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羊腿与谋杀(1)

[挪威]罗尔德·达尔/Roald Dahl

罗尔德·达尔(Roald Dahl,1916-1990),挪威籍的英国杰出儿童文学作家、剧作家和短篇小说作家,作品流传于大人或小孩中,极为知名。他比较著名的作品有《查理与巧克力工厂》《詹姆斯与大仙桃》《玛蒂尔达》《女巫》《吹梦巨人》。

屋子里整洁而温暖,窗帘合着,桌上的两盏台灯亮着——其中的一盏放在她身边,另一盏在对面空着的椅子旁边。在她的身后,摆着一个餐具柜,上面放着两只高高的玻璃杯,还有苏打水,威士忌什么的,保温器皿中有几块新鲜的冰块。

玛丽·马勒尼正等着她的丈夫下班回家。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抬头看一下钟表,不过神情并不着急。看时间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一些,因为一想到每逝去一分钟,丈夫回家的时间就近一点,她就很高兴。她的周围有一种温和的、愉快的氛围,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不紧不慢。当她弓着身子做针线活时,低头的动作非常平静,平静得出奇。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皮肤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透明色泽,嘴角很柔软,眼睛里透露出平静,使那双眸子显得比以前更大、更黑了。当钟表的指针指向四点五十的时候,她开始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听见车胎在屋外的沙砾上碾过的声音,甩上车门的声音,走过窗户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总是那么准时。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站起身,走到房门,送给丈夫一个吻。

“亲爱的,回来啦!”她说。

“嗯,亲爱的!”他答道。

她帮他脱掉外面的大衣,挂在衣橱里,然后走过来,倒好酒,把稍微浓烈的一杯给了丈夫,自己拿了一杯淡点的。不一会儿,她又坐到椅子上做她的针线活去了。而她的丈夫,坐在她的对面,双手拿着那高高的玻璃杯不断摇晃着,弄得冰块在杯壁上碰得叮叮当当直响。

对她来说,这个时间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知道,在喝完第一杯酒之前,他不想说太多话。但是她非常知足,在一边安静地坐着。孤零零的一人在屋子里度过漫长的时光后,她现在格外享受他的陪伴,心里无比欣喜。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她就觉得很幸福,她实在喜欢这种感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温暖的雄性热量包围着她,仿佛沐浴在阳光里一样。她爱他,爱他懒散地坐在椅子里的样子,爱他开门进来时的样子,爱他迈着大步慢悠悠地在房间里穿梭的样子。她爱他,爱他望着她时那种专注而深邃的眼神,爱他那逗趣的嘴形,特别是他那一副什么话也不说、略显困乏的样子。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在那坐着,直到在威士忌的作用下消除一些疲倦为止。

“亲爱的,是不是很累?”

“是的,”他说,“我确实累了。”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举起手里的杯子,把剩下的酒一气饮干了——杯子里面原本还剩半杯酒,至少还有半杯。实际上,她没有抬头看他,但是对他刚刚做了什么心知肚明,因为当他放下杯子时,她听到冰块掉下去时撞击空杯底部的声音。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身体向前倾,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一边,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

“让我来吧!”她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道。

“你坐下,”他对她说。

当他倒完酒回来时,她注意到杯子里新添的酒透出深深的琥珀色,估计是威士忌的量多的缘故。

“亲爱的,需要我给你把拖鞋拿来吗?”

“不用。”

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喝那深黄色的酒,她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她看见酒液里有一些油乎乎的小旋涡,因为酒真的很浓烈。

“我觉得挺可惜的,”她开口说话了,“像你这样高级警察,他们竟然让你一天到晚地四处跑,没有多少时间休息,真是太可惜了!”

他对她刚才的一番话没有反应。于是,她又低下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不过,每次他把酒杯举到唇边,到最后冰块撞在杯壁上的清脆响声她都能听到。

“亲爱的,”她说,“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奶酪来?因为今天星期四,是外出吃饭的日子,所以,我没准备晚饭。”

“不用了。”他回答道。

“如果你太累了,确实不想出去的话,”她继续说着,“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冰箱里面还有足够多的肉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在家里就可以吃,甚至连站都不要你站起来。”

她一直看着她,等他的回话,或者一个微笑,哪怕是轻轻地点一下头也行。但是,他没给她任何反馈的信息。

“不管怎么说,”她继续说着,“我先给你弄点奶酪和饼干来。”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开口了。

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一下,“可是,你一定得吃饭!无论如何我要准备晚饭,就在家里,然后你再决定吃与不吃,到时候随你的便”。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在桌子上的台灯旁边。

“你先坐下,”他说,“就一会儿时间,快坐下。”

直到这时,她才有点害怕。

“就这样,”他说,“坐下。”

她慢慢地弯下腰,又坐进椅子里,一直用她那双大眼睛注视着他,眼睛里显然是一种惶恐。他已经喝完第二杯酒了,正低头盯着那只玻璃杯,眉头紧锁。

“听我说,”他说,“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让你知道。”

“什么事,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动了,像僵在那里,耷拉着脑袋,身边的那盏台灯发出来的光只能照到他的上部分脸庞,嘴和下巴部分在阴影里。她注意到他的左眼角边上,一块小小的肌肉在**。

“我担心这件事会让你受打击。”他说,“但是,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最后决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告诉你。希望你不要责怪我。”

于是他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她,没有花多少时间,最多四五分钟。在这期间,她都非常安静地坐着,望着他,听他一个词一个词地说下去,感觉他越来越远。她的脸上,分明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惊恐表情。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他补充说,“我知道,我现在把这件事告诉你可能不是时候,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当然,我会给你一些钱,并且保证有人照顾你。不过,真的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情大惊小怪的,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你大吵大闹,那对我的工作没什么好处。”

最初的时候,她本能地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本能地否认整件事情。她想,也许他本来就没说过这一番话,这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或许,她当时继续做她手中的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那么,怎么说呢,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也许会发现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把晚饭拿过来,”她好不容易说出来这几个字,不过音量像说悄悄话一样低。这一次,他没有阻止她。

她走过房间时,感觉自己好像没有接触到地面似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她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感觉,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一种轻微的恶心和呕吐感。现在,她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机械运动,一点感情都没有——下楼梯,进地窖,打开电灯开关和冰冷的冰箱,伸手在里面摸索,不假思索地把第一个触到的东西拿出来。这个东西用纸包着,于是,她将纸剥掉,看了看它。

一条羔羊腿。

就这样,她想,他们的晚餐是羔羊肉。她拿着它上了楼,双手紧攥住羊腿骨比较细的一端。走过客厅时,她看见他远远地直立在窗户旁边,背对着她。于是,她停了下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因为他察觉出她在身后,但是没有转过身面对她,“别给我做晚饭了,我马上要出去了。”

就在那一刻,玛丽·马勒尼径直走到他身后,毫不犹豫地把那只冷冻的羔羊腿抡到空中,使出全身力气向他砸下去,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她倒不如用铁棍子来砸他。说实在的,铁棍子也许比这温柔一些。

她向后退了一步,呆在那里。有趣的是,他在原地保持站姿至少四五秒钟,轻轻晃动着,然后,砰一声倒在了地毯上。

他倒下去时的巨震和小桌子被撞翻的噪音,使她从失神中惊醒过来。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觉得身体很冷,对周围的一切很吃惊。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眼睛眨巴着注视他的尸体,双手还紧紧攥着那块滑稽的肉。

就这样,她告诉自己,是我把他杀了。

现在,她的头脑一下子变得非常清醒——这简直不敢想象。她开始快速思考,作为一名侦探的妻子,她很清楚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惩罚。不过没关系,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实际上,这种结局反而成为她的一种解脱方式。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的孩子怎么办?法律怎么处决肚子里有孩子的杀人犯?莫非把他们母子两个都处决掉?还是要等到第十个月孩子生下来后再处决她?他们会怎么做呢?

玛丽·马勒尼对这些茫然不知。当然,她也不打算亲自尝试一下。

她把羊肉拿到厨房,放进平底锅里,打开高处的烤箱,将它放了进去。然后她洗了一下手,跑到楼上的卧室。她在镜子前面坐了下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用手在双唇和脸上又拍又按。她试着露个笑脸,但是个相当古怪的笑脸。于是她又试了试。

“你好,萨姆,”她异常兴奋地大着嗓门说。

这声音听起来一样怪异。

“萨姆,请给我来一些土豆。对了,我还想要一罐豌豆。”

这样说好多了。现在,她的笑脸和声音比较自然了。

她反复练习了几遍。然后跑下楼,拿起外套,从后门出去了。她穿过花园,一直来到大街上。

时间不到六点,杂货店的灯还亮着。

“你好,萨姆。”她高兴地说,朝柜台后面的男人堆起了笑脸。

“哎呀,晚上好,马勒尼夫人。最近还好吧?”

“嗯,请给我来一些土豆。对了,我还想要一罐豌豆。”

男人转过身,伸手取背后架子上的豌豆。

“帕特里克觉得很累,今晚不想出去吃了,”她告诉他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星期四都要到外面吃的,这你也知道。现在好了,他把我逮了个正着,家里一点蔬菜都没有。”

“要不再来点肉怎么样,马勒尼夫人?”

“不用了,家里还有肉,谢谢,我有一条非常棒的羔羊腿,冻在冰箱里呢。”

“哦,这样啊。”

“我不大喜欢烧冻的东西,萨姆,不过这次我倒想试试。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

“就我个人而言,”店家说道,“我觉得没什么区别。你要爱达荷土豆吗?”

“嗯,没错,这个挺好的,要两个。”

“还要点别的什么吗?”店家歪着头,愉快地望着她。“然后呢?您想饭后为他准备点什么?”

“这个——你觉得呢,有什么好建议吗,萨姆?”

男人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店铺。“一大块鲜美的奶酪蛋糕怎么样?我知道他喜欢吃这个。”

“好极了,”她说道,“他是爱吃奶酪蛋糕。”

店主把东西包起来,她付完钱,露出平生最灿烂的一个微笑,说,“谢谢你,萨姆,晚安。”

“晚安,马勒尼夫人。欢迎下次再来。”

现在,她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时,不时地对自己说话,安慰自己,说是在回家的路上,要回家陪丈夫,因为丈夫正等着她回去做晚饭呢。她要努力把晚饭做好,尽最大的可能把饭菜做得喷香可口,好让累了一天的丈夫美美地吃一顿。如果她推开门意外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也许是悲伤的事情,或者是可怕的事情,那么,她理所当然会被吓着,她会由于内心悲伤和恐惧而疯掉。提醒你一下,她不期望发现任何事。她仅仅是在外面买了些蔬菜,然后回到家里。这就是说,在星期四的晚上,帕特里克·马勒尼夫人在外面买了些蔬菜,然后回到家里,想为她的丈夫做一顿晚饭。

就这么定了,她暗自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妥当地处理一下,然后顺其自然。一切完全按照往常进行,根本没必要伪装。

因此,当她穿过后门走进厨房时,她还轻松地哼着小曲儿,笑着。“帕特里克!”她大声喊着,“亲爱的,你还好吗?”

她把包裹放在桌子上,径直往客厅走去。当她看见丈夫躺在地上,两条腿弯曲着,一只胳膊畸形地被压在身体下面时,真是被吓了一跳。所有往日的爱,以及她对他的眷恋之情,此时此刻都在她心里翻涌起来。于是,她来到他尸体旁边,靠着他跪了下来,昏天黑地哭了起来,哭声那么真切,撕心裂肺。她很容易做到这一点,没有必要伪装。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打算打个电话。她知道警察局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后,那边的男子回话时,她叫了起来:“快!快来啊!帕特里克死了!”

“您是哪位?”

“马勒尼夫人。帕特里克·马勒尼夫人。”

“您的意思是帕特里克·马勒尼死了?”

“我觉得是的,”她一边哭泣,一边说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感觉他死了。”

“我们立刻过去,”那个男人说。

警车很快赶过来了。她打开前门,两个警察走了进来。这两位她都认识——她基本上认识这个管辖区的所有警员们——她坐到椅子上休息一下,接着走到另一个警员奥迈利身边,他正蹲在尸体旁。

“他真的死了吗?”她哭着说。

“恐怕是的。发生什么事了?”

她简短地把自己的经历给他们讲了一遍:出门上杂货店买东西,回来后便发现他躺在地上。当她诉说的时候,应该说当她哭诉的时候,努南发现死者头部有一个凝固的小血块。于是,他指给奥迈利看,奥迈利立刻站了起来,快速来到电话旁打电话。

不一会儿,其他警方人员陆续来到现场。先到的是一个法医,紧接着是两名警探,她知道其中一位警探的姓名。后来又来了一个警局的摄影师,并对现场进行了拍照,还有一个检测指纹的人。这些人在尸体的周围小声地嘀咕着,并且问了她很多问题。不过,他们对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好。她把她经历的一切又讲述了一次,这一次,她是从最开始说起:当帕特里克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做针线活。他说他累坏了,所以不想出去吃晚饭。接着她又告诉他们,她是怎样一步步把肉放进烤箱的——“瞧,就在那儿烤着,”——还有,她又是怎样从后门出去,然后来到杂货店里,买了些晚饭用的蔬菜,回到家之后却发现丈夫躺在了地上。

“哪家杂货店?”其中一个警探问道。

她如实地说了。随即,这个警探又转身朝另一个警探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个警探听完后立刻离开房间,径直向大街走去。

十五分钟后,那个警探拿来一张纸,上面记录着什么,接着他们俩小声说了很长时间,她在抽泣中隐约能听到些耳语——“……举止很正常……十分开心……想为丈夫做一顿可口的晚饭……豌豆……奶酪蛋糕……她……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摄影师和法医离开了,进来两个其他的人。他们把尸体放在担架上,抬出去了。接下来那个检测指纹的人也离开了。两个警探没有走开,另外的两个警察也留了下来。他们对她特别好,杰克·努南问她是否愿意到其他地方去走走,可以去她姐姐家,或者去和自己的妻子相处一会儿,他妻子会好好照顾她的,会让她踏踏实实地睡一个好觉。

她没有同意,哪都不想去。这会儿她觉得自己连动都动不了,就在原地安静地待会儿,直到感觉好点为止,希望他们不要太介意。因为这件事情,她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可以说极其不舒服。

杰克·努南建议她到**躺一会儿,也许会好一些。

她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她说她只想在原来的地方待着,只想在这把椅子里坐着不动。也许,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好些了,会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