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笔记二十八

摘要:她们俩。熵[1]和能。身体不透明的部分。

对了,如果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祖先的世界类似的话,那么你们想象一下,有一次你在海洋中撞上了世界的第六、第七大洲——比如亚特兰蒂斯[2],那里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迷宫城市,人不需要翅膀就能在空中飞行,飞船、石块都能直接靠目光的力量升起——一句话,就是哪怕你们得了癔症也绝不可能想象到的景象。我昨天就体验了这样的事。因为——你们要知道——自从两百年大战之后,我们之中从未有人去过巨墙外面——就像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

素未谋面的朋友们,我知道我有义务向你们更详细地讲讲昨天在我面前展开的这个怪诞且出乎意料的世界。但我暂时还无法回到这个话题。新事物层出不穷,各种状况像暴雨一样倾盆而来,我顾不上把所有的一切都收集起来。我撩起衣服,捧起手去接——可还是大桶大桶地流失了,这几页纸上写下的只不过是那场大雨的几滴水而已。

起初我听到我房间门外有人在高声喧哗——我认出了她的声音,I那像金属一样坚定的声音。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几乎像木尺一样僵硬的声音,那是Ю的声音。之后,门哐的一声打开了,把她们两个弹进了我的房间里。就是这样,弹进来了。

I一只手搭在我圈椅的靠背上,她扭头看向右边,露着一口白牙,冲另一个女人挤出一丝冷笑。我情愿不要站在这个笑容下面。

“您听着,”I对我说道,“貌似这个女人是铁了心要把您当成小孩子一样保护起来,不让您跟我在一起。这经过您的允许了吗?”

同时另一个女人气得两腮都开始发抖:

“他就是个孩子。是的!正因为这样,他才不知道,您跟他在一起干这一切,只是为了……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闹剧。是的!这是我的责任……”

刹那间我在镜子里看到我的两道眉毛乱了形状,不断跳动。我蹿了起来,按捺住内心另一个攥紧了毛茸茸的拳头的我,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每一个字,冲着她,冲着她的腮帮子喊道:

“马——马上——给我滚出去!马上!”

她的腮帮子涨成了红褐色,然后又瘪了,变成了灰色。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闭上嘴出去了。

我扑向I:“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她竟然敢这样对你!但是你千万别认为,我想……让她……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想要登记我,而我……”

“幸亏她没来得及登记。哪怕就是有一千个她这样的人,我也无所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那一千个人,而只会相信我一个。因为在昨天的事之后,我已经在你面前毫无保留了,就像你一直希望的那样。我现在就掌握在你手中,你随时可以……”

“随时怎么样?”我立刻明白了,充血的耳朵和脸颊瞬间通红,我叫道:“别说这个,什么时候都别跟我说这个!你知道的,那是以前的那个我,而现在……”

“谁了解你呢……人就像小说一样,不读到最后一页,你怎么都猜不到结局。否则也就不值得读了……”

I抚摸着我的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从她的声音判断出,她现在正看向某个十分遥远的地方,眼神怔怔地盯着一片云,那片云悄无声息地向某个地方飘去……

突然她用手推开了我,温柔却又坚决:“听着,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也许,这已经是我们最后几天……你知道的,从今晚开始所有的课业都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我经过的时候看到,课室大楼里在准备些什么,里面摆了一些什么桌子,还有穿白大褂的医务员。”

“但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现在暂时谁都不知道。但是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我只是感觉到,电流已经被接通了,火花闪烁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他们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我早已经搞不清楚了。究竟谁是他们,谁又是我们。我不明白,我希望事情怎么发展:我是希望他们来得及?或者是来不及?我只清楚一件事:I现在就走在悬崖边缘,只要再有一丁点……

“但是这太疯狂了,”我说,“你们要对抗大一统国。这跟用手去堵枪口,还以为自己能阻止手枪射击有什么两样?这真是太荒谬了!”

她笑了:“‘所有人都得发疯——都得尽快发疯。’昨天有人说了这句话,你记得吗?在那儿……”

当然,我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了。因此,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我无言地看着她的脸,现在她脸上那个黑色的X形异常显眼。

“I,亲爱的,趁现在还不晚……如果你想的话,我会放弃一切,忘掉一切,跟你一起到那儿去,到巨墙外边去,去找那些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她摇了摇头。透过双眼的黑色窗户,我看到她内心深处,有一个火炉在熊熊燃烧,火星四溅,一条火舌向上蹿着,满含树脂的干柴堆成了小山。我很清楚,已经晚了,我的话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她站起身,准备要走了。也许,这已经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也许,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后几分钟……我抓住了她的手。

“不!哪怕再待一小会儿,就算是为了……为了……”

她缓缓地把我的手——那只我厌恶的多毛的手举到光线中。我想抽回手,可她紧紧地抓着它。

“你的手……你根本不知道——其实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些从城市里来的女人往往会爱上那些人。在你的身体中,也许也有那么几滴阳光的、森林的血液。也许正是因此,我才对你——”

她停了下来——倒也奇怪,停顿、空白和无物却让心脏越跳越快了。我忍不住喊出声:

“哼!你别想走!在你没跟我把他们的事情说清楚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因为你爱……他们,而且我还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从哪来的。他们是谁?他们是我们失去的另一半,就像H2和O一样,为了得到水——溪流、大海、瀑布、海浪和暴风雨——我们就必须让这两半结合在一起……”

我清晰地记得她的每一个动作。我记得,她是怎样拿起了桌子上我的玻璃三角尺,又是怎样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用它的棱角压着脸颊——脸颊上出现了一道白色压痕,然后又变成了粉红色,最后消失了。神奇的是,我想不起来她说的话,特别是一开头的话,我只记得一些零散的形象和色彩。

我知道,最开始这段谈话是关于两百年大战的。先是关于绿色草地、深色泥土和蓝色的雪上的红色——红色的永不干涸的水洼。然后是被太阳晒得枯焦的黄色草叶、**的面黄肌瘦的潦倒人群和旁边同样落魄邋遢的狗,周围是腐烂发臭的尸骸,不知是狗还是人……当然,这是围墙外面的景象,因为城市已经胜利了,在城市里已经有了我们现在的石油食物。

一条黑色的沉重的褶纱几乎从天顶垂挂下来,不断飘动着。那是从森林和村庄上空缓缓升起的烟柱。这时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黑沉沉的不见尽头的队伍被赶着往城市走去,以便强制拯救他们并教会他们幸福。

“你差不多已经都知道这些事了?”

“是的,差不多。”

“但是你不知道而且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的是,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逃掉了,而且留在了巨墙外面生活。他们**着身子逃进森林里去了。他们在那里拜树木、鸟兽为师,向花朵、太阳学习。他们全身长出了毛发,但是在皮毛之下保留了炙热鲜红的血液。而你们的情况就不如他们了。你们长出了数字,数字在你们周身爬行,就像虱子一样。应该把你们身上的衣服都扒光,然后把你们浑身**地赶到森林里去。就让你们学会因为恐惧、欢乐、狂怒、寒冷而颤抖吧,让你们学会向火焰祈祷吧。而我们这些‘靡非’则想要……”

“等等——‘靡非’?‘靡非’是什么意思?”

“靡非?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这是那个……你记得吗,在那边,在石头上画着一个青年……或者我最好还是用你的语言来解释,这样你更能明白。是这样的:在世界里有两股力量——熵和能。一股力量导向安稳的平静和幸福的平衡;而另一股力量则会破坏平衡,是带来痛苦的无穷无尽的运动。熵就是我们的——更准确地说,是你们的祖先,是那些向神膜拜的基督徒。而我们则是反基督教者,我们……”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那个五官扁平、只有眉头紧锁突出直遮住眼睛的人钻进了房间。这个人曾不止一次地给我送来过I的便条。

他跑近我们,停了下来,像空气泵一样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应该是全力跑来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I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朝这儿来了……”空气泵总算是缓过气来了。“一队护卫……跟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个……好像有点驼背的……”

“S?”

“啊,对!就在旁边,就在大楼里。他们马上就到这儿了。快点,快!”

“没关系!来得及的……”她笑了,眼神里满是愉快的火花。

这或许是一种鲁莽的不理智的勇敢,又或许是其他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I,看在施恩主的分上!你得明白,这可是……”

“看在施恩主的分上。”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个锐利的三角,冷笑了一声。

“呃……呃,那就看在我的分上……求你了。”

“啊,我还得跟你说一件事……嗯,倒也无所谓,明天……”

她愉快地(对,就是愉快地)冲我点点头,那个人也从自己紧缩的眉头下面探出双眼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要赶快坐到桌旁去。我摊开了笔记,抓起笔,好让他们看到,我正在为了大一统国的福祉而努力工作着。突然,脑袋上的每根发丝都变得活跃起来,晃动着:“如果他们拿起我最后几页笔记,哪怕只读其中一页——那会怎样呢?”

我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我看到墙开始颤抖,我手中的笔也在颤抖,字迹也开始颤抖,变得模糊不清……

藏起来?但是能藏到哪儿去呢?四周都是透明的玻璃。烧掉?但是走廊里和隔壁房间的人都会看到的。这是折磨着我,却又或许是我自身最为珍贵的一部分,然而,我已经不能也没有力气去摧毁它了。

从走廊里远远地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我只来得及抓起一叠稿纸,把它们塞到屁股下面——我现在就像被钉在了一张每个分子都在不断震颤着的椅子上,而我脚下的地板就像是航船的甲板,上下起伏着……

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眼睛躲在眉头的遮蔽下面——我偷偷地向外看:他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着,从走廊一端开始,越来越近了。有的人像我一样直愣愣地坐着;有些人则急忙起身迎接他们,大大地敞开房门——这是幸福的人!如果我也能……

“施恩主是人类所必需的最完美的消毒剂,得益于这种消毒剂,在大一统国的机体内没有任何肠胃蠕动现象……”我挥动着笔尖憋出了这句语义混乱的话,我在桌子上趴得越来越低,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一个疯狂的锻铁厂,我的后背感觉到门把手响了一声,带起了一阵风,我身下的椅子开始舞动起来了……

直到那时我才好不容易把头从稿纸上抬起来,转向刚进来的人。(演喜剧是多么难啊……啊,谁今天对我提到喜剧来着?)首先是S,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快速地用目光在我的心里钻了一口深井。他看穿了我、我的圈椅、我手中不断颤抖的稿纸。很快,门口出现了一些熟悉的每天都能见到的脸,一张脸从中间挤了出来——鼓动着的粉褐色的鱼鳃脸……

我想起了半个小时前就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一切,而且我很明白,她现在就要……我整个人都在跳动,脉搏(幸好这不是透明的)全都集中到了我掩盖着手稿的部位。

Ю从S背后走近了他,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小声说道:

“这是Д-503,‘一统号’的设计师。您也许听说过?他总是这样坐在书桌旁……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我在想什么呢?这是多么美妙又让人惊异的女人啊。

S窜到了我身边,跃过我的肩膀朝桌上看。我用手肘遮着写下的文字,但是他严厉地命令道:

“请您让我看看,您那是什么东西!”

我整个人因为羞愧而发红,把稿纸递给了他。他读完了之后,我看到他的眼里是怎么透出了微笑,这微笑又顺着他的脸滑到下面,稍稍摇动着小尾巴,停在了右边嘴角……

“有点模棱两可,但还是……您继续吧,我们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他啪嗒啪嗒地朝门口走去,就像轮船桨叶击打着水面一样,随着他一步步走远,我感觉我的脚、手、手指又回来了——我的灵魂再一次均匀地分散到全身去了。我又能呼吸了……

最后,Ю在我的房间里逗留了一会儿,她靠近了我,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您很幸运,因为我……”

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上,晚些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带走了三个人。然而,没有人公开讨论这件事,就像人们从不讨论所有发生的事情一样(这是潜藏在我们中间的护卫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人们谈论的主要是气压表数值的急剧下降和天气的变化。

注释:

[1]熵,是描述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一个物理量。熵取极大值时,热量达到最终的平衡状态,能量差别趋向于零,最终归于永恒的死寂(参见杰里米·里夫金等著《熵:一种新的世界观》)。

[2]根据柏拉图作品中的古希腊传说记载,亚特兰蒂斯是直布罗陀海峡以西的大西洋上的大岛,后因地震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