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4

这一夜,方锦睡得极好。

她原本以为在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却没想到入梦时竟让她寻回一丝天凤宫的温暖。

方锦迷蒙睁眼一看,却是她趴在了林渊那温热的膝上。

也不知是何缘故,林渊居然不躲,任她欺辱,想来是对她今日要做诱饵一事极其愧疚。

方锦战战兢兢地起身,正要去溪边洗漱,便听得林渊在身后懒洋洋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方锦汗颜:“尚可。”

“呵。”

方锦为了缓解尴尬,道:“仔细想来,神君也是个大好人。不仅为我寻吃食,夜里还供我膝枕,哄我入眠。”

林渊凉凉地道:“本君不是自愿的。”

方锦无言。

“我是被你胁迫的,你道,若我不愿供你倚靠,便要投湖不起,溺死在其中。”

“真的?”

“嗯。”

他不似说谎的样子,惹得方锦异常尴尬。

许是林渊身上散发出独身神君的好闻气息,她半梦半醒间邪念四涌,把持不住。

方锦嘀咕:“我是神,怎可能被溪水溺死?这等话,你也信?明知我不会死,还纵我睡在你身上。”

她似是悟出了什么,艳丽的面容浮现可疑的红晕。

方锦抛媚眼:“神君,你未免太宠我了吧?”

林渊没想到这位神女脸皮能如此之厚,他抿了抿唇,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先去查探狐妖踪迹吧。”

因为被她道出了真相,所以他急于灭她的口吗?方锦一拍大腿,掩耳盗铃吗?那她可太懂了吧!

她正要说话,林渊堵住她的嘴,将她扛上肩头,一道儿飞往前头的村落。

村子不大,窄细的田埂依稀出现人影。

那是一行身着白色丧服、手持招魂幡的村民。他们沿途叫魂,洒着纸钱开道。

方锦嗅了嗅气息,道:“好浓的狐狸味。”

林渊道:“想来这就是那只黄鼠狼所说的村庄。”

方锦上前一步,揪住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问:“大娘,你们这儿是不是出了什么狐妖作祟的怪事?”

大娘一愣,道:“两位是邱山来的道门修士,特地为我等降妖捉怪的?”

这倒是个可以大展拳脚的好由头。

方锦忙不迭点头:“正是、正是!”

岂料,大娘听了这话,眉头紧锁,道:“两位还是快些离开吧!此处不宜久留。不瞒你们,前些日子,青山的道士来帮我等除妖,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最后连他们师父都搭上了,短短三日就灭了门!”

闻言,方锦回头,同仙风道骨的林渊嘀咕:“这大娘还挺有良知,让狐妖灭了人家满门,才提点咱们莫要除妖,免得又搭上一家子。”

林渊看了方锦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他冷冷地问:“狐妖一般在何处行凶?”

见这一对郎才女貌的道侣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要同狐妖作对,大娘也不再阻拦,指着不远处的茅房,道:“狐妖夜里会特地来给蹲坑的人送纸,若是不慎接过她递来的物件,便会惨遭毒手。”

方锦纳罕不已,问道:“不接不就好了?为何这么多人中计?”

大娘长叹一声,道:“平素村民都用竹片、方石,鲜有人家用得起草纸、绸绢……况且,狐妖真要索命,又如何能敌?”

方锦懂了,原是这狐妖很懂得乘人之危。寻常人怎能敌得过这般**?

待月黑风高夜,林渊派出方锦往那气味甚重的茅房走去。

方锦此番牺牲很大,她堵住鼻腔,收敛去身上仙气,擎等着狐妖露面。

这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方锦都险些在茅房睡着。

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阴柔邪魅的女子软调儿:“你要红纸、绿纸,还是你那血淋淋的断指?”

这声调里满是浓郁腥臭的妖气,几乎无孔不入,径直缠上方锦周身。

方锦睁开眼,只见面前倒挂着一颗尖嘴的狐狸头,吓得她呼吸一滞。

方锦手中掐诀,显出真身。她额心满是光华夺目的红纹,衣下生风,白雾四起。

方锦挥袖破开茅房,直跃上天。

那狐妖被方锦的气流一震,反应过来什么。

狐妖抬手按住鼓鼓囊囊的胸口衣襟,喷出一口血来,恼怒地道:“哪路仙家,竟也看得上小妖这等修行,要来同我作对。”

狐妖道行不足,飞身想逃,却不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渊早已立于月下枝丫处,掌心聚起熠熠生辉的蓝色光球,等着她自投罗网。

狐妖见状,自知死期不远。

还没等方锦和林渊夹击,她遁入地心,往密林钻去。

方锦讶然:“不好,她跑了!”

林渊冷冷地道:“追。”

在捉妖一事上,两人还算默契十足,不过几个潜行,已然跟着狐妖来到一处嶙峋山窟。

方锦越想越不对劲,问:“她不过是一只狐妖,明知敌不过,为何执意逃窜?要是被我等抓住会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跪地求饶。”

林渊嗤笑一声,道:“敢负隅顽抗,自是有底牌在身。恐怕那洞穴内,有她的致胜之宝。”

方锦愁眉不展,循着狐妖的气息而去。

山窟里,果真一片煌煌光瀑,那光华所至之处,邪气弥漫。

有一柄蛇纹长剑径直插在乱石之中。

而狐妖一见此剑,就好似痴狂了一般拥了上去。

她回头,恼怒地瞪向方锦,口中呢喃:“神剑啊神剑,有拦路者阻我修行之道,我愿以此身献祭于你,只盼你助我杀敌,寻得生路。”

她话音刚落,长剑凛冽的刃面就破开她的肌肤。鲜血淋漓,狐妖任由妖剑源源不断地吸收她的血液。

方锦从未见过这等邪物,一时间怔忪在原地。

她以为那功力不断增大的妖剑会吞噬狐妖,岂料它吸食一回妖血后,便反向将修为输向狐妖。

狐妖浑身扭曲,身上裹挟的黑气越发浓郁。

她妖法大增,生出三头六臂,那些手足破开衣物,完完全全变成了妖气极浓的怪物。

她一边狞笑着,一边气势汹汹地朝方锦扑去。

压迫感直逼面门,几个来回尚好应付,可就在方锦错身避开的一瞬间,狐妖的一只粗壮臂膀猛然抻长,刺入方锦的后背。

方锦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只狐妖所伤,她仰头喷出一口血来,眸色泛红。

方锦被激怒了,她兽性发作,正欲反击,却被负手而来的林渊护于身后。

“你敢伤她。”林渊面向狐妖。

他语气淡淡,可嗓音中的肃杀之意却不容忽视。

他似是生了火气,所踏之处都起了无数凝结成冰的霜雪,寒意泠然。

狐妖舔了舔手上的鲜血,笑道:“我不但要伤她,还要杀你!我有神剑护体,尔等即便是仙家,也插翅难逃!”

狐妖浑身上下煞气缭绕,她仰首长啸一声,要朝林渊飞扑而去。

谁知,林渊一个抬臂,那柄来历不明的长剑竟似感应到主人召唤,光芒万丈,猛地朝林渊所在之处窜来。

顷刻,蛇纹剑贯穿了狐妖的胸腔,将她斩杀。

一时间,妖血四溢,溅满了洞窟。

狐妖妖核碎裂,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渊。

她仿佛反应过来什么,瞠目结舌地呢喃:“你身上……有妖王之气……”

“聒噪。”林渊低语,一剑刺下,给她一个了断。

方锦震惊地看着林渊手中的雪光长剑,明白过来:“这蛇纹剑……难道是妖王的渡渊剑?”

林渊意味深长地看了方锦一眼,静默很久,才承认:“不错。”

怪道她不敌狐妖,原是妖王之物。

“它怎会臣服于你?”

林渊慢条斯理地道:“许是我击败过妖王,渡渊仰慕强者,故而视我为新主。”

“这样呀。”方锦迟疑地点头。

“嗯。”林渊踢了踢足下的狐狸骨,“这畜生妖力大增,恐怕就是渡渊在其中作祟。好在你我赶来将其收服,如若不然,再晚三五个月,这一片村落恐怕都会毁于剑下。”

方锦连连蹙眉,骂:“此等邪物,不趁现在将其销毁?”

闻言,渡渊一抖,忽然化作一条小白蛇,绕到林渊腕上,对方锦破口大骂:“小娘皮,竟敢在我主子面前阴我!”

渡渊不愧是在人界封存了千万世的邪物,这一口人间污话用得炉火纯青。

方锦被小白蛇骂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反击:“小白,你嘴怎么这么脏?也忒没家教了。”

小白蛇一听,更恼了,吐着芯子,怒目相视:“吾名渡渊!小娘皮,再敢乱喊,我吃了你!”

方锦无奈地耸肩,巴巴望向林渊,娇声道:“阿渊,你管管呀。”

这一声爱称喊得林渊身子骨一僵。

即便狗仗人势,也不必特地同他撒娇吧?

林渊被这两人吵得头疼,睥睨了渡渊一眼,道:“小白,不得无礼。”

“是,主人。”这名儿在林渊清冽的嗓音里就变得极为动听,渡渊长叹一口气,应了。

于是,渡渊正式更名为小白。

有时候,一个人改名换姓是无须因果缘由的,全靠人口口相传。

小白的蛇身拉得细长,忽然绕到方锦肩上细嗅:“等一下,你身上怎会有如此浓的主人气息?”

方锦被小白问倒了,想起昨夜的事,她支支吾吾:“可能是昨晚与你主子同眠的缘故。”

她怕旧事重提惹得林渊记仇,忙岔开话题:“你这法器怎的如此碎嘴?没旁的事可以做了吗?不如把村口的大粪挑了。”

小白置若罔闻,自言自语:“不对啊,主人的气息怎会在你身体深处,难道……”

小白还没来得及贴上方锦脖颈窥探,就被伸来的修长五指掐住了喉咙,硬生生地拽回来。

林渊一双凤眼满是寒意,冷若冰窟,凉凉地道:“今夜吃蛇羹可好?”

方锦拊掌笑道:“这敢情好!”

夫唱妇随,居心不良。

小白蛇尾一颤,顿时败下阵来,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很快,“一对不知来历的恩爱道侣降服狐妖”的事立马传遍了村落。不等林渊和方锦下山,便有村民执着火把,前来寻他们。

朴实的村民宰了一头猪,置办荤宴,招待林渊和方锦。

林渊厌恶肉食膻腥味,不愿前往,岂料方锦饥肠辘辘,拽着他的衣角,道:“阿渊,村民们盛情难却,我等不好辜负,还是一道儿同往,吃三两口宴席吧!”

林渊听得那声酥麻入骨的“阿渊”,静默了许久。

他艰涩道:“你套近乎的功力越发娴熟了。”

方锦明白过来,干笑:“喊神君,不就暴露咱俩仙家身份了吗?说好了要掩人耳目,自然得好好执行。况且,你我经过一场生死之战,险些命丧妖王剑之手,在这一场战役中,咱们奠定了仙友情谊。好歹有情分,往后再这般生疏,我会寒心的。因此,我喊你‘阿渊’吧。你不嫌弃,亦可喊我的小名‘锦锦’。”

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林渊思忖一会儿,便也接受了:“锦锦,有一事,本君不知当不当讲。”

方锦很欢喜她同林渊的关系有进展,至少不会闹得剑拔弩张,那么他也不会特地来天凤宫干架了!极好。

方锦笑着答:“但说无妨。”

“被打得半死不活之神,是你。”

方锦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忽然觉得,她讨厌林渊,是真有理由的。

不过好在,林渊倔虽倔,却听从她的安排,与她一道儿进村,和村民们喝酒吃筵席。

林渊只喝了几口米酒,不大多话。

倒是方锦为人随和,很快和村民们打成一片,甚至已经开始学算命先生,给人摸骨看相了。

林渊见她摸的全是肌理健硕的农家汉子,眉心微微蹙起,略有不满。

不过他也无甚立场干涉人的独特喜好,因此作罢。

这时,小白绕到林渊肩上,悄声问:“主子,你要找的人,就是她吗?”

林渊瞥了小白一眼,淡淡道:“莫要多事。”

“是。”小白偷偷地咬了一口猪蹄,又钻回林渊衣袖里长眠了。

方锦闹过一程子,回到席间,同林渊道:“此处民风淳朴,不枉我辛苦除妖,护此地安宁。”

“听你一句话,就敢脱衣光膀子,任你揉捏,是够淳朴的。”林渊嗓音很冷,意有所指。

方锦没明白他话中深意,只当他是妒恨她在人族中声望较高。毕竟林渊当年斩杀妖王,封为人神,理应建庙供奉,可这些凡人却无一人识得他。

他心里该多苦闷呢?怪不得坐在此处借酒消愁。

方锦感慨了一番。

她板凳还没坐热,不远处,有一名头戴绒花的娇弱姑娘直奔他们而来,哭哭啼啼地跪在跟前:“道姑、道长,求求你们帮帮小女,给小女指一条活路吧!”

林渊成仙之后,摒弃喜怒哀乐四种人根,冷淡得紧。

还是方锦怜香惜玉,忙弯腰搀起了小姑娘,问道:“怎么回事?”

姑娘捏住袖子,擦拭了一番眼角泪水,道:“小女是从隔壁村过来的,名叫阿娇。听闻此处今晚来了两位神通广大的修士,除了作恶多年的狐妖,特地来求助于二位!小女的村子里有一只玉树临风的鲛人精怪,每三年便要一位未经人事的女子献祭入海,当他的姨奶奶!”

方锦问:“要是不献祭,会如何?”

“若是不从,鲛人精便会兴风作浪,掀翻渔船。要知道,捕鱼就是小女一村子人赖以生存的活计,这是要砸人饭碗,可怎么办才好!小女帮家父收渔网时,被这精怪瞧中了,点了我作为明日献祭的女子!小女心里实在没了主意,这才求到两位道长身上!”

“你畏惧他?”

阿娇忸怩了一阵,道:“那倒也不是,鲛人精样貌出众,还算俊俏。”

方锦没那么多凡人的心性,不能完全理解“强取豪夺”之屈辱。

她纳闷地问:“既如此,那你为何这般抗拒?左右也不伤性命吧?”

阿娇结巴了一会儿,低声道:“道姑不知,我和二牛哥有了私情,已不是处子之身了。”

方锦呆滞,干笑道:“哦……那民风是挺开放的。”

林渊听了半天,忽然对方锦道:“她身上有妖王魂魄的气息,或许与那一位鲛人精有关。”

闻言,方锦左思右想了一会儿,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你既这般苦闷,我就帮你一回吧。只是鲛人精明早就要来拿人,时间紧迫,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想出对策。”

林渊:“我有一计。”

“嗯?说来听听。”

林渊轻描淡写地扫了方锦一眼,道:“既是出嫁,必然会披红盖头。不若就让锦锦扮作新嫁娘,混入海中,将鲛人精除去。”

凡是危险的事,都是方锦首当其冲。

方锦咬牙切齿道:“凭什么又是我?你不知晓要庇护姑娘家吗?偏偏逮着我的鸟羽薅?”

“在本君眼里,你算不得女子。”林渊冷笑一声,接着阴阳怪气道,“况且,不是你说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吗?这鲛人精貌美,也算得上青年才俊,符合你的择偶喜好。我有意推你一把,纵容你成为他的新妇,你不谢我,反倒怪我?”

方锦蹙眉,喃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处处留情、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无波,教人猜不出她的心绪。

是恼怒了吗,抑或是不满?

明明此前她还和那些农家汉子眉来眼去,对他视若无睹不对吗?

这话不是正中她下怀吗?

林渊余光扫了方锦一眼,总觉得她此时气焰式微,较之前不同。

好似是他言重了。

林渊抿了抿唇,弱了气势,小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锦握住了手掌,感激涕零地道:“还是阿渊懂我。”

林渊额头青筋一跳,满肺腑歉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