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002
咖喱的故事4:妈妈的味道
前两年我还一个人的时候,我铁哥们儿当时在上海教瑜伽,寄住在我家里。他身在异国他乡,难免会想念南印度家乡的口味,带了很多香料及其他原料来,自己做印度菜。我偶尔也想吃印度菜,于是我俩一拍即合。
南印度有一种家家户户几乎每天都吃的汤叫酸豆汤(Sambar),这种汤可以配米饭,也可以配蒸米饼(Idly)。名字叫汤,其实就是咖喱糊糊,稀一点的糊糊。酸豆汤的风味基于一种混合香料粉,里面有香菜种子、孜然、黑胡椒、红辣椒、咖喱叶、葫芦巴、肉桂……但不限于这些,当然现在基本上没有人自己研磨了,我哥们儿带来的就是已经配好的袋装酸豆汤粉。
我这个哥们儿对做饭着实不太在行,在上海亲自下厨纯属被逼无奈,然而他又特别固执,非要按照印度的传统做法来做。他把锅留在灶上炖的时候,我过去尝了一下,发现他连盐都没加到位。我按照我对味觉的想象,以及上海人的口味习惯,偷偷帮他重新调味,加了盐、生抽、糖。
炖毕,印度哥们儿一尝,大呼:“啊!这就是我妈妈做的味道啊!小时候妈妈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啊!”后来他每次做酸豆汤或者其他印度菜,我都会趁他不注意重新调味。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咖喱的前世今生
考古证据显示,早在公元前2600年的古印度文明遗迹中,就已经发现用研钵和杵捣碎的芥菜籽、孜然、八角、罗望子等香料,用以调味。公元前2000年又加入了黑胡椒,这些捣碎成粉的混合香料,被认为是最早的“咖喱”的起源。
随着12世纪开始的外来文明对印度的征服,以及15至16世纪的全球地理大发现,美洲作物如辣椒、番茄、土豆被引进到了印度,印度这种用香料调味的烹饪方式也在不断演进。
然而,假如你跟一个17世纪的印度人说咖喱,他多半一脸茫然地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除非你问的是印度最南边的泰米尔人,他会告诉你在泰米尔语里面,“Kari”是一种酱汁,跟现在的咖喱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英国人来到印度做生意,发现了印度这种使用混合香料进行烹饪的办法,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当时在南印度东海岸的英国人跟泰米尔人进行贸易,这种用于调味的混合粉末被称为“Kari podi”,到了英语中就变成了“Curry powder”——咖喱粉。
14世纪古英语的烹调文献中有一个词“cury”,源于法语“cuire”,意思是煮,然而此“cury”非彼“curry”。现代意义上的“咖喱”这个词最早于1747年出现在一个叫汉娜·格拉斯(Hannah Glasse)的英国烹饪作家出版的食谱中,被拼写成了“Currey”。从此咖喱被介绍给了英国人民,并由此诞生了一个新的菜系——盎格鲁印度菜等(Anglo-Indian Cuisine)。
英国工业革命对劳动力的需求极大,忙碌的工人们需要廉价、便携、高热量的食物,于是诞生了以炸鱼、薯条为代表的简单乏味的英式快餐,英国人民也更偏好简单的水煮,令英国菜成为世界食物界的一朵奇葩。咖喱粉这种简单取巧的调味方式拯救了英国人的味蕾,在英国本土大受欢迎。加上一战、二战后大量来自南亚殖民地的移民涌入,也推动了盎格鲁印度菜系的发展。
如今英国最受欢迎的国菜,正是来自印度的玛萨拉鸡块(Chicken Tikka Masala),然而神奇的是,没有人知道这道菜的标准做法。有人搜集了48种不同的玛萨拉鸡块烹饪食谱,发现唯一的共同材料只有一种——鸡肉。这意味着,只要你用上了块状的无骨鸡肉,你也可以随便做一盘糊糊,宣布这是玛萨拉鸡块。
然而这很“印度”——你在印度无论吃到什么名不副实的东西,都不用太大惊小怪。我之前写到的玛萨拉黄油鸡,正是玛萨拉鸡块的一个变种——玛萨拉鸡块盛出锅的时候加上黄油或奶油,就成了玛萨拉黄油鸡。
日本在明治维新期间引进了盎格鲁印度菜系的咖喱。日本菜跟英国菜一样,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味道极淡的菜系,因此口味浓郁的咖喱很快就流行起来,并且形成了固定套路的日式咖喱搭配——洋葱、胡萝卜、土豆和肉。特别是当咖喱成为军队和学校食堂的标配后,也成了日本的国民食物,后来又传到韩国和朝鲜。
日本人很擅长把各种食物做成速食形态,用咖喱粉、面粉、动物油做成了块状的日式咖喱。这种块状咖喱做起菜来不但快,而且几乎零失败,引入中国市场之后很受欢迎。相信很多中国人跟我一样,从小到大吃的都是从超市买来的这种日式咖喱。中国美食本身已是天下第一,自古就有各种调味酱,因此对中国人来说,咖喱只是偶尔用来调剂一下味觉的小众食物。中国南部地区有些菜会用到咖喱粉,这是受了东南亚的影响。至于咖喱牛肉粉丝汤这种食物,恐怕是中国的原创,印度完全不存在“咖喱××汤”这种东西。
由于受到日本咖喱的影响,中国的咖喱主要配料也是洋葱、胡萝卜、土豆、牛肉,我们一定会把这些荤素食材搭配在一起炖煮,才觉得这是一份“典型”的咖喱。然而这只是日式咖喱的套路,印度人非常不习惯也不喜欢荤素搭配。印度人如果烧肉,那里面基本上就只有肉(洋葱、番茄算调味料),绝不会像我们这样大乱炖;但如果烧素食,那大乱炖可以有。这是因为在印度社会里面,素食者的比例非常高,荤素搭配起来做,素食者没法吃肉边菜,习惯泾渭分明。
而像中国那样荤素搭配,纯粹是为了提取肉的鲜味,最后弃肉吃菜的做法,印度人更加理解不了。因为在印度菜的做法里,不但香料的味道十分厚重,还经常会加鲜奶、酸奶,能够让素菜也吃出肉菜的浓郁感。我有朋友就说,在印度吃素,感觉不像是在吃素。
尽管印度的咖喱以前不叫咖喱,但早在被英国殖民之前,就已经影响了东南亚地区。泰国咖喱就是在印度混合香料的基础上,加入各种草药和香叶发展而成的。现在东南亚各地用混合香料粉的烹饪方法,都与古印度一脉相承。
从印度传到英国的“Currey”,后来再回传到印度,印度才有了“咖喱”的说法。我们现在说的“咖喱树”,它的叶是一种香料,原名叫“九里香”(Murraya koenigii),原产于印度次大陆。并非“咖喱”得名于咖喱树,而是“咖喱树”得名于咖喱。正如菩提树乃是因为佛陀坐在这种树下证悟,所以才叫菩提树。
我们中国人觉得所有煮成黄色糊糊的菜都是咖喱,事实上在印度的菜单上你很少能看到“curry”这个词,每种糊糊因其不同配料都有不同的名字。印度本土的“咖喱”并不受待见。江浙沪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最出名、最美味的小笼包莫过于上海南翔和无锡的“小笼馒头”,咸甜两种不同的风味各有其拥趸。
万物皆可“玛萨拉”
比咖喱更广泛存在于印度各地的,其实是玛萨拉(Masala)。玛萨拉才是印度菜的“人间正道”,其重要程度远胜过中餐里的酱油,几乎相当于“盐”和“糖”的地位——印度一切的食物,从牛奶、爆米花到菠萝、西瓜……都可以加玛萨拉。玛萨拉这个东西,偶尔吃一两次还是挺好吃的,要是天天吃的话,中国人一般都受不了,而且有些奇特的组合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感觉就好像在水果里加了酱油。我在印度街头买小吃,都会强调一句:“不要辣,不要玛萨拉!”(No spicy,no masala!)不然的话,他们最后一定会加一把玛萨拉,这种习惯比中餐厨师撒葱花还强大,因为玛萨拉是不分咸甜的。假如印度有豆花,什么甜豆花、咸豆花都别争了,最后肯定是玛萨拉豆花一统江湖。
玛萨拉究竟是什么?这就好像要追究可口可乐的配料是什么一样。印度人在做玛萨拉的时候极其随意,某个香料多放点或少放点,只是手抖一抖的差别,因此口味千变万化,连他们自己也无从掌握。在印度餐厅里点菜,万万不可凭经验,你最终能吃到什么,全凭运气。
由于玛萨拉本身是可以有无穷多种香料的组合,这也就意味着,印度的黑暗料理有着无穷多种的可能性。
在印度的超市和商店里,有琳琅满目的各种预制调配好的香料粉包,你可以找到咖喱粉,但更多的是各种玛萨拉粉。在印度最受欢迎的是一种叫葛拉姆玛萨拉(Garam Masala)(13)的香料粉,使用了胡椒、茴香、丁香、桂皮、香叶、肉豆蔻、香豆蔻、绿豆蔻、孜然、香菜籽等。对印度人来说,葛拉姆玛萨拉相当于生抽,做什么都可以放一点。这些香料构成了许多印度菜的底味,凡是用到这类香料的食物(不限于上述香料),都可以冠以“玛萨拉”的前缀。
我起初对这些香料十分头大,完全搞不清楚谁是谁,但现在天天跟它们待在一起,总算混了个脸熟。我太太做印度的玛莎拉奶茶(Masala Chai)会放桂皮和绿豆蔻,有时也会放丁香或姜;做羊肉和芸豆,香豆蔻则必不可少,我渐渐也就跟这些香料熟悉了起来。
玛萨拉跟印度这个国家很像——丰富、混乱、随性、刺激,并且有无穷的不确定性。没人能搞清楚所有的玛萨拉配方,就好像没人能够完全了解印度。
玛萨拉跟一般意义上的咖喱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添加姜黄粉(Turmeric powder),我们所熟悉的咖喱黄正是来自姜黄粉。在印度,加或不加姜黄粉的混合香料都统称为玛萨拉(Masala),咖喱是玛萨拉的一种;但加了姜黄粉之后,你要是笼统地称其为咖喱(Curry),那印度人多半也不会有什么非议;假如姜黄粉、咖喱叶、孜然、香菜籽这几样东西全了,那基本上就可以毫无争议地称之为印度咖喱了。姜黄粉有上色的功能,相当于我们的老抽,加了姜黄粉之后,咖喱的气息和色泽便出来了。东南亚的有些咖喱不含姜黄粉,因而也就没了典型的咖喱黄。
姜黄粉堪称印度日常生活中的万金油。泰米尔是姜黄的原产地,当地人相信姜黄有杀菌消毒的作用,会将姜黄粉调水刷在自己家门口的地上,还会用于各种宗教仪式。我一开始曾误以为他们这是把牛粪拌了水(那个水实在太像粪汁),觉得他们对牛粪的利用率好像有点高,后来才搞清楚。
关于姜黄,我还闹过一个笑话。哥印拜陀这边市场上偶有杀好的带皮鸡肉卖(这边杀鸡绝大多数是剥皮处理),我一看挂在那里的鸡——鸡嘴、鸡皮、鸡脚都是黄的,心想这莫非是大名鼎鼎的三黄鸡(其实应该是羽黄、爪黄、喙黄)?想不到能在这异国他乡得见。喜滋滋买回家,邻居告诉我,这颜色是因为涂了姜黄粉。当地人习惯用姜黄粉涂在肉食表面杀菌保鲜,其作用大致相当于刷一层料酒,反正他们之后烧的时候也会加姜黄粉。
受过去阿育吠陀草药学的影响,印度人相信很多香料具有药用价值,这些香料往往来自植物的根、果、叶、皮。姜黄在中医里面就是一种药材(虽然西医对其药效有争议),日本明治大学的研究人员认为咖喱叶具有防治糖尿病、预防中风等功效。我之前在上海做南印度的素“咖喱”酸豆汤,就感叹于这种食物的健康——会使用大量的洋葱、大蒜、番茄,增稠的底料是印度小扁豆磨的,除此之外便是香料和各种蔬菜。成品看起来非常浓郁,却并没有什么油脂,洗碗的时候连洗洁精都不需要就能洗干净。
写到这里,我来做一下总结:
1. 咖喱作为一种烹饪方式是印度人最早发明的,但把咖喱作为一种概念传播到世界各地的则是英国人。
2. 与其说咖喱是一种菜,不如说是一个菜系,其中包含了无数种香料搭配的调味方式。
3. 南亚以外的咖喱和印度本土的咖喱早已分道扬镳,在口味和做法上都不尽相同,共通的只有对一些香料的运用。
4. 印度本土的咖喱并不叫咖喱,东西南北不同区域的差异极大。比方说酸豆汤是南印度特色,而北印度的红炖羊肉(Mutton Rogan Josh)则堪称肉食的巅峰。
印度飞饼的真相
除了印度的咖喱不是“咖喱”外,印度的饼也不是“飞饼”。
很多人来过印度之后,跑回去跟人说:“印度压根就没有飞饼啊!”他们在北印度跑了一大圈,都没见到飞饼这种玩意。
在知乎上可以搜到这个问题:“印度有飞饼吗?”有个回答把印度的一种薄饼——手帕饼(Rumali Roti)称为飞饼的原型,因为这个饼的塑形方法跟中国的飞饼很像,都是又抛又甩。但是如果你们看到这个手帕饼做出来的样子,可能无法联想到国内的飞饼,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食物。
真相到底是什么?印度究竟有没有飞饼呢?要把“印度飞饼”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必须从原料开始说起。“Atta”与“Maida”
有人说北印度人爱吃饼,南印度人爱吃米饭。这个说法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南印度人确实比北印度人更爱吃米饭,但他们一样爱吃饼,饼跟米饭对半开,只不过南印度和北印度的饼完全不一样。
我有个朋友,跟着我“三刷”过印度,从南到北都走过了,东西两边还没来得及去。这个人肠胃不大好,以前有一次在泰国上吐下泻,严重到去医院挂水,但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住他对印度的热爱。可能这种“真爱”感动了毗湿奴大神,在印度期间他一次都没闹肚子,很得意地介绍经验说:“我每顿光吃饼不就行了!吃饼总归是保险的吧,而且印度居然可以做出这么多种不同的饼,吃的饼都不重样!”
在印度,饼可是一种主食,你无法忽视饼的存在。我很早就注意到了印度饼的口感跟中国的很不一样,过去一直以为是因为不放油、不起酥的原因,直到在这里生活,自己去买柴米油盐,才发现问题出在面粉上。
我身为一个上海人,虽然很喜欢下厨,但从来没有点过面食“技能树”(14)。对北方人来说十分家常的和面、擀面等日常技能,我都不会。我太太受印度文化影响,面粉玩得有点溜(跟我相比)。我以前经常听她说起,有的东西要用“Atta”做,有的东西要用“Maida”做。我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面粉,怎么个不同法却不甚了解。
后来才搞清楚,“Atta”是一种用硬质小麦磨制的全麦面粉,含有较多的麸皮,有更高的蛋白质含量,但口感比较粗糙;而“Maida”则是一种去麸皮的精白面粉,漂白过。我查了下我家里用的“Atta”和“Maida”,蛋白质含量分别是12.8%和10.8%,大致分别对应中国的“高筋全麦面粉”和“中筋精白面粉”。
在印度,“Atta”是绝对的主流,而“Maida”则是被妖魔化的。
几乎所有印度人都深信不疑:“Maida”这种好吃的精白面粉,吃多了对身体有害。我承认“Maida”确实不如“Atta”健康,精白面粉吃多了,比全麦粉有更高的罹患心脏病、糖尿病的风险,但这些病跟那些饭都吃不饱、很瘦的印度穷人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个说法其实就跟“糖吃多了对身体有害”“盐吃多了对身体有害”一样,属于抛开剂量谈毒性的耍流氓。
另外一个争议在于,经过漂白,“Maida”中含有四氧嘧啶(Alloxan)。1943年英国的一项动物实验显示,四氧嘧啶会杀死兔子胰腺中的β细胞,从而诱发糖尿病;然而后续的研究发现,即便是高剂量的四氧嘧啶,也不会对人类的β细胞产生毒性,这可能是由于人类和啮齿动物对葡萄糖的摄取机制不同。
假如断章取义只宣传1943年那个动物实验结论的话,就很容易引起吃瓜群众对“Maida”的恐慌。这年头很多所谓的养生美容的营销都是这样的套路——比如宿便说,其营销核心并非“你如果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好处”,而是“你如果不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恶果”。很多人一被吓唬,就乖乖掏银子了。
印度虽然还有好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却特别注重原材料的有机天然,很多地方都禁用化肥、农药。因此农作物一来产量低,二来长得歪瓜裂枣,但印度人挺高兴,觉得这是有机纯天然健康食品,好像吃了就能长命百岁似的。与之形成悖论的是,他们却又极度嗜食油炸食品和甜食——那些好不容易天然有机长出来的蔬菜,转眼就裹上玛萨拉面糊扔油里炸了;在家做起甜品来,一碗原料配一碗糖,一副不齁死人不罢休的架势。
这里我先不跟大家讨论这些食品的健康问题。我个人推测“Maida有害”一说的流行,很可能跟以前印度人穷了太多年有关。过去粮食不充足的时候,精白面粉肯定比全麦粉贵,在家天天吃全麦面粉的印度小孩偶尔吃上一顿精白面粉,自然会被惊艳到,然后跟家里大人吵着要白面吃。可过去印度的那些穷人,负担不起顿顿吃白面,所以“Maida对身体有害”的说法就流传开了。一两代人下来,就变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大多数印度人都只吃“Atta”,不吃“Maida”。因为谣传经过不断升级迭代之后,有些人甚至认为“Maida”中添加了无数有毒有害的化学似的。
需要说明的是,如今印度“Atta”反而比“Maida”的价格更高,这是社会供需关系决定的。在印度,鸡不同部位的价格是:鸡胸鸡腿鸡翅,牛羊腿肉当宝贝,排骨被嫌弃。
印度这边还有一种多谷物全麦面粉(Multigra in Atta),将各种各样的五谷杂粮混在一起磨成面粉。有次我太太买回来发现黏性不好,弃之不用。结果这种多谷物全麦面粉成了我的最爱,早上加鸡蛋牛奶拌成面糊做烙饼。
总之,我们这边被宣传为健康食品、相对小众的全麦面粉,在印度被玩出了花。
第一大系:国民主食——“Roti”
来过印度的人一定都知道“Roti”和“Chapati”。“Roti”一词来自梵文“Rotika”,意思是面食或面饼,“Roti”经常译作“印度面包”,这是很不准确的。而“Chapati”一词呢,“chapat”意为“拍打”“平坦”,引申出的意思就是“薄饼”。理论上讲,“Chapati”是“Roti”的一种,比方说,“Roti”相当于“馒头”,“Chapati”就相当于中国的“高庄馒头”(15),除此之外,其实还可以有“花卷馒头”“肉馒头”。但在很多场合,这两个词被混用,都用来指称印度的一种全麦薄饼。
“Roti”是印度最常见的主食,有几个特点——全麦面粉制作,不用油,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发酵,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一种面食形态。做法通常是直接把擀好的饼放在一种叫塔瓦(Tava)的铁锅上,这种锅就是一块有着微小弧度的圆铁盘(平的也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一种锅。
因其简单原始,“Roti”这种面食人人都能做,同时也是最廉价的主食。2012年我在拉贾斯坦邦“金城”的一个贫民窟,见识到他们的因陋就简——地上挖坑为灶,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架着塔瓦做“Roti”,另一个女孩子用石头磨辣椒面作为调味料。她们友好地分了一张饼给我,不知道是因为制作环境,还是因为她们用的是劣质面粉,那张饼里面分明混了沙子。
我算了一下,这个面粉的市场价只要两三块钱一斤,一个人一天吃一斤面粉不得了吧?弄点豆子、辣椒、盐,烧个糊糊拌着吃,就能保证饿不死。难怪印度的贫困线标准是每人每天30卢比,也就是不到3块钱。拿着“贫困证”可以买到政府配给的超低价大米、面粉、煤油、白糖,每公斤只需要一两毛钱。
有意思的是,印度人会以一个女孩子的“Roti”做得好不好作为标准,来衡量她能不能成为一名好的家庭主妇。标准也很简单——看你的面皮擀得圆不圆,擀得越圆,就说明你的家务做得越好。我太太说她妈妈很厉害,擀面杖都可以不用,只要用手拍拍甩甩,就能拍出一张“Roti”;而她小时候一直擀不圆,她爸爸笑话她做的是印度地图。她妈妈还担心,连“Roti”都擀不圆,以后可怎么嫁人呀?
我太太一直主张“Roti”是最健康的主食,从全麦、无盐、无油的角度来讲,确实比精白面粉、白米饭要健康一点。但“Roti”最大的问题是它是火烤出来的,印度人习惯先上铁板烤,然后再放到明火上直接烧,经常会有局部焦炭化。
“Roti”的默认做法是什么都不加,跟白米饭一样,一些餐厅里会有加黄油、加蒜蓉的版本。而利用甩面的方法把“Roti”做得非常薄,就成了前文提到的“手帕饼”。
不管从加工还是烹饪方式来看,“Roti”都属于小麦面食的原始形态,在这一基础上进行工艺升级,就产生了一些升级版本。
“Roti”升级版之一:“Puri”
在古代,油是很金贵的东西,中国古代在植物油提取技术发明之前,只能用动物油进行烹调。我在印度从来没见过动物油,古代印度比较多的应该是酥油(Ghee,提炼牛奶脂肪做的油)。但无论如何,油炸和煎炒都是工业革命之后才出现在寻常百姓生活中的。油炸的“Roti”叫作“Puri”,“Puri”就是油炸版本的“Roti”。油炸之后整个面饼会膨胀起来,看起来像个气球一样,我过去一直戏称这是印度版的油条。因为需要起大油锅,一般人家里很少做Puri,大多数都是外面的茶摊作为早餐和零食在卖,那锅油也不知道多久换一次,看起来永远是黑乎乎的。
“Puri”来自梵语“Purika”,意为填充、填满,引申出馅饼的意思,那为什么这个“Puri”却是空心的呢?空心是为了让你自己塞馅料吃啊!“Puri”不是单卖的,饭店不会只给你“Puri”而不给你馅料,最常见的馅料通常是土豆或鹰嘴豆。但没有人会真的把那些馅料塞到“Puri”里面吃,都是撕下“Puri”裹着馅料吃——印度所有的饼都是这样吃的,饼配糊糊就跟饺子配大蒜、泡饭配咸菜一样天经地义。
“Puri”的变种
“Puri”有几个变种,首先是用精白面粉“Maida”做的豪华版“Puri”——发面油饼(Bhatura)。发面油饼有点高级,不但用白面,还要用酸奶来和面,有时会放发酵粉,做完之后看起来就好像白富美版本的“Puri”,又大又好看。还有一种叫“Luchi”,在孟加拉邦附近的印度东部地区比较流行,也是用白面做的,卖相不错,但这些饼单独放在我面前的话,我大概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Puri”最出名的一个变种就是迷你版的灌汤油炸的脆小球(Pani Puri)。“Pani”是印地语“水”的意思,但这里的“Pani”指的是调味水(Imli Pani),一般要用罗望子、辣椒、各种玛萨拉,再加上土豆泥、洋葱、鹰嘴豆等,那种酸酸辣辣的味道让很多女生一吃就上瘾。电影《摔跤吧!爸爸》里面,两个女儿最爱吃的零食就是这种脆小球。脆小球是印度的一种经典国民街头小吃,看起来很不卫生,然而极其受欢迎。
这玩意怎么吃呢?通常都是小贩推着一辆车,车上有一整袋已经做好的油炸小球、一大锅做好的馅料、各种瓶瓶罐罐的汤汁。做的时候,小贩会从袋子里掏一个小球出来,用拇指捏一个洞,往里面灌各种酸爽的汤汁馅料,再用手递给你,你接过来必须一口闷,让汤汁在你的口中爆浆……他一边做,你一边吃,画面很美有没有?我目前还没有见过不喜欢吃脆小球的女生。
我太太就是脆小球的忠实拥趸,不过她非常介意食品卫生,从来不肯吃街边的脆小球,非要吃餐厅里做的。至于我个人,只是单纯对这种零食无感,倒跟是否卫生没关系。
脆小球有好几个变种,比较常见的有:“Bhel Puri”——配膨化大米的版本;“Dahi Puri”——配酸奶的版本;“Sev Puri”——配油炸细面(Sev)的版本。只要印度人愿意,一千种乃至一万种搭配也不成问题。比方说,我往里面塞老干妈,那就是“老干妈Puri”;往里面塞红烧肉,那就是“红烧肉Puri”。
“Roti”升级版之二:“Paratha”
“Paratha”是加了馅料的油煎“Roti”。
“Paratha”在北印度极为流行,几乎每个饭店都有,也几乎人人都会做,然而在南印度这边却是难觅踪迹,甚至有些闭塞的南印度人都不知道这种食物。“Paratha”是“Parat”和“Atta”这两个单词的组合,“Parat”如今的意思是一种盘子,“Atta”的意思是全麦面粉,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在盘子里面做熟的多层面饼。
“Paratha”的做法有点像浙江金华永康那边的麦饼,或者安徽的挞粿,步骤都是一样的——和面、捏团、摊皮、包馅、滚平。但“Paratha”做得比这两种饼更薄,滚平的时候基本上把皮和馅都擀得黏在一起了。中国的馅饼,几乎无肉不欢,就连上海的葱油饼都要加点肉末。但我在印度饭店里看到的“Paratha”都是素的,网上搜到有鸡肉、羊肉等馅料,可我从没在现实中见过。我倒是在自己家里做过牛肉“Paratha”。
“Paratha”最常见的馅料有三种:土豆、胡萝卜、奶豆腐,只要不容易出汁水的食材都可以作馅料。吃的时候主要有三种辅料:黄油、酸奶、腌芒果——在刚出锅的热饼上放一块黄油使其自然融化,再配着酸奶或腌芒果吃。这个腌芒果(Aam Ka Achaar)的味道对我来说非常惊悚,但印度人非常喜欢,堪称印度老干妈。
我第一次吃“Paratha”是2013年在旁遮普邦阿姆利则的一个茶摊,当时我对印度食物的了解还很肤浅,十分缺乏想象力(在印度旅行最大的意义之一就是不断挑战你的想象力)。茶摊做的“Paratha”已经涂好了黄油,同时给了我一小碟酸奶,我看当地人都用手撕下一块饼,然后包着酸奶吃(印度的酸奶是半固体的),觉得难以接受——这种又咸又油的饼怎么能跟酸奶一起吃?!然而尝试之后,我竟然迷上了这种搭配,酸奶刚好中和了饼的油腻和咸辣,简直完美!以至于我后来吃“Paratha”时要是没有酸奶,那就难以接受了。
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人的味觉的可塑性是很强的,一开始无法接受的“黑暗组合”,吃着吃着居然就爱上了。当然,能接受印度食物,不代表我愿意天天吃,对中国胃来说,最大的慰藉还是一碗干干净净的热汤。
“Roti”这一系的饼,最常见的就是上面这几种,其共同的特点是:全麦、死面。由于对和面、发面、揉面没有任何技术上的要求,在印度,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六岁孩童都能做。
然而,从个人口味上来讲,我从来都没喜欢过“Roti”(我知道有不少人还是挺喜欢的)。在印度餐厅里,我吃正餐点主食的优先顺序是:1.飞饼(喂,你都还没讲到飞饼呢!继续卖关子!);2.馕;3.炒面;4.米饭。如果以上主食都没有,我才会吃“Roti”系的饼。
第二大系:异域来客——馕
馕(Naan)这个词来自波斯语,意思就是“面包、食物”,据研究,最早可能是古波斯人在烧热的石头上烤出来的一种面饼。我相信馕应该是最古老的面食形式之一,毕竟小麦这种作物便是起源于西亚农业起源中心区的。烤馕的技艺长期以来历经千锤百炼,如今已臻化境。
不少中国人可能觉得我国新疆的馕和意大利的匹萨看起来那么像,是不是有关系呢?所有以小麦为主食的民族都会烙大饼,然而馕和匹萨并没有可比性。正儿八经的“馕”,必须得用馕坑来做——馕坑里的饼可不是水平放置的,而是贴在炉膛上的。你倒是把匹萨贴在炉膛上试试。
中国的烧饼很可能也是馕的一个分支,烧饼相传是东汉时期由班超从西域带入的。做烧饼用的炉子跟馕坑看起来很像。
馕坑是一种底大口小的烤炉,这玩意也是古波斯人发明的,在波斯语里叫“Tanur”,意为泥炉,传到印度变成了“Tandoor”,用馕坑烤制食物的方法则叫作“Tandoori”,这个词音译成中文就成了“唐杜里”。有一道在海外印度餐厅很出名的印度菜叫作“唐杜里鸡”,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以为是某个叫“唐杜里”的人做的鸡,听起来很高大上,然而兜个圈子再意译回来,其实就是“馕坑烤鸡”。
虽然世界各地有不同的馕,但我坚定地认为,只有馕坑烤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馕。
以前在上海的时候,我吃过馕,从来没觉得馕特别好吃。直到去了新疆之后,才明白馕一定要趁热吃。馕是一切面饼类食物登峰造极的终极形态,没有任何一种面饼,能够在不用油和其他辅助调味料的前提下,比新鲜出炉的馕更好吃。
如果你觉得馕不好吃,那只有一个可能——你没有吃到真正好吃的馕。
打馕跟茶道一样,是一种玄学。顶级的馕可遇而不可求,你会觉得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凡人的双手做出来的食物。一旦吃到,从此其他的馕都成了浮云,而那块馕会成为你记忆中永远的美好珍藏。
我生平曾有为数不多的几次,被某样食物的美味感动到像吃了“黯然销魂饭”那样想要流泪。其中有两次都是因为吃到了天才般的双手制作的“顶级馕”,一次是新疆的某个路边馕,另一次是克什米尔的某个弄堂馕。那番滋味,堪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我最早吃到南亚的馕,是在拉萨的一家叫娜玛瑟德的尼泊尔餐厅,回想起来,那个馕的水准相当高。真的到了南亚,反而未必能找到这么好吃的馕。娜玛瑟德餐厅的馕是水滴形,这是他们拉薄面饼的一种手法,后来在有“亚洲十大餐厅”之称的德里卡里姆餐厅(Karim’s)吃到的馕,也是这个形状,非常松软可口。
我有段不得不吃酱油拌饭的日子,最大的享受莫过于跑到列城的老城区,买几个热腾腾的烤馕,看着黄油在馕上融化……这种“碳水炸弹”(16)入口之后带来的莫大的慰藉感,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笔墨描述馕的美味呢?因为在了解印度这些饼的制作原理之前,我一直很困惑:大家都是拿面粉做的饼,明明有“馕”这么好吃的做法,为什么还要做“Roti”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呢?如果说“Roti”是小麦面饼最原始的形态,那么馕就是我能想到的小麦面饼最巅峰的形态了。
后来我才明白,馕和“Roti”的差别,简直比小米粥和大米饭的区别还要大。除了需要用馕坑之外,大部分的馕都是用精白面粉做的,会加盐和酵母;有的馕吃起来非常松软且有奶香味,这是因为和面的时候使用了酸奶,乳酸菌发酵饧出来的面团别有一番风味。
我太太在家里也做过馕,用酸奶和面,面团擀薄之后用手拉长,贴在平底锅里,成型之后用明火燎一下,吃起来居然跟外面的馕还挺像的。
总之,馕作为一种传到印度的食物,自成一派,由于需要馕坑,不是每个饭店都供应得上,跟本土“Roti”系面饼有很大的区别。
第三大系:南印度特色——米饼
无论是“Paratha”还是馕,这类面饼都在北印度更为流行,南印度人有他们自己的心头好。你如果去一些印度餐厅,会发现“南印度菜”被单独列为一个类别。
“南米北面”的传统在印度同样成立——北印度吃面饼,南印度吃米饼。南印度系的饼也是自成一派,而其关键原料就是——发酵过的米浆。
南印度最流行的饼是一种叫作“Dosa”的脆薄米饼。根据对古代泰米尔的文献研究,这种食物在公元一世纪左右就已经出现了(个人对印度的这一历史考证表示存疑)。我第一次在印度吃到“Dosa”的时候,心想这不就是中国的杂粮饼嘛——一块架在灶头上的大铁板,倒一点油,碎米浆往上面一浇,然后拿个勺斗刮平,做好之后是一种略带酥脆的饼。
但是这个“Dosa”吃起来的口味跟中国的杂粮饼可大不一样。首先,“Dosa”的米浆,不仅仅是大米,里面还混有印度人最爱的黑豆(17)(需要先去皮,也可以用其他豆子代替);其次,这个米浆要提前做好,然后发酵一晚上,所以“Dosa”吃起来会有股酸酸的味道,很奇怪;第三,“Dosa”被端上桌的时候,通常已经把馅料卷在里面,这会破坏饼皮的酥脆,而最常见的馅料就是玛萨拉洋葱土豆。
“Dosa”总的来说可以接受,有些挺好吃,有些不那么好吃,跟所有“薛定谔的印度菜”一样,都是非标准化的,好不好吃要看运气。我在印度吃过的最好吃的“Dosa”是在亨皮景区里的亨皮村(Hampi),那里有一家专门做“Dosa”的家庭小餐馆,根据游客的口味调整了配方,用的是没有发酵过的米浆,做出来是比较正常的米饼味道,并且还有“香蕉Dosa”“蜂蜜Dosa”之类的非传统风味。
饭店里那种大尺寸的“Dosa”需要一块大铁板,一般人家里没有条件做,南印度人家里一般就用做“Roti”的塔瓦锅做小号“Dosa”。既然这是一种公元一世纪就已经存在的食物,自然也有许多变种。
“Dosa”有两个常见的变种:“Appam”和“Uttapam”。
“Appam”这种饼简单又美味,在米浆里面加上打碎的椰子肉,然后就像烙饼一样烙单面,中间部分是软软的椰香米糕,两边是又薄又脆的饼边。“Uttapam”外观上有点像米饼做的迷你匹萨,在“Dosa”的基础上加厚加料,会在上面加各种各样的蔬菜,需要正反双面煎。
南印度人明显对这种发酵过的米浆上瘾,用“Dosa”完全相同配方的米浆,还做出了一种蒸米饼——“Idly”,其流行程度跟“Dosa”不相上下。
“Idly”是印度为数不多蒸制的食物,也是到目前为止,我最不习惯也最不喜欢的印度主食。“Idly”的卖相其实相当好,看起来“眉清目秀”的,跟中国国内的米饭饼很像。但是吃到嘴里你就会发现,这确实是米饭饼,不过是“馊”掉的米饭饼。因为“Idly”的米浆发酵过。假如这个饭店用的米浆放的时间长一点,无疑味道会更重。发酵的米浆油煎做成“Dosa”,再配上玛萨拉,这种馊味会被盖住,但是蒸成“Idly”,馊味则会很明显。这就跟不新鲜的鱼不宜清蒸是一个道理。
倒是喀拉拉邦有一种叫作“Vattayappam”的蒸米糕,味道跟中国的米糕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发酵变酸,没有加玛萨拉,也没有甜得发齁。要知道这种味道“正常”的食物在印度可是非常稀有的,印度人会觉得没有加玛萨拉的食物都是没有灵魂的,所以这种食物很小众。
另外,很多中国人吃不惯印度长条状的籼米,而南印度这边专门做“Idly”用的大米应该算是一种粳米,外观为椭圆状。我试过用这种大米做饭,缺少米饭的香味,黏性也远远不如中国大米。到目前为止,我在印度吃过最接近中国大米口感和香味的,是克什米尔稻米。南亚著名的“Basmati”香米虽然是籼米,某些品牌的大米如果先浸泡,然后再多加点水煮,也有可能做出中国米饭的软烂口感。
印度三大系的饼——不发酵的全麦系、中东人带来的馕系、南印度的米饼系——都介绍完了,而中国版本的“印度飞饼”看似跟三大系都没有关系,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印度真的没有飞饼呢?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中国版本的印度飞饼其实有两种:一种是饭店里面表演的飞饼,通过抛甩把面饼做得很大很薄,然后折叠一下油煎,切成小块上桌;另一种是超市里冷冻的“印度飞饼”,用平底锅加热一下就能吃,那是一种薄而酥脆、层次分明的油煎面饼。
当我人生第一次在班加罗尔吃到“Parotta”的时候,我立马认了出来——这就是飞饼的原型啊!“Parotta”的制作原理和方法跟中国超市版本的“印度飞饼”几乎完全一样:将精白面粉加油盐(或鸡蛋)和面,做成油面团,将面团擀成面饼之后,再利用离心力将面饼甩大甩薄,做成一个类似于花卷的面团,把面团擀平之后在铁板上煎,从而制作出具有松脆口感、层次分明的饼。
后来我发现在印度除了圆形的千层“Parotta”之外,还有一种折叠成方形的手帕“Parotta”,无论是外形还是口感都跟中国饭店版本的印度飞饼无限接近。最大的区别就是中国的飞饼会做得更大,用更多的油,做出来更松脆、更好看。中国版本的印度飞饼抛甩到空中这一形式,确实有可能是受到了北印度“Rumali Roti”的启发,也正是这种浮夸猎奇的抛甩表演,使得飞饼有机会崭露头角、风靡中国。要不然的话,中国有那么多种好吃的饼,飞饼的口味也并无特别惊艳之处,恐怕早已迷失在茫茫“饼”海中。
不过,我没有查找到关于“Parotta”这种饼的起源说法,只知道它最早在喀拉拉邦的马拉巴尔(Malabar)横空出世,如今在整个南印度都能找到,所以这种饼也叫“Malabar Parotta”。“Parotta” 这个词据 说是“Paratha”在当地 语言的异化,然而北印度的这种馅饼和“Parotta”无论是在制作方法上还是口味上都看不出有什么关系,或许是南印度人把“Paratha”这个词直接借用了一下。喀拉拉邦的“Parotta”要明显大于泰米尔纳德邦的,大约有十寸,一个就能吃饱,而泰米尔纳德邦的“Parotta”只有六寸左右,要两三个才能吃饱。
出于对精白面粉“Maida”“毒性”的恐惧,南印度人对“Parotta”很纠结:一方面是不大待见它,我南印度的哥们儿整天说这玩意吃多了“有毒”;另一方面,几乎每家路边饭店都有卖的,这说明当地人其实还是喜欢吃,但又不敢多吃,只在饭店里偶尔吃吃。我有时不想吃家里的米饭,就会打包几个当饭吃,一个月最多也就吃一两次。
不过,“Parotta”确实也不太方便自己在家做,一来对和面有要求,需要把面粉揉出筋来,还要讲究油水分离,这样做出来才能层次分明;二来制作的时候需要较大的空间来甩面团,甩起来需要经过一定的训练,搞不好就弄得家里一片狼藉。或许是因为这些原因,这种饼从来没机会传播到北印度,如果你只到过北印度,就没有机会尝到“Parotta”。
当年喀拉拉邦的“Parotta”经由南洋辗转传到中国之后,被重新改良,变成了我们口中的“印度飞饼”。由于餐厅、饭店需要的只是一张南亚面孔来彰显自己的“正宗”,于是产生一种非常魔幻的因果——那些来中国做飞饼的印度人,可能在他的家乡从未见过“Parotta”,甚至可能都不知道“Parotta”,到了中国接受了中国厨师的培训后,才学会做“印度飞饼”。于是一个比我们更晚知道“印度飞饼”的印度人,在中国的饭店里给中国人制作一种脱胎于“Parotta”、既是飞饼又不是飞饼的“印度飞饼”。
我在印度吃些什么呢
说完印度的饮食文化之后,我来讲讲我平时在印度究竟吃些什么。
首先不得不提的是印度的牛肉。肯定会有人表示奇怪——印度的牛不是神吗?不是说印度不吃牛肉吗?印度怎么会有牛肉呢?
你们可能听过印度立法禁止宰牛,吃牛肉会获罪——事实上,印度每个邦都有自己的法律,禁令也各有不同。确实有一些邦完全禁止宰牛;其他一些邦的禁令基本上是限制“私宰”,禁令之下依然有“屠宰许可”,并且允许宰公牛和水牛;只有喀拉拉邦、西孟加拉邦,以及印度东北诸邦对宰牛没有限制。
那为什么许多来印度的人没见过牛肉呢?因为牛肉通常只在某些穆斯林社区才能买到,在餐厅里很难找到。我在加尔各答、德里的穆斯林社区都曾见过卖牛肉的场景,加尔各答的人比较大胆,什么都敢吃,德里卖的可能是水牛肉,具体没有考证。总的来说,北印度尤其是“奶牛带”(Cow Belt),牛肉非常罕见——有些地方不要说牛肉了,连肉都很难找到;但南印度这边吃牛肉极为普遍,我第一次在印度吃到牛肉,就是在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金奈的一家四星级酒店的自助餐上。我本来跟很多人一样,以为印度是没有牛肉的,看到牛肉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恍然觉得南北印度好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而泰米尔纳德邦隔壁的喀拉拉邦则完全没有屠宰限制,吃起牛肉来更是毫无心理压力。
印度教对牛的崇拜和保护,最早源于农业社会对耕牛这一重要生产资料的保护,中国和日本古代也有类似的律法,禁止人们私宰耕牛。法律这个东西,随着时代的变更可以随时修改,可印度把对牛的保护写入了宗教,把牛进行了神化……
一方面,印度文明建立在农业基础之上,牛无疑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农业社会的食物产出极为依赖牛的劳动和牛奶。我估计在当时宰牛造成的破坏,相当于现在破坏发电厂。另一方面,作为古代印度神权阶层的婆罗门,却并非统治阶级。他们的土地财产来自统治阶级的封赏,因此牛是婆罗门能够直接掌握的最终的生产资料。而婆罗门具有编纂和解释宗教经典的权力,在古代就相当于“立法机构”,因此他们一再在宗教经典中强调牛的重要性,从道德与习俗上赋予牛以崇高的地位,使其成为圣物。
很多人把印度人不吃牛肉的原因,简单地同“印度神牛”联系在了一起。我给大家澄清一下,并不是所有的印度牛都是神牛,真正的“神牛”仅限于特殊品种的白色瘤牛(Zebu),并且都是母牛。在印度神话中,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传说他的坐骑是一头白牛,名字叫南迪(Nandi),几乎所有的湿婆神庙门口都会有一尊南迪的雕像,面朝神庙,作为守护神。而黄牛、水牛等在印度并不是神牛,尤其水牛还跟魔王马希沙(Mahisha)有关。确切地说,“神牛”这一形象其实是“印度人不吃牛肉”这一文化现象的结果,而非原因,真正的原因要从印度文化大背景中去追溯。
其他的农业文明社会,禁止宰牛基本上都是出于比较单纯的现实原因或者经济原因,但在印度教中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印度教相信万物有灵,即灵魂存在于所有众生当中,以各种形式的生命相互联系,对动物的“非暴力”(Non-violence)是最高等的伦理价值观。因此在印度,素食主义极为普遍。而对牛的喜爱和尊重,乃是对“非暴力”的一种承诺,是印度素食文化的重要体现。在这一基础上,渐渐发展出对牛“母亲般的情感”,并将其神化。据考证,南迪最早其实是一个人的形象,是湿婆的八个下属之一,后来才与白牛的形象融合在一起。
甘地就是母牛的拥趸,他公开表示:
?“哪怕是医生告诉我如果不吃牛肉、羊肉会死,我也宁死不吃。”(18)
?“我崇拜牛,就算要与整个世界为敌,我也要捍卫这种崇拜。”(19)
?“保护奶牛是印度教的核心事实。”(20)
奶牛的权益被进一步抬升到“非暴力”的象征,被赋予政治意义。
在印度的历史上,有不少时期宰牛都是死罪。但大家应该也知道,来到印度的外来民族就跟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你印度教教徒不吃,别人要吃啊。尤其穆斯林有宰牲节,他们更加觉得宰牛、吃牛是《古兰经》赋予自己的合法权益,这样一来,难免就会产生宗教矛盾。
从莫卧儿王朝开始,是否禁止宰牛的问题在印度一直反反复复,通常都是分时期、分地域在推行。由于印度教教徒占多数,统治者如果推行保护奶牛的政策,往往能获得民众的支持。莫卧儿皇帝和东印度公司都曾经通过禁止宰牛笼络人心。而另一方面,外来统治者也曾故意杀牛来惩戒印度教教徒。结果从1717年到1977年,印度一共发生过167起宗教暴动事件,其中至少有22例的直接原因是宰牛。也就是说,关于吃不吃牛肉的问题,在印度有很多人为之付出过生命。印度教教徒则发起“奶牛保护运动”(Gau Rakshak),使得宗教之间的矛盾愈发激化。
不过,这些关于到底吃不吃牛肉的纠结和冲突,主要集中在北印度一些比较传统保守的地方,印度最先开始吃牛肉的是南印度的喀拉拉邦和东印度的部分地区。
印度南部的喀拉拉邦过去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自古以来跟外界就有不少的文化交流,郑和当年就到过喀拉拉邦好几次,还把中国渔网传到了那边,当地人到现在还在使用。乘着海洋贸易的东风,喀拉拉邦也是基督教最早传入印度的地方,后来又传播到整个南印度和东北印度,现在印度有大约三千万基督教教徒,主要就分布在这些区域。印度的基督教教徒宣称自己的基督信仰是超出传统基督信仰范畴的,不受任何教会准则的约束,大大方方吃牛肉吃了好几个世纪,后来当地的印度教教徒受到影响,也跟着一起吃。
我在南印度发现了一个很神奇的现象。据我观察,他们有些人对自己的宗教并没有特别虔诚、深刻的信仰,对印度教的了解还没有我多,可能就跟一些中国人今天拜观音、明天拜关公是一样的。
孟加拉地区则很大程度上受英国殖民文化的影响,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就在孟加拉地区的加尔各答。需要说明一下,过去的孟加拉地区是非常大的,几乎包括整个印度的东部和东北部地区。在19世纪孟加拉地区的英语学院中,吃牛肉、喝威士忌成了适应英国文化的“时髦”,于是就有一些印度教教徒通过模仿英国人的这些生活习惯来“移风易俗”(Derided irrational Hindu customs),但这种改变并未向西在全印度范围内蔓延,而是仅仅影响了印度的东部和东北部地区。孟加拉地区讲的是孟加拉语,文化上本身就跟传统保守的印地语区泾渭分明,加上其他原因,如今提及“北印度”“奶牛带”这些概念时,通常都不包括西孟加拉邦,西孟加拉邦和“奶牛带”相互之间的认同感很弱。
所以如今可以不受限制宰牛的邦,除了以基督教教徒为主的东北诸邦之外,还有西孟加拉邦和喀拉拉邦。来印度旅行的人大多都不会到这些地方,所以很多人会觉得印度人不吃牛肉。
我太太更是吓坏了,她在北印度听说过许多因为宰牛、吃牛造成的暴力冲突,这样公开售卖牛肉简直就是**裸的挑衅,难道不怕伤害当地印度教教徒的感情吗?要知道在北印度的一些地方,连提起“牛肉”这个词都是莫大的冒犯,像这样把血淋淋的牛肉挂在路边,当地人怎么能够如此安之若素呢?
出于这种不安的心态,我搬来这里的第一个月没敢去买牛肉,对这些牛肉的来源及新鲜度也都心存疑惑。然而当我试着买过第一次之后,便一发不可收。
我一开始怀疑这些是水牛肉,对印度人屠宰黄牛这样的事情,我比较缺乏想象力。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泰米尔纳德邦这边允许屠宰公牛和水牛。后来经过我的非专业鉴定,这确实是草饲的黄牛肉,在牛头的上下颚间还能见到草料,可能是散养的。然而,由于印度牛的育种并非是为了食用,所以牛肉偏瘦,几乎没什么油膘,肌纤维较粗(你也可以理解为高蛋白、低脂肪),按照一般方式烧,口感会比较差。
尽管牛肉的品质不算高,但是在印度这边买牛肉有四大好处:
1. 多为“童子牛”。印度牛数量众多,而吃牛肉的人少,这就导致市场上牛肉总体是供大于求,与其把那些没有经济价值的小公牛养大,还不如趁早屠宰,因此牛肉摊供应的多为没结过婚的“童子牛”,大牛通常只有周日才有。从鲜嫩的角度来讲,肯定是童子牛好吃,不用怎么炖,一烧就酥。但小牛肉有个缺点,就是切不出牛排,因此想吃牛排的话,得赶着周日去买大牛肉。我有一次跟朋友抱怨说,印度的牛太小,没有牛排,吃起来不过瘾。他很不解,牛怎么会没有牛排呢?我拍了照片给他看,小牛的肋眼排只有不足手腕粗的细细一股,这在中国是不大可能见到的。
鉴于这些小牛看起来就跟猪、羊差不多大,最好吃的部位其实是肋条和小排。我把牛肋排买回来水煮,然后蘸调料粉,竟然吃出了手抓羊肉的味道。有时候也会切成猪排一样,做葱烤大排。
2. 部位任选。印度牛肉卖起来有一个特点——所有部位一口价,只分“带骨”和“无骨”两种,无骨的一斤贵两元人民币。在印度人眼里,只有牛腿肉是精华,其他的肉都是下脚料。中国这边卖得最贵的牛肋眼、牛菲力、T骨、牛尾剔骨……都不受印度人待见。我去买牛肉却得赶早,去“抢”这些牛排——不是去“抢购”,而是去“抢救”。假如我去晚了,这些不受待见的牛肋排就被当作下脚料剁碎,然后便宜卖给一些饭店了。
另外,我发现似乎只有中国人对带骨头的肉情有独钟,包括印度人在内的许多外国人吃起肉来都比较实诚,只喜欢无骨肉块。他们直觉地认为排骨买回去一半都是骨头——这不亏大发了嘛!完全不了解附着在骨头上的肉烧酥之后那种美妙的胶原蛋白的口感。有时候,我邻居会让我帮她捎带一些牛肉,而她的要求是不要有骨头,不要有肥肉!
印度人如果买肋排,会让卖家把骨头拆掉再过秤。有时候我“抢救”得太晚,他们已经把肋排的一部分骨头拆掉了。我只要带骨头的那部分,拆掉骨头的肉会割下来还给他们,估计他们看我就像傻子。鉴于我这种专门买排骨的顾客,简直就是帮他们解决困难的,让他们送我一些筒子骨、牛尾、牛板筋,也从来都是一句话。
他们觉得占了我便宜,我也觉得占了他们便宜——还有比这更和谐美好的事吗?
3. 新鲜。印度由于物流、电力保障的落后,冷链运输、冷链储藏基本上是指望不上的。肉一般都是当天宰、当天卖完,就像中国农村的一些地方,整块肉挂起来卖,下午去晚了,人家就收摊了。因此我在这里买到的都是热气牛肉,只有在大超市里才见过冰鲜肉、冷冻肉。
肯定有人要问:“印度天气这么热,怎么可能没冰箱?没冰箱靠不靠谱啊?”我以前也无法想象,但印度人似乎挺习惯的。我住的这栋楼一共六户人家,有三户家里都没冰箱。他们平时做饭每顿吃多少做多少,不够吃可以少吃,剩菜剩饭也不会浪费,直接倒在门口或搁在天台上喂动物。极其偶尔,邻居会把煮茶用了一半的牛奶、已经敲开的椰子肉,或是一小碟没吃完的甜品寄存在我家的冰箱里。过去几千年都没冰箱、没空调、没厕所、没自来水,日子不也过来了?
所以,大多数印度人买肉都是吃多少买多少,大多数人就买一斤半斤,当天就能吃完,像我这种一次买五六斤肉的人非常少。做中国菜本身就需要对肉进行预处理,我买完肉到家,通常都要处理半天,先要切割、分类,然后该焯水的焯水,该腌制的腌制,目测一周之内吃不完的才会冷冻。像牛排这种,本来也需要排酸熟成之后才更好吃。
我估算了一下,在理想状态下,如果我跟我太太两个人很努力地吃牛肉,一个星期大约可以吃3公斤牛肉(100元人民币都不到),为了消耗这些牛肉,我得每天去健身房进行高强度健身(在这些牛肉的加持下,即将40岁的我,肌肉力量和围度恢复到了十多年前的巅峰)。算下来一年总共能吃150公斤牛肉,就算其中有100公斤是我吃的,依然没能赶上美国的人均水平。要是在中国这么个吃法,大概是会吃穷的。
没想到我竟然在印度实现了“牛排自由”,想起来不禁泪流满面。
刚开始在南印度这边吃牛肉的时候,我们颇有些心虚,怕被邻里街坊知道了会有不良影响,万一引发宗教矛盾就麻烦了。每次吃完的牛骨头,不敢光明正大地交给垃圾回收的环卫工,而是偷偷带出去扔在灌木丛里。后来发现,这里吃牛肉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我在家烧牛肉的香味,经常把隔壁邻居给馋哭,于是我们索性请她一起吃。她根本无法想象居然可以有这么多种不同的做牛肉的方法,对只爱腱子肉的印度人而言,糖醋排骨、煎牛排、粉蒸牛肉根本就是跨越时空的存在,就连我做的咖喱牛肉也让来自“咖喱国度”的印度人深深折服——秘诀就是加南瓜,利用南瓜的甜味给牛肉增鲜,给酱汁增稠。中国人可能觉得这样稀松平常,但对不擅荤素搭配烹饪的印度人而言,这属于颠覆性的技巧。她有个3岁的女儿,热爱我们家做的一切肉食,这说明吃肉虽然不是他们的饮食习惯,但身体是最诚实的。
鉴于印度这边牛肉物美价廉,我在家里试验开发出各种各样针对印度牛肉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