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公子如玉

永宁州,楚襄城。

楼宇高华,飞檐重顶,琅栏玉柱,气派非凡。过墙去,才是曲院回廊,幽树明花。邀月见惯了仙宫宝殿,也未曾见过这等雅致庭院,罗幕低垂,花窗错落,移一步便换一种况味。满园的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未见美人就已经酥了骨头。

“呦,什么风把凌大少爷吹来了?”

甫一入揽雪阁,就有一位年纪轻轻的堇衣女子招呼上来,笑的时候上半张脸肌肉纹丝不动,只有嘴唇生硬得上弯,标准的诠释了什么叫作皮笑肉不笑。

——想来凌无劫没少给揽雪阁添堵,所以才这般不受待见。

青年倒是没笑,明明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带着让人不适的傲慢:“我要见白如玉。”

“恕阿芝不能通报,公子现在正有贵客,不便打扰。”堇衣女子答着话,余光却瞟向他身后略矮的黑衣少年,“上月新来了几个小倌,二位要看看吗?”

她一眼便看出那凌家恶少身后跟着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饶是她识人多矣,也从未见过这般清艳俊爽的妙人儿。

凌无劫正要回绝,就听那少女忽然开口——

“看,当然要看。一个就够了,多了也用不着。”

凌无劫的脸蓦地黑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令阿芝愈发好奇这黑衣少女是何方神圣,竟能治得住这纨绔。

“这位郎君是第一次来揽雪阁吧?敢问如何称呼?”

“我姓百里。”

复姓百里,又与凌无劫一路……阿芝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当即明白过来,忙不迭请二人进去。

这揽雪阁的内里光景,可算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进门的一处舞台上,六个腰系浅红莲花短裙,肩挂同色云披,此外臂腿**的少女正随着靡靡之乐起舞。举手投足间显出一身柔肌媚骨,端的令台下人心魄皆融。鼓点忽然变急,少女们倏地旋风般疾转两下,在满天花雨缤纷中越舞越急。

阿芝将他们带到二楼一处雅间,正是最好的观摩位置,连围观之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邀月收回视线,目光清澈甚至比方才多了丝冷意,“这些都是什么人?”

“大概是十万大山的流民趁着还年轻讨口饭吃,听说都是自愿的。”凌无劫吊儿郎当地坐在榻上,“这些流民麻烦得很,赶又赶不走,杀又杀不得,揽雪阁爱接就接呗。”

——十万大山原住民大多因为凌霄宗开采灵石矿被迫流离失所,并未得到妥善安置,也无法适应城内的生活环境。

她正要继续问,就见阿芝领着一个少年进来了。那少年一张娃娃脸,头上竟还长着狼一样的灰茸耳朵,本是警惕的立着,在看清对面人的模样后忽然软了下来。

“这是前几天刚从奴隶市场救下的,还是个雏儿,百里公子看看喜不喜欢?”阿芝笑着将那少年往前一推。

邀月的脸却彻底寒了下来。

永宁州背靠十万大山,无数野兽栖居其间,不乏开了灵智的妖兽。州内聚集着大批驯兽师和炼妖师,妖兽买卖的规模空前庞大,不只是宠物、坐骑,还包括用禁术诞下的兽人。这种兽人多数不满一岁就会夭折,另一些侥幸活下来也是智力低下,只有最幸运的才能口吐人言。从诞生起就注定永远为奴为婢,何其残忍。

兽人能放到台面上来,显然是因为凌霄宗并未禁止此种买卖。凌家这百年富贵之下,到底积累了多少孽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离云。”

少年垂着头,声音哆哆嗦嗦,只觉头顶这位恩客的视线如有千钧之力,令人畏惧得说不出话来。

“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他点头。

这里能吃得饱,穿的暖,还可以睡干净的床,比奴隶市场好一百倍。

那恩客叹了口气,声音不甚轻快,忧愤的情绪直把眼睑拫下一半,随后朝他伸出手,“你根骨不错,入我全性,如何?”

***

月上宫花静,烟含苑树深。银台门已闭,仙漏夜沉沉。

邀月一身夜行衣潜入揽雪阁顶层。小阁内墨帘轻卷,璎珞纷披,错金博山炉中笼着一炉苏合香,香气薄淡,若有似无。

她绕过六扇山水画屏风,便见到一位少年正坐在黄梨木书桌旁写着什么。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光看背影也知是位美人。她一个闪身窜了过去,在他脑后大穴轻轻一点。

少年不由自主地倒向椅背,睁大双目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他的俊美甚至有点跨越性别的界限,眉眼秾丽,肤白若雪。一双含情桃花眼,漆黑深邃不见底,乍一看是过尽春夜的旖旎,深处却是萧索一片。

“你是谁?”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比寻常少年更柔,却又不至让人误会成女子。几分轻嗔薄怨,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邀月正要开口,就听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紧接着就有四名持刀护卫闯了进来。她站在原地不逃不避,只是挑眉轻笑:

“原来惊涛派从丧家犬变成看门犬了。”

那刺客音调懒洋洋的,竟是个年轻女子,仿佛全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四人顿觉受到羞辱,挥刀一拥而上。

间不容发之际,邀月抬手捏住了最右一人的手腕。她的动作并不花俏,那人却觉得一股暴烈至极的法力冲入经脉痛不可当,掌中刀顺势滑到她手中。刀一易主,四个护卫心中都是一凛,只觉肃杀的刀气席卷而来,如冬之暴雪,摧人肺腑。少女的身形似鬼魅,刀势连绵,眨眼间四人皆已授首,临死时双目仍露惊骇。最后一人的尸体撞到书架,其上的玉白瓷瓶急速坠下被她接住,稳稳扣在手心。

——在她掌中,凡兵亦成神器。

她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瓷瓶摆回架上,继而居高临下地伸出右手掐住少年的脖子。

“还有吗?一起叫出来吧。”

“……你想干什么?”白如玉肌肉紧绷青筋突起,试图冲破那处穴道,却无法抗衡那高高在上又不容置疑的力道,“你……到底……”

“子母阴魂蛊,是你炼的?”

“……是。”

“解开,”她手指微微收紧,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云陌州花魁身上的蛊,解开。”

少年目光中无丝毫惧色,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此蛊,无解……”

她眉头一蹙正要说什么,下一秒,有位堇衣女子从屋外闯入,手持匕首向她冲来,赫然是白日接待过她的阿芝:“放开公子!”

邀月站在原地连眼睛也没眨,顺势举起右手将那少年当作肉盾挡在身前。

阿芝这一下用了全力,断无回转可能,只听“噗呲”一声,匕首便没入白如玉后背,而后膝盖被少女一踹,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你须得感谢我,”她将少年随手往**一扔,“若不是我将他举高了几寸,你就犯了弑主之罪。”

——那声音漫不经心,在此刻无不透着邪气,却有让人心**神驰的魔力。

“百里邀月!”阿芝恨恨地看着她,“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杀手?!”

“子母阴魂蛊喂给我姐姐,还好意思说无冤无仇?”她冷冷一笑,缓步走至床边,指尖凝着一股摧心裂肺的法力,“既然此蛊无解,那我便送你们下去给我姐姐赔罪。”

“能解!能解!”阿芝慌了,双手撑地向床边爬来,“母蛊和子蛊任意一方死亡,这蛊自然就解了!”

“南双双的母蛊在谁身上?”

“这我不知……”生怕她动手,阿芝尖声道,“这蛊是凌朗逼公子炼的!母蛊都在凌霄宗人身上!”

“子蛊通过与人交姌吸取对方的法力渡给母蛊,种植母蛊之人可以获取子蛊的五感,如同千里眼顺风耳一般!若是子蛊胆敢反抗就令其七窍流血而亡!”

怪不得……怪不得双双姐宁愿待在曲流馆也不愿回到张弛身边……

“你家公子为何要助纣为虐?”

“别理她!”躺在**的少年蓦地低喝了一声。

阿芝摇了摇头,几乎泣不成声:“我们本是十万大山中的五仙教人,百年前被凌霄宗灭教……凌朗挟持了公子的娘亲做人质,逼迫公子炼蛊的同时,为奴为娼……就因为、就因为公子不肯与他结为道侣……”

少年的侧颜在月光轻淡的辉映中,让人恍惚难辨和他腰间那枚美玉有什么差别。雪白的面颊上不知是因怒意还是耻辱而染上一丝殷红,仿佛自己最丑陋的伤疤被全然摊开在她面前,胸口急速起伏,漆黑的桃花眼噙着冰霜:

“你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