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笔记三十五

摘要:戴着头箍。胡萝卜。谋杀。

我一整夜都没合眼。整个晚上我都在思考一件事……

在昨天的事件之后,我的头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其实与其说这是绷带,不如说是头箍,一个用玻璃钢制作的无情的头箍。头箍紧紧地圈在我的头上,而我就被禁锢在那个铁质的圈里,一直想着杀死Ю。杀死Ю,然后再去找那个女人,对她说:“现在你总相信了吧?”最让人憎恶的是肮脏的原始的谋杀——用什么东西敲碎脑袋。这个念头让我嘴里产生了一种甜得想吐的怪异感受,我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一直往手帕里吐口水,口舌发干。

我的柜子里躺着一根沉重的断裂的铸铁活塞杆(我需要用显微镜观察断层结构)。我把自己的笔记卷成筒状(就让她把我整个人一字不落地读完吧),然后把那根活塞杆断条塞进里面,走下楼。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台阶像是黏滑地让人恶心的**,我一直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嘴……

楼下。我的心扑通得了一下。我停了下来,抽出了杆子,靠近了管理台……

但是Ю不在那儿,只有一张空着的冰冷的台板。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所有的工作都被取消了。所有人都要去接受手术,再清楚不过了,她今天没必要在这里,谁也不用登记……

街上刮着风。天空中铁板似的云层在极速飞动。这和昨天某个时刻很相似。整个世界都被打碎成了零散的、尖锐的、独立的碎片,每一块碎片在坠落中途都会在我眼前短暂地停滞一秒,然后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这页纸上原本准确的黑字突然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四散奔逃,那么就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像、吓、逃”这样没有意义的单字。街上也是这样没有排成队列的散乱的人群,直走的、后退的、斜穿的、横行的,满街都是。

然后街上又空无一人了。我本来大步走着,突然僵住了。在那边二楼上,在那个悬在半空中的玻璃单元里,有一对男女正站着接吻,女人的身子像是折断了似的朝后仰着。这是永恒的最后一吻……

在某个拐角,一堆脑袋像带刺的灌木丛一样攒动。在那些脑袋顶上的空中飘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打倒机器!打倒手术!”而我(不是真的我)片刻间想到:“难道每个人内心都有那样的痛苦,需要从内部和心脏一起挖出才能消除吗?难道每个人都必须做点什么,才能……”下一秒,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我的)像野兽般的手和握在手中的铁一般沉重的纸卷……

这时,一个小男孩从街上飞奔而过,他整个人身体前倾,下嘴唇下方投下一道阴影。他的下嘴唇外翻,就像卷起的袖口一样。他在哭喊,脸都变了样。有人在后面追赶,已传来脚步声……

这个男孩儿让我想起Ю:“对了,现在Ю应该在学校里,我得赶快去那里。”我赶紧跑向最近的地下列车入口。

门口有个人边跑边说:

“没车了!地下列车今天不开!那边……”

我下到站台,那里完全是一派荒诞的景象。雕花水晶玻璃像太阳般光芒四射。站台上人头攒动。列车里空无一人,停在原地。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我看不见她,但是我能辨认出这个像鞭响一样坚定而又干脆的声音,我在远处某个地方看到了挑到太阳穴的锐角三角形般的眉毛……我叫着:

“让一让!让我过去!我要……”

但是不知是什么人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钳住了我的手臂和肩膀。在一片寂静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你们应该跑上去!在那儿,他们能治好你们,会让你们饱餐美味的幸福,而你们吃饱喝足之后就能安稳地沉睡了,有组织有节奏地打着鼾——难道你们没有听到伟大的鼾声交响乐吗?你们真是可笑,别人想帮你们摆脱那些像虫子一样折磨人的问号,而你们竟然还站在这里听我讲话。快到上面去吧,去接受伟大的手术!我自己留在这儿,干你们什么事?如果我不想做别人让我做的事,而只想做我自己希望的事,如果我想要不可能的东西……”

另一个声音缓慢沉重地说道:

“哈!不可能的东西?也就是说,你在追求自己那些愚蠢的幻想,任由它们在你鼻子前摇着尾巴?不,我们要抓住它们的尾巴,把它们压在身下,然后……”

“然后就吃掉它们,再呼呼大睡,又需要在鼻子前出现一个新玩意儿。听说,古代人有一种叫驴的动物。为了让驴一直往前走,人们在它面前的车辕上绑了一根怎么都够不到的胡萝卜。而如果驴够到了胡萝卜,吃掉了……”

突然钳着我的手松开了,我冲到了人群中央她说话的地方。就在这时,人群突然一片混乱,挤作一团。身后传来叫喊声:“他们朝这里来了!”灯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有人剪断了电线。只能感觉到人流、叫喊声、喘息声、脑袋、手指……

我不知道我们在地下列车隧道里待了多久。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台阶,一道光线,那光线越来越亮——我们又回到了大街上,所有人呈扇形往四面八方逃去。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风在吹着,头顶是触手可及的低沉暮霭。在人行道潮湿的玻璃深处映射着灯光、墙壁和踏着脚步向上移动的人影。手中的活塞杆此刻沉得不可思议,拽着我向深渊坠落下去。

Ю仍然不在楼下的小桌旁。她的房间也空着,黑洞洞的。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被头箍紧紧挤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一圈。桌子、桌子上的活塞杆、床、门,然后又是桌子、活塞杆……左边房间的帘子已经放了下来。右边房间里那个坑坑洼洼的秃头正埋首书本中,他的额头活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抛物线,前额上的皱纹就是一行行难以辨认的黄色文字。当我们的眼神偶尔相交时,我感觉到,这一行行的黄色文字全都是关于我的事。

……事情发生在21点整。Ю一个人来了。我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我大声地喘着气,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喘息,我想压低声音,但是我做不到。

她坐下来,展平双膝间的制服。粉褐色的鱼鳃脸抖动着。

“哎,亲爱的,这么说,您真的受伤了?我刚一知道就马上……”

活塞杆就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喘息声更大了。她听到了,话只说了一半,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起来。我已经看准了她头顶的那个位置,我的嘴里泛起让人恶心的甜腻……我伸手去掏手帕,但手帕不见了——于是我把口水吐到了地上。

屋墙右边那个额头上有黄色皱纹的人正在专注地探究我。不能让他看见,如果他看见了,那就更恶心了……我按下了按钮,尽管我并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反正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帘子降了下来。

很显然,她感觉到了,反应过来了,她飞快地跑向门口。但是我抢先她一步,喘着粗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脑袋上的那块地方……

“您……您疯了!您竟敢……”她一屁股坐在**,更准确地说,是跌倒在**,颤抖着把两只交叉的手掌夹在膝盖间。我整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一直紧紧地盯着她,我慢慢地朝桌子伸出手(只有一只手可以动),抓住了活塞杆。

“求求您了!一天,再有一天!我明天就去把事情都办好……”

她在说什么?我挥起了手臂……

我以为我杀了她。是的,你们,我素未谋面的读者们,你们可以叫我杀人犯。我知道,如果她没有喊出下面的话,我可能已经把活塞杆砸向她的脑袋了:

“看在……看在……我同意了——我……马上。”

她用颤抖的双手扒下了身上的制服,臃肿的、暗黄的、松垮的身体仰倒在**……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以为我放下帘子是因为我想……

这太出乎意料、太荒谬了,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一刻我体内紧绷的发条断了,手一松,活塞杆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这时我亲身感受到,笑才是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遏止一切——甚至是一场谋杀。

我坐在桌旁不停地笑着,那是绝望的、最后的笑,我看不到任何能逃出这荒唐情景的出路。我不知道,如果顺其自然,这一切会怎么结束。但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外部力量:电话响了。

我赶紧跑过去接起听筒,或许这是她打来的?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稍等。”

一阵让人心慌的没完没了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像铁一般沉重,接着……

“Д-503?呃……我是施恩主。马上来找我!”

叮——电话挂断了——叮。

Ю还躺在**,双眼紧闭,鱼鳃脸被笑容撑开了。我从地板上捡起她的裙子,扔给她,咬牙对她说道:

“喂!快点,快点!”

她用一只手肘撑起了身子,**垂到身子一侧,双眼圆睁,整个人像蜡像一样定格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快点穿上衣服!”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地攥着裙子,声音有气无力:

“请您背过身去……”

我背过身,额头抵着玻璃墙壁。灯光、人影和火花在潮湿的黑色镜子中抖动。不,这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为什么施恩主会找我?难道他已经知道关于我和她的事了?难道他已经洞悉一切了?

Ю已经穿好了衣服,立在门旁。我两步走向她,使劲握住了她的手,好像马上就要从她手中一点一滴地挤出那些我想知道的东西:

“您听我说……您说出她的名字了吗?——您知道我说的是谁。没有?您对我说实话,我需要知道……我什么都无所谓,只想听实话……”

“我没有。”

“没有?既然您已经去那儿报告了……那为什么不说呢?”

她的下嘴唇突然翻了出来,就像那个小男孩一样。她的双颊划过两行泪滴……

“因为我……我害怕,如果她被……您可能因此……您会不再爱……噢,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明白了,她说的是事实。荒唐可笑的人类的事实!

我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