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引狼入室

归一峰险峻奇秀,山腰危崖之上,云雾似海涛一般,滃然涌起。内中隐现一座极壮丽的楼观,飞楼一角,色彩鲜明,掩映于灵峰嘉木,白石清泉之间。

院中寂寂无声,初夏的夜起了淡淡雾气,将楼台亭阁都笼罩其中,墙面上泛起冰清的露珠,触手潮湿而晶莹。

吱呀一声轻响,藏经阁三楼落满灰尘的窗户被推开了,少女一身夜行衣与其间的黑暗融为一体。

万剑山的藏经阁一共四层,前三层都是些入门的剑法,她用不着也看不上。真正的好东西,在那禁制繁多的第四层。

夜色如墨渲染,星月浅光幽暗。她仰着头,一排排高大书架巍然峙立,如兵列阵,直指阁顶繁复藻井。浓郁的书香令她心醉神迷,闭着眼深吸了一大口,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畅快起来。

——万剑山这帮人也忒自大了些,竟只派人巡逻,楼外也仅仅排布一层剑阵守卫,这种程度的剑阵她可以悄无声息地穿过去,恐怕只能防住元婴境以下的喽啰。

她如履平地一般攀着最高层的架子,一跃进入四楼。眼前景象让她为之一愣——

四楼并没有书架,更像是一处演武场,左右两边各三具持剑人偶,身材高大,个个神态威猛,与生人无异。身体是一截截安装起来的,有明显的缝隙线条。六双眼珠若有似无地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令她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深吸一口气才定了神。

不派弟子看守,却放六尊人偶在这儿装神弄鬼……她目光从那几具令人不适的人偶身上移开,只见房间尽头处一方石壁,中间隐隐有条裂缝,想必是什么机关才能开启。

整个四楼都被一种深重的剑气覆盖,上射穹顶,仿佛银涛一般股股环绕。她认得这个剑阵,应是万剑山除却破天剑意之外最强的法门,名为无天剑阵。不过,这东西防别人兴许管用,防她百里邀月怕是不够。

可当她迈出第一步时,就发觉不对劲——

那六尊人偶,动了!

玄铁的冷意顷刻间侵袭过来,她身子往右一偏,避开一剑,轻捷如猿踩着下一剑跃至空中。可到了这空中便是入了无天剑阵的中心,她只得亮出覆水剑来挡。

两道剑气空中交会,如同日月华光相撞,溅出灿灿流彩。剑花飞舞,清啸贯耳,她心觉不妙:这般动静要引人来了。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六具人偶居然有不小的灵气傍身,还可以跃至空中与她缠斗。

邀月眼睛微眯,咬着下唇,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双臂和足尖,漆黑的夜行衣紧贴着玲珑身躯,几乎可见手臂上肌肉的紧绷。整个人迅捷无匹,在纵跳之间完美地反击,几个呼吸间就已削去两尊人偶的臂膀,让它们提不起剑来。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窗棂整块碎裂,被一道剑气劈开,当空横飞,伴着一道黑影在漫天木屑中飞进房内!

紧接着四面壁灯皆亮,将整个四楼照的灯火通明。透过无数碎裂的木块,只见森寒剑光当头向她劈下,千钧一发之际,邀月拧身振臂,覆水横挡身前,重重接住了迎面斩来的剑锋!

“覆水剑!”来人惊喝一声,手中梓落剑已被她的剑气震出裂纹,当即提气旋身避开锋芒,又是几个后退才在窗边站定。

巡查堂的弟子鱼贯而入,将立在房梁的黑衣人手中之剑看的清清楚楚——

“覆水剑!是百里邀月!”

她皱起眉头,索性将脸上的蒙面黑布扯了下来。

巡查堂长老云慈冷冷一笑:“这次宗门考核,看来是引狼入室了。”

黑衣少女笑眯眯的,极度的美艳和稍许的邪意融合在一起,偏偏牵扯出了令人胆寒的戾气。

“我本是来做贼的,你们却逼我做强盗。”

剑光骤然化为数不清的斑斓流光,幻出一重又一重的剑雨。剑气却阴森刺骨,如同暴风雨夜的青厉冷电,又如莽莽雪原的皑皑暴雪,霎时间藏经阁四楼寒气大盛、芒刺入骨,只觉得那道黑色的纤影飘忽在无数光环剑影之中,诡异无双。

“动手吧。”她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狡黠和冷酷的神情。

——世人皆知百里邀月性情乖僻,两相安时秋水无犯,若是主动出手或是惹恼了她,那她便要杀绝。

众人惶然无措之际,突听一声暴喝——

“妖女休得猖狂!”

来人正是万剑山掌门云良,手中提着那柄名为醒世的古剑。

她正待出言嘲讽,就见他身后还跟着三位长老,神色微微一凛:四个化神境长老她倒是能对付的,但掌门云良上月刚刚突破羽化境,琅琊仙榜位居第三,若是有人为他助阵那便不好说了。

看他们这架势,显然没打算与她一对一。邀月当即决定开溜,右手抡剑,一跃便要破窗而出。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岂能轻易逃走,数道剑芒逼近,她顺势变招在云慈胸前一蹬,借力使力,斜飞几丈远。

这五人见刺不着她,齐发飞剑也被她侧身避过,登时气急败坏连暗器都使了出来。云良从怀中取出飞星弹一甩,十八颗银星像长了眼睛,夹着一团烟火朝她袭来。

待到烟火散尽,那黑衣少女已然消失无踪,只留窗边点滴血迹。

***天际泛白时,江弥心事重重回到自己房间,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快步走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少女趴伏在床榻,右后肩上有触目惊心的血迹,正顺着悬在床外的手臂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邀月……”他唇角发抖,跪在榻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只觉鼻息虽弱但非常稳定,不像是有性命之虞,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她今夜要去藏经阁一直未敢阖眼,猛然听到万剑山的警戒信号便知道不妙。掌门断定她受了伤应该跑不太远,命万剑山所有弟子倾巢出动围剿。持续了一整晚的搜捕终于在天将明时作罢,他一面担心她的伤势,一面庆幸没人找到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没想到她竟藏在自己房间里。

**人倏地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带着病态和倦意的沙哑:“放心……死不了。不是还有魂契在吗?”

巴掌大的脸蛋苍白如纸,她身上的体香都变成入骨微寒的凝涩气息。那十八颗飞星弹珠她躲开了十六颗,剩下两颗角度太过刁钻,正好是她执剑的右手顾及不到的位置。

青年狭长的凤眸掩不住的焦灼担忧,依然僵硬地跪在床边,想要伸手去拭擦她的血迹,又怕弄疼了她。

“邀月,我该怎么帮你?”

她紧闭双目,睫毛轻颤:“你扶我起来……沿着衣领将我后肩衣服剪开,我要运功将那两颗破珠子逼出来。”

右侧上半身整个夜行衣几乎都被血浸透了,待他将那沾着血的衣片掀开时,邀月身体震颤了一下,虽没痛呼出声,却也发出咝咝的抽气声,额前背脊都在渗着冷汗。只见她后肩上赫然两个弹珠大的空洞,弹珠深嵌进血肉,发着乌光。

男人声音似被掐在了嗓子里,什么也说不出来。温热的水滴不断的落下,带着火一般的温度落在她乌发上,她忍不住睁开眼看了过去,就见他嘴唇打着哆嗦,眼泪滚滚而出。心一瞬间柔软的一塌糊涂,她抬起左手摸摸他脸上的泪水,声音微涩: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少女仰起的面容如同褪尽了颜色的花瓣,苍白而透明,看得他心脏一揪:“……疼不疼?”

“疼,怎么不疼……”她重新阖上眼皮,声音还是虚的,像是大风卷起来的羽毛,柔柔地抚慰着他,“好了,我要运功了,别打扰我。”

她再睁眼时外面的天色又黑了,看来这次打坐至少过了六个时辰。伤口处已经上了一层药膏,身上的血迹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上半身的夜行衣也换成了明显属于男子的中衣,领口松松的,因为过于宽大,显得整个人非常单薄。

一转头,就见江弥那双如暮秋寒星般的眸子,正紧张地看着她。

“邀月,没事了吗?”

“没事了,”她哼了一声,眉眼之间存着点未发泄的阴霾,“你们万剑山没了剑尊就会以多欺少。”

——这话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万剑山弟子听到都要驳斥一番,但到了江弥这儿只剩下心疼了。

她蓦地嗅到一股药膏气味,心下奇怪:这应该是培元膏的味道,是顶级的创伤药。万剑山的药房断不可能给他这种药,可他一穷二白哪儿来的钱去武光城买呢?

“你从哪儿弄的培元膏?”

他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清俊的面容显出一丝独特的温情,却是避而不谈。

“该换药了。”

邀月的上半身因为失血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白色,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都能一眼看见下面淡青色的、微弱搏动的血脉。两粒弹珠已经在她运功时被震出体外,只剩两个深深的血洞。

她半埋在他怀中,掩藏不住的虚弱乏力,轻得如同一只小猫。江弥垂着头,很认真地用指腹将药膏抹匀。已经放轻了动作,可她的身子还是忍不住的颤了下,眉头也不受控制的蹙了起来,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肯痛呼出声。

见状,他叹了口气,一边柔声说马上就好,一边对着伤口轻轻吹气。那样专注而仔细,引得她忘了疼痛,只顾怔怔盯着他。

末了,她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孩童般欢喜,连眸子也格外地明媚起来,莹若秋水。

“江弥,你真好。”

本还在查看她伤口的青年瞬间无所适从,脸色泛红,她看过去,他便慌乱地挪开眼神。

邀月趁着这个档儿上下打量他,冷不丁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你的剑呢?”

万剑山的祖训“剑在人在”,即便是睡觉剑也该抱在怀中的,可他本应悬挂在腰间的佩剑却不见了。

他浑身一僵没吭声,反而恰恰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

“你把剑典当了,去买的药,是不是?”

“……嗯。”江弥深深看着她,帮她整理好衣服,一点一点将几颗扣子扣好,专注得仿佛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本想叫他意识到没了佩剑的严重性,心中却如春风融化冰河一般,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轻柔的叹息。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