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笔记十六

摘要:黄色。二维影子。无法拯救的灵魂。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写笔记了。具体多少日子我记不得了,因为过去的这些天都是一成不变的。我只看见了黄色,像太阳下被炙干了水分的黄沙,热得烫手。没有阴凉,没有水,只有这一望无际的黄沙。我不能没有她,但是自从她上次在古楼蹊跷地消失之后……

那之后,我只与她在散步的时候打过照面。那是两三天之前,还是四天之前——我记不得了,因为这些日子都是一成不变的。她一闪而过的身影在那一秒钟充实了我黄沙漫天、寸草不生的世界。那时她手里挽着的是S形的那个人和纸片般瘦削的医生,除他们三个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号码——我只注意到了他细长、惨白的手指,像是从制服衣袖里发出的光。I-330抬起手向我挥了挥,然后越过S的脑袋跟长着光柱一般手指的人说了些什么。我模模糊糊听见了“一统号”几个字,然后他们四个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灰蓝的天空之中了,我的世界旋即又恢复黄沙遍地、寸草不生的面貌了。

那天晚上她有一张登记了我的粉红票券。我站在号码显示前,带着柔情和仇恨祈求着它,祈求它快一点在白道上显示I-330.电梯门响了,从里面走出各种各样的号码,有高的,有面色苍白的,有粉红的,有黑色的……四周房间的帘子都落了下来。但是I-330却没有出现。

也许在22点整的这一秒钟,她还正闭着眼睛,肩膀斜倚着某人,对他说:“你爱我吗?”谁会是那个人?是长着光柱一般手指的号码?还是说话喷口水的R?或者是S?

S……为什么最近几天我老是听见背后传来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是扁平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听起来像是踩在水凼里一样。他这几天为什么像影子一般跟踪我,时而前,时而后,有时还在我旁边,我总能看见一个灰蓝色的二维影子。不管人们从它身上走过,还是用脚踏过它,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你,好像在它与你之间存在着一根看不见的脐带。这根脐带,会不会就是I-330?我不知道。或许护卫局的人已经知道,我……

如果有人告诉您,您的影子能看见您,不管什么时候它都能看见您。您能明白吗?于是,您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手变得不是您的手,他们还碍着您做事。我这时也突然发现,我的双手摆动得可笑,跟我的脚步不在一个频率上。有时我会突然觉得必须得回头,但我却怎么也扭不动脖子,用尽了力气也不行,脖子仿佛僵住了。我疯狂地跑了起来,越来越快,但影子也跟着我飞快地奔跑,我摆脱不了它,我无处可躲……

我回到了房间里,终于一个人了。但是又有别的事情冒出来了,房间里有一台电话。我拿起话筒:“喂,请找一下I-330,麻烦了。”电话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穿过她的房门,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我把话筒扔了出去,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去找她!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我急匆匆来到她的住处,却在她家楼下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个小时,从16点到17点。一群排成列队的号码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一起走动的时候,像一只长着几百万只脚的巨兽,无数只脚踩着准确的节奏,摇头晃脑,缓缓走了过去。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像是被海浪卷到了荒无人烟的岛屿上。我在寻找,睁大眼睛在灰蓝色的海浪中寻找。

现在,或许那尖锐讽刺的上挑到太阳穴的眉毛会突然冒出来,还有那长着黑窗户的眼睛。通过暗黑的窗户,你能看到炉火在熊熊燃烧,还有不知道谁的影子在里面来回踱步。我要直接走向里面去,对她说:“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为什么你还要这样。”称呼她一定要用“你”,一定要用。

但是她沉默着。我觉得周围静极了,这时突然响起了音乐工厂的乐声。我这才想起来,时间已经过了17点了,大家都走了,只有我在这里,我迟到了。四周是被黄色夕阳晕染的荒漠。我看见投射在玻璃上的影子,那是底部朝上悬着的玻璃房屋和滑稽地倒挂着的我。

我必须尽快去一趟医疗局,让他们给我开一张疾病证明。我必须证明我有病,否则我就会被带走……或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如果我留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被发现,然后被送去手术局——一切就瞬间完蛋了,我犯下的罪孽也会被赎清了。

我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声,一个S形的影子出现在我眼前。我感觉到有两个灰色钢锥飞速朝我身体里钻。我意识到这时需要说点什么,于是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说:“我……我需要去医疗局。”

“去那儿干吗?如果您要去医疗局,那您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滑稽地倒立着,双脚朝上挂在玻璃里的倒影中。我沉默着,因为害臊而全身发烫。

“跟我走。”S严厉地说。

我顺从地跟着他走,无意识地摆动着我的手臂,仿佛它们属于别人。我不能抬眼看,所以仿佛是走在一个倒立的世界里。机器们都底座朝上,人和机器一样都站在天花板上,下面是凝固在玻璃道路里面的天空。我记得,当时最难受的是,最后一次在生活中看见颠倒的世界,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但我却不能把眼睛抬起来。

我们停住了。我面前是一级级的台阶,只要向上一步,我就会看见一群穿着白色手术服的人和缄默的巨大气钟罩。

我用上了螺旋传送装置的力量,才把眼神从脚下的玻璃上移开。映入我眼帘的是“医疗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为什么他把我带到这里来,而不是去手术局呢?为什么他保护了我?这些问题我当时根本来不及想。我当时往台阶上一跃,三步并作五步地跨进医疗局,赶紧“砰”的一声把门紧紧关上。这时我才喘了一口气,好像今天从早上起到现在我都没有呼吸,心也没有跳动,到这个时候我才呼进今天的第一口空气,打开了胸中的闸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矮个子,长得比较结实,眼睛上下打量着病人,仿佛要把人挑上犄角似的。另一个很瘦削,嘴唇像两片发光的剪刀刀片,鼻子像刀刃一般尖利……就是之前那位医生。

我像见着亲人一般扑向他,直直扑向那锋利的刀刃,这刀刃让我想起了我的辗转难眠,想起了我的梦境,想起来那幢幢影子和黄沙遍地的世界。

刀片似的嘴唇闪着光,他在微笑。

“您的情况很糟,您的灵魂似乎已经形成了。”

灵魂?这个怪异的,古老的,早已被遗忘的词语。我们有时也说“心有灵犀”、“心灵手巧”、“冥顽不灵”,但灵魂……

“这……非常危险。”我小声说道。

“无药可治。”刀片子嘴说得斩钉截铁。

“但是……这个病的缘由是什么?我……好像……不能想象。”

“您看,这对于您来说就好比……您是数学家对吗?”

“是的。”

“比如说,平面、表面——就拿这镜子来说吧。我们现在就站在这个表面上,对吧?我们眯着眼睛躲避着刺眼的阳光,这里有割炬而产生的蓝色火星,那边是飞船掠过的影子。但是这些都是发生在表面之上的,是一个瞬间的存在。但是您再想想,如果这个坚实的表面禁不住火烤而变软了,这层表面就会往下坍塌,不再平整,所有的东西都往内凹,坠入一个镜面世界。我们像好奇的孩子往里看,不过您要知道,孩子虽然好奇,但并不笨。就这样,平面的世界成为容器、躯体、世界。而在镜子的内部,在我们的内部——太阳,飞机螺旋桨的风,您和某个人颤抖的嘴唇。您也知道,寒冷的镜子都能反映和射出光线,这个镜子却不一样,它吸收、容纳,一切东西都能在这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比如,您看见一条不易察觉的皱纹出现在某个人的脸上,那么它将永远留在您的记忆之中,您在寂静之中听见有水滴落下的声音,那么您耳畔现在应该还有滴水声吧……”

“对,对,就是这样……”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时我又听见耳畔传来洗手池不紧不慢的滴水声。我熟悉这声音,我永远记得这声音。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我就拥有了灵魂。以前一直都没有啊,怎么突然……为什么别人都没有,而我……

我把手握得更紧了,生怕放走了这个救生圈。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羽毛,没有翅膀,但却有用来长翅膀的肩胛骨呢?因为翅膀对我们来说已经不需要了,有了飞机,翅膀只会徒增烦恼。翅膀的作用是飞翔,我们还需要往什么地方飞呢?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您说对吗?”

我惊慌失措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我,然后发出一阵像手术刀一般尖利的笑声。另外那个医生听见了我们的谈话,迈着又粗又短的腿从自己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用眼睛把那位瘦削的大夫挑上了犄角,然后接着又挑了我。

“你们在谈论什么?怎么说来着,灵魂?你们说灵魂?鬼知道这是什么!你们再这样说下去我们就会染上霍乱!我跟您讲(把瘦大夫往犄角上一挑),应该把所有人脑子里的幻想都给摘除了。这个过程只需要做外科手术,只需要一个外科手术……”

他戴上一副硕大的X光眼镜,绕着我来回走动了半天,一边透过我的头骨往里仔细看,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些什么。

“不正常,十分不正常,您听我给您讲,您同意用酒精浸泡来消毒吗?您的情况在大一统国家属于反常情况……酒精消毒可以预防其他人感染……要是您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

“您有所不知,号码Д-503是‘一统号’飞船的设计师,我确信要是使用酒精消毒的话会……”

“是这样啊。”矮个子不高兴地敷衍着,然后又踱着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瘦医生了。他把纸片一样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放在我肩上,用侧脸凑近我耳边,悄悄说道:“我私底下跟您讲,情况跟您一样的,不止您一人。我的同事并不是毫无根据地说它是传染病,您自己回忆回忆,您就没有发现有类似症状的人?”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暗示的人是谁?难道……

“您听我说……”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他已经高声说着别的事情了,“……您的失眠症和做梦的症状,我只有一个建议,那就是多散散步。您可以明天早上就去……比如去一趟古楼就是不错的选择。”

他又用眼睛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脸上还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我觉得我百分之百看见了藏在他笑容里的一个词语——一个字母——一个名字,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会不会这又只是我的幻想?

我耐着性子等他给我写好明后两天的病假条,沉默着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就朝屋外面跑去。

我的心像飞船那样轻盈、速度飞快,它载着我疾驰,一路朝那天空飞去。我知道明天会是快乐的一天,但,是怎样的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