女生们互相借小风扇往脸上吹风。班主任满脸怒火走进教室,谢泽阳立刻高喊了一句:“老师来了,都安静!”

他已经听说了这次考试他们班整体考得非常不好,全及率和优秀率都是全年级最低。

“说得还挺欢。”班主任沉着脸,冷冷道,“都抬头,看看自己考成什么样!”

“第一名,谢泽阳。”班主任打开了多媒体电脑,开始宣读大屏幕表格上的成绩排名。

“阳哥牛!”有男生站起来起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谁起哄呢?”班主任瞪了男生一眼,教室里立刻没了声音。

“谢泽阳,起立。”

“同桌,沈冰清,也起立。”

“你们俩,对自己的成绩满意吗?”

“沈冰清先说。”

“还行吧。”沈冰清摸摸鼻子笑了,“有进步。”

“嗯,是有进步。”班主任嗤笑一声,“你这进步怎么来的?通过咱班这次好几个同学生病缺考来的,是吧?”

沈冰清闷着头不敢说话。

“班长呢?”班主任接着问谢泽阳道。

“不满意。”他说。

“考第一还不满……”沈冰清小声嘀咕,却在抬头在看到他的校内总排名时,突然不再说话了。

“你俩今天一人给我写一份反思,明天交到我办公室。”班主任吩咐道,随后继续公布其他同学的成绩。

放学后,谢泽阳挎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冰清从他身后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他走得很快,她应该费了不小的力气才追上他。

“谢阳阳!你今天是不是因为没考好,不开心了?”

“我刚刚买的花!送给你!”

谢泽阳脚步一顿,疑惑地望向眼前她递过来的康乃馨,又看向了她。

“今天不是母亲节嘛,我看到有人在卖花。买花赠送小玩偶!我为了那只可爱的小熊,就买了一束……”

“所以你就把母亲节买的花送给我了?”他问。

“哎呀,你别在意这些细节……对了,你吃烤肠吗?我刚买的!还是热乎的!”

“我一考不好就喜欢吃烤肠,而且每次都要吃五根,只要一吃到烤肠我就会特别开心!”

谢泽阳接过花,抬眼淡淡问道:“那你岂不是每天都在吃烤肠?”

沈冰清一愣,反应过来后伸手去打他,他侧身去躲,唇角却下意识弯了起来。

“谢阳阳,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没有。”他捏紧手里的康乃馨,加快步速往前走。

“谢阳阳,你等等我!”她追上他,“烤肠分你一根!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了。”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喝的?我想喝冰红茶!你喝吗?”

“我还想吃雪糕……前面的小卖部有‘梦龙’,你想吃‘梦龙’吗?”

谢泽阳停下脚步:“沈清清……你到底想干嘛?”

沈冰清眼睛眨了眨,像是被发现了秘密,没憋住笑说:“想让你给我加点儿分……”

“今天出成绩,我没考好,分数被扣得太多了。”她委屈巴巴。

“二十行吗?”

“明天开始我一定好好表现,你如果觉得多的话就……”

“行。”

“真的吗?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那加五十可以吗?”

谢泽阳不说话,抬眼静静看着她。

“二十!就二十!”她小心翼翼地说。

落日西沉,云朵浮在天际,夕阳的光芒将大地染上了红晕。分叉路口上,沈冰清突然开口喊他:“谢阳阳!”

“我刚刚说想加分,是故意逗你的。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虽然我觉得你考全班第一已经很厉害了,但我知道,这个成绩还没有达到你的目标。”

“你们这些学霸都特别能卷,虽然今天你不小心被他们卷了,但我相信你肯定马上能卷回来的!”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最最厉害的!没人能卷得过你。”

“而且我知道,只要是你想做成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你怎么知道?”他问。

“我就是知道!”沈冰清认真看他的眼睛说。

谢泽阳晃了下神,忽然又听见她说:“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晚上回家记得看手机!”

“我走啦!拜拜!”

她几步跑过马路,转头和他挥手道别,一辆疾速行驶的摩托车蹭着她的衣角飞驰而过。他焦急喊她:“看路!”

她笑着回应:“知道啦!”

“拜拜!你回家别忘了看手机!”

谢泽阳拿着花回到家,打开门锁走进房间,把手机开机,几条微信语音消息迅速弹了出来。

“砰——惊喜发射biubiubiu!”

“生日快乐呀!谢阳阳同学!”

“五分钟之内,你将会收到一个超级好吃的蛋糕和一个超级好看的礼物!”

“为了给你庆祝生日,我也给自己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蛋糕!而且我的蛋糕已经到了,我就提前开吃啦!实在有点儿饿……”

几条语音播完,门铃声突然一响。

他推开门,看到快递员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站在门外:“请问是谢泽阳吗?这儿有两个快递。”

他签收了快递,刚把两个盒子放到茶几上,一条新的语音消息就弹了过来。

“谢阳阳,我再送给你一个生日礼物吧!我唱一首《祝你生日快乐》给你听!”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咳……”她清了清嗓子。

“接下来,还有一首歌,我想要送给你。”

“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我没跑调吧!如果跑调了,你就将就一下……”

“为什么要唱这首歌?”他问。

“因为你喜欢啊。在广播站,你除了放纯音乐,就只放过这首歌,而且经常放,反复放。我每天听,把歌词都背下来了。”

“嗯,收到了。”

“你打开看看!”

谢泽阳撕开礼盒的包装纸,看到了一幅放在相框里的油彩画。画纸上,深邃幽蓝的天幕下,浅灰色的画笔勾勒出了清华大学的校门轮廓。一个白净清秀的小男孩正站在清华大学的校门上,伸手触碰到了天上的月亮。

就在此刻,他看见她发来了两条消息。

“送给未来最出色的物理学家,谢阳阳工程师!”

“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他静静看着这两条文字消息,又看到消息上方接连不断的语音条轰炸,眼眶忽然热了热。他拿出一个玻璃瓶,接好水把康乃馨插了进去,又把蛋糕的包装盒打开,切了块蛋糕,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给她发了过去。

附上一条消息:“礼物很喜欢,谢谢。”

他坐在餐桌前,独自默默吃着蛋糕,时不时就按亮屏幕看一眼有没有新消息提醒。然而锁屏壁纸上始终一片空白,微信提示音久久没再响起。

她是睡了吗?去写作业了?

还是,在忙别的事?

她今天睡得这么早吗?

还是,她爸爸回家了?看到她没考好,又骂她了?

谢泽阳放下沾满奶油的塑料叉,视线再次落回到手机上,没忍住拨了通语音电话过去。

“谢阳阳……”她声音里透着困意,应该是真的睡了。

“你这么早就睡了?”

“烤肠吃多了……有点困。”她解释说。

“你……怎么知道我想考清华?”他问她。

“上次我输液的时候,阿姨和我说的……她说清华的物理专业是你的梦想。谢阳阳,你真的好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的?”他喃喃低语,“你也都说是梦想了。”

“你怎么还不睡啊?”她问,又紧接着说,“今天早点睡,把烦恼全部都忘了。俗话说得好,睡饱了明天才有力气卷别人……”

“谢阳阳,你一定要记住,你是永远的卷王,最大的那一只!”

最大的那一只。

都什么跟什么。

谢阳阳没忍住抿了抿嘴角,应声道:“好。”

“我是卷王,最大的那一只。”他放缓了语气,含着笑意重复了一遍。

“你接着睡吧,晚安。”他说。

“晚……等一下!”

“谢阳阳。”她忽然喊他的名字。

“嗯?”

“你现在,有开心一点吗?”

他停顿了很久,认真说:“我现在,很开心。”

“那就好,希望你每天都开心……晚安,谢阳阳。”她说着,挂断了语音通话。

谢泽阳默默注视着手机屏幕,唇角扬起的弧度依旧没有落下。

谢谢你。

也希望你每天都开心。

晚安,沈清清。

第八章愿望

“沈清清,我想和你一起去市实验。我真的很想很想,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五月的风拂去春的湿凉,街道两旁绿荫渐浓,蝉鸣**漾,盛夏六月倏忽而至。因为占用考场的缘故,高考期间,学校放了三天假。

写完假期作业后,谢泽阳来到妈妈的鞋店帮忙,刚走进门,就望见了一个让他熟悉的小巧身影。沈冰清正翘着脚站在柜台前,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按着电脑鼠标帮妈妈查货。

“你怎么来了?”他问。

“清清出来逛街,刚好路过,非要过来给我帮会儿忙!”妈妈正在置物间取货,闻言走出来道。

“清清,别弄了!坐下歇一会儿!”妈妈回头对她说。

“没事儿!阿姨,我不累!”沈冰清浅浅一笑。

谢泽阳走到柜台前,正想跟她说他来查,就听见妈妈说:“你俩都别忙了!不急!”

“阳阳,你快带清清出去吃点东西!你请客!”妈妈把他从柜台前推走。

“不用了,阿姨!我吃过饭了!”她连忙客气拒绝。

“快去吧!别客气!”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塞给了他。

沈冰清只好笑着答应:“谢谢阿姨!”

出门后,谢泽阳问她:“想去哪儿吃?”

沈冰清思索片刻,说:“我想去……‘遇见’。”

“我想喝他家的仙草奶绿了!还想吃他家的黑森林蛋糕!”沈冰清眼睛亮了亮,又说,“不过有点远,外面好晒……”

“走吧。”他说,“咱们打车去。”

“好!”沈冰清开心道,蹦跶着跟在他身侧。

“遇见”奶茶店里,沈冰清咬着吸管问他:“谢阳阳,你以后想去哪个高中?一高还是二高?”

“我想去实验。”他脱口而出。

没有谁会不想去市实验吧。

他想。

“实验?是市里的那个实验中学吗?”她问。

“嗯。”谢泽阳抬眸,“怎么了?”

“哦,没事。”沈冰清顿了顿,用吸管戳了几下杯底,低低道,“我还想说,也许我们以后能去同一个高中。”

她耸耸肩:“结果是个我考不上的。”

“当我没问。”

“打扰了。”

见她这副反应,谢泽阳才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让她不开心了。他喉咙动了动,正想向她解释自己刚刚说的话,耳边却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蛋糕来了!”老板娘给他们端上蛋糕,又将塑料刀叉、蜡烛和打火机一并摆上了桌。

“这么大的黑森林!”沈冰清满脸震惊,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了手机,边拍照边仰起头问老板娘,“阿姨,黑森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我记得以前是很小的一小块儿。”她用手指比划着。

“正常是一小块儿,不过看你有没有要求。有要求的话,大的也能做!”老板娘笑吟吟地回答说。

“我没要求啊……”沈冰清疑惑不解,注意到老板娘将目光落到了谢泽阳身上。

老板娘离开后,沈冰清放下手机,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塑料刀:“我来切!先给你切一块大的!”

“等一下。”他开口阻止她,伸手把塑料包装袋里的蜡烛拿了出来,一支一支插在了蛋糕上,又用打火机将蜡烛逐一点燃,“先许愿。”

“不过生日也可以许愿吗?”她懵懵问道。

“可以的。”他安静望着她说。

沈冰清开心极了,眨着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十三根蜡烛上摇曳闪烁的光芒,绽开了甜美的笑容。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轻轻闭上了眼睛,又突然睁开眼,满怀期待地问他:“那我可以多许几个愿望吗?”

“好。”他笑着说。

“那……我要许三个!”

“分给你一个,谢谢你请我吃蛋糕!”

“第一个愿望。”

“我希望吴阿姨的病可以快快好起来,以后再也不生病,吴皓再也不气她。我希望她可以永远陪着我。”

“第二个愿望。”

“我希望,自己和好朋友们可以身体健康,成绩进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有烦恼。”

“第三个愿望。”

“我希望——”她顿了顿,似乎认真思索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我希望——谢阳阳考不上实验中学。”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垂下头悄悄说道。

谢泽阳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没有,我逗你的。”沈冰清直起身来,望着蛋糕上荧荧跃动的烛光重新开口。

“第三个愿望,我希望谢阳阳可以顺利考上实验中学。”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神情极为专注,语气虔诚而郑重:“我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谢阳阳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世界仿佛突然被消了音。时间在这一刻凝结,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不再流动。

谢泽阳怔怔望着眼前的女孩,眼角微微有些泛红。

他没有想到她会为他许下这样一个毫无保留的愿望。

他更没有想到,她的烦恼和她的愿望,竟然全都和他有关。

“愿望许完啦!”她睁开眼睛,鼓起腮将蜡烛一口气吹灭,然后拿起手边的塑料刀说,“快来吃蛋糕!”

说完,她把自己切好的第一块蛋糕递给了他。

他从小不爱吃甜食,但还是接过蛋糕,拿起塑料叉舀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她问他,“是不是超级好吃!”

“嗯。”他不由自主地答道,“很好吃。”

“那下次等你过生日,我也给你买黑森林吃!我要给你买一个比这个还要大的!”她笑得眉眼弯弯。

“好。”他垂下眼睫,望着手里的蛋糕,轻轻抿起了唇角。

开学后的英语课上,谢泽阳正低头写笔记,突然注意到沈冰清从书包里摸出个小册子来,杵着胳膊一页一页地翻。

沈冰清被吼得打了个激灵,正急急忙忙想把小册子藏起来,却被齐辉转过头一把抢走,拿着小册子一个箭步冲上了讲台。

“齐辉你大爷的!”沈冰清气得不行。

“实验中学中考上岸秘籍——速提一百分不是梦。”英语老师念了一遍小册子封面上的标题,不禁笑了,表情微妙地打趣道,“沈冰清,想考实验中学,提高一百分可不够。以你现在的成绩,起码得提个三百分吧!”

“所以她买了三本!”齐辉高声说。

“齐辉你是不是欠儿的!”沈冰清彻底奓毛。

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起来,谢泽阳没忍住,也轻轻勾起了唇角。

“班长笑了!”身边忽然有同学大喊。

其他同学立刻跟着起哄:“老师,连班长都笑了!”

谢泽阳及时收敛了笑意,写字的动作没停,余光瞥了旁边的沈冰清一眼。只见她扁着嘴闷闷不乐,蔫巴巴地把头埋进了双臂,下巴抵在桌面上,默默蜷成了一个橘子。

“欸,沈冰清,你的秘籍,不要啦?”

随堂练习的时候,英语老师把小册子放回到她的桌角,被齐辉不小心碰掉。齐辉帮她捡了起来,转头问她还要不要,她闷闷不吭声。

“行,你不要我就充公了。”

“你帮她保管吧,班长。”齐辉把小册子扔给了他。

她依旧趴着桌子不理他,他翻开小册子,一眼看到了她用荧光笔在扉页上画下的一幅简笔画。

实验中学的校门口,有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周围还有一些人,看着像小女孩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和他们一起来到了实验中学。

小女孩的胸前画着一个小胸牌,上面写着SQQ。

谢泽阳目光落在了小女孩身旁的一个小男孩身上。这个小男孩没有戴胸牌,看上去和周围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紧紧挨在一起,并排站在了实验中学的校门口。

她在四周画了那么多人,但都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只有小男孩站在她的身边,和她离得最近,近到他们好像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他拿起笔,没忍住在这个小男孩的胸前也画了一个小胸牌,随后笔尖一顿,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动声色地在胸牌上写下了三个字母——

“XYY”。

谢阳阳。

他把小册子收了起来,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的英语练习题上,心上微微一颤。

沈清清,他在心底默默地问她。

未来,我们要不要一起走过这条独木桥?一起并肩站在实验中学的校门口?

因为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

因为我真的很想很想,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说,和我做同桌,她并不开心。”

——谢泽阳的日记

第二天一早,谢泽阳走进教室,看见一群人将他的座位围得水泄不通。

“谢泽阳,我们一起考实验中学吧!”

“然后,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考清华!”

齐辉高举着一张信纸,一边声情并茂地大声朗读,一边捏着嗓子起哄:“哟——原来班长要考清华啊?”

“单艺迪怎么知道班长要考清华?我们可谁都不知道!”

“哎哟,就是!班长可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想考什么大学!”其他人搭腔说,“单艺迪怎么知道啊?”

“我知道八卦内幕!小学的时候,班长和单艺迪一起竞选过大队长。本来班长的票数都已经比单艺迪高了,但单艺迪哭着来找班长,后来班长居然主动放弃了!”

“哎哟——”教室里瞬间炸了锅,喧闹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吵得他耳膜直跳,心里一阵烦。

莫名其妙的,他下意识看了眼沈冰清的反应。

他看见她正和大家一起专注地听着八卦,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亮,兴奋雀跃地跟着周围其他人一起起哄,甚至带起头热烈拍手鼓掌。

谢泽阳突然觉得心口一窒,烦躁的情绪更重,洪水般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齐辉!你快把信给我看看!”她凑热闹凑得越发起劲儿,踮起脚尖跳着去抢齐辉高举在手中的信。

“人家可是作文得满分的人!”齐辉瞥了她一眼,语气夸张,“咱们整个年级可只有她和班长的作文得过满分!”

“你看得懂吗,沈冰清?啊,不对,应该说,你能把字认全吗?小学生!”

“闭嘴!”她朝齐辉吼道。

教室广播突然传来响动,谢泽阳气恼地吼了一句:“所有人都安静!听广播!”

嘈杂吵闹的教室这才稍稍安静下来,广播里值周老师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教室。

“现在汇报一下上周的值周情况。”

“七年一班谢泽阳、七年二班单艺迪两名同学作为我校的优秀学生志愿者,积极配合学校完成了上周的值周工作,提出表扬。”

“七年一班沈冰清,不穿校服,给所在班级扣一分。”

齐辉一脸无语:“大姐你校服呢!”

“丢了。”沈冰清说。

“你可真行!和流动红旗有仇吗你?”

周围几个其他组的男生突然大声喊:“班长,我申请给八组扣分!扣一百!”

“凭啥!”和齐辉同桌的八组男生吼道。

“谁让你们组员不穿校服!给班级扣分!”

“她不是我们组的!”

“对,她不是我们组的!我们组不要她了!”

“不行,必须给她扣分!而且她刚才最能起哄!必须扣一百!”

“扣一百!”

“扣一百!”

谢泽阳放下笔,猛地把桌子往前一推,前桌男生正晃着椅子带头讨伐沈冰清,被椅背狠狠一撞,上半身猝不及防磕在了桌沿上。

“谢泽阳,你是不是有病……”

“小组扣分制度是你定的?”谢泽阳冷声道,表情不善地问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吗?”

“不是,我也没说啥啊,冲我发哪门子火,本来就是沈冰清……”男生不满嘟囔,立刻被周围其他同学劝阻制止。

“班长,你消消气。”另一个男生说,“不过咱老班确实说了,给班级扣分的人必须给所在小组扣分,你可不能包庇沈冰清。”

上课铃声响起,扎堆的人群终于散开,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自习。

谢泽阳翻开班级簿,目光掠过“学生表现”这一栏,脑海中莫名闪过刚刚沈冰清在看到单艺迪写给他的信时兴奋雀跃的表情,和她跳着去抢齐辉手里的信时迫不及待的动作,忽然又觉得气得不行。

看到别的女生给他写信,她就这么高兴吗?

她到底在高兴什么?

他拿起笔,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还是一下给她扣了很多分,把她课前帮老师擦黑板,课下帮班级打开水,放学后主动替生病同学值日的加分全部给扣掉了。

他在班级簿上写她的名字,她突然伸手抢他手里的笔,抢夺之中,笔尖锋利,不小心狠狠划过她的指腹,没划破出血,但也一定很疼。

他看见她趴在桌子上哭了。

不知道是因为气他给她扣了分,还是因为手指被划疼了。

心里气闷发堵,他只扣了她没穿校服的分数,把违纪栏里刚写下的她的名字划掉,换成了他自己的名字。

那天之后,他们陷入了冷战,他没主动说话,她也安静得出奇。她一反常态不再在他耳边吵,甚至不再趴桌子睡觉了,而是在课堂上认真听讲,在上自习的时候专心写作业。

偶尔,她会拿自己不会的问题来问他,他给她讲解完,她只是淡淡地说一声,谢谢。

某天中午,她被语文老师叫到辅导教室重考晨考。语文老师同样叫了他,又叫了单艺迪,让他和单艺迪帮忙批改昨天布置的古诗文默写卷。

他刚批了几张,教导主任突然从教室门口急匆匆走了进来。

“学校急着要交一篇征文,要电子版的。你现在找个作文写得好的学生去你办公室电脑上写,你帮着修改一下,改完之后马上发到我邮箱。”

“行。”语文老师说,“谢泽阳,你跟我走。”

“好的,老师。”他放下手里的红笔,答应道。

语文老师接着说:“单艺迪,你留在辅导教室,负责给沈冰清辅导,保证让她把晨考卷上的题全会做了。”

“好的老师,保证完成任务!”单艺迪眨眨眼说。

“你要是不错这么多题,不需要辅导!”

“别想拖延,放学之前必须把晨考通过,不然我给你爸打电话!”

“谢泽阳,跟我去办公室。”语文老师冷着脸说完,转身走出了辅导教室。谢泽阳起身正要跟上去,突然被沈冰清紧紧抓住了手臂。

“谢阳阳!”

“我不想让她给我辅导。”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说,声音里带着乞求。

他脚步一顿,被她握住的手臂微微僵住,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他喉咙微动,正想跟语文老师说他回来之后可以给她辅导,突然听见老师转头说:“放学之前完成不了任务,就让你爸来学校找我!”

沈冰清不再吭声,默默地松开了握住他手臂的手。

征文稿写了将近一整节课,刚修改完毕,团委老师又喊他去操场参加下周中考壮行仪式的彩排。

天色渐渐暗下来,放学打铃时,彩排还在进行,负责值日锁门的同学帮他把书包带到了操场。

等终于忙完回到家里,他写了一会儿作业,在喝水休息的间隙,目光瞟了眼放在桌边一直没有动静的手机。

好像自从上次他给她扣了分,她就再也没有给他发过消息。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和她的微信聊天页面,发现他们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半个月前。

他这个人一向这样,和人闹矛盾很少服软,从不主动求和,最擅长搞冷战,没人能战得过他,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证明他是赢家。

然而像他现在一样,心绪不宁,煎熬难耐,也能算得上赢家吗?

他想起下午自己急着去写征文稿,担心她被语文老师叫家长,不顾她可怜巴巴的乞求,让她和单艺迪一起留在了辅导教室。

她说不想让单艺迪辅导她。

她不愿意和单艺迪单独待在一起,她不喜欢单艺迪,想让他帮帮她。

可他却没有帮她。

他思前想后,决定明天早起去给她买橘子糖吃,为了能让她开心一点,顺便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真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

翌日清晨,谢泽阳刚来到学校,还没进教室,就被语文老师喊到办公室取晨考卷。办公室里,两个老师正坐在座位上在聊天。

“沈冰清真在辅导教室里睡了一宿?”

“听说还来例假了,早上保安开门的时候,看见她小脸煞白,嘴唇都没血色了。”

“她痛经一直挺严重的,每次都请假不上间操,还总上课趴桌子。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装的,后来才发现是真的。”

“估计是体质不行,又没人管,自己也不知道去医院看看。”

谢泽阳迅速抱起办公桌上的卷子,一路朝教室飞奔过去,刚跑进门,就一眼看见了正披着校服外套埋头趴在桌子上的沈冰清。

他把手里的卷子塞给男生,放稳呼吸,动作很轻地走到了座位上。

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吹打着她微微瑟缩的脊背。他侧身关掉了墙上的风扇按钮,校服边缘不小心刮蹭到她的手臂,她皱眉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谢阳阳。”她喊他的名字,嗓音带着沙哑。

“我昨天……把语文晨考的错题都改完了,重考也得了满分。”

“昨天的作业我也都写完了。”

“今天要考的古诗我也都背会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问他:“我厉不厉害?”

明明她一直在笑着,他却只觉得刺眼。心里堵着气,他翻出手边的卷子,笔下写字的动作没停,一直没理她。

“班长!二班的单艺迪找你!”坐在门口的男生突然回头冲他喊。

谢泽阳啪地放下笔,立刻起身朝教室门口走了过去。

“咱们今天下午几点彩排?书记说完我给忘了,主持稿你昨天回家又改了吗?我改了一版,你要不要再和我一起看看……”单艺迪连珠炮似的问他道。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沉默了片刻,开口问她:“昨天下午怎么回事?”

“什么?”单艺迪一愣。

“沈冰清被锁在辅导教室了。”他说。

单艺迪脸上的表情僵住,半晌后轻扯了下嘴角:“没办法,谁叫她非要把题做完才肯走。我让她和我一起走,她不答应。”

“我听说她被困在里面了,但这是因为她自己不提前了解校规,不知道什么时间锁门封楼,和学校没关系,和我更有没有关系。”

“我已经提醒过她了。”

“知道了。”谢泽阳转头就走。

“你还没问答我呢!下午几点排练!”

“谢泽阳!”

他依旧没说话,脚步也没停。

谢泽阳回到座位,发现沈冰清又趴回了桌子上。

上课铃响起,班主任走上讲台,目光落在沈冰清身上,皱眉问:“沈冰清,怎么又趴桌子?”

“老师,她刚才说她肚子疼。”齐辉举手说。

“能坚持住吗?用不用去医务室?”老师接着问,见她没反应,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沈冰清!”

“怎么回事儿?睡着了?”老师下巴抬了抬,“谢泽阳,把她叫醒。”

谢泽阳拍了下她的肩,注意到她轻轻吸了下鼻子。

她哭了。

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僵住,突然有些无措。

是因为肚子疼吗?

这么疼吗?

他收回手,从自己的桌箱里抽出了两张面巾纸,默默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老师,沈冰清哭了!”齐辉回头注意到他的动作,举起手大声说道。

“沈冰清,怎么哭了?”老师问。

“没事老师,”沈冰清攥着面巾纸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带着鼻音含糊说,“肚子有点疼。”

“不用,老师,我趴一会儿就好了。”她说。

“行,实在坚持不住就举手。其他同学,把昨天留的作业卷找出来。”

老师开始讲题,谢泽阳在埋头写笔记的间隙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依然趴在桌子上没有动。

他放下笔,正想举手和老师说带她去医务室,就看见齐辉讪讪举起了手。

“怎么了?齐辉?”

“老师,”齐辉笑嘻嘻地指了指门口,“我看沈冰清还是挺难受的,我可以去校医室给她拿个止疼药!”

“老师,我也能去!”

“老师我也能去!”后排几个男生瞬时起哄喊道。

“谁都不用去!”老师一眼看出他们的伎俩,怒声说道,“都给我抬头,认真听课!”

“谢泽阳,你去。”老师紧接着说。

谢泽阳很快去医务室拿了药回来,顺便把她的杯子里接满了温开水。

他轻声喊她:“先起来,把药吃了。”

见她没反应,他又喊了一声:“沈清清……”

“谢泽阳在不在?出来一下!”老师讲完了卷子,此时是小组自由讨论时间,团委书记出现在教室门口喊他出去。

谢泽阳有些犹豫,看到江萌恰好走了过来。

“把药给我吧。”江萌用手语向他比划说。

谢泽阳顿了顿,把手里的药递给了她,示意她可以坐在他的座位上。

团委老师让他到办公室校对了一遍修改后的主持稿,从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他忽然想起早上给她买的橘子糖,摸了摸校服口袋,把糖拿出来放进了手里。

他握着糖下楼梯,身后几个推搡打闹的男生不看路,猛地撞上了他的后背。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另一只手里的糖却不小心掉落下去。他眼疾手快,前倾身子去接,手肘不小心蹭过扶手下方铁质栅栏的尖角,划破了皮,带出一道不浅的血痕。

斑斑点点的血迹在他的视野里逐渐被放大,他弯下腰直直盯着地面,眼前一片眩晕模糊。额角冷汗淋漓,他强忍住手臂上的疼痛和强烈想要呕吐的冲动,吃力地抓紧了楼梯扶手。

“没事吧?同学!”撞到他的男生匆忙过来扶住他。

他咬着发白的嘴唇摇了摇头,缓缓张开手掌,看了眼自己刚刚接住的橘子糖。

幸好,糖没有碎。

意识逐渐回笼后,他没有理会手臂上的擦伤,匆匆走回了教室。他走到班级门口时,看到沈冰清正和江萌坐在一起聊天。

“你就坐这儿吧!真没事,他不是还没回来嘛。”沈冰清摇着江萌的胳膊说。

江萌无奈答应,用手语问:“肚子还疼吗?”

“吃完药就不疼啦!”沈冰清看着她笑,侧头靠在她肩上,撒娇说,“萌萌,我要是能和你做同桌就好了。”

“你不想和班长做同桌吗?”

“不开心?”江萌试探着问。

“一开始还挺开心的,因为……”沈冰清顿了顿,扯起唇角,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因为我想让他给咱们组加分嘛!”

“但后来我意识到,其实加不了几分。”

“现在我才终于发现,原来和他做同桌,我并不开心。”

谢泽阳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识蜷缩收拢,指尖抵在了他掌心紧握的橘子糖上。心脏像是突然被紧紧攥住,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班长?你怎么站门口啊?”走在他身后的男生诧异问道,“你不进去吗?”

谢泽阳摇了摇头,唇角露出苦涩的笑意,侧身给他让出了位置。

第十章离别

“她要转学了,我没敢抬头看她。我想和她说话,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谢泽阳的日记

谢泽阳曾经相信没有人会比他更擅长冷战。

然而这次他只是和沈冰清持续了半个月没怎么说话,却莫名觉得心烦意乱,前所未有地憋闷难受。

那天,她对江萌说,和他做同桌,她并不开心。

以前,在她无数次追着他跑,给他带零食,逗他开心,让他给她讲题的时候,他以为她会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没那么讨厌他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个性并不讨喜,一直都知道。

许多曾经说过喜欢他的女生,在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后,都会觉得他实在沉闷无趣,不愿意再理他。

他本以为她会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事实证明,曾经有多少热情燃烧,此刻就有多少热度冷却。在见证了他热不起来的性格之后,她也一样不想再理他了。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受。

难受到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主动一点也没关系。

主动一点也没关系,让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能让她开心一点。

他想让她因为他而感到开心,他想让她喜欢和他做同桌,而不是讨厌他。他不想看到她和班上其他同学能那么亲昵地嬉笑打闹,却偏偏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他。

傍晚放学后,他来到妈妈的鞋店帮忙,注意到柜台的置物架上摆放着一双他以前从没见过的女鞋。

这双鞋很美,是小女孩穿的鞋,他刚走进店里,便被这双鞋夺去了目光。

“这双鞋好看吧?可惜不好卖,很多客人都嫌贵。”妈妈说。

“刚才还来了几个家长让孩子试了鞋,但接受不了价格,试完就走了。”

谢泽阳看了眼标价,一双四位数的鞋,确实很贵。

可他好喜欢。

因为他莫名觉得,这双鞋很适合一个女孩。

“妈,”他犹豫着开口,“这双鞋,您能卖给我吗?”

“送给……一个同学。”他喉结滚了滚,接着补充道,“普通同学。”

“我和她闹了点矛盾,她之前也送过我礼物……”

“可以吗?妈?”他语气试探,目光带着乞求。

“那你打算用什么钱买?”

“我今天刚发了奖学金,可以先用奖学金买吗?”

“不用你的奖学金。”妈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把这双鞋从鞋架上取下来装进了鞋盒,递给他说,“就当是妈提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谢谢妈!”谢泽阳抬头笑了,立刻道谢说。

第二天早上,他抱着鞋盒来到教室门口,看到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沈冰清,捧着鞋盒的手微微渗出了汗,心中忽然有些忐忑。

如果他把这双鞋送给她,她会开心一点吗?

她会不再讨厌和他做同桌,能像以前一样每天对他说很多很多话吗?

他该怎么把这双鞋送给她?

无论如何,他还是应该先向她道个歉。

他正思索着,一个从他身侧走过的男生突然回头对他说:“班长,你还不知道吧!你终于要摆脱沈冰清了!”

“我刚刚在老师办公室听说,她下学期就要转学了!”

“转学?”他思绪骤然一停,心脏像是猛地被抽空了一块。

“没错,听说他爸让她转学去市一中。”男生答道。

他魂不守舍地走到了座位上,看了眼身旁熟睡的女孩,把鞋盒放进了桌箱里,顿了顿,又将它拿了出来。

为什么忽然要转学?是你爸一定要让你转的吗?

可以不转吗?

如果一定要转的话,那,可以告诉我你准备去哪个高中吗?

其实我不一定非要去市实验的,市里的其他高中也可以。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按在鞋盒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犹豫着正要开口,一个抱着一大捧鲜花和一个精致鞋盒的女生突然从教室门口兴冲冲地飞奔过来。

“清清!清清!”女生跑到沈冰清的座位前,兴奋地把她喊醒。

谢泽阳把鞋盒塞回了桌箱,顺手拿起桌上一沓昨天刚收完的班费,低头数了起来。

“你快看我手里的东西!”女生摇着她的手臂,“我刚刚去门卫室打电话,门外一个帅哥让我拿进来给你的!”

谢泽阳手上的动作顿住,目光跟随女生说的话,朝窗外望了过去。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生正双手插着裤兜,懒懒倚靠在校门一侧的围墙上,神情散漫不羁,看着像是在等人。

“……好,谢谢。”沈冰清眯着眼睛醒了会儿神,迷迷糊糊地从女生手里把东西接了过去。

“清清,他是谁啊?长得好帅好帅!”女生问。

“他是……我发小。”她把手里的鲜花和鞋盒塞进桌箱,淡淡回答道。

“他是……市一中的。”

“市一中?市一中不就是你要转过去的学校吗?”

“嗯,我就是要转去他们班。”

谢泽阳指尖一颤。

原来她是要转去好朋友的学校和班级。

她在作文里写过的,她最好的朋友在市一中。她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除了江萌。

女生立刻会心一笑,感叹道:“你也太幸福了吧!羡慕死我了!”

“我也好想有一个这么帅又这么有钱的发小!”女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挑眉问她,“他是个富二代吧?我看这束花和这双鞋,价格不菲的样子。”

谢泽阳出了神,回神后发现自己早就忘了还差多少班费没数,只好重头再来。

沈冰清说:“他长得是挺帅的,就是人有点傻。”

“所以才是你发小啊!”女生说。

沈冰清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立刻伸手去打她:“你说谁傻!”

女生往后一躲,沈冰清的手臂探过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侧颈。

他数班费的动作一顿,旁边沈冰清的动作也跟着顿了顿。

“对不起。”她尴尬说道。

“没事。”他淡淡回应说。

他继续数着班费,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欲言又止。

“谢阳阳。”她忽然喊他的名字,“我要转学了。”

“嗯。”

“你——”

“你会想我吗?”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很轻,像来自遥远太空的幻听。

“哟!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齐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座位上,发现了沈冰清桌箱里的鞋盒,一把抢了过去,“不是吧?你在哪儿买的!这可是AJ最新款!巨巨巨贵!”

“谁送的谁送的?快打开给我看看!”

“你别抢!”沈冰清没好气地吼他。

“哎哟,这么宝贝这双鞋!快老实交代,谁送给你的!”

“谢泽阳!”单艺迪突然捏着一摞班费从教室门口走了进来。

“你们班的班费收齐了吗?主任让我问问你,她说班费最晚在上课之前就得交。”

“嗯。”鼻腔莫名泛开涩痛,他淡声说,“马上。”

下午放学前,班主任为沈冰清组织了一个欢送仪式。临别之际,她背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同学们一一起身上前和她道别,喉间一哽,眼泪夺眶而出。

忽然有女生大喊了一句:“清清,你快看窗外!”

大家闻声纷纷扭头望了过去,看到一个外校的男生正站在学校门口,学着她的样子,眉毛皱成八字,嘴巴撅得老高,故意扮丑取笑她。

她不再哭了,一瞬间被逗得破涕为笑。

谢泽阳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她对江萌说过的话。

她说,她在这里并不开心。

她说,和他做同桌,她一点都不开心。

班主任话音刚落,他注意到她又哭了。泪水沾湿眼睫,顺着脸颊一滴滴滑下,她却还是强撑出了笑容,和全班同学挥手道别。

他双眼泛红,喉咙干涩发紧,装模作样地低头看书,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去看她。

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看见她哭,还是因为害怕自己会露出破绽,被她捕捉到自己此刻情绪的反常。

很快放学铃响,体委走上讲台组织放学:“所有同学抓紧时间收拾书包,去外面排队!”

谢泽阳挎着书包走出校门,无意中看到沈冰清正和那个男生并肩走在前面的不远处。相隔几步的距离,他不会被他们注意到,又可以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他刻意维持着这个距离,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还伤心呢?来和哥混,不高兴吗?”

“以后既能摆脱你爸,还能跟着我吃香喝辣,多好。”

“不过说真的,你爸干嘛非让你转学啊?”丁峻明好奇问道。

“因为我和他说,我想考市实验。”沈冰清说。

“市实验?”丁峻明一脸震惊,“一年不见,你志向什么时候这么远大了?”

“那可是市重点,听说管理老变态了。”

“我是被我爸逼着去读,光光是自己想去,你去干嘛?上赶着给自己添堵?”丁峻明不解。

“我想好好学习了,不行吗?”沈冰清反问他。

“而且……”她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丁峻明问。

“而且……我想你和光光了,就想和你们在一个学校才开心,不行吗?”她说。

“……一个动不动就不回我俩信息玩失联的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丁峻明无情吐槽,“unbelievable.”

“咱们现在去哪儿玩?”她岔开了话题。

“今晚跟我去市里玩儿呗。”

“光光说晚上给咱们烤串,咱仨弄个海边BBQ,炫酷不?”

“那是环城路河边BBQ。”沈冰清冷冷拆台。

“你猜我买了多少东西?一箱冰红茶一箱百事可乐,外加五百多块钱的串!”丁峻明兴奋说。

“……你开个PARTY算了。”沈冰清没好气,“吃不了,赶紧退了。败家子。”

“我吃得了。”

“行,那你吃吧。胖不死你。”

“沈冰清你今天怎么回事?吃枪药啊?”丁峻明莫名其妙,注意到她情绪不对,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问,“还不开心呢?”

“要是真舍不得他们,我劝你就别转了。反正我们学校也没啥好的,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和帅气的我和帅气稍逊于我的光光共处两年……”丁峻明滔滔不绝地开解她。

“小明同学。”

“咋了?”

“没事,就是你脸太大,挡到我看路了。”

沈冰清忽然不再吭声。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哭啦?真哭啦?”丁峻明注意到她脸上猝不及防滑落的眼泪,连忙找出纸巾递给她,“别哭啊你,真不想转咱就不转了,我现在就去找你爸说!”

沈冰清哭得肩膀颤抖,一边埋头抹眼泪,一边抽噎着说:“别!你别去!”

“我想转学,很想很想。”她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好,那你赶紧把眼泪擦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车站。”

“哭得丑死了。”他说。

两人加快了脚步,谢泽阳却停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沉默注视着一双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第十一章想念

“沈冰清,我很想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这么想你。”

——谢泽阳的日记

沈冰清转学离开后,谢泽阳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两年”这个时间概念。

曾经他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分开两年的时间。

反正她说了,两年之后,她也会去读市实验。

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两年,是七百三十天。七百三十天,四千多节课,四千多个课间,一千五百多次上学放学。

那天之后,每天吵在他耳边的那声“谢阳阳”,他一刻都再也听不见。

初三第一次模拟考试,他前所未有地发挥失常,一下跌出了年级前十名。从班主任办公室取回成绩单后,班上几个男生围到他桌前,在看到他的成绩排名时表情惊愕。

“咋回事啊班长?现在终于没有沈冰清天天吵你了,你咋还发挥失常了呢?”

“千万稳住啊班长!咱学校就指望你能拿第一考上市实验呢!”

“是啊,你别看他们现在考得比你好,其实没人能卷得过你!”

“你可是卷王!”

谢泽阳心脏忽然颤了颤,点点头说:“嗯。”

又逢母亲节,他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正站在路边的花店门口卖花。

小女孩问他:“哥哥,买花吗?”

他脚步顿住,蹲下来问她:“还有多少没卖完?”

“还有……七支。”小女孩掰着手指数了数说。

“好,都卖给我吧,早点回家。”谢泽阳笑了笑,一边付钱一边对她说。

他低头凝视着捧在怀里的康乃馨,忽然想起了沈冰清临走前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她问:“你会想我吗?”

会想她吗?

教室里没有沈冰清,走廊里没有沈冰清,放学路上还是没有沈冰清。整个县城里,哪里都不再有沈冰清,所以原本鲜活生动的景物都像是失去了生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没有意思的空壳。

回到家里,他把康乃馨插进客厅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听见了妈妈从房间里传来的咳嗽声。

前段时间气温骤降,加上过度劳累,妈妈发高烧感染了肺炎,却因为舍不得花钱,一直吃药扛着,说什么都不肯去医院。他接了杯温水,走进房间把杯子递给妈妈,轻声说:“明天陪您去医院看看,别拖了。”

“行。”妈妈说。

“一模成绩出来了?”妈妈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没考好?”

“嗯。”他垂头承认。

“来,挨着妈妈坐一会儿。”妈妈起身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下,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温柔地问他,“阳阳,你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真的很想去实验中学?”

他没说话,眼眶一热,心口一阵酸痛。

“没事,你要是真想去市实验,就算是借读,妈妈也一定想办法赚钱供你去。”

“别有太大压力。”

妈妈说着,下床走到衣柜前,翻出了一套新买的运动服:“来,看看妈今天逛街给你买的新衣服,快穿上试试!”

“怎么又给我买衣服?”

他下意识看了眼价格标签,很贵。

“前阵子不是和你说,市里的一个小姑娘总在我这儿订鞋吗?最近鞋卖得多,妈开心,想给我儿子好好打扮打扮!”

“学校让穿校服,您给我买衣服,我也穿不上。您给自己多买几件。”他说。

“那就留着周末和寒暑假穿!”妈妈说,又问,“对了,之前你让我给你的那双鞋,你说是要送同学的,送出去了吗?她喜不喜欢?”

“没有。”他喃喃道,“她有更好的鞋,别人送给她的。”

“她应该……不会想要那双鞋。”

“你这孩子!人家有没有别的鞋,和你送不送给人家,是一码事吗?”

“再说了,鞋还没送出去呢,你就在这儿断定人家喜不喜欢?”

“妈还不了解你?她要真是个贪慕虚荣的孩子,估计你也不会愿意和她交朋友,还想着送人家礼物。”

“等下次见面,记得把鞋送给人家!”妈妈嘱咐道。

“好。”他答应说。

吃完晚饭,谢泽阳回到书桌前按亮台灯,翻开试卷准备写试卷分析。他伸手去翻书架上的稿纸本,忽然注意到平放在书架最上面的橙色礼盒,把它拿了下来,将里面的相框取了出来。

“生日快乐呀,谢阳阳同学!”

“送给未来最出色的天文学家,谢阳阳工程师!”

“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我希望谢阳阳可以顺利考上实验中学。”

“我的是三个愿望,是希望谢阳阳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他的指尖轻轻触摸上冰凉的玻璃平面,恍惚间,他好像透过它又看到了那只总爱穿着橙色面包服的,蹦蹦跳跳一直追着他跑的“小橘子”。

不知盯着相框怔愣晃神了多久,他缓缓拿起笔,下意识地在稿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沈冰清。”

他目光顿了顿,又在后面补上了一句。

“我很想你。”

沈冰清,我很想你。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这么想你。

那你呢?

有一起长大的朋友陪在身边,你一定过得很开心吧。

你还会……想起我吗?

他静静注视着自己最后写下的问句,直到眼角酸痛难忍,才将这页纸撕下来放到一边,开始在稿纸本上写试卷分析。

自从步入初三起,语文老师会把每次考试中的满分作文推荐给市教研员,教研员们会把这些满分作文编写到一部《中学生优秀作品选》中。

听说以前他们学校的林絮学姐就在这部作品选上发表过作文,这位学姐后来去了实验中学读高中。和他住同一个小区的叶潇学姐的作文也曾经在上面发表过,叶潇学姐当时是以全市第一名的中考成绩被实验中学录取的。

中考前夕,他在模拟考试中写过的作文被选中发表在了这部作品选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忽然想起语文老师曾经说过,市一中的老师们很喜欢让自己的学生摘抄作品选上的满分作文。

所以,他开始忍不住去想,沈冰清会不会在作品选上看到他的名字。

如果能看到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不会太快忘记他。

他害怕她会忘记他。

“班长,你猜我在作品选上看见谁的名字了?”

“沈冰清!”

“一开始我都惊呆了,结果一看标题,是个绘画专栏。”

“你别说,她画画还真挺好看的,给你看看!”同桌男生把刚发下来的作品选递给了他。

他伸手接过来,一眼就看到了纸页最上方印着一幅色彩斑斓的油彩画。画中有四个人,人物的下方分别用拼音写着:“Guangguang、Xiaoming、Mengmeng、Wu Ayi.”

光光,小明,萌萌,吴阿姨。

这个幅画的标题,叫《最重要的人》。

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只有他们。

没有什么别的人。

因为模拟考试成绩波动太大,体育课上,他被班主任约到了办公室谈话。和他一起被班主任约谈的,还有最近同样成绩不太稳定的江萌。

和江萌一起从办公室走回教室时,他问江萌打算考哪个高中。

江萌安静了片刻,用手语向他比出了“实验中学”四个字。

“你呢?”她问。

沉默许久后,他扯了下唇角说:“和你一样。”

“那我们一起加油。”她笑着说。

“好。”他说。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走进教室里,他再次开口问她。

江萌示意他直接问。

“我看了你这次发表在作品选上的那篇作文。”

“你说,有些感情转瞬即逝却不枉此生。而有些人之间,相遇即是团圆。”

“从那一刻起,你发现,你的人生忽然有了焕然一新的光彩。”

“哪怕后来你见不到他,甚至他不记得你了,也没有关系。”

“因为你相信,在两个世界的交接点,你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谢泽阳静静听着,微微有些失神。

“我好像明白了很多,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江萌冲他笑笑,然后走上了讲台,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今天的“每日格言”。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谢泽阳仰头望着她写下的这句话,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他回到座位上,翻开了手边的作品选,注意到印有江萌作文这一页的下半部分,是一个励志名言推荐的专栏。

专栏里的内容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选自:加缪《夏天集》

推荐人:Y市第一中学九年七班许澄光

第十二章重逢

“我今天来十六班了,来给江萌送作文纸。但我其实更想来见她,我真的好想念她。”

——谢泽阳的日记

谢泽阳来实验中学报到这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一名,顺利被市实验中学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用手指轻轻触摸封面上的烫金字迹,忽然想起了沈冰清曾经为他许下的那个愿望。

她说,她希望谢阳阳可以顺利考上实验中学。

她还说,她希望谢阳阳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当他在分班大榜上看到她的名字时,他知道,他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因为他所有的愿望都与她有关,而她终于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里。

他被分到了高一(一)班,沈冰清被分到了高一(十六)班。江萌也成功考来了实验中学,同样被分在了十六班。

想到这里,他心上不禁弥漫开暖意。

和江萌分在在同一个班级,她应该会很开心。

一班的班主任姓徐,听说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老教师,曾经带过好几届理科重点班。教室里的座位是随机分配的,谢泽阳的同桌是今年中考的全市第二名,而他这个同桌的名字,他早已格外熟悉。

同桌名叫许澄光,正是沈冰清反复提及的那个和她同岁的表哥——光光。坐在他前桌的两名同学一男一女,分别叫程勇和符昕雅。他们和许澄光是初中同班同学,都来自市一中。

新学期的班会上,每个人都上台做了自我介绍,班主任也利用这个机会选出了临时班委。由于初中时的工作经验,他再次被任命为班长兼语文课代表。许澄光数学很好,被任命为了数学课代表。

上课铃响,一道轻盈的身影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伴随着周围沸腾的议论声,谢泽阳从试卷里抬起了头。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我姓林。”

“林老师好!”同学们齐声问好。

林絮穿着一条复古连衣裙,娃娃脸,五官清秀,眼睛很大,齐刘海,黑长的直发披在肩头,气质端庄恬静,像民国时期的女大学生。

听说她也给十六班代语文课。

谢泽阳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十六班的语文课上,沈冰清在见到她时一定会眼睛瞬间亮起来,站起来大声喊一句:“老师你真好看!”

或许还会再比个心。

想到这儿,他的唇角不禁弯出了浅浅的弧度。

“欸,咱班这个代课老师,长得还挺可爱。”程勇突然向后一靠,偏头对许澄光说,“我猜她大学都还没毕业?看着比咱们大不了几岁。”

“人家是北大研究生。”许澄光从数学卷里抬头,“而且是咱实验的学姐,高考成绩647,毕业生光荣榜你没看啊。”

“我天,这么牛。”程勇惊讶道,又问,“不对啊光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符昕雅在一旁淡淡开口:“你要是和他一样,能把实验近十年的名校录取名单倒背如流,你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程勇摇头感叹:“是个狠人。”

语文晚自习的作业任务是完成一张古诗文试卷,林絮发完卷后,校领导临时有事找她,她让作为纪律委员的符昕雅负责组织纪律,然后离开了教室。

林絮刚走,程勇便立刻把卷子往旁边一扔,转过身将下巴抵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同样把语文卷扔在一边,正在刷刷做数学题的许澄光。

“光光,人家好无聊啊。”

“开学第一天,一点儿都不想学习。”

“你别学了,陪人家聊会天儿嘛。”

“光崽?光宝?小光光……”

“程勇。”符昕雅忍无可忍,啪地放下笔对程勇道,“自习课说话,扣二十分。再说扣一百。”

“不是吧,有那么人多说话,你就只给我扣?”

“别人说话是在小声讨论问题,你在干嘛?和你的小光光卖萌?”

“你……”程勇气得说不出话。

“许澄光。”符昕雅转过头,表情严肃,“我希望如果程勇再和你说话,你可以回给他三个字,‘转过去’。”

“三个字太多了,一个字就够。”许澄光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懒懒往椅背上一靠,一边读题一边转着笔说。

“啥字啊?”程勇好奇,兴冲冲问他。

许澄光停下手上的动作,静静看着他,微笑着摆了个口型:“滚。”

程勇终于乖乖转回身,从手边抽出语文卷拍在桌面上,拔开笔,叼着笔帽不情不愿地写了起来。

一群活宝。

谢泽阳落在试卷上的笔尖轻颤,唇边溢出了笑意。

过了一会儿,林老师回到了教室,站在班级门口问:“语文课代表在不在?”

她看了眼手里的学生名单:“谢泽阳?”

“老师,我在。”他起身回答道。

“下课来我办公室取一下语文作文纸,再帮我给十六班的课代表江萌送过去。”

“好的,老师。”他说。

谢泽阳刚坐下,程勇再次把头转了过来:“欸,班长,十六班的那个语文课代表,江萌,是不是你初中同学?”

“嗯。”

“我听说她不会说话,但不是聋哑人,能听见别人说话,真的假的?”

谢泽阳再次“嗯”了一声。

程勇震惊:“要是每天都不让我说话,我得憋死……”

“何止每天,”许澄光一边埋头演算,一边悠悠挖苦道,“一节自习课不让你说话都能把你憋死。”

“许澄光你!”程勇跳起来要打他,对上符昕雅扫来的一记眼锋,瞬间把手缩了回去,悻悻求饶道,“纪律委员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许澄光。”教室门口,林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到!”许澄光匆忙放下笔起身,手忙脚乱地扯过扔在一旁的语文卷,盖住了桌面上的数学五三。

“下课你和谢泽阳一起来办公室,把数学的学案卷也领一下。”

“好嘞老师!没问题!”许澄光热切答应,说完扶着桌角缓缓坐了下来。

下课铃响,林絮离开教室后,程勇乐呵呵地扭过头:“看把光光吓的,都成条件反射了。”

“班长,你不知道吧?你这位同桌的光辉事迹。”

“初三有一次月考,他数理化全满分,结果语文没及格……”程勇哈哈大笑,“而且最好笑的是,他有个表妹,初二转来我们班的,总成绩比他少三百多分。”

“结果她那次语文成绩都比他高。”

“欸,光光,你可千万别告诉沈冰清啊,要不然我指定完了。”

谢泽阳笔尖倏地一颤,不小心划破了卷纸。

只是听到了她的名字,他一直勒紧的神经便轻而易举地被扯断。他这才恍然意识到,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的心不知道已经乱了多少次。

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内心了。

他想去十六班。

他想……去见她。

他眼神垂了下去,久久注视着停在纸面上的笔尖,终于放下了笔,起身对许澄光说:“走吧,去取卷。”

去往办公室的路上,他们走到楼梯拐角处,恰好碰见了同样要回办公室的林絮。

林絮抬眼看到他们,笑着说:“一起走吧。”

“老师,”许澄光突然说,“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什么问题?”

“您认识叶风学长吗?”

林絮迈上台阶的脚步一顿,像是晃了神,许久没有说话。

“放假我找叶哥补语文了。”许澄光挠挠头,不要意思地笑了,“后来发现您和他同届,有点好奇。”

“找他补语文?”林絮惊讶问道。

“口误口误,补数学。”

林絮笑了:“我就说,怎么还能找他补语文?”

“认识,我们以前是同学。”她回答他的问题,又接着问,“中考数学单科状元,也需要补课吗?”

“我也不想补,我妈非让我补,让我提前预习高中课程。”许澄光无奈耸了耸肩,“我和她PK,输了。”

“老师,是拿门口柜子里的卷子吗?”他们来到办公室,许澄光问林絮说。

“嗯。”林絮答道,“数学卷只拿一班的就行,作文纸别忘了给十六班送过去。”

“好嘞!”许澄光一把将数学卷抱了起来。

谢泽阳抱起作文纸,和许澄光一起走下楼梯。走到一楼大厅时,他对许澄光说:“我去给十六班送作文纸,你先回班吧。”

“没事儿,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

许澄光说完,走到一旁的毕业生光荣榜前仰头看了起来。

“好。”谢泽阳转过身,抱着作文纸朝十六班走了过去,每往前走近一步,心跳不受控制地一下重过一下。

十六班。

沈冰清。

他不知道那个小橘子有没有长高,是不是还那么喜欢吃橘子糖。

她现在会在做什么?

会在睡觉吗?

还是在补作业?

还是,在和同学聊天?

无数好奇的疑问堆积在胸口,他抱着作文纸站在十六班的教室门口,手臂酸痛,掌心被纸张的边缘勒出了红印。一股莫名的紧张感贯穿了他的全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把手中的作文纸放在走廊的辅导桌上,正想找一个同学喊江萌出来,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两道女声闯入了耳畔。

其中一道声音,熟悉得那样刺耳。

“欸,我听说方振铭,就是之前总纠缠你,跟你表白被你拒绝的那个,暑假又去你家小区门口堵你了!”

“然后丁峻明和他说,他要是再敢出现,丁峻明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你怎么知道?”

“许澄光给我们学的。”女生说。

沈冰清无语:“欠儿死他得了!”

女生却兴奋喊道:“清清,你脸红了!你是不是害羞了!”

“我害羞?”她否认,“我这是热的!”

“你就是害羞了!”

“我没有!”

“我不信你对丁峻明没意思!小明多好啊!高富帅,和你还是青梅竹马,男友力又这么强,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守护……呜呜呜……”

两人推搡打闹,沈冰清重心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猛地跌进了身后人的怀里。谢泽阳浑身僵了一瞬,注意到沈冰清在转头看见他时呆呆愣住,而后很快像触电一样,迅速起身和他拉开了距离。

分别整整两年,这是他们重逢相见的第一面。

倾斜的日光将她的发丝轮廓打亮,她依旧扎着丸子头,戴着小橘子发卡,皮肤白皙,眼瞳清澈灵动,笑起来时梨涡浅**,像发着光。

只是短暂的对视,他却霎时感受到了久违的踏实感。仿佛所有被抽去生命的景物重新被赋予了灵魂,让他的生活终于又有了颜色,变得明艳生动起来。

终于。

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他身边。

“嗨!”郭雪瑶注意到他,脸颊泛起了红晕,害羞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就是谢泽阳吧!”

“市中考状元……我以前经常听说你!你很优秀……嗯,我叫郭雪瑶。”她热情寒暄道,又问他,“你是来我们班找人吗?”

“你好。”他收回停在她身上的视线,回答郭雪瑶道,“我找江萌。”

“萌萌宝贝!有人找!”还没等郭雪瑶回答,沈冰清便高声朝教室里喊了一句,随后面无表情地擦过他的肩膀走进了教室。

谢泽阳怔怔转身,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目光一直紧跟在她的背影上。他看到江萌正站在座位前发愁,右边是墙,左边是睡得不省人事的丁峻明。江萌使劲儿推了丁峻明好几下,都没能成功把他叫醒。

沈冰清走到丁峻明的座位前,趴在他耳边大声说:“查数学作业了!”

丁峻明猛然惊醒:“数学作业?你写了吗!赶紧给我抄抄!”

沈冰清翻了个白眼:“你赶紧给我起来!”

“萌萌都等你多长时间了?赶紧腾地方!”

“不是,你喊人就喊人,你拿查作业吓唬人干什么玩意?”丁峻明发飙道。

“来,让我看看你数学作业写没写,我现在就帮你把作业给咱老班送去……”丁峻明说着站起身,伸手要去拿沈冰清桌箱里的作业本,突然注意到她一直耷着唇角,情绪不高的样子,手上的动作顿住。

“咋了?谁惹你了?”

“没事。”

谢泽阳看得出神,没注意到江萌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江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们班的作文纸。”他回神,把辅导桌上的卷纸递给她。

江萌接过作文纸,一阵风从窗外吹过,最上面几页纸被风吹落,露出了夹在里面的几张数学学案卷。

“怎么掺了数学卷?”谢泽阳疑惑,和她一起把散落在地上的作文纸捡了起来,对她说,“你等我一下,我整理好再给你吧。”

他把作文纸放回到辅导桌上,俯下身细心地把掺进里面的数学卷一张一张地挑出来。

“江萌?”他喊她。

江萌匆匆回过神,收回了视线,接过他手里的作文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