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蝶恋花,却话春景年年好

一)神君有心

01

几百年前,老凤君方岐战陨,落于无尽海以南。

他浑身都是血,受了太重伤,诀也捏不出来。与其以这样难堪的样貌回天凤宫,倒不如原地躺着疗一疗伤。横竖凤凰神族的自愈能力很强,当年历过两次劫难,方岐已塑造一具刀枪不入的强悍仙身。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闭眼就是一场酣畅大梦,再醒来时,境况有点出乎预料。

他身在海中一处水晶宫里,珠宫贝阙,宫门处还凝了一层结界。

其实,结界再厉害,也敌不过方岐的仙术。只是他这些年委实太无聊了些,倒想看看海妖们囚他一个上神做什么。

是的,方岐凤君看起来一副冰清玉洁的纯洁样貌,实则是个有八百个心眼的腹黑坏郎君。

没一会儿,殿外传来一阵珠玉撞击的脆响,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家软着双足,被鲛人侍女搀着走来。

方岐猜,她应当是很久没幻化过双腿,故而走得这样别扭。

来人正是鲛族公主鲛离,族中大人都喊她“娇娇”。

鲛离有鲛人一族的恶习——喜欢璀璨夺目的事物,越漂亮越想私藏。方岐是她发现的猎物,她瞧中了便是她的,这样好看的人,定要偷偷留下。

只可惜,他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鲛离喜欢他,也很想得到他,可一下子又不知该如何使用。

活的东西,还是男的,摆在寝宫不合适。她把这起子心思说给老嬷嬷们听,大家想了想,还是委婉地告诉鲛离:“喜欢一个男子,想得到他,那恐怕就是同房的私事了。”

“什么是同房?”鲛离胆大包天地问出声。

老嬷嬷们呼吸一窒:“啊这个,可能公主婚后便知晓了。”

“婚后吗?”

鲛离想了想,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方岐的意思:“我想得到你一回,只是这事儿有点难办,得婚后同房。我个人是很想的,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方岐头一次被姑娘家这样大胆表露心意,他轻咳一声,耳根潮红。

“你还中了我们鲛族的毒,没我的解药,你会死的,所以你务必得答应。”

方岐古怪地看了鲛离一眼,心底叹息:他是不是该告诉这个姑娘,凤凰神族百毒不侵,鲜能被毒药制住?

只是看她一副很想他留下的模样,让她失望似乎不大好吧。

方岐难得起了恻隐之心,他假意咳出一口血,道:“嗯,果真中毒了。”

“是吧!”鲛离欢喜地拍手,托住郎君漂亮的手指,捧在心口,“那你从了我,好不好?”

“你在强迫我?”方岐也不过是问问。

怎料,鲛离一本正经地点头:“嗯!”

“既然你这般凶悍……”方岐温文一笑,“那我便从了你吧。”

“你真好。”鲛离感动,没想到她第一次强取豪夺就这般顺利!

坏心眼的凤君仍是含笑:“尚可。”

还真不知是谁抢了谁。

鲛离说的得到郎君,其实也只是想和他“贴贴”,想蹭一蹭漂亮的事物。哪知,郎君嘴上温润,手上工作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教她如何宽衣解带,教她如何欺辱郎君。

最后,鲛离也慢慢回过神来,明明她是“恶霸”,为何眼泪掉得最凶的也是她?

鲛离是个守信的小公主,说放走方岐,她就不会留他。她喂他服了解药,原以为大家能好聚好散。

可是这一次,病秧子漂亮美男却不愿意善罢甘休。

他朝鲛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本君乃是天界凤凰神族的凤君,娇娇既欺了我,这口气我是实难咽下的。要知,于男子而言,元阳该是宝贵之物,你既执意污了我身子,就得对我负责。这样,我回天界禀明此事,一个月后携聘礼来娶你为妻,可好?”

鲛族竟要和天界上神联姻?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族中长老欢喜极了,连声应允。

唯有鲛离如遭雷击,她怎么知道不过是欺负小凤君一回,竟要得他永世报复。

完了,这次全完了。

鲛离决定逃婚。

奈何,她法力再高强,也抵不上战神方岐啊。

方岐着一身火烧似的婚服,优雅踱步至鲛离面前。他温柔地撩开鲛离颊边垂挂的珍珠坠子,柔声问:“大喜的日子,夫人还想往哪儿逃?”

眼前的郎君笑得人畜无害,那样明艳动人,又那样令她畏惧。

鲛离结巴许久:“你、你法力这样高强,当初还和我装弱不禁风?”

方岐想起旧事,面上讪讪,尴尬地咳嗽一声:“夫人不懂,床笫之间的示弱,也是一种情趣。”

“骗子。”

“嗯,骂得好。”

方岐将她抱起:“留点力气,夜里慢慢喊。”

鲛离心如死灰:“你好卑鄙。”

“彼此彼此,是夫人先招惹我的。”

鲛离悔不当初,早知有今日,她就不该一时贪欢,恣意摆布方岐。

如今懊悔也来不及了,全无退路!

后来,鲛离才知自己的丈夫看着温润如玉,原来是天界的杀神。

那么他床笫间的种种柔弱,便是故意装给她看的吗?这厮真的好卑鄙哦。

02

鲛离住在九重天上的宫阙之中,她不大同旁的神女来往。

主要是神界风气不好,神族看不起妖族,即便鲛离嫁给了凤君方岐,且怀了他的孩子,还是难改她身上妖族的血脉。

鲛离也不是一个爱同夫君嚼舌根的姑娘,每当夫君问起白日如何,她总含含糊糊说一句“尚可”。

夫人不愿意开口,方岐便去撬旁人的嘴了。

他寻上天凤宫附近的花神宫,这位花神新娶的妻子很有手段,在他的后宫中打败一众姬妾上位,实在厉害。为了同旁人耀武扬威,她也屡屡开花宴,请天界的各家夫人来赴宴。

鲛离去过几次,每次回宫里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他问几句,她又不愿回话。

方岐想,她如今怀了身孕,若总憋闷闲气,于身子骨有碍,他得帮她顺顺气儿了。

方岐也不含糊,登门打得家奴乱飞,见了花神夫妻,开门见山地说了句:“近些日子尊夫人不知同家内说过什么,惹得她终日郁郁寡欢。本君虽多年不曾上战场历练,武艺倒也不算生疏,打几个家府豢养的兵将还是绰绰有余的。”

闻言,花神忙推搡了爱妻一把,问:“你们都聊些什么了?惹得凤君生这样大的气。”

花神妻子见鲛离日常唯唯诺诺的模样,还当她是不得宠的家室,怎料方岐护妻得很。

好你个鲛离,还知道告状来了!

她也不敢隐瞒,小声嘟囔:“也没说旁的,就谈了几句凤君乃凤凰神族,若血脉被鲛族所染,不知会不会乱了神根,生下一只卑贱的妖来。”

听得这话,方岐微微眯眸:“花神纵妻辱我家人,可是瞧不起我凤凰神族吗?”

花神忙致歉:“怎敢、怎敢!这女人说话口无遮拦,本神今晚便休了她!”

“什么?您为了一个外人,伤咱们夫妻情分吗?您好狠的心!”

“住口!泼妇!”

方岐稀得理他们夫妻吵架,探听了消息便回府上了。

他头疼地扶额,没想到鲛离郁郁寡欢的缘由竟如此孩子气。她是怕他嫌鲛族血脉卑微吗?可是,便是鲛人,只要是他的孩子,方岐都欢喜的。

凤君长叹一声,妻子这样娇,夜里也不知该如何哄了,还得从长计议啊。

鲛离没同方岐抱怨的原因,其实也不是想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叉烧包”,她是起了和离的心思,这才忍耐到今日。要知道,所有受委屈的时刻,都能当成和离时爆发的苗头。

她攒了那么久,可算凑够了吵架的素材了。

怎料,老凤君一归府,就把她的私货全部包剿。

鲛离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你给我出气去了?”

方岐慈爱地抚摸爱妻的脸颊,全然不知她此刻的颤抖是因愤怒而不是欢喜。

“是,往后再没人欺负你了。”

鲛离无言以对,她想,如今她的和离计划破功,得以死来蒙蔽凤君了。

时机很巧,她选择生下孩子那日,撒手尘寰。

方岐伤痛欲绝,闭宫不见客。

复生后的鲛离再次听到夫君的消息,已是他仙逝那一回了。

她记得他们留下的孩子方锦,但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那一日,鲛离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也很想念方岐。她原以为他会好好在天上活着,会再成一次亲,会觅得良缘,他们两不相欠。

但当她真的听到方岐死了的消息,鲛离才知道,原来她的心脏也会痛。

所以,她再次遇到方锦时,还是打算遵循上一世的轨迹,求个圆满。

幸好方岐还在等她,幸好这一次,他们没有彼此错过。

二)度佛

01

小童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山风正好,花草正茂。

昨夜下了雨,湿了一地。她撩裙而来,急急求到小童面前:“法师,请救救我。”她的形容极其狼狈,发髻乱了,沾了缺瓣儿的落花。

许是怜惜花儿,小童伸手,替她摘了去。他侧身,拈花一笑,给她让了道。

寺庙是能容世人的,他不会阻拦她入内。

小姑娘没时间和小童说清缘由,她径直跑入殿宇里躲了起来。

没多时,一支军队杀气腾腾地追到了山寺前。

为首的独眼将领高举着长枪,冷声问小童:“和尚,有没有见到一个女人跑进来?”

小童仍是笑,朝男人摇了摇头。

将领显然不信,厉声道:“此女乃是前朝遗孤,若你包庇,触怒君王,莫说你,便是这一座寺庙都得毁于一旦。”

“世间万物,于红尘中来,于红尘中去,往复百年,皆为黄土……施主何必执念于一朝一夕的恩怨。”小童劝他舍弃与放下,怎料肉眼凡胎的人是有俗念与心欲的,他们并不听小童的劝诫,反倒觉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和尚,满嘴空妄,还诅咒国家灭亡,忒多事。

“一派胡言!”

将领正要执刀上前,却见从寺庙中跑出一名老僧。他高执起明黄绸布的圣旨,高喊:“大胆!谁敢对文嘉圣僧无礼!”

“文嘉圣僧?”

“就是那个曾以骨血消怨,感化上苍,求得降雨的文嘉圣僧?”

“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怎会一点都不见老,这样年轻?”

“成佛了啊!”

军士们**起来,不敢冒进。

他们今日虽是要抓前朝皇裔生下的血脉,但文嘉圣僧乃是太上皇册封的神佛。原本官家想请圣僧来守太庙,护国寺,奈何文嘉圣僧去意坚决,这才没能挽留。

连天家都礼待的僧人,他们算什么东西,敢违抗皇命?

动不得他了。

将领咬牙切齿,还是低了头:“叨扰圣僧了,还望您宽恕则个。”

“无妨。”小童双手合十,回了礼。

“我们走!”军将们策马,绕过山寺,往深山老林里去了。

老僧人法名敬蒲,乃是小童座下的弟子。他同师父在山中修行,头一次见他理俗事,还把朝廷要犯藏在寺中。

敬蒲惶恐不安,道:“师父,我知您乃真佛,不畏世俗。然那位女施主冒犯了天家,若执意留在山庙里,唯恐生起事端。”

小童道:“若是方才将施主交出,她会如何?”

“前朝遗孤啊,应当会被处死吧。”

“那么敬蒲便是助纣为虐,犯了杀业。”

敬蒲醍醐灌顶,惭愧不已,连连道:“师父思虑周全,这些军将险些害了弟子修行。”

“不论善恶,皆为众生,遑论女施主并未杀生。走吧,夜里还有古佛经文要誊写。”

“是。”

小童没有刻意去找那名姑娘的藏身之所,他仿佛完全忘记了她,只顾自己礼佛、课诵。

这是他在人界的第十世了,前几世他以人身殉道,普济苍生,开了诸多佛门心窍。每一世都修成了一种佛相,先是不喜不怒、再是辟谷修身、最后容颜不老。

小童记起了神界的事,也知他在人界的历劫应当快要结束了。

只是他实在不懂,修行至今,已经大成圆满,佛陀为何迟迟不召他回佛门?

但小童不急,一切都有因果,佛陀定是还有要他参悟之事。

又或许,神佛在磨砺他的耐心。

小童慈悲的眉眼微闭,一径香烟缭绕,缠上他润白如玉的面门。

敞开的门扉探出一颗脑袋,是白日那个小姑娘。

她不惧小童,小心跨入门槛。她挪步至小童面前,朝他盈盈下拜:“多谢法师今日救我。”

“施主不必客气。”小童微微一笑。

“您可以不喊我施主,我有名字,我叫阿兰。”

“阿兰姑娘。”小童并不介意顺她心意,喊她的名。

阿兰咬了一下唇:“我都听到了,他们喊您文嘉圣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如今都六十多岁了,为何一点都没变老?”

小童为她解惑:“快要得道了。”

“意思是,您会变成神仙吗?”要是旁的僧人这般说,阿兰定会觉得他们狂妄自大,竟肖想成佛。但眼前的法师将这话脱口而出,阿兰却深信不疑。

小童没有回答这话,只是看了一眼宝相庄严的佛像。

阿兰本想再问点什么,可是肚子“咕噜噜”一声响,教她羞窘地低下头:“抱歉,我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

小童起身:“请随我来。”

他带她去了一趟山寺里的伙房。寺庙里是没有荤肉油星的,仅剩下一些紫薯和野菇,可以炖汤给阿兰果腹。

阿兰不懂做饭,以往虽落魄,但也有老奴跟随,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明明小童是她的救命恩人,偏偏她如今肚子饿了,还得劳烦恩人给她烹食,真让人难为情。

但她也不敢贸贸然搭手,若是再一次把灶膛里的火熄灭,法师的时间便耽搁更多了。

自己好没用,她灰心丧气地想。

小童却不觉得有什么妨碍,修行不是比经书抄写的次数多少,感悟众生,也是日常功课之一。

助人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况且只是煮一回饭食。

这顿饭,阿兰吃得很香。

明明是粗茶淡饭,但她半点不嫌。吃饱了,身体暖了,她又觉得有劲儿了。思绪渐渐拉回,她注意起脚下。衣裙踏了泥泞,灰扑扑的一片,她好狼狈,偏偏被小童看见了。

阿兰不敢去水缸边上观摩自己的长相,她落魄逃亡,一定很丑,比起整洁僧衣的小童,她自惭形秽。

小童注意到她的视线,见她目光落于足下,问了句:“鞋袜湿了,很冷吗?”

阿兰缓缓地点头。

“我给姑娘烧些水吧。”

“啊?”阿兰忸怩,“怎能劳烦法师?”

“无碍的。”他见多了生死与苦难,如长辈那般,慈爱地抚了一下阿兰的头,“你独自上山,定然很辛苦吧。”

阿兰想起今日种种,一时间鼻腔发酸。

她嘟囔:“云娘为了救我,下马车诱敌,死在乱箭之中了。我想回去救她,可是我不敢,也怕辜负云娘的好意。我仿佛一下子没了路,只能选大家期盼的——他们要我好好活下来。可是,我活下来又能做什么呢?我是前朝皇子之女,父亲死了,我也不想复国。我们只是想留有一条命,但是如今的君主不允许我们活下来,他害怕前朝的血脉,所以要斩尽杀绝。我这一生,注定一直要逃。”

“你没有错,应当活下来的。”小童笑道,“便是逃跑又如何呢?人活着都得寻个由头,有的为了孩子,有的为了仕途,众生都有活的欲望,而你不过是‘逃生’罢了,为了求活而活下去,实乃最纯粹的欲望。”

他竟能这样解读她悲惨的一生吗?

阿兰破涕为笑:“您说得对。”

“走吧,寺里有一间客房,可容你暂且休憩。”

小童帮阿兰一块儿抬水入屋,还给她置办了新晒的被褥。

如今的安逸,仿佛做梦一般,阿兰很欢喜。

小童要回殿宇继续诵经,阿兰忽然问他:“您不老不死的话,要多久才能成佛呢?”

“不知,一切得看天意。”

“您……是人吗?”阿兰觉得,眼前的小童,说是得道的凡人,又不大像。

小童无所顾忌,只轻声道了句:“不算。”

“也就是说,您没有真正当过人吗?”

很有见地的一个问题,小童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小童道:“我奉佛命,入世历劫,何时得了道,何时便能修成正果。”

阿兰明白了,小童不是人,他不过是想修成神佛,但他明明行善积德,结下很多善果,佛法无边,却仍旧滞留人间,入不得天门。

阿兰怯怯地说:“您有没有想过,为何神佛要您入世?”

“阿兰姑娘有何见解?”

“或许,佛祖是想让您真正当一回人。”

她一语中的,是小童从未思考过的方向。若是修道,何处都能修行,神佛却偏偏引他下人界。

小童原以为,佛陀是要他普度众生,消除苦厄。但后来,他发现众生的苦难乃是轮回,凡人各自修行自身的磨难,亘古不变,也无须神佛特地来度。

善恶皆为因果。

那么,他入世,究竟要习得什么呢?

若真如阿兰所说的那般,佛家要他体验爱恨嗔痴呢?唯有爱忧苦恨诸般尝过,他才能成佛。

头一次,小童向旁人请教:“人是什么样的?”

“人啊,会哭会笑。”阿兰忽然想到了留在山寺暂且避难的法子,“我、我教您怎么做人,您暂时收留我一段时日,好吗?”

“好。”小童笑着应允,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将阿兰逐出山寺。

02

阿兰为了留在山寺里,果然绞尽脑汁指点小童做人。

她等小童做完功课,小心踏入殿宇:“您忙好了吗?”

小童朝她一笑:“嗯。”

“那咱们去后山走一走?”

“好。”

听得这话,敬蒲连连叹息,心想:这个女施主真是精怪,竟勾得他清心寡欲的师父日日荒废佛法!他还等着有生之年能见到师父羽化成佛,他好以门下弟子的身份沾光呢!今日这般,也不知他还有没有足够的寿元能够熬到那一天。

敬蒲自然知道小童不是寻常人,哪个凡人能六七十岁容颜不改的?师父分明就是有大能耐的佛子。

阿兰之所以敢出山寺,是因为她知道那些军将没在这一带山区寻到她,便下山了。

她原本还在想,此前她急中生智,为了留在山寺,同法师说教他如何当人的那番话,是不是太恶劣了?但看法师近日和她一道儿出入还算欢喜的样子,阿兰心间的负罪感减缓不少。

入了夏,日头炎热。

阿兰邀小童到山涧抓螃蟹。

小童颇有些诧异:“你还会这个吗?”

阿兰羞赧地摸了摸鼻尖:“虽说我不会做饭,也没做过家务。但从前一团孩子气,摸鱼抓螃蟹总会点。云娘看不住我的时候,我就和村落里的大孩子一道儿下水摸螃蟹。”

她褪了鞋履,正要解下罗袜时,隐约想起法师应当也算是个男人吧,那在他面前脱去鞋袜,是不是很不得体呢?

“怎么了?”小童见她犹豫,迟迟不肯下溪涧里戏耍,疑惑地发问。

阿兰的脸莫名一红。她慌忙摇摇头,笑答:“无事!就是水有些凉。”

“要不就坐溪边石头上吹风?”

“不行,我还是想玩的。”阿兰如梦初醒,一本正经地说,“人啊,就是玩心很重的。”

小童似懂非懂地颔首:“好,那便遵从你的本心去做吧。”

清俊端方的郎君含笑望着她,说出的话语绵软,总觉得带有莫名的宠溺。

明明,应当说是慈悲。这一份温柔,不独独给阿兰,还给百态众生。

阿兰古怪地撇了一下嘴角,她似乎有点嫉妒起众生了。

她不敢陷入这种情绪太久,还是低头,翻找溪石底下的螃蟹。

溪水溅上阿兰的脸,日光从婆娑树影漏下,洒在她纤细伶仃的脚踝,好似一点点碎金。她仿佛一尾快活的鱼,在波光粼粼的池中游动,那样恣意、美丽。

年轻的僧人面上笑意更浓,他凝视着阿兰,忽觉今日的风更为和煦了。

做人是这种感受吗?享受一片叶、一阵风,感恩万象。

入世,真好。

直到阿兰一声惊呼——

“啊!有蛇!”

恍惚间,小童已折枝飞来。不过指尖猛然一刺,龇牙咧嘴的毒蛇便被他掌中的树枝刺穿,断成两截。

血溅上他的僧袍,阿兰愧疚地牵起他的衣,泪如雨下:“我、我对不起您!我让您杀生了!”

她毁了小童的善业,她罪无可赦!

怎料,小童还是温文一笑,揉了一下阿兰的发:“人都有偏袒的好友吧?我这般庇护你,是否更像一个人了?”

“什么?”阿兰被小童这话惊呆了,他半点没有生气,反倒用话宽慰她吗?

阿兰抚上胸口,沉寂许久的心房又开始浸满了蜜,她的心跳好快,近乎窒息。

她想,一定是夏日的风儿喧嚣,暑气太重,才会令她头昏脑涨,起了“歹念”——她竟然觉得,葱郁草木间的小童眉目如画,好看到牵动了她的心神。

经过此事,两人都没有再玩闹下去的心情。

阿兰心事重重地跟着小童回山寺,进庙门前,她发问:“若您伤了活物,于您本身,会有坏处吗?”

小童摇了摇头。

“没有吗?”阿兰欣喜。

“不知。”

“啊……原来是不知道啊。”阿兰失望。

小童说:“我累积了十世的功德,如今像肉眼凡胎的俗人那般犯了小错,应当会减去一桩功德吧。”

阿兰又高兴起来:“您都积攒了这么多功德了,少一件应当是无伤大雅的事。我日后会努力行善,帮您补回来的!”

“看啊。我度化了你,今日已多添了一桩功德。”

这话又掀起了阿兰心中的涟漪,她从来不知,原来法师是这样柔情的人,仿佛她此刻的心乱,也是对他的亵渎。

不敢贪图,但好想作恶。

阿兰红着脸,逃回寝房,闷入了被窝中。

这一夜,不只是阿兰难以入眠,就连小童诵经也分神了几次。

他对宝相庄严的佛像叩首,祈求神佛点拨。但山寺静悄悄的,佛陀不在人间。

小童会想到阿兰,想到她笑得天真烂漫的模样。为何呢?他该对众生平等,思忆万物,而不是偏爱她。

一年后,阿兰的旧部寻到她。

王朝颠覆,她的部将们夺回皇权,急需阿兰回去平定局势,她是前朝血脉,理应登基,一统天下。

阿兰成为女帝,也就是说,她和小童的缘尽了。

山寺本就是幻梦般的一场缘,梦醒了,幻境就碎了。

阿兰是渴望小童拦一拦的,可他仍站在石阶上,如初见时那样笑得温柔。

那一瞬间,阿兰忽然懂了。

法师属于苍生六道,不独独是她的僧人。

她释怀了,朝小童笑得浪漫:“多谢您此前的庇护,愿您早日得道,佛法大成。”

“保重。”

“保重。”

小童目送阿兰离开。

她属于那个绚烂的人间,而不该留在凄清的山寺里。

没了阿兰,小童也会有些许寂寞。他忽然想到了方锦,那个将他孵化出来的母亲。她曾经也很寂寞,因为失去了爱人。原来,习惯身边有人以后,再回到独身一人的时候,总有点不习惯。

几年后,敬蒲圆寂了。

他恳求师父在他死后,烧了他的肉身。因为这样,他的魂魄也会随着烟尘升天,他离佛陀便更近了。

小童是笑着送走敬蒲的,在弟子临死之前,他告诉了敬蒲一个秘密——

“你所做的善事,神佛悉数看在眼里,诸般神明亦会称颂你。”

“是吗?原来都看着呢……”敬蒲笑了,很开怀的样子,他这一生很圆满。

小童在寺庙里等待鬼差来勾敬蒲的魂,他问过黑白无常,敬蒲下一世会如何。

鬼差们知道小童即将有大造化,不敢造次,老实地道:“您的弟子其实佛缘不深,误打误撞侍奉上您。下一世,他不入佛门,而是成了富贵的世家子弟。虽没入道,但一生顺遂,儿孙满堂。”

“这般也很好。”小童送走鬼差,再次坐回殿宇之中。

寺庙里唯一一个需要吃饭的人死了,伙房便空了下来,灶膛里也布满了蛛网。

五年后,小童收到了一份请柬,是阿兰送来的。她成亲了,夫婿是世家大族,她虽为女帝,却需要广纳后宫,为皇姓开枝散叶,也需要以联姻的形式稳固帝座。

小童想,阿兰虽告知他人生大事,但她未必希望他真去吃酒宴。

阿兰的婚事身不由己,她狼狈无措,不想他看见。

小童没有去,他虽怜悯阿兰,却不会掺和凡人的因果。

小童去见阿兰的那一日,阿兰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将国家治理得很好,也把帝位传承给了子女们。她不再深居宫中,而是在宫外的山庄里清闲度日。

她不敢叨扰小童清修,弥留之际才寻的他。

幸好,这一回的请柬,他没有拒绝,如约来了。

阿兰笑看小童,他一如多年前那样年轻俊朗。

“您一点都没变。”

小童微笑:“于我而言,阿兰也不曾变。”

阿兰气息孱弱,她朝虚空中抓了抓。这一次,小童迎向阿兰,接住了她的手。

阿兰握住了小童的手,说:“一直都想这样触碰您,可是我不敢。”

“为何?”小童不明白。

“怕唐突了您,怕毁了您。”

“不必担忧。”

阿兰叹气:“其实我不信佛,因为佛从未度过我。”

闻言,小童只笑不语。他伸手,揉了揉阿兰的发,一如多年前那样,他待她很温柔。

良久,他忽然开口:“佛会度你。”

阿兰像是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又仿佛不明白。

遥想起多年前,她受他庇护,唆使他破戒。那是一个她记了许久的、绮丽的梦。每一次,在她快要倒下时,她总会想起那一幕。

要治理好国家,要天下海晏河清,要帮他行善积德,要还他人情。

阿兰说:“我积累了很多善业了。”

小童一怔,第一次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他怜惜地望着阿兰,纵容她靠到他的膝上。

她是为了他,劳累了一生吗?

不必这样的,因果早已还清了。

阿兰的气息孱弱,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视线渐渐变黑,她陷入混沌,迷茫间,阿兰忽然问出了一句:“您爱我吗?”

小童笑了一下,是欢愉的语气:“佛爱世人。”

“我于您而言,原来只是众生之一吗?”阿兰有点失落,却又觉得一切在情理之中。

阿兰笑着,在他怀中缓缓闭上眼:“我愿您,佛法大成。”

只是,阿兰不知,小童为她,成了佛。

她说——“佛不度我。”

那他来度她了。

03

小童总会在身边人离去时,问一问鬼差关于他们的下一世。

只是这回,他没有问阿兰往后会如何。他也不知缘由,或许是怕听到一些自己不爱听的事,譬如阿兰会有个怎样的归宿。

啊,小童发现自己狭隘了,他竟会在意起世间某一个人的因果。

圣佛不应该偏袒任何人,也不能只庇佑心上人。

后来,小童见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他已知佛陀无相,他无本名。却在见到方锦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小童”这个妖身的来历。

方锦是他的母亲。而面对家中大人,是可以说任何肺腑之言的。

小童憋闷许久的心事,终于能说出口了。

他对方锦说,他经历过情劫,他坦率承认,那一日的杀念,起之于情。

即为,他对阿兰,其实动过情的。

羞耻吗?不必挂怀,本就是俗世的情爱,好似一个真正的人。

他在模仿人,并且惟妙惟肖。

小童同方锦道别时,方锦说:“倘若你真的很想见她,不必压抑本心。你此前无欲无求,才想着修行入道。若你有了爱欲,何不成全自己?”

小童一怔:“我如今修成正果,已是圣佛……会不会可惜?”

方锦笑得不怀好意:“当你问出这句话,你已经不配成佛了。小童啊,年轻人,可惜不可惜,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我明白了,多谢您点拨。”

小童凡心未除,自舍佛根,堕入下界。

这一回,他成了真正的凡人,去找到了阿兰。

幸好,前几世行善积德很有功效,神佛与鬼差怜悯他,为他缔结了一段好缘。

他和阿兰于山中初遇,他记得阿兰姣好的模样,而眼前的小娘子被风迷了眼,不知为何,无端端落下一滴眼泪。

转世的阿兰眨了眨眼,望向眼前俊秀的郎君,终是问出一声:“我们……是不是见过?”

小童微微一笑,这一回,他总算敢依照本心答话,而不是描摹神佛的慈悲样貌。

他说:“是,在上一世。”

而这一世,他打算达成心中圆满,不会再放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