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笔记二十六

摘要:世界存在。斑疹。41摄氏度。

清晨。屋顶外的天空像往常一样结实、圆润,像泛着红光的脸庞。我在想,如果我看到头顶是一轮非同寻常的四方的太阳,看到穿着彩色兽皮衣服的人和不透明的石墙的话,我可能还没有这么惊讶。那么,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还存在吗?或者说这只是惯性使然,而发动机早已关闭,只有齿轮还在轰鸣转动——两圈,三圈——转到第四圈就会戛然而止……

你们体会过这种奇怪的状态吗?你们在半夜醒来,在一片漆黑中睁开双眼,突然感觉自己迷路了,然后赶紧四下摸索,想找到什么熟悉的坚固的东西,墙、灯或者椅子。我正是这样在大一统国报纸上摸索着、寻找着——快点,再快点——找到了:

“万众翘首以盼的一致节庆典于昨日举办。多次证明自己无可撼动的英明的施恩主第48次由全民一致选举当选。由与幸福作对的敌人策动的骚乱搅扰了庆典,当然,这些人因为他们的行为,也自动丧失了作为构建昨天刚更新的大一统国根基的一分子的权利。众所周知,如果将他们的票数计算在内的话,那是非常荒唐的——就像是在伟大雄壮的交响乐中掺杂进偶然混入音乐厅的病人的咳嗽声一样……”

哦,英明的施恩主啊!难道不管我们经历了什么,最终我们还是得到救赎了吗?对这如水晶般再透彻不过的三段论逻辑,难道还有什么能够反驳吗?

接下来还有两行话:

“今日12时将举办行政局、医疗局和保卫局联合会议。近期将颁行一项重要国家法令。”

护墙没有坍塌,仍然还伫立着——它们就在那儿——我能触碰到它们。我已经没有那种像是迷路一样不知身在何方的怪异的迷失感了。我也丝毫不感到惊讶,我能看到蔚蓝的天空和浑圆的太阳。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样——出门去工作。

我走在大道上,脚步特别坚定响亮——我感觉,所有人都是这样行走着。我走到了十字路口,在拐角的地方,我看到所有人都怪异地绕过了一栋建筑的墙角,好像墙体里有根管子破裂了,喷溅着冷水,让人行道无法通行一样。

再往前走了五步到十步,凉水浇到我身上了,我脚下一晃,跌下了人行道……在墙上大约两米高的地方贴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上面写着几个不明所以的毒药般发绿的字:

“靡非[1]。”

这张纸下面站着一个人,他的背弯曲着,一对招风耳因为愤怒或是激动显眼地扇动着。他伸长了右手,左手无助地垂在身后,就像被折断的受伤的翅膀,他跳着去够那张纸——想撕掉它——但是他做不到,始终就差那么一点。

也许,每个路过的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去撕这张纸,那么周围的这群人里会不会有人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所以才想要……”

我承认,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但是,我想起他曾经那么多次充当了我的守护天使,那么多次救了我,于是我勇敢地走上前,伸出手,撕掉了那张纸。

S转过身来,钻头般的眼神飞快地看向我,看进我心底,而且从那里看出了什么。然后他挑起左边的眉毛,朝之前贴着“靡非”的墙示意了一下。他的微笑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微笑竟然似乎十分愉快。这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医生总是宁愿看到病人出现斑疹和41摄氏度的高烧,也不愿看到病人在潜伏期里令人煎熬的缓缓升高的体温。因为这样至少容易弄明白,病人得了什么病。今天四处挂在墙上的“叛国者”就像是斑疹。我理解了他的微笑……(应当承认,直到很多天后我才弄清楚了这微笑的准确含义,那些日子充满了最为奇怪的和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走进地铁通道,发现在我脚下,就在一尘不染的玻璃台阶上,又出现了一张写着“靡非”的纸。在墙角、在椅子上、在车厢里的镜子上(显然,都是匆忙间贴上去的——贴得歪七扭八)——到处都是那个白色的、让人触目惊心的斑疹。

在一片寂静中,车轮清晰的响声就像发炎的血液发出的声音。有人的肩膀被碰了一下——他一个激灵,把一卷纸散落在地上。我左边的人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不停地反复读着同一行字,手中的报纸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着。我感觉,周围所有地方的脉搏——车轮里的、双手里的、报纸里的、眼睫毛里的——都在越跳越快。也许,今天当我和I到那儿去时,体温计上的黑色小点会显示出39摄氏度、40摄氏度甚至是41摄氏度的高温……

在飞船建造场也同样是一片寂静,远远传来看不见的推进器嗡嗡作响的声音。一排机床默不作声,愁眉苦脸地站立着。只有吊车像是踮着脚似的,悄悄滑动着,不时弯下身子,用抓斗抓起淡蓝色的冷冻空气块,把它们放进“一统号”的装载槽里。我们马上就要进行飞船的试飞了。

“怎么样,一周能完成装载吗?”

我问第二设计师。他的脸像是绘上了甜美的淡蓝色和柔和的粉红色小花(那是眼睛和嘴唇)的彩瓷,但是今天这些花朵却像是被水浸泡过,褪色了一样。我们正出声数着数目,但是我突然在中途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在高处穹顶下面被吊车吊起的蓝色空气块上——也有一个不显眼的白色方块——也被贴上了一张纸。我浑身颤抖,也许是因为笑的原因。是的,我自己都听见了我大笑的声音。(你们知道听到自己的笑声时的那种感觉吗?)

“不,您听我说……”我说道,“试想,您坐在一架古代的飞机上,在5000米的高空中,突然机翼折损了,您头朝下地向下坠落,而您在半空中还在盘算着:‘明天十二点到两点……两点到六点……六点吃晚餐……’难道不可笑吗?要知道我们现在就正是如此!”

淡蓝色的小花摇晃着,瞪着眼睛向外张望。假如我是玻璃做的,没有看到三四个小时之后将要发生的事的话,又会怎样呢……

注释:

[1]《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