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学无真,黄金无假 兼及曾国藩、李鸿章的师友扞格
官场上古今一例,都有个讲究,但凡往大堂上一坐,就想端一种可以为万民表率的风范,仿佛没有这种风范,就显不出他这个官儿高人一等的价值来。俭,也是这么个德行。
有清一代,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官至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的阎敬铭,就是这样一个官。
·褡裢布
阎敬铭,字丹初,陕西朝邑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改户部主事。当年胡林翼干湖北巡抚,阎敬铭总司粮台营务,累迁至郎中,擢升为四品京堂。胡林翼请病之时,曾经几次上疏保荐,让阎敬铭当上了按察使。
同治元年(1862),胡林翼的后任严树森也推举阎敬铭为“湖北贤能第一”,让他再上层楼,当上了湖北布政使。之后因为父亲过世,阎敬铭丁忧回乡治丧,治丧之后立刻夺情起用,上命再回军旅,人还没到任,诏书又来了,给了他一个肥缺:山东盐运使,并署理山东巡抚差事。阎敬铭仍旧谨守分际,上疏请求能够让他完成守孝三年的礼制,上命不许,让他在山东淄川督军,征剿到处流窜的“教匪”。
当时,山东“教匪”已经打到新泰,捻、幅各部犯邹、曲阜,降众窜至阳谷、聊城。有个已经革职的参将宋景诗引降众屯东昌,据地自立,颇有梁山泊宋江的势头,这降了又叛的地方势力最是当朝者的忌讳,阎敬铭饬按察使丁宝桢讨之,令曰:“使一匪潜渡者,杀无赦!”这话叫丁宝桢事后想起来不寒而栗,曾经跟幕吏们说:“当是时,凭轩而立,俯首临池,予颓然自顾,官耶?匪耶?岂能辨耶?”
《清史稿》的本传记载阎敬铭奏言抽调绿营兵练骑队,朝旨允行,令即遣散募勇。敬铭言:
东省变故频仍,乱甫定,降众未必革心。绿营废弛已久,骤裁勇易启戎心。臣不敢为节啬帑项浮词遗后患。
又言:
兵之能强,端恃将领。将领之材,亦资汲引。如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倡率乡里,楚将之名遂著。前者僧格林沁奏称不宜专用南勇,启轻视朝廷之渐。老成谋国,瞻言百里。自古名将,北人为多。臣北人也,耻不知兵。以在军久,见诸军之成败利钝,必求其所以然之故。深知不求将而言兵,有兵与无兵等。今北方虽所在募勇,皆乌合耳。为将者贪婪欺饰,不知尊君亲上为何事,使握兵符,民变兵哗,后患滋大。故欲强兵必先储将。北人之智勇兼备者,推多隆阿。请饬多隆阿募北方将士,教之战阵,择其忠勇者,补授提、镇、参、游,俾绿营均成劲旅,何必更募勇丁?
时捻乱方殷,台臣有奏书建议在各地兴办团练。敬铭言:
敛乡里之财以为饷,集耕种之民以为兵,于事有害无益,不如力行坚壁清野之法。
于是团练之议就此罢了。从这几行引文不难看出:阎敬铭是个有眼光、有谋略、有主见而且有担当的大臣之才。同治四年,蒙古族的一代名将僧格林沁战殁于山东曹州,捻贼势张,将犯省城。敬铭督师东昌,还军御之,增设炮台防河,贼折而东。阎敬铭再移军兖州,将贼逼窜丰、沛之间。他从敌人逃窜的路径看出门道,立刻飞檄总兵杨飞熊率骑兵间道赶赴滕县,防贼还窜。捻匪果然一如阎敬铭所料,窜入湖滨,却因为杨飞熊扼守运河,迎头痛击而不得逞,只得远窜徐州,这以后,安稳平静了好几个月。
早在光绪三年(1877)时,山西大饥,阎敬铭奉命察视赈务。奏劾侵帑知州段鼎耀,置之于法。请裁减山、陕诸省差徭,并追弹尚书恩承、童华前奉使四川过境扰累地方官民的情况,均下吏议。八年,起任户部尚书,甫视事,以广东布政使姚觐元贿结前任司员玩法,劾罢之——可见他直声不小,时人皆以为青天明镜。
不多久,阎敬铭已经兼署兵部,俨然是曾、左以降最受宠遇的汉大臣了。他关心的事极多,这时圣眷既隆,意欲奋发之事特别多,还上疏力陈兴办新疆屯田。再过一年,终于发下上谕,让他当上了军机大臣、总理衙门行走,晋协办大学士。十一年,再授东阁大学士,仍管理户部,赐黄马褂。这是盛极而衰的一个转捩,他忽然上奏,自陈衰老,辞军机大臣。
要说衰老,早在山东昌平督师的时候他就因病而几至于不起,怎么在这个最风光安逸的时候忽然衰老了起来?其实,这还是要回到那句几次摧折大清朝国运气数的老话上看:“上(慈禧太后)意将修圆明园”。
阎敬铭一向是个勤工俭学之人,论治以节用为本,会廷议钱法,论点让太后十分下不了台,居然把他给问了个革职留任。“(光绪)十三年,复职,遂乞休,章四上,乃得请。十八年,卒,赠太子少保,谥文介。”
《清史稿》本传描述阎敬铭有这么几句话:“敬铭质朴,以洁廉自矫厉,虽贵,望之若老儒。善理财,在鄂治军需,足食足兵,佐平大难。及长户部,精校财赋,立科条,令出期必行。初直枢廷,太后颇信仗之,终以戆直早退云。”
阎敬铭已经是个难得的好官儿了,但是我从山东耆老那儿听到一些小故事,不免给他打打折扣。当他在光绪三年奉旨上山西查赈的时候,曾经先告诉随行的亲戚:“要多带褡裢布。”什么是褡裢布呢?就是老百姓用来缝褡裢包袱的粗布,皆棉、麻之属。阎敬铭一到任,自己先穿上了一套用褡裢布缝制的官服,一见署员都穿着用摹本缎制成的官服就开骂了,说:“这是什么年月?如今到处要整军备兵,汝辈竟然这般奢侈;穿成这副体面,必定家有闲钱,都拿出来捐充军饷罢!”
底下人哪里还敢再穿绸缎,一回家连忙到处去找褡裢布,裁制官服袍褂。一时布价腾贵,让阎敬铭那亲戚狠狠赚了一票。这事包不住,但是阎敬铭行事并未违法,亦称不上渎职,要说其间有利益输送,更没有一书一纸的凭据。后来有个新科进士,榜下即用,到山西任知县。此人年少聪颖,意气风发,想到个点子。
他去搜罗了一身华服丽饰,拣了个众僚属齐聚一堂的场合,穿戴赴会。不消说,阎敬铭还是要拿他开刀的,才训斥了几句,这年轻的知县“噗通”一声跪倒,哀求道:“卑职方才来到此间,宦囊不丰,只能穿这么一身旧衣服,可是再也买不起褡裢布了!”言罢,众僚员忍不住齐声大笑,阎敬铭大为惭恚,此后见人穿绸袍缎褂,再也不敢窘人了。
虽然《清史稿》本传上说他在光绪十一年极力谏阻慈禧太后重修圆明园,但是还有另一个角度的理解。阎敬铭工会计,很能筹度财务,在户部上书任内“悉发旧簿籍,一一综核,抉摘爬罗,得四百余万,由是朝廷得资以造颐和园”。
怪不得慈禧太后在阎敬铭谏阻修园之后两年还是一直顾念此人,两年之后又原官起用。阎敬铭知道自己之所以再度晋用,还是要替太后老佛爷抠钱的差事,想想不是褡裢布那么回事,就抵死也不肯再当官儿了。
·棺材板
阎敬铭自己用人举才,也多是看那人能不能“持俭”,下僚为了逢迎上官,往往作态以媚之,必须变本加厉,所以“俭”这个德行到了阎敬铭所举荐的身上,更不免失之于“刻”。于是一时之间,还有“天下俭”、“一国俭”这样的名目。
“天下俭”是李用清。
李用清,字澄斋,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1865)进士,改庶吉士。他是大学士倭仁门,散馆以后授编修之职。安贫厉节,每天研读四子书、诸子小学,旁稽掌故,对于地方风土物产民力经济之事,尤其关心注意。
同治十二年(1873),李用清也丁父忧,徒步扶榇返葬。守制完毕,再入都下,虽然原先做官的资历还在,一时补不上合适的缺,他也是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平日教几个学生读书,收点儿补习费,勉可过活。
光绪三年,李用清记名御史。正逢山西闹大荒,巡抚曾国荃、钦差大臣阎敬铭奏调李用清襄理赈灾事务,李用清骑着一头驴,无间寒暑,周历全境,身边只有一个老仆,携带着简单的衣物跟随。凡灾情轻重、食粮转输要道,巨细靡遗,悉亲笔录之于册。深穷病源,他发现灾荒起于人谋,因为山西全省的罂粟花田弥望无际,这玩意儿是高经济作物,种的人有暴利可图,当然不会再回头去种五谷杂粮了。
问题是种五谷的人吃五谷可以养身,种罂粟花田的人讨方便吸起了大烟,产业就没有救了。李用清知道:救灾救荒,莫如改花田而种五谷,然后生聚有期,元气可复,上书国荃详论之。曾国荃却认为山西的荒歉是当前急务,禁烟戒瘾、改作复耕是远谋缓策,且全国其他地方没有禁植花田,光在山西一省立禁开刀,这不是鼓弄民怨么?这事儿,就此罢了。
相传李用清从原籍起复入京时,徒步三千余里,其间未雇一车一骑,京里的人听说有这么一回事,都吓傻了。此外,他在巡抚任内,每天坐堂理事,夫人就跟着坐在大堂旁边的一个小厅室里;快要临盆了,却不给请收生婆,打算就这么耗着生。孩子才生下来,产妇就死了。底下佣作仆役看着可怜,给买了口像样的棺材,李用清非常不满,嫌贵,给换了口十分简陋的薄棺。过不几日,小婴儿也死了,下人们又去买了口小棺材,也遭到李用清的斥责。李用清打开夫人的棺材盖儿,将死孩子放了进去。
能俭成这个德行,在今天可以主持“法务部”了。
“一国俭”的,叫李嘉乐,干过江西布政使。他的俭,十分家常。有剃头的给叫进府来为李大人剃头,剃罢了,李嘉乐给剃头匠二十文小钱,随后还问他的长随:“二十文是不是贵了点?”长随说:“外间剃头一回还要四十文呢,那剃头匠嫌少,我已经替大人垫了几十文呢!”李嘉乐大怒,道:“我家乡的剃头匠剃一个头才十二文钱,此间奈何贵如许之多?你这散财奴居然还敢私自增垫?——以后不要雇剃头匠了——免得私相授受、滋生弊端;是后就请夫人给我刮一刮得了!”
还有一个浙江巡抚卫荣光,也是生性俭刻到极点。他每天的早点是油条三数枚,庖丁出入府署都要另由兵丁搜检,以免夹带鱼肉。有一天,卫荣光过生日,僚属都来道贺,卫大人将众人迎进花厅,大家都以为必有招待了,等了半天,厨子捧出各大木盘儿来,上头脂光呈亮、闪烁生辉的——都是油条,而且比平时所见、摊上卖的都小了一半儿。他也因之而有了个外号,叫“油条剪”,这个剪字没有写错!
·黄金屋
由这几把剪子可知:无论今古,要在一个圈子里争胜出头,非拿出点儿本事来不可。政坛是个奇特的场域,拿不出本事,还可以抬举些门面来应付;倘若连门面都抬举不出,就等着滚蛋了。你看今日执政之人偏是如此:技术面上不会执政,就从人情面、道德面上说他比别人都爱台湾,这就是抬举门面。单从这一点上看,我还看不出这已经是搞了九十多年的民国了。我称这样的爱台湾为一种“道学论述”,它是有来历的。
曾国藩东征之际,以大学士之身任两江总督,治半壁河山之军,驻节安庆,所谓“开幕府、揽人才”虽非自此始,但大启中兴之局者,要从这个阶段看。而日后封疆将帅、京朝大员之出于曾之门下者,不计其数。当时在曾国藩幕下,有所谓“三圣七贤”这般的名目,都是一帮子“口称孔孟,貌似程朱”的人物,俨然以道学自命之流。
有个进士,叫杨长年,安徽池州人,也属于这道学一派。杨长年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不动心说》,上呈曾国藩。曾国藩读罢了,随手置于另一个幕吏的案头。当时在曾幕中还有个李鸿裔,这人原籍四川中江,介直不能容物,于无意间也看了杨长年的文章,见文中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即洪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的说法,这当然是作者自己吹牛表态之言。李鸿裔看罢大笑,援笔批之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这样干,过瘾是过瘾了,可是到夜半时分,曾国藩忽然想起要裁答杨长年的呈文,叫人把文章取来,一见有这么首歪诗已经写在上面,这就不好原文批复了。曾国藩随即传请李先生来见。李鸿裔闻听是为了杨长年的文章之事,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正惴惴不安之间,且听大帅劈头问道:“你知道‘名教’是什么吗?”李鸿裔既惭又惧,不敢答,只是一脸惶恐。倒是曾国藩笑着说:“别这样!眉生,你要知道:我所谓‘名教’者,彼辈以此为名,我即以此为教也!”
李鸿裔乃至于其他非道学派的幕僚此后才知道:曾国藩不是徒慕道学虚名而已,除了真以是辈之空言反求诸己,以养操守德行之外,他甚至还有借道学来钳制这些人、规范这些人的用意。试想:一个口口声声讲四维八德却长久苦无出身的人,会不会真能甘于苦、安于贫却仍志于道呢?倘若这种人言行原本不能如一,日久原形毕露,待不下去的也只有另觅出路——但是起码在曾国藩幕下,他们讨不了什么实质的便宜,名利皆不靠岸,还得装成一副圣贤嘴脸,憋得实在难受。
桐城文章天下知名,有清中叶以来寖成一大宗。桐城有个方宗诚,字存之,就是曾国藩门下的“圣贤”之一。这人是大文豪方东树的族亲,同辈异支兄弟。方东树,字植之,晚号仪卫老人,得古文正宗真传,人品也高。虽说是堂兄弟,这方宗诚比方东树小了四十六岁,约略瞻仰过族兄的教养,也很有机会接近前贤的私箧。于是他另有门道,窃取了一些方东树的未刊稿,游扬于公卿之间,坐享大名。
一开始的时候,方宗诚在吴竹如幕下,有逾墙窥室女的丑事,吴竹如不想曝白其罪,就暗中遣散了他。此后十余年间,方宗诚还是顶着族兄的名号、文章,在名公巨卿的幕下漂泊寄食,混得不算好。曾国藩驻节安庆时之所以会找上他,乃是因为看上他在为河南巡抚严树森所写的一篇弹劾胜保的文字。严树森在豫抚任期不长,是咸丰十年(1860)十月到十一年十二月之间。方宗诚凭一篇文字就跳进了龙门,此后竟与李鸿章称同门。李担任直隶总督时,这个方宗诚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地方官儿,任直隶枣强县知县。
方宗诚干知县的时候,留下了许多道学遗迹。
有个富户人家夜半遭窃,查获贼某送到县太爷跟前发落。方宗诚先问富户有没有损失。富户说:家人警醒,才听见有凿壁之声就起床准备了,发现擒拿得早,没有财物损失。
方宗诚随即冲那富户慈眉善目地说道:“这贼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迫于饥寒,始出此下策。本县不德,不能敦教化、感吾民——我实在很惭愧!但是人非木石草木,没有不能感化者。你呢,就权且将这人带回家去,要好生对待,晓以大义,养其廉耻。给他吃穿、让他受教育,就当是替本县代劳罢。千万千万不要以为他是贼,就苛虐他。本县或五日、或十日,就会着人来验看一回,看此人感格悔改与否。”
这就是当日的宣判了。做贼的非但没有发落刑罚,还找着个白吃白穿白住白玩儿的东家,俨然成为县太爷指定发放到富户家中的宾客。此后居处稍有不称意者,就跟那富户说:“我身上可是有官命的!你不服?咱们上县太爷那儿论理去!”富户受不了,可又不敢放了贼去,因为五日、十日一验无人,可不就是轻纵罪囚吗?于是只有辗转托人向太爷那边儿行了一大笔贿赂,方宗诚才不再管这事,任由富户将那败家精赶走。从此枣强县便没有谁敢上报窃案的了——窃案率也就零增长了。
县里还出过一桩案子,说是有年轻的孀妇,没有子女,遗产约值千两银子。做小叔的觊觎这笔钱财,便逼孀妇嫁人。孀妇不肯嫁,小叔子就告官控寡嫂“不贞”。
方知县把孀妇逮了来,说:“我看你不像是一个不贞的女子,你这小叔子真是荒谬之极!不过我替你打算打算:跟个恶小叔住在一块儿,也防不胜防;设若他再捣鼓出一些其他的来,你又能奈他何呢?”这孀妇连连叩头,请青天大老爷保护。方宗诚道:“你年轻,又没有孩子,依律是可以再醮的。”这孀妇也不是没有算计过,便道:“民女再醮,亡夫遗产就得归小叔子了。”方宗诚却道:“不然!本县替你作主,遗产还是归你所有,你小叔子抢不了你的去!”
有大老爷作主,这孀妇当然愿意再嫁。方宗诚连连称好,回头就问:“叫裁缝来!”原来县衙里有长年聘雇的缝工,是个鳏夫。叫来了便指着孀妇问:“此女可以配你为妻么?”裁缝斜睨那孀妇,还有一点儿姿色,当然说好。孀妇见那裁缝年纪亦与己相当,又是大人主议的婚约,想是错不了的,也点了头。方宗诚大喜,道:“本县替你二人作个冰媒,当堂即可成礼。”
这就“简单而隆重”地完婚了。裁缝急慌慌把孀妇往家里拉走;这厢方宗诚已经派遣衙役到那孀妇家尽取所有,搜刮一空。第二天,缝工来到衙中谢媒,并且提到女方前夫的遗产,方宗诚道:“你得了人,还想得财吗?未免太不知足了罢?这笔钱应该没入公库,你就回去好好儿过日子罢!”
枣强县每月都有例集,这种集会就是家家户户都可以来设摊一售的公共市场,所陈列者大多是平日所不易轻见之物,好让四乡八镇之民来买回去过日子。乡民来集,也会挑一些布帛菽粟之类的衣食用物来交易,此乃十分平常之事。
某日,又逢着月集。县太爷早在前一天便已传令,天才蒙蒙亮,就邀请来各地的绅士耆老,齐集于县衙大堂之上,叫衙役们将出少许酒食来,算是吃喝个意思、体面。随后大老爷有话说了:
“我写了几本语录,每一本都是切切关乎人伦教化之大旨者;既是本县读书学儒的心得,亦足以为天下教化。倒也不值什么钱,诸位就拿去,按照坊巷图捱家捱户散去,大有益于人心风俗也!”诸耆老以为这是赠品,称谢而去。孰料到了第二天,各地里长都接到了公文,要求按户实收语录的“刊资”——也就是印刷费——而且是按册清缴,这可是地毯式搜索,靡有厥遗,当然又海刮一老票。
方宗诚也有个族弟,叫方雅南,有一回打从家乡来拜访,想要有所请托,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方宗诚却像是先抢着了机会,道:“弟弟能来,太好了!为兄的薄俸所得,就是几十箱的书,要把这些书赍运回乡,传之子孙,又找不着合适的人。你来得恰恰好,可以替我护送这批书回去么?”
过了一天,方宗诚不知打哪儿搜罗来几十个大的空箱箩,命仆役备妥绳索,站在一旁伺候。他自己打从内室往外搬书,一函一函,其外盛之以木,其表复裹之以布。往来蹀躞上百十趟,堂上堂下的人几次要上前帮忙,都教他给喝止了。一面流着豆大的汗珠,一面道:“昔贤陶侃每日早晚都要搬砖百枚,以习劳苦;我的书比砖块儿轻得多了,也还可以藉此习习劳,要你们帮的什么忙?”
书装完了,自己用绳儿捆扎结实,就放置在屋檐底下。当天晚上,倒是方宗诚的老婆把这小叔子叫了去,嘘寒问暖之余,随手指着窗外廊下之地,道:“弟弟路上稍稍留点儿心——这里边有数以万两计的白银呢!”方雅南大惊失色,道:“我明明看着是书啊!”嫂子笑说:“不然!银子就在书里,书函里头挖空了,每函正可以放两大锭银;一锭五十两,一函就是一百两。”方雅南大为骇异,怕途中有什么变故,自己担待不起,便改主意不肯护送了。做嫂子的却说:“你假作不知道就没事了。万一有个什么差池,罪不在你,嫂子之所以跟你说,就是让你在路上稍稍留意些罢了。”方宗诚此举显然高明:一来瞒过外人耳目,让他还得以维系一个“布衣蔬食敝车瘐马”的穷陋之态,二来也省了押运扈从的耗费。
挑看了这方宗诚的奸猾虚矫,故事就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说起了,此人赫赫,叫李鸿章。
·天下瘦
在前清有那么个成规:皇帝谒陵之前,都得重修驰道,竣工之后,直隶总督要亲自走一遍,以示验看。这一年李鸿章已经干上直隶总督了,正要验看驰道这天上午,百官齐集,鹄立于道旁。李鸿章车驾一到,发现方宗诚也列班站在人群之中,遂上前拉手道故,状极亲昵。要说他俩有什么渊源呢?不都是曾老帅幕中待过的?可他俩连交接都没办过,怎么会如此亲密,一点儿都不像是制军和知县之间的公谊呢?道理很简单:他们一度都在老帅曾国藩手下干过幕吏,算是同门师兄弟。
这里,就要先从一副对子说起,破除了后人对历史人物简陋的刻板印象。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李氏经营人脉是一把手,翁氏应付实务是一把手;李鸿章入枢府时,翁同龢正领工部尚书。所以有这么一副联语:“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小民荒”。这副对子,显然并不怎么恭维李鸿章和翁同龢在“钱”这个字上的操守。
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以翰林供职京师。其父李愚荃和曾国藩是戊戌(1838)同年,李鸿章还没登第之时曾经以“年家子”身份跟着曾国藩学习制艺。当上翰林之后都还时常到曾府上去请教学问、政事上的问题。直到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丁忧回籍,李愚荃带着李鸿章随侍郎吕贤基奉旨回籍治团练,从此就不通消息了。
李鸿章要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就得闯**一阵。团练搞了一半,吕贤基在舒城殉难,皖北至此鱼烂不可收拾,李鸿章无奈又进入安徽巡抚福济的幕府。
福济,字元修,是李鸿章登进士第一试的“座主”(主考官),按例两人是师徒。然而福济根本不懂打仗,也没有“认真练兵”的兴趣。看李鸿章一意进取,又颇觉其轻躁,因此两人很不投缘。
太平军打到安徽来时,李鸿章看官军一味退避畏葸,很不是滋味,遂力请大举一战——甚至立下了军令状。军令状只证明了李鸿章的年轻,而不能保证战事的顺利。接敌之际但见太平军兵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合肥左近诸乡立时为其势卷没。是时,李愚荃先已捐馆他去,李鸿章与诸兄弟只好奉母走镇江。但他还是不甘心,复游走于敌前诸将帅之间、思图再举,但是已经落落无所合了。忽然闻听人说曾国藩在江西督师,于是走小道去求见——他知道曾国藩念惜故旧,一定会用他的。可通过音讯之后,李鸿章在旅馆里一待就快满一个月了,仍没有什么动静。
当时曾幕中主要的几名干员有程桓生、陈鼐、许振祎。陈鼐与李鸿章是丁未礼闱的同年,是以受托去跟曾国藩说项请用。陈鼐是个敦谨人,说得十分含蓄:“少荃以昔年雅故,愿意侍奉老师藉资历练。”
孰料曾国藩劈头来了句:“少荃是个翰林出身,翰林志大才高,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啊!这个少荃也是——为什么不回京供职呢?”
要说翰林志大才高,池浅难容,是不通的。陈鼐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出身,为什么就能容了呢?曾国藩话一出唇,就知口误,连忙将语气缓下来,叹息之情溢乎词,藉资掩饰。掩饰什么呢?掩饰他那深恐驾驭不了李鸿章的心思露了底儿。陈鼐细腻入微,焉能不知?但是越有如此深细的心思周转,就越不能明白顶撞戳破,于是转了个弯儿道:“少荃多经折磨,大非往年意气可比。老师何不姑且试用一番?”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委屈至极,曾国藩再不答应,就是作难晚辈的意思了,遂点了头。孰料没过几天,师生二人就发生了冲突。
原来曾国藩每天黎明时分就要召集所有幕僚一块儿吃早饭,一边儿吃,一边儿还有公事交代。李鸿章一向不是惰睡憨歇的人,但是碰上这种一睁眼就要“会食”的场面,自觉应付起来耗神,不应付心里又犯嘀咕,索性托词头疼,不参加了。
不多会儿差弁一拨一拨地来请,最后连巡捕也来了,传曾国藩的话说:“非待幕僚到齐不许动筷子。”这可了不得了——分明看破了他这头疼是个幌子。李鸿章再也不敢怠慢,披衣而起、踉跄而行。一顿饭吃下来,曾国藩什么话都没说,直到众人都吃完,放了筷子,曾国藩才道:“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说完起身就走。李鸿章这一下可吓着了。锐气因之而一挫,乖了。
·旷世才
有人说这是曾国藩故意要挫挫他才发的脾气。但是就实际任命用事看来,曾国藩对李鸿章是十分倚重的。“傅相(按:李鸿章日后加太子少保衔,是太子‘师傅’,柄大政,故称‘傅相’)初掌书记,继司批稿、奏稿。数月后文正谓之曰:‘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傅相亦自谓:从前历佐诸帅,茫无指归,至此如识南针,获益非浅。”
曾国藩幕中还有个主司章奏的李元度,字次青,号天岳山樵,湖南平江人。湖南人拗,平江人尤其拗得厉害。曾国藩派遣李元度守徽州,戒之:不许出战。李元度领命唯唯,可心里想的不外就是如何建功。一见某日时机正好,敌垒看似散漫无拘束,遂开城迎敌,准备大肆屠戮一番;孰料中了诱出之计,徽州竟因之而失陷了。
这还不算,人们一开始争相传说李元度殉难了。过了许久,李元度一人自诣祁门大营,居然毫发无伤。照说应该留营听勘,静候大帅发落的。这人还到处义形于色地抗声争辩:当时他打那一仗有多么多么深的道理。说穿了,还不过就是越畏罪、越要壮胆。曾国藩偏不急着处置,李元度居然按捺不住,就溜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曾国藩召集群僚,准备拟一个折子弹劾李元度。李鸿章跟李元度既是同僚,也共过患难,于是率领了一群要为李元度说情的幕吏,到曾国藩面前力争。还撂下话来:“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曾国藩道:“稿子我自己会写。”李鸿章接着说:“如果这样,门生也就告辞,不能伺候了!”曾国藩立刻道:“听君之便!”
李鸿章果然走了,曾国藩也果然没有留阻。之后,李去了江西,闲居一年,适逢官军克复安庆,曾国藩由祁门移军于此,李鸿章写了一封祝贺老师建功的信。曾国藩在回信中说:“若在江西无事,可即前来。”李鸿章立刻束装前往,这一回,曾国藩对李鸿章益发地敬重礼遇,一切军国要务,皆与筹商。意思似乎很明白:经过李元度事件之后,曾、李之间的歧异已经不是有无涵养气度的问题,而是人生整体价值感的扞格不入。那不是教训或浸润可以改变得了的,在曾国藩看来,李鸿章既属可以大用之才,就不必计较这样的差异了。
第二年,江苏商人士绅们雇船到安庆来请求援师,曾国藩二话不说,像是找着了个绝佳的机会似的,着即派遣李鸿章募淮军到上海参与保商卫埠的战役。李前脚才出门,曾便着手写了一篇密疏,盛赞李“才大心细,劲气内敛,可胜江苏巡抚之任”。
根据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所载,李鸿章晚年时曾有这样的觉悟:
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授不得,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骄之气,任意胡弄,其实无有根底。
曾经在同治四年至十年(1865—1871)之间厕身曾国藩幕府,而于光绪二年、三年间(1876、1877)又居李鸿章幕府的吴汝纶,对于这两个中兴名臣有贴身的观察,他说:
吾壮时佐曾文正幕,四十以后佐李文忠幕,遭际亦幸矣!然佐曾公时,日有进益,而佐李公幕十余年,则故我依然。何者?
盖曾公每办一事,无适莫心、无入己见,但详告事由,命诸同仁各拟一稿以进,择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皆不合,始出己文。如有胜己者,则曰:“吾初意云云,今某君文胜吾,吾用之矣。”即将己稿弃去。于是人争自琢磨。事理愈细,文思亦愈精。
李公则不然,每办一事,必出己意,曰:“吾欲云云。”合其意则用之,不合其意则摈之;无讨论、无切磋,于是人争揣摩其意,无越范围者,而文思乃日隘。二公之度量性情于此可见,而其能作人(按:“作人”者,作育人才之谓也)亦于是焉殊矣。
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薨逝于两江总督官廨之中。李鸿章邮寄了来他亲笔撰写的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别嫌李鸿章口气大,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
《清史稿·列传第一百九十八》李鸿章的传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初,鸿章办海防,政府岁给四百万。其后不能照拨,而户部又奏立限制,不令购船械。鸿章虽屡言,而事权不属,盖终不能竟厥功焉。三年,晋、豫旱灾,鸿章力筹赈济。时直隶亦患水,永定河居五大河之一,累年漫决,害尤甚。鸿章修复金门傍及南、上、北三灰坝。卢沟桥以下二百余里,改河筑堤,缓其溜势。别浚大清河、滹沱河、北运河、减河,以资宣泄,自是水患稍纾。
据说治永定河期间,总督衙门赊欠了一批木料账款,经年未偿其值。店家不耐久候,又恐督署根本是“片儿汤”,于是决定摘发。原本已经具状而控之,给刑部暂时压下来了。一看,不过千把两银子。刑部里的司官赶忙通知直督府,看能否在一二日内凑出这笔钱来,中间传话的是薛福成。
·靴里样
薛福成,字叔耘,号庸盦(庵),是李幕中主掌洋务的长才。他接获消息之时,李鸿章正准备出门验看驰道,人已经坐在轿子上了,薛福成来不及说清楚,只匆匆道:“署中急需现银不敷用了。”李鸿章随口回问了一句:“差多少?”薛福成道了声:“不多——”才比了一根手指头,那轿夫班头误会了手势的意思,呼喝着就起轿了。薛福成没有身份再将轿子拦下来,一方面也怕耽误了总督行程,就抢上前跟了几步,隔着轿帘儿喊了句:“试想《临城谣》首句,大人!”
《临城谣》是近畿百姓哄传多年的一首短歌,随时而变异其词,大意皆不外揭露疾苦、诋諆时政。百姓不敢公然传唱,但是官司就算听见了,也毋宁愿意到歌谣里找些材料,以便修理政敌。《临城谣》的开头儿两句,总是:“银南宫,金枣强,不见妻儿呼爷娘。爷娘流落他乡去,男为奴丐女为娼。”歌儿里的意思是说:直隶境内,除了号称金银二邑的枣强县和南宫县之外,都是穷荒野僻之地,男妇不安于室,生计无着云云。这话虽然夸张了些,其实也看得出:越是近畿之地,贫富差距似乎越是明显,古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李鸿章在轿帘儿后面听见这《临城谣》三字,登时就会了意。于是到现场一见有枣强县的方宗诚在,立即上前把住手儿,笑逐颜开。且看下面这一段生动的描述:
文忠(按:即李鸿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千金;将寄归,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罢大笑。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
皆啧啧惊为异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荐。
这里头有很繁复的官场文化,不解释,难以知其趣。
首先,我们要了解:这是上官向下僚索贿,而且是当众索贿,有好几万双眼睛瞪着看——虽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总看得见方宗诚从靴子里拿出张纸片儿来的模样——这样不避耳目,当然不只是李中堂后台硬的缘故,还有这言谈自若的态度,能够用几个连珠也似的玩笑层层递出,看来诙谐轻松,若有意似无意,但是每一言片语,都酝酿着机锋无限。
尤其是李鸿章开口就诘之以“你捞了多少?”而方宗诚居然好整以暇地答以“千两”之数,看似彼此会心领情的默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有趣的是底下李鸿章又看似开了个玩笑:“我有专程快递,替你寄送。”方宗诚也不马虎,当场献上银票——你敢要,我当然敢给——而且一看就知道:正吻合所需之数。最妙的是第三拍。李鸿章银票到手,还补了句:“你别拿假银票囫囵我,害我受累啊!”倘若是诚心代人寄递,问什么真假?一旦问真假,就必定不是代为寄递,而是存心干没了。然而不存心干没也不行——人家靴筒子里为什么刚刚好就是亏欠木料行货款之数呢?这不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孝敬吗?后来端午桥(方)有两句带些打油气味的诗说得妙绝:“靴里自惭无别样,能开足下几分怀。”即用此事。
但是这老贪耄居然在安庆——也就是当年曾国藩克复而据以为基地的中兴名城——“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迨方死,子孙犹坐享焉。”这故事,还真有个令人可以认真悲伤的结局。而京师里只能传出这样狗吠火车的谚语来覆按一切:“黄金无假,道学无真。”
故事之外的故事
前引文说到李中堂的珊瑚顶,以及端午桥那两句谐谑的诗,就不得不补一个注子。《清朝野史大观·清朝史料卷上·王公降袭次第》云:
清初宗臣贵胄,统称贝勒,至崇德元年(按:皇太极称帝,建元崇德),定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辅国二公,皆冠宝石顶,以补服翎眼为差次,统名曰:入八分王公。其不入八分公,及镇国、辅国将军,皆冠珊瑚顶。
端午桥的原诗是一首七律,骂李鸿章不带半个脏字儿,却切中肯綮,鞭辞入里,居然能从珊瑚顶说到寒食节,尽将一代名臣的款款私衷暴露无遗。先把原诗抄在这里:
珊瑚顶子八王台,三眼花翎问剪裁。
放踵何妨多割地,刮皮岂便不成灾。
热中肠腑消寒食,无底橐囊趁有财。
靴里自惭无别样,能开足下几分怀。
此诗头联二句,说的当然是李鸿章位极人臣,封赏冠有清,唯花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升沉之剧,也有点儿难看。颔联先用《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起句,似褒而实贬,仿佛是说:为了国家奔走四方,脚都磨伤了,那还不如多割让些江山,让自己的国家变小一点儿,奔走起来就不那么累了,此句所刺,当然是马关议约之事。至于万一不留神将“八王”看成了“王八”,我想端午桥也不至于反对。
至于“刮皮”,是有故事的,李鸿章跟下僚接谈,往往喜欢开寻衅玩笑,什么叫寻衅玩笑呢?就是言谈间故意露出些揭人疮疤的味道,使人于窘迫难言之际赔笑解惭。像是李岳瑞《悔逸斋笔乘·李文忠轶事》就记载着李氏接见广东新任藩台裴伯谦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你要刮广东的地皮去了罢?”端午桥用“刮皮”作典,可知李鸿章如此谈锋,是惯例。颈联以“热中”“寒食”“无底”“有财”同句作对,十分巧妙,所揭露的,当然还是李相国对于名利之绝不松手,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开起他人的玩笑来,也总是黄金黄金,如假包换的一颗黄金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