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的叔叔于勒
[法国]居伊·德·莫泊桑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19世纪末法国著名小说家,生于法国诺曼底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曾参加普法战争,体验了军队生活,也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这在他的第一篇成名作《羊脂球》中有所反映。莫泊桑富于创造性,描绘真切,笔法灵活多样,富有情趣,讽刺深刻,幽默生动,结构严谨,语言优美。代表作有《俊友》《她的一生》等。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向我们乞讨,我的同伴约瑟夫·达夫郎什给了他5法郎。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他说道:
“这个不幸的人唤起了我的回忆,我给你说吧,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你听我说:我家原来住在阿夫尔,当时家境窘迫,大家仅仅是想方设法糊口度日而已。父亲工作很辛苦,深夜才从办公室赶回家,赚的钱却很少。那时我还有两个姐姐。”
“家里的日子日益窘迫,母亲为此痛苦不堪,她经常用刻薄的言语刁难父亲,甚至指桑骂槐。而这个可怜的男人也只是保持一个姿态,让我很伤心——他每次都把手张开,把掌心贴在额头上,好像要擦汗一样,事实上哪里有汗。他总是缄默不语,不去还击母亲。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痛苦!大家一切从简,从来不受邀赴宴,以免回请。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廉价品。姐姐们自己缝制礼服,为了15生丁一码的穗带也要货比三家,一碗汤再来个牛肉杂烩就是一顿饭。据说这种吃法既干净又养人,不过我宁愿吃别的。”
“常常因为丢了扣子,撕坏了裤子,我就要被大骂一顿。”
“每周六,我们一家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沿着防波堤散步。父亲穿上长礼服,戴上高高的帽子,套上山羊皮手套,而母亲则打扮得像插着彩旗度假的船只,挽着父亲的胳膊。我的姐姐们,总是整装一新,早已迫不及待地在那里等候出发的信号。不过到了最后,总有人发现父亲的长礼服上有污渍,于是不得不马上用浸着汽油的破布揩去。”
“父亲仍然顶着丝制高帽,露出衬衣的袖子,让别人揩污渍。而母亲也忙个不停,戴上眼镜,摘掉手套,免得弄脏。”
“然后,我们一家人就隆重地出发了。姐姐们挽着彼此的胳膊走在前面,她们都已到该嫁人的年龄,得好好展示一番。我和父亲一左一右簇拥着母亲。我仍记得我可怜的父母周末散步时那自命不凡的样子,一脸严肃,迈着僵硬的双腿。他们挺直身子,面容庄重,脚步僵硬地往前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他们的重任。”
“每周日,当有从远方异国开来的大汽船时,父亲总是说:
‘如果于勒在这艘船上,那该多好啊!’”
“父亲的弟弟,于勒叔叔,当初家人都疏远他,而今却成了家里的救命稻草。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家人谈起过于勒叔叔,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好像见到他就能认出他。尽管他的那段生活总是被大家轻描淡写地谈及,我对他离开美洲以前的生活的点点滴滴却一清二楚。”
“他好像过得不怎么好,也就是说,他曾经挥霍了一些钱。这对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简直是犯罪。如果一个出身富有的人寻欢作乐干些糊涂事,人们顶多说他是花花公子。而在生活窘迫的家庭里,如果一个人迫使父母花掉老本,那他就是个废物、无赖、流氓。尽管做的事没有区别,但事情后果的严重性成为了二者唯一的区别。”
“显然,于勒叔叔在把自己那份遗产挥霍掉后,父亲应得的那份也大大减少了。然后,依照当时的惯例,他被送上了一艘由本地开往纽约的货轮,前往美洲。”
“一到那里,叔叔就开始做买卖,很快写信回来说自己赚了一小笔钱,希望能补偿以前给父亲造成的损失,这封信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以前大家都说于勒是个废物,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大好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真正的达夫郎什人,忠诚正直。”
“一个船长告诉我们,于勒叔叔租了一家大店铺,在做一笔重要的生意。”
“两年之后,于勒叔叔写来了第二封信,他写道:‘亲爱的菲利普,此次写信是为了让你不要为我的健康担心,我很好,生意也不错。明天我就要远行到南美。我可能离开几年,会和你失去联系。如果没有收到我的信,不必担心。交了财运,我一定会回阿夫尔。希望那一天不会让我等待太久,我们一家人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封信成了全家人的《福音书》,大家静静地读着它,拿给所有人看。”
“整整10年,再也没听到于勒叔叔的消息。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的希望也变得强烈起来,母亲也经常说:
‘要是好心的于勒在这里,我们的境况将截然不同。他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到了周日,父亲望着吐着浓烟的大汽船从地平线上开来时,总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如果于勒在这艘船上,那该多好啊!’”
“大家都期望他挥着手帕,喊道:
‘嗨,菲利普!’”
“大家盘算过无数个于勒叔叔回来后的计划,甚至,我们还想用于勒的钱买一幢靠近安谷韦尔的乡村小别墅。事实上,我觉得父亲肯定与人商议过此事。”
“我的大姐那时28岁了,二姐26岁,都还没嫁人,而这一直是家人的心病。”
“最后有人向二姐求婚了,他是个职员,不富有,但还算体面。我一直从心底里坚信那是于勒叔叔的信的功效。一天晚上,我把它拿给他看,他立刻向二姐求婚了。”
“二姐立刻接受了他的求婚,大家决定婚礼后就去泽西岛旅行。”
“泽西岛是穷人的理想旅行胜地,不远,乘汽船去要过海,途经异国国土,因为那个小岛属于英国。这样,法国人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在家看到外国,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
“泽西岛之行吸引着我们,那是我们唯一的期待和不变的梦想。”
“终于,我们起程了。我依然觉得一切恍如昨天。轮船在格朗维尔码头驶出;父亲手忙脚乱地监督着三包行李上船,母亲则紧张地挽着我未出阁的姐姐的胳膊,自从一个姐姐出嫁后,她就像掉了魂似的,这样,另一个姐姐就如同鸡窝里的最后一只小鸡,变得极为珍贵了;我们后面是对新婚夫妇,时常惹得我回头张望。”
“汽笛响了,我们上了船,船离了岸,在大理石般的海面上驶向前方。看到海岸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内,大家都很开心、骄傲,好像我们都很少旅行似的。”
“父亲的肚子,掩在大礼服内,而礼服上的污渍在当天早晨已被人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了。他的周围散发出赶集市才能闻到的汽油味,那味道总使我觉得那天是周日。突然,他看到两个绅士正请两位穿着优雅的女士吃牡蛎。一位衣衫褴褛的老水手撬开了它的壳子交给两位绅士,他们跟着又交给那两个女士。她们姿态优雅地吃起牡蛎来,一面用精美的手帕托起了牡蛎,一面又向前伸着嘴巴以免弄脏裙子。随后迅速地喝了牡蛎汁,把壳子扔到海里。”
“在一艘缓缓行驶的轮船上,她们吃牡蛎的优雅姿态,显然吸引了父亲那艳羡的目光。他觉得那样体面而优雅,于是走到母亲和姐姐那边,问道:
‘你们愿意让我请你们吃牡蛎吗?’”
“因为要花钱,母亲犹豫起来,但是两个姐姐马上表示赞同。母亲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我怕闹肚子。给孩子们买些吧,不要太多,否则他们吃了会生病。’然后转身对着我,说道:
‘约瑟夫嘛,就不要吃了,不要惯男孩子。’”
“因此我留在了母亲身边,但我觉得这种区分是不公平的。我的目光跟随着父亲,只见他高傲地带着两个姐姐和他的女婿走向那位衣衫褴褛的老水手。”
“那两位女士刚走开,父亲便教两个姐姐怎样吃牡蛎而不使汁流出来。他甚至想做出个样子,于是他托起个牡蛎,试着模仿那两位女士,牡蛎汁一下子全洒到了他的外套上。我听见母亲嘀咕着:
‘安安分分多好。’”
但突然,父亲好像不安起来。他后退了几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围在牡蛎贩子周围的姐姐和女婿,然后快步向我们走来,脸色苍白,表情怪异,小声对母亲说:
“‘好奇怪啊,那个牡蛎贩子看起来像于勒。’”
母亲呆住了,问道:
“‘哪个于勒啊?’”
父亲接了话:
“‘我的弟弟啊。如果我不知道他在美洲发了财,还真的以为那就是他呢。’”
母亲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疯了!既然知道那不是他,还要说这样的傻话?’
但父亲仍然固执己见:
“‘过去看看,克拉丽斯!我想让你用自己的眼睛证明一下。’”
“母亲起身走向两个女儿。我也看着那个人,他又老又脏、满脸皱纹,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活。”
母亲回来了。我发现她浑身颤抖。她尖叫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肯定是他,我确信。为什么不去问问船长?但是小心点,免得那个无赖又来占我们的便宜!’”
“父亲走开了,我异常激动地跟着他。”
“船长是个长得又高又瘦的人,留着金色的胡须,正一脸严肃地沿着船桥散步,就像在指挥一艘开往印度的邮船。”
父亲彬彬有礼地走上前去,一面问着他船上的事,一面对船长大加恭维道:
“‘泽西岛的主要特点在哪里?出产什么?人口怎么样?习俗呢?土质怎么样?’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你们这里的牡蛎贩子倒是蛮有趣的。你知道他的底细吗?’”
船长开始烦躁起来,冷冷地答道:
“‘那是去年我在美洲碰到的一个法国老流浪汉,我把他带了回来。他好像在阿尔夫还有亲戚,但是他不愿到亲戚那里,因为他欠他们钱。他叫于勒——于勒·达夫曼什或是达夫朗什,总之是和这个差不多的姓。好像以前在国外发过财,而现在您看见他这般落魄潦倒。’”
父亲顿时脸色苍白,嗓子发哑,两眼无精打采,嘟哝着说:
“‘啊,啊,很好,很好。我一点也不惊奇。多谢船长。’”
他离开了,船长吃惊地看着他走开。他回到母亲身边,神色忧郁地对她说道:
“‘坐下吧,快有人看出来了。’”
他一下子瘫坐在长凳上,结巴着说:
“‘是他,是他!’”
然后他问道:
“‘怎么办?’”
她立刻回答:‘我们必须把孩子们引开。既然约瑟夫知道了,让他去把他们引开。我们必须小心点,不要让女婿察觉。’
父亲好像完全愣住了,喃喃自语道:
“‘大祸临头了!’”
母亲突然变得异常恼怒,尖叫道:
“‘我一向认为这个扒手做不了什么好事,总有一天又会来揩我们的油!怎么能指望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父亲用手摸着额头,好像母亲责备他一样。母亲又说:
“‘把钱给约瑟夫,让他把牡蛎钱付了。现在,只差这个叫花子把我们认出来了。那样,就有好戏看了!我们去船那头吧,小心不要让他靠近我们!’”
“他们给了我5法郎就走了。”
姐姐们吃惊地等着父亲,我告诉她们母亲突然有点晕船,我问牡蛎贩子:
“‘我们该付多少钱,先生?’”
“我想笑,他是我叔叔!他答道:‘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我的5法郎,他把零钱找给了我。我看着他的手,那是一双干瘪、爬满皱纹的水手的手。我又望着他那张忧伤苍老的脸,心里在说:
“‘那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
我拿了10个铜子给他做小费。他谢我道:
“‘上帝保佑你,少爷!’”
那语气就像穷人接受施舍一样。我不禁想起他肯定在美洲讨过饭!姐姐们望着我,我的慷慨使她们惊呆了。我把2法郎还给了父亲,母亲吃惊地问道:
“‘要花3个法郎吗?不可能啊!’”
我以坚定的口气答道:
“‘我给了他10个铜子的小费。’”
母亲突然盯着我,喊道:
“‘你疯了!把10个铜子扔给那个懒蛋——’”
“父亲指了指女婿,向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马上住了口。然后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了。”
“远方地平线上,一片紫色的阴影仿佛从海面升起,展现在我们面前,那里就是泽西岛。快到防浪堤时,我心里涌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再次见到于勒叔叔,走进他,说几句安慰贴心的话。但是早已无人吃牡蛎了,他也不见了踪迹,可能跑到穷人住的肮脏的地方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