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离别

“丁峻明对我说,我配不上她。”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我放手了。”

——谢泽阳的日记

他们从海滩上起身往回走,谢泽阳发现沈冰清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看着有些吃力。

“脚疼。”沈冰清说,“这双凉鞋不太舒服,把脚底磨得好疼。”

“我背你回去吧。”他走到她身前,还没等她反应,便弯下腰揽过她的膝弯,将她背了起来。

“谢阳阳。”她趴在他的背上,轻轻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

“我好累啊,也好困。”她侧过头,脸颊贴上他的颈窝,“好想睡觉。”

“睡吧。”他说。

“你累吗?”

“不累。”

“谢阳阳。”

“嗯,怎么了?”

“这是你第二次背我。”她合上了眼睛,含糊说,“第一次是在半年前,咱们去北京那次。”

“那次你的腿受了好重的伤,但你还是跑过来找我了,还背我去医院,最后疼得站都站不稳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谢阳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

谢泽阳脚步一顿,沉默了许久,终于稍稍提起了勇气。

“因为我……”他话刚说一半,就听见了她规律平缓的呼吸声,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侧头去看她沉稳的睡颜,唇角微微弯了弯。

“因为——我喜欢你。”

他声音压得很低,甚至低过了他此时起伏的心跳声。

也不知道这个睡熟的傻瓜能不能听得见。

他背着沈冰清回到帐篷时,时间已到后半夜。

“我真是服了,好不容易等来了流星,结果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见了!”

“独留我一人在这冰冷寂寞的沙滩上。”程勇一脸幽怨,眼巴巴望向他。

“许澄光和江萌还没回来?”谢泽阳惊讶问。

“嗯呢,你俩报完平安之后,他俩就又跑没影了。”程勇无奈耸肩,注意到趴在他背上的沈冰清,大声道,“她这是咋了?”

“没事,睡着了。”谢泽阳淡淡道,“我送她回帐篷。”

他把沈冰清送回帐篷,替她盖好了被子,又去药箱里拿了活血化瘀的药,把药液倒在手上,托起她的脚踝,在她的脚掌上轻轻揉了起来。

药液冰凉,沈冰清眉头一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谢阳阳,我们已经回来了?”她问。

“嗯。”他答道,手上的动作没停。

沈冰清注意到他涂药的动作,脸颊微微泛红,连忙坐起来说:“我自己来!”

“我来吧。”他说。

沈冰清没再说话,安静坐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谢阳阳,你眼睫毛长得真好看!”

“你初一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他说。

“我初一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啊!”

“肯定是因为这句话是夸你的,你才记得住。我说过的别的话你肯定都忘了!”

怎么会。

谢泽阳在心里反驳。

不光是这句,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能清楚记得。

“谢阳阳。”

“暑假我们一起学习吧!我知道你每个假期都去市图书馆上自习,我想和你一起去!好吗?”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答应说:“好。”

“太好啦!”

“你真好!”

“超级超级好!”

“比小心心!”她伸出手指给他比了个心。

他眼底绽开笑意,把手上的药瓶递给她:“明早起来记得再涂一次。”

“知道啦!谢谢班长!”她笑嘻嘻地接过药瓶。

他转身走出了帐篷,没走几步,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谢阳阳!”

他转过头,看到少女扒开门帘探出了头,眨着眼睛喊他。

脚都磨破了,还这么不老实。

“谢阳阳!你相不相信我以后会变成大明星?”

“我保证暑假每天和你一起学够十个小时!”沈冰清拍胸脯保证,“然后成功考上电影学院!和你一起去北京读大学!”

“不过我害怕我早上起不来,想麻烦你帮我占个座……”

“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有恩必报!”

“等未来我当上了大明星,我是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谢泽阳笑了,没接她的话茬:“早点睡,睡醒起来记得涂药。”

他继续朝自己的帐篷走,再次听见她在他身后对他喊:“谢阳阳!我一定会变成大明星的!”

“你等我变成大明星哦!”

“你等我!”

他在帐篷前停步,转身望向她,唇角的弧度依旧弯着:“知道了。”

“明天见!大明星!”他说。

她笑得更加灿烂,向他挥手说:“明天见!谢阳阳工程师!”

谢泽阳看着她的小脑袋缩回了帐篷里,心中一片柔软滚烫。

晚安。

明天见,我的大明星。

暑假里,谢泽阳每天去图书馆上自习,顺便帮沈冰清买早饭和占座。他的口袋里永远揣着橘子糖,仿佛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临近开学的某天,傍晚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许澄光约他见了一面,告诉他,自己要出国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问许澄光:“江萌知道吗?”

“知道。”许澄光淡淡说。

“她给我写了两个字,恭喜。”许澄光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知道她的表情吗?特别客气,特别官方。”

相处两年的时间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许澄光。

他以前从没见到过这样的许澄光。

“本来放暑假之前,在L市那晚,我跟她都约好了,我说以后我们四个一起去北京……”

“没办法。”他说,“我妈不让我留下,我拗不过她。”

“以后还回不回来?”

“不知道。”许澄光垂着头,吸了下鼻子,笑笑说,“反正我就是……过来和你道个别。”

“以后微信常联系,视频语音都行。”

“别太想我。”许澄光手臂搭上他的肩膀。

“一路顺风。”他说。

夜里回到家,沈冰清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明天早上我不去图书馆了,要送光光去机场。”

“好。”他回复道。

“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

“对了,萌萌好像生病了,今天我给她打电话,感觉她的声音有点不太对。但她和我说她没事。你们不是住同一个小区吗?你明天来机场的话,和她一起吧。”

“好。”

谢泽阳退出手机微信,拿起钥匙起身,出门去楼下倒垃圾。他刚扔完垃圾,突然发现小区花坛的角落里,江萌正抱着一本相册坐在长椅上发呆。

“你不回家吗?”他走到她面前问。

江萌看到他,浅浅笑了,摇了摇头。

“你没事吧?刚刚清清说,她有点担心你。”他说。

江萌依旧笑,向他比着手语:“我没事。”

“许澄光明天上午的飞机,明早我们一起去机场?”他犹豫着开口问。

“好。”江萌冲他点头,明明唇角还带着笑,眼泪却毫无察觉地落了下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抹眼泪,微微别开了脸。

谢泽阳怔了怔,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许澄光他性子比较直。”

“其实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可以直接告诉他。”

“我知道你……”他欲言又止,被江萌拿出手机打断。

“你听说过潮汐规律吗?”她在手机上打下这样一句话。

“潮汐和月亮,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天上,它们看见了彼此,却注定无法共生。”

“我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谢泽阳默默看着她打在屏幕上的几行字,一时哑然。

他可以和江萌共情,因为可以共情,所以他没有打断,没有劝阻。

“可我很开心认识他。”江萌垂下头,将自己滴落在手机屏幕上的泪渍用手指轻轻抹干。

“就像——即便潮汐和月亮无法共生。”

“但潮汐还是看见了月亮。”

“它也会一直,看着它的月亮。”

暑假结束,高三开学,新的起点开启了新的征程,也带来了新的考验。

他和沈冰清约好每个周末继续一起在市图书馆上自习。

“超市老板说这款橘子糖卖完了,以后不进货了。”图书馆里,沈冰清下巴抵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说。

“我听说隔壁市有卖一种味道和它特别像的橘子糖,而且装在一个星星形状的玻璃罐里,糖纸还是双层的,最外面的一层bling bling的,特别好看!”

“不过我最近肯定没机会去了,不知道等放了寒假再去买,会不会已经没有了。”她小声嘟哝,“我要是能买到,就把每颗糖外面的那层糖纸都剥下来,写上一句激励自己的话,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打开糖纸看看,然后吃一颗糖,一定马上满血复活!”

“对了,谢阳阳。快到新年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呀?”

他笑笑,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我还是自己想想吧。”她划拉着手机说。

次日天刚亮,他乘坐大巴车来到隔壁市,找到了手机定位里那家卖新款橘子糖的超市。他坐的早上第一班车,此时超市还没有开门,他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大衣,站在寒风中耐心等待。

“小伙子?你咋这么早就来了?我这儿九点才开门呀!”

“从外地坐车来的,早上五点半的车。”他说。

“啧啧啧,你这是要买啥呀?这么上心?”老板打开卷帘门让他进来,他走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门口货架上摆放的玻璃罐橘子糖,将它拿起来放在了收银台上。

“小伙子,大冬天的跑这么远,一大早在这儿冻这么半天,就为了买罐水果糖啊?这么爱吃这个糖?”

“送同学的,她爱吃。”他回答道。

“哎哟,对同学这么上心呢?不会觉得不值得吗?”老板收完钱问他。

谢泽阳望着怀里的糖罐,抿了抿唇笑了。

“不会。”他说。

他没有告诉老板,曾经有一个女孩,在仲夏夜里跑遍了陌生城市的好几条街,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把他的手机修好的地方。

从那时起,他就告诉自己,他会永远对这个女孩好,用尽自己的全部。

虽然,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都拥有些什么。但没关系,哪怕是一无所有的全部,也是全部。

他永远会给她他的全部。

回到家后,他坐在书桌前,把玻璃罐里的糖全部倒了出来,然后按照她向他描述的那样,将每颗糖最外面一层的糖纸剥下来,在上面写下了一句祝福或鼓励她的话。

“清清,高考加油!”

“清清,别睡啦!”

“清清,你一定要卷过别人!”

“清清,你最棒!”

“清清,你一定可以减肥成功!”

……

他一张接着一张地写下去,直到写到最后一张,他发现自己已经把能够想到的祝福语全部都写过了,思绪一滞,笔尖停驻在了糖纸上。

黑色中性笔晕染开细微的墨渍,他无意间失了神,而后调整了一下呼吸,在糖纸上写下了一句他一直很想告诉她的话。

“清清,我喜欢你,一直都好喜欢你。”

他缓缓放下笔,把写好的糖纸一张张包好,放回到罐子里。包到最后一张时,他指尖颤了颤,将这颗糖果放在了所有糖果的最上面。

凌晨夜里,他躺在**,明明身体疲惫,却忽然没了睡意。经历一番辗转难眠,他起身按亮台灯,坐回书桌前,拧开了玻璃罐的盖子,把最后一颗糖果拿了出来。

接着,他伸手取下摆在书架上的橙色礼盒,将它打开,把这颗糖果放在了他一直珍藏的相框旁边。

他默默凝视着礼盒里的卡通画和一旁的橘子糖,心中滋味难以言喻,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

胆小鬼。

他合上礼盒,在心里暗暗自嘲。

第二天早上,闹铃还没响,他便先被客厅里传来的说话声吵醒。

他听到了大姑和妈妈的声音。

“要不让阳阳先休学呢?”

“不可能。”

“我不可能让阳阳休学。”

“怎么了?”他从**起身,推开门问,“休什么学?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妈妈笑笑说,“是你大姑,她听说有个剧组在招募演员,说你外形条件不错,还说什么如果你通过面试了就让你休学……我说那不行,阳阳都高三了……”

“对,对!看我想什么呢!”大姑干巴巴地笑着解释,“我今天早起散步,透过窗户看见你妈正在厨房给你做早饭,就顺便进来和她说说这件事。”

“那你们娘俩吃饭吧!我先走了!”

大姑说着站了起来,他穿上外套对妈妈说:“我去送送她。”

和大姑一起走到小区楼下,他开口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姑叹了口气:“你爸欠了一百万……”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冷冷问。

“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账话呢!要是补不上这笔钱,法院就得强制执行!没准把你家这房子都给封了!还说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爸!”

“而且他已经说了,如果能把这笔钱补上,他就和你妈离婚,去外地打工去。”

“你妈不让我和你说,但是阳阳,你自己家里什么经济条件,你应该也很清楚。”

“如果全让你妈负担的话,她得有多难?你也成年了,成年人该担起责任,不能这么自私。”

“那你呢?”他抬头问大姑。

“你们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看着办!爱管不管!”

大姑瞪了他一眼,念念叨叨地走了。

他收拾好书包来到市图书馆,发现沈冰清今天到得很早。

“新年礼物,提前给你的!”沈冰清把一个浅黄色的相机递给了他。

“谢谢。”他看着手里的相机,唇角轻轻勾起,从书包里拿出了提前装进去的橘子糖。

“给你的礼物,新年快乐。”他说。

“哇!”沈冰清笑了起来,“你去隔壁市给我买的吗?”

“谢阳阳,你怎么这么好!”她搂着橘子糖激动说道。

“还有个礼物送给你。”他把手里的鞋盒递给她,“回去拆。”

“今天我本来心情不好的,但收到了你的礼物,我真的好开心。”她接过鞋盒说。

“怎么了?”他问。

“没事,昨天和我爸吵架,他把我姥姥送给我的镯子摔坏了。”她闷闷道,“不知道修好得用多少钱。”

“我最近因为报名艺考的事,一直在和他吵架,不想跟他要钱。”

谢泽阳陷入了沉默。

“沈冰清在吗?你的外卖!”外卖小哥在自习室门口喊了一声。

“我没定外卖啊。”沈冰清正纳闷,看到出现在外卖小哥面前的丁峻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丁峻明左手抱着篮球,右手拎着外卖袋从门外走进来:“我才刚下单,没想到居然到得这么快。”

“吃吧!”他把外卖袋放在她桌上。

“你突然给我订外卖干嘛?”她问。

“怕你饿死。”

“为了参加个艺考,减肥减疯了都。”丁峻明叨咕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镯子递给了她。

“你真修好了?”沈冰清惊讶问他,“这么快?”

“找我爸一客户修的,小意思。”

“花了不少钱吧?”沈冰清说,“……等我有钱了,我马上还你。”

“你自己说的啊。”丁峻明轻嗤一声,故意道,“利息也别忘了还我。还有,记得我收的利息超高,至少双倍。”

沈冰清白了他一眼。

丁峻明离开后,沈冰清爱惜地摸了摸她的镯子,把它装进了书包里。注意到他一直低垂着头不吭声,她问:“谢阳阳,你怎么了?”

“没事。”他说。

那天听完大姑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利用放学时间偷偷去做兼职,得到的收入却总归有限,距离填补债务的亏空相差太远。

或许是因为课下兼职占用了太多精力,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能力不足,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原因,连续几次小考大考中,他的成绩开始下滑,名次跌出了年级前十。

与此同时,各大名校自主招生和保送招生的相关消息在班级里持续发酵,搅得人心沸腾,他的状态也日益浮躁。

他和同学们一起在复习之余共享各种名校招考信息,填写自主招生表格,报名参加保送考试。

某天,他被徐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谈话。

“保送考试的名额下来了,理工大的公费生,你的资格刚好具备。”

“要试试吗?”徐老师问。

他点点头:“老师,我想试一试。”

“不再等等高考,挑战一下清北吗?”

“不等了。”他说。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徐老师忧心问道。

谢泽阳摇了摇头。

“没有,老师。”他说,“您也看到了,我最近成绩波动挺大的。”

“而且理工大也很好。”

“我想试一下理工大。”他说。

又是周末,早上还不到六点,谢泽阳就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给你占了个风水宝地。”

沈冰清发来的图片中,他常坐的位置上放着他的参考书,和她的卡通橘子抱枕。

谢泽阳指尖停顿在屏幕上,发了条消息过去:“早饭想吃什么?”

“糍粑油条。”

“好。”

沈冰清给他发来了一个“比心”表情。

他拎着早饭上楼,看到沈冰清正站在楼梯间看书,手里抱着一杯巧克力圣代,拿着小勺子往嘴里送。

他把手里的油条递给她,抢走了她怀里的圣代。

“你干嘛!”她急道。

“早上别空腹吃冰,胃会不舒服。”他说。

沈冰清心虚地瞟了他一眼,解释道:“这几天一直熬夜看书,早上太困了嘛,吃点冰的提提神。”

谢泽阳手指蜷了下,说:“吃完早饭先去睡一会儿,睡醒了再看书。”

“不行!马上就要考试了,我不能睡!”

“你还记得吗?”沈冰清看向他的眼睛,“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谢泽阳睫毛颤了颤,眼眶忽然有点发酸,微微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沈冰清撕开包装袋,将油条拿了出来,趁他没注意,把油条放进圣代杯里沾了一下。

“谢阳阳,我忽然发现,油条沾冰激凌的味道也不错!”

“像吉事果!你吃过吉事果吗?”

“我上一次吃吉事果,还是有一回去北京玩儿,在南锣鼓巷吃的!”

“如果过几天考试顺利的话,我们就有机会一起去北京啦!”

“到时候我带你去南锣鼓巷玩儿!”她说。

谢泽阳眼底酸涩更重,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声音却哽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要不要尝一下?”她眨着眼睛问他。

他点点头,看见她兴冲冲地把手伸进油条纸袋里,拿出一根油条沾了点儿冰淇淋,递到了他面前。

他接过油条,咬了一口。

“好吃吗?”她迫不及待地问他。

“嗯。”他笑了,“好吃。”

“下周我考完试回来,你会来车站接我吗?”她接着问。

“嗯。”

少女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突然把手里的油条纸袋塞给了他。

“谢阳阳!”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开、始、卷、你、了!”

“我去看书啦!争分夺秒!惜时如金!”

“一定要把北影拿下!”

“你接着吃!”她说完,一边笑,一边小跑着回到了自习室的座位上。阳光顺着她额顶的发丝倾泻而下,将她周身的轮廓笼上淡淡的光晕。他凝望着她发着光的侧影,眼前浮现出一个他最近看过的词语——神明少女。

她是神明的少女,而他呢?

或许是那个最落魄不堪的信徒。

他想起了许澄光出国那天的前一晚,江萌在小区的长椅上写给他看的那段话。

“你听说过潮汐规律吗?”

“潮汐和月亮,一个在海上,一个在天上,它们看见了彼此,却注定无法共生。”

“我和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可我很开心认识他。”

“就像——即便潮汐和月亮无法共生。”

“但潮汐还是看见了月亮。”

“它也会一直,看着它的月亮。”

沈冰清,你知道吗?

其实我只不过是月亮牵引下的潮汐罢了。

可你不一样。

你一定要高悬天上,去做那轮最皎洁明亮、最夺目耀眼的月亮。

保送理工大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隆冬时节,气温跌至零下。空气中寒意凝结,迎面没入口鼻,肆虐的寒风仿佛锋利冰刃,一下一下割在人的皮肤上。

谢泽阳在车站外等待参加艺考回来的沈冰清,思索着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她,又忽然在想,该怎么去向她解释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

因为我家里没钱了。

因为我爸爸欠了很多债。

因为我胆小到不敢再去冒任何风险。

因为只要把这个最艰难的时期熬过去,我和我的妈妈就能从此解脱,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

可惜这些理由,他偏偏一个都不想让她知道。

因为她是他喜欢的女孩。

他只想展现给她自己最好的一面。

可他也会在心里问自己,谢泽阳,你究竟有什么好的一面可以展现给她?

你又究竟有什么资格去喜欢她?

你能给她什么?

他曾经告诉自己说,一无所有的全部也是全部,他永远会给她自己的全部。

可她凭什么要接受他一无所有的全部?

她应该遇到更好的人,也应该过上更加幸福自由的生活。

他想着,看到她魂不守舍地从车站里走了出来,脸颊很红,嘴唇干涩发白。

“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他着急问道。

“我听说,你保送理工大了。”她突然平静开口。

“你明明——”她声音带着哽意,“你明明和我说了,要和我一起去北京……”

“你说过你要考清华的。”

他愣在原地,半晌过后,轻轻开口说:“对不起。”

“以我自己现在的状态和能力,我未必考得上。我没有把握。”

“可你连试都没试!”她吼道。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去北京了。”

“可我们已经约好了……”

他抬头看她:“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你能保证你一定能考去北京吗?”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能保证……但我在努力了,我真的有很努力……”她攥紧了双拳,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顺着脸颊淌落,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她哭得嗓音嘶哑,缓缓蹲下去,双手捂住心口,表情痛苦地埋下了头。

“清清!”他慌忙上前去拉她的手臂,感受到一片灼热的温度。

她发烧了。

“我们先去医院。”他说。

身前的人却用力一挣,甩开了他的手。

“谢泽阳。”她摇晃着站起身,泪眼朦胧地望向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我以后不会再追着你跑了。”

她胡乱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走。

她走得很慢,步子轻飘飘的,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离她不算近,却来得及在她跌倒时跑过去扶住她。

见她走进教室,他匆匆跑去医务室买了退烧药、消炎药和退烧贴,再折回到十六班的教室门口。

他看到她趴在座位上,把头缩进了肩膀里。

丁峻明刚好打球回来,和他迎面撞见,只当作不认识他,正要往里进,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要干嘛?”丁峻明表情不善地抬眸。

“沈冰清发烧了。”他把手里的药袋递给丁峻明,“这是退烧药。”

丁峻明怔了怔,神色疑惑,但还是接过了药袋。

“别说是我给的。”他补充说。

“你什么意思?你和她……吵架了?”丁峻明问。

“没什么。”他苦涩摇头,摸了摸外套口袋,掏出了一支橘子味棒棒糖,递给了丁峻明,“还有这个。”

丁峻明不明所以地接过了糖。

“谢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转身朝一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傍晚放学时,他看到沈冰清和丁峻明在学校门口分别。

“那我去找我爸了,你自己去输液真没问题?”

“没问题。”沈冰清说,“吴阿姨说她一会儿就来陪我。”

“对了,这个给你。”丁峻明别别扭扭地从口袋里拿了一支橘子糖出来。

沈冰清怔在原地:“你怎么有这个?”

“我……随便买的。”

“你不爱吃?”丁峻明问。

“不爱吃。”沈冰清说。

“那算了,不要了。”丁峻明把糖揣回口袋,“记得认真看路,到医院了给我发个消息!”

“好,放心。”沈冰清答道。

谢泽阳一路跟着她来到医院,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医院门口等她,和她一起走进了医院大门,他这才放心离开。

他刚转过身,就被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班长,你还记得我吗?咱俩小学同学。”

“我还记得你晕血。”没等他反应,面前的男生紧接着说,“上次在职高门口,我看见你为了沈冰清打架,腿上全是血。”

谢泽阳抬起头,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沈冰清家保姆的儿子,吴皓。

“聊聊?”吴皓对他说,“有点事想问你,关于沈冰清的。”

他和吴皓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其实我从小就特别讨厌沈冰清。因为我觉得,是她抢走了我妈。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找麻烦。”

“但其实她一直对我很好。”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她家吃饭。当时有只特别大的龙虾,我见都没见过,就和我妈说我想吃。我妈不让我吃,说等回到家再给我买。她听见之后,直接把那只龙虾夹进我碗里了。”

“后来上了高中,有段时间我妈住院,我从医院里出来,直接去了网吧通宵,都忘了第二天自己过生日。结果我通宵完回到家,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个蛋糕,还有一盒龙虾,一看就知道是她给我订的。”

“但我还是不愿意承认她对我好,总想惹她生气。有一次为了气她,我故意骗我妈给我俩买了情侣鞋,然后和我的几个哥们说,这双鞋是她送我的,因为她喜欢我。”

“但我没想到会因为自己乱说,给她带来危险。”

“那天她为了帮我,挨了混混一刀,我完全懵了。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受吗?感觉大脑完全不受控制,像疯了一样。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害怕过,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害怕。”

“我害怕失去她。”

“后来我想去教训他们,没想到居然被你抢了先。”

“其实她小时候特别聪明,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次次考第一,天天领小红花。而且她小时候还拍过广告,你不知道吧?特别可爱。”

“不过后来,他爸妈离婚了。她妈是歌剧团的演员,和她爸离婚之后,她爸把她小时候得过的奖状都撕了,奖品也全砸了。”

“那时候她站在凳子上跳舞,她爸直接扯走凳子,让她摔下来,还把她关在房间里,逼着她除了读书什么都不能做。”

“可她那个性子也是犟的,她爸越想让她做什么,她就越是不肯做什么。不读书,上课睡觉,下课打架,一开始他爸还会管她,后来有了艳遇,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去了,也放任她不管了。”

“前段时间我才发现,她居然和你一起在图书馆上自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个站在凳子上跳舞的沈冰清又回来了。”

“不知道她的改变是不是和你有关,如果是的话,我想谢谢你。”

谢泽阳眼底滚烫,贴着咖啡杯壁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凸起发白。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改变了。”吴皓笑了笑,“所以我把头发颜色染黑了,烟酒也都忌了。”

“小时候她叫我弟弟,我总觉得烦,现在突然想当一个好弟弟了。”

“其实我……一直喜欢她。”吴皓眼睫颤抖,“想和她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但我知道,我不配。”他苦笑了一下。

谢泽阳一言不发,思绪陷入恍惚。

“班长,我特别想问你一件事。”吴皓突然抬眸看他,“你喜欢沈冰清吗?”

你喜欢沈冰清吗?

他静默许久,在心底给出的,却是和吴皓同样的答案。

我喜欢她,很喜欢。

但我知道,我不配。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终究没能开口回答,听见吴皓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吴皓接起电话,脸色渐沉,挂断电话起身道:“我妈说沈冰清高烧不退,烧到快四十度了,让我去看看。”

谢泽阳立刻起身,先于吴皓冲出了咖啡店。

他和吴皓一起打车来到医院,找到了沈冰清所在的病房。

“刚刚体温降下来点了。”吴阿姨说,“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儿了。”

“吓死我了,没事就好……”吴皓说。

“这个是你同学?”吴阿姨问吴皓。

“沈冰清的同学。”吴皓答道。

谢泽阳跟吴阿姨打了个招呼。

“你好。”吴阿姨冲他点了点头。

“你们俩先坐。”吴阿姨说,“我去给她接盆水,拿凉毛巾敷一下额头。”

“我和你一起去!”吴皓说,转头对他说,“班长,你在这儿坐会儿。”

谢泽阳站在病床前,默默注视着她的睡颜。

大抵是烧得难受,她脸颊红扑扑的,眉心紧皱着,身体蜷缩在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肩膀抖了抖。

他将被子向上拉,给她盖严实了些,一抬眼,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一怔,心中酸涩翻涌,抬手帮她揩去泪痕,指尖微微发颤。

她的眼泪是烫的,和她眼角的皮肤一样烫,灼热的温度穿透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

“清清,对不起。”

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他最终能够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他闭了闭眼,嗓音低沉嘶哑。

病房门被推开,吴阿姨端着水盆走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吴皓和喘着粗气赶到的丁峻明。

丁峻明看了眼熟睡的沈冰清,偏头对他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跟在丁峻明身后走出了病房,丁峻明突然转身,挥手给了他一拳。

嘴角有鲜血渗出来,他屈指抹了一下,看到了手指上的一抹殷红。

呼吸一阵急促,他单手扶住走廊的椅子,微微躬下身,极力克制住眼前的眩晕。

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说话。

“没事吧!”吴皓赶过来问他,又回头问丁峻明,“出什么事了?你打他干嘛?”

丁峻明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眼神冰冷地说:“谢泽阳。”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

“但我想告诉你,你不配喜欢她。”

高三下学期,谢泽阳没有再去学校。

他瞒着妈妈打了好几份工,骗妈妈说是各种竞赛获得的奖金,终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清了欠款。

妈妈也终于拿到了一纸离婚协议,他们搬家去了一个新的小区,开始了新的生活。

暑假里,他收到了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从程勇的口中得知,沈冰清被好几所艺术院校录取了。分数距北影的录取线差了一点,她最终决定去广州的Z大。

“夏亮宇真去北京学表演了?”

“嗯,他坐车刚走,跟江萌同一辆车,江萌不也去北京吗?”

“唉,我还以为沈冰清能去北影。”

“你没看她高考前的那个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阳哥附身了呢!从早学到晚,课间都不带停一下笔的……欸,阳哥!快过来!”

正在说话的男生朝他挥手:“我们刚聊到你,你也坐火车走吗?还是坐客车啊?”

“都不坐,我去高铁站。”他说。

“去高铁站……”男生挠头,嘿嘿一笑问,“你不会是特地来送我们的吧?”

他浅浅“嗯”了一声,目光投到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客车上。客车的车窗前摆放着一个提示牌:“火车站直达机场。”

男生们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有人突然开口问:“沈冰清是不是在那辆车上?”

“离发车时间不还早着呢吗?她那么早上车干嘛?”

“赶紧把喊她下来!”

“等她到了广州,估计跟咱们半年都见不上一面了。临走都不和咱们多待一会儿,咋这么狠心呢!”

另一个男生走过来说:“我刚去喊了,她说她不下来。”

“唉。”男生叹了口气,扭头注意到客车已经开动,惊讶问道,“今天提前发车呀?难怪她不下来。”

“行,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进站吧。”几个男生说着,问他,“阳哥,你不是要去高铁站吗?咋去啊?”

“我骑车去。”他说,“先走了。”

高铁站和机场在同一方向,通往机场的客车行驶在他的前方,他扫了辆共享单车骑上,突然加快了车速,开始追赶这辆车。

如果他能追上这辆车。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谢泽阳,如果你能追上这辆车。

那就去向她表白吧。

放下自尊和自卑,放下顾虑和胆怯,去大声地告诉她自己一直没能对她说的那些话。

沈冰清,我喜欢你。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追车”这种离谱的电影桥段会不可思议地发生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可惜他拼命地追,最终却还是没能追上这辆车。

“老谢,马上发车了,你到了没啊?”程勇和他约好在高铁站见面,发来语音问他。

他在高铁站门口停下车,回复程勇道:“马上。”

“沈冰清居然这么快就到机场了。”程勇给他看手机屏幕上沈冰清刚发的朋友圈,“说一路绿灯。”

“你俩也挺搞笑,一起从火车站出发的,结果她一路绿灯,你一路红灯。”程勇说。

他打开手机,点开了沈冰清的朋友圈,发现她的头像下方是一条横线,朋友圈页面空白一片。

他唇角抿了抿,眼里漫上湿热。

就这样吧。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如果屏蔽他或者删了他,能让她开心一点的话。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