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笔记二十四

摘要:函数的极限。复活节。全部划掉。

我就像是一台以过大转数运行的机器,轴承已经发烫,再过一分钟就会熔出铁水,一切都将化为灰烬。得赶紧浇点冷水,加点逻辑才行。我浇了几桶,逻辑一浇在烧灼的轴承上就化成了无法捉摸的白色蒸汽,散入空中了。

是啊,很显然:要想确定函数的真实值,就必须要设定它的极限。而且很显然,昨天荒谬的“在宇宙中融化”被设定为极限,那就是死亡。因为死亡才代表我已经完全融入全宇宙了。自此,如果我们以Л表示爱情,以C代表死亡,那么Л=f(C),也就是说爱情和死亡……

是的,就是这样。因此,我害怕I,我害怕面对她,我不想见她。但是为什么在我心中,“我不想”和“我很想”这两种念头紧紧相依存在?可怕的是,我竟然十分想再一次体验昨天那种狂喜的死亡。可怕的是,即使是现在,当逻辑函数的积分已经求出,而且可以明确地看到它包含着死亡时,我的嘴唇、双手、胸膛和我身体的每一毫米都还是想要感受她……

明天就是一致节了。她一定会在那儿,我会见到她,但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会使我痛苦,但我必须这样做,我被一种强烈的愿望牵引着,只是为了跟她在一起,为了让她的双手,她的肩膀,她的秀发……但是,哪怕是这份痛苦,我也想要——就让我痛苦吧。

伟大的施恩主啊!想要痛苦——这是多么荒谬啊。谁不知道,痛苦是负数,痛苦的叠加只会减少那种我们称之为“幸福”的总和。因此……

然而没有什么“因此”。简单。明了。

傍晚

透过房子的玻璃墙壁可以看到躁动不安的粉红色晚霞。我把圈椅转了过来,不让这团粉红色搅扰我的视线。翻动着笔记,我发现,我又忘记了,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写作,而是为了你们,为了我不认识却又热爱并同情的你们,为了比我们落后了数个世纪还在蹒跚学步的你们。

现在,我要讲讲一致节这个伟大的日子。我从孩童时代起就一直热爱这个节日。我觉得,对于我们而言,这个节日的意义就像古人的“复活节”一样。我记得,我曾经在节日前夜给自己制定了一张精确到小时的小挂历,我兴致高昂地划掉每一个小时。距离节日每近一个小时,就意味着需要少等待一个小时……如果我确信谁都不会看见的话,说实话,我现在也会随身带着这样一个小挂历,随时看着它,看看离明天还有多长时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哪怕是远远地看到……

(我被打断了。有人送来了刚在作坊里缝制好的新制服。按照惯例,为了明天的节日,我们所有人都会得到新的制服。走廊里脚步声、欢呼声和嘈杂声交织在一起。)

我继续讲。明天我将看到年复一年不断重复却每次都有新意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伟大的一致杯——千万只虔诚的、一起高举的手臂。明天就是一年一度选举施恩主的日子。我们明天将再次向施恩主转交我们坚不可摧的幸福堡垒的钥匙。

当然,这并不像古人那种无序的、没有组织的选举,说起来都很可笑,那时投票的结果竟然都不是事先知晓的。在完全无法预估的偶然性上盲目建立的国家——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愚蠢?事实证明,人们需要好几个世纪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无需赘言,在我们这里和其他方方面面绝对没有偶然性的立足之地,不可能有任何的意外。选举本身具有的更多是象征意义,提醒人们,我们是一个统一的强有力的由百万个细胞构成的有机体,用古人《福音书》上的话来讲,我们就是一个统一的教会。因为大一统国的历史上,从没有一个声音敢在这样隆重的节日里破坏这场雄壮的大合唱。

据说,古代人进行选举的时候都是以一种秘密的形式,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我们的一些历史学家甚至确认,他们总是精心乔装之后才出席投票仪式(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种荒诞恐怖的情景:深夜、广场、穿墙而过的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还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的火把的红色火焰……)。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最有可能的是,当时的选举是和某种神秘、迷信的,甚至可能是犯罪的仪式有关。然而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隐藏和感到羞愧的,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诚实地进行选举。我看得到,所有人是怎样投票给施恩主的;所有人也能看见,我是怎么投票给施恩主的——难道还能有别的可能吗?既然“所有人”和“我”——是统一的“我们”。这比古人那种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秘密”要庄重、真诚、高级得多。而且这种方式也更稳当。试想一下,如果出现无法预料的情形,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在常规的大合唱里,隐藏在我们队列中的护卫立即就会找出这些迷路的号码,并在他们误入歧途之前把他们拯救出来,也让大一统国免受其害。最后,还有一件事……

墙的左侧,在立柜的镜子门前,一个女人正着急地解开制服。一瞬间,仿佛能模糊地看见她的双眼、嘴唇和坚挺的粉红色**。然后帘子落了下来,瞬间我心中产生了昨天那种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后还有一件事”,也不愿去想这件事,不愿意!我唯一想要的就是I.我希望,她每分每秒、永远都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我现在写下的这些关于一致节的文字,都是无用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恨不得把所有文字都划掉、撕烂,然后扔掉。因为我知道(就算这听起来不合规矩,但这就是这样),只有跟她在一起时,只有当她在我身边和我并肩而坐时,那才是节日。如果没有她的话,那明天的太阳也就只是一个圆铁片,天空也不过是一张漆成蓝色的铁板,连我自己也是一样。

我抓起了电话听筒:

“I,是您吗?”

“是的,是我。您可真晚啊!”

“也许还不晚。我想请您……我希望您明天能和我在一起。亲爱的……”

“亲爱的”——我说得非常小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突然闪过今天在飞船建造场发生的一幕:有人开玩笑,把手表放到了一百吨重的大锤下面,一百吨重的大锤夹着扑面而来的风,缓慢无声地砸向脆弱的手表。

谈话停顿了。我仿佛听到那边,在I的房间里,有什么人在轻声说话的声音。然后是她的声音:

“不,我不行。您要明白:我情愿自己一个人……不,我不行。为什么?您明天就知道了。”

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