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凤文身

昨天的安江古城都还很安静,只不过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彻底变了个样。冷清的街道在今天变得格外的热闹,来往走着无数穿着奇装异服的人。

今天是七月七,俗称中元节,安江古城的王家又在举行他们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还别说,虽然祭祀大典年年都会举行,可就是没人生厌,反而一次比一次热闹,到今年甚至将满城的游客都给引了过去。

街道的尽头走来两个年轻人。前边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着一副不是很出彩、却很清秀的面容,中等偏瘦的身材,丹凤眼,稍长的头发松松绑着。他旁边还跟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古灵精怪的,着一身清凉装踩在一双恨天高上,灵动的大眼睛美得冒泡。

男的叫金爵,女的叫黎雪妖,是清北大学过来做民俗调研的在校学生。

金爵看着拥挤不堪的街头,脸色显得很古怪,他说:“七月七我只听过闭门不出的,这举行祭祀的我还真没听说过,哎,你说他们怎么想的。”

黎雪妖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说瞎话。这地方大部分都是王家的人,要被他们给听见,那还不得罪人啊!她掐了金爵一把,说:“别闹了,你看,祭祀的人都来了。”

大寨子外面用竹子搭建了一座祭台,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飘带,在祭台上的老人奏响鼓吹后,从幕后走出了一群莺莺燕燕,都是二八的年纪,虽然带着面纱看不到容貌,但还是会因她们婀娜的身段和露在外面的双眼有一丝惊艳。

见少女出现,台下围观的人立即欢呼起来。

盛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金爵挤开人群,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杂草,斜靠在祭台旁的一根柱子上。他左手插兜,右手把玩着一颗紫蟾蜍,半眯的眼睛紧盯台上跳祭祀舞的少女,说:“玉宫心冷蟾啸月,闻音栖林动羌笛……苗疆,还真是个让人着迷的好地方啊。”

少女先一步出现,紧随其后的便是作为本次主祭的巫公,他一出现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巫公是个干瘦的老头子,一米六五的样子,骨瘦如柴,躯体仿佛无法撑起宽大的祭祀袍,脚步一动,祭袍就飘了起来。

见主要目标人出现,金爵精神一振,他吐掉嘴里的杂草,凝神瞩目。

黎雪妖见他来了精神,从随身携带的小包包里取出一本蓝皮书,说:“金爵,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呀?”

“我怎么知道。”金爵面无表情地回了句,就闭上了嘴巴,整个过程中他都没发现黎雪妖的手里多出来一样东西。

金爵,22岁,兴趣很驳杂,酷爱研究奇门遁甲,目前是失忆的状态——准确地说是没有前二十年的记忆——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从医院醒来的时候,病床前的一个老人告诉他:“我是你的爷爷。”

然后他就跟对方回了家。

“爷爷。”金爵轻轻念了声,眼神有点涣散。

黎雪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永远都无法去理解一个失忆的人会有多么的痛苦,所以也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

她拿着书在金爵的眼前晃了晃,“这是我借来的王家族谱,你要不看看,可能会对你有帮助。”

闻言,金爵的眉毛顿时拧起——王家的族谱,这种贵重的东西都能随便借到手?

他脑袋里冒出两个问号,意味深长地看着黎雪妖,后者瞬间就领会了他的意思,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你要看就看,不看拉倒。”

金爵嘿嘿一笑,把族谱拿了过来,认真翻看。族谱第一页写着“安江真武山,干坝子虎形屋基,王氏宗支”几个字。

“好熟悉。”金爵瞳孔微缩,心跳骤然加快。

“入川祖:王登吉,祖籍今曲阳县相如村,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入楚,居蜀州通道县,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戊子岁王登吉由楚入蜀,定居重庆府安江,传世至今。世系王登吉,王思龙,王仁律,王羲清,王礼成,王智明,王之富,王光珍,王正乾……”

往后便是字派,俗称字辈。

“前派:登思仁羲,礼智邦家,廷中之光,正道德泽,永世其昌。后派:能行孝悌,福禄孔长,诗书礼乐,必兆祯详。”

金爵越看越是吃惊,这族谱除了姓氏之外,其余的与他爷爷留下来的族谱内容简直是一模一样,他有些错愕地看着祭台上的巫公,说:“难道他真的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啊?不可能就这么巧吧。”

思忖间,也不知巫公说了什么,使得台下的王家青年纷纷往台上涌去。金爵反应不及被他们一同挤到了台上,随后便被一股大力拉着跪在地上。金爵瞬间炸了毛。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哪里能够随便下跪的?何况还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膝盖一用力,趁势就要站起来,但刚起身就被身旁的青年给拉了下去。

“别动,祭祀要开始了。”青年压低了声音,语气极为认真。

金爵抬起头,见巫公已经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干瘪的脸来,那是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金爵看了一眼后,脑中就兀自浮现出一个电影中的人物——甘道夫,对,就是魔戒里面那个甘道夫的样子。

甘道夫清了清嗓子,哦不,是巫公清了清嗓子,说:“祭祖现在就开始了,王家儿郎跟我一起宣词祭祖。”

这话一落,喧闹的人群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躲在晚霞后的阳光也彻底的消失了,一时间,场面的气氛就变得无比的肃穆。

“上承九黎,下传苗疆,传承千载,叩谢先恩……”

巫公的嗓音很有磁性,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似拥有魔力,在进入耳朵以后,就会产生一种庄重之感。寥寥几个字就让金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只是跟着念了一遍,就发现一种不可名状的共鸣从体内迸发,几乎就在这一刻,他的胸口便猛然袭来一阵剧痛。金爵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惨叫声,他悄悄掀开扣子一看,只见临近心口的地方,一个绿豆大小的紫色圆点就跟长了脚似得在他胸口乱窜,忽左忽右,很快就在他的胸口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九尾凤凰来。

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王家青年也都纷纷解开上衣,看着胸口出现的文身而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

巫公半眯着眼睛站在台上,环视着台上的青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的眼光从人群扫过,见到金爵的时候,突然就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就没见过这个孩子。

他走到金爵的面前,什么都没说,直接伸出手将他的上衣扯开,只是刹那间,一只活灵活现的浴火凤凰便落入他的眼中。

“紫凤纹!”

巫公一声惊呼,脸色顿时就变了,他按着金爵的肩膀,语气变得很着急,问:“你是哪一支王家的小辈?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

“你当然没见过,我又不是这里的人。”金爵翻了翻白眼,试图挣开巫公的手,他这一动,胸口还没消失的痛就又加重了几分,身体不由顿住了。谁知巫公听完他说的话后脸色大变,说:“不是这里的人,那你怎么会有这文身?”

这是他们的家族传承祭祀纹,是九黎以外的人不可拥有的!

巫公也不等金爵回答,就转头对着台上的另一位老人说:“今天你来主持祭祖仪式,我有要事先离开一下。”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拉起金爵往台后走去。

他的力气很大,一双手就跟鹰爪一样有力,金爵稍微一挣扎,手腕便青紫一片。

巫公拉着他来到大寨后院,反手将大门一关,极其严肃地问:“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身上为什么会有王家的传承祭祀纹?”

金爵心想这老头子不会是有病吧?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来安江古城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做学术调研。其二便是遵循他爷爷的遗言,来这里找一个叫作王正乾的族长。金爵下意识地问了句:“老头子,你是这里的族长吗?”

巫公一愣,点了点头。金爵大喜——还真是够巧的,没想到这都能找到。他连忙说:“老头子,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的啊!”他将先前把玩的紫蟾蜍递给了巫公,“你看看这东西,认识吗?”

巫公在看到这紫蟾蜍后,脸色一变,“阿坤的紫蛊蟾!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金爵被巫公的反映吓了一跳,不过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解释说:“金在坤是我的爷爷呀,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过了好半天,巫公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慢慢地将注意力汇聚在金爵的脸上,说了一句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无奈的话,总之显得很复杂,他说:“你真的是他孙子?”

金爵没想到巫公会这么问,不过他还是点头如捣蒜,“如假包换!”

巫公在听完这句话后,眼神立即化作一片柔和,说:“那真是太好了,没想到阿坤不仅活着,还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孙子……孙子,呵呵。”紧接着就又补充了句,说:“当年我和他在战场上走散了,本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孙子……真是好啊。”

他幽幽一笑,下意识地问了句:“这次你是同你爷爷一起来的吗?”

“没有,他上个月就过世了。”

巫公听后大吃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金在坤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要说就这么死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想着,他便抬头看着金爵,脸色苍白,喃喃地说:“怎么可能,他那么强悍的人,怎么……怎么就过世了,他都还没……”

金爵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

说来也奇怪,爷爷去世,对他来说就好像死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般,没有半点的留恋,甚至悲伤。

这种怪异的轻松一度让金爵感到怀疑。

过了一阵,巫公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他眼角挂着两滴眼泪,那分不清真假的悲切神色,令金爵心神动摇。

巫公抹了下脸,走过来拉着金爵的手,说:“孩子,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金爵耸了耸肩,浑身透着一股子落寞。我要有父母,也就不会来找你了,他心头如此想。

巫公轻声一叹,正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却猛然想起了他身上的紫凤纹,联想到当年发生的往事,心头大为震动,慌忙问了声:“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出生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爷爷又没告诉我这些。”金爵摇摇头,沉声说,“不过,我记得爷爷似乎说过……说我出生的时候,房间中有一片紫气。”

巫公听完顿时就笑了,只是笑的比哭都还难看。因为他想起了一件极其可怕的往事。

“只有檀木燃烧紫蛊虫才会释放紫气,他还真是老糊涂啊,竟然真的把紫蛊弄到你身上了。”

他在紫蛊蟾的背上按了按,只听咔的一声,蟾蜍鼓起的后背便缩了回去,露出一个圆润的洞来,有拇指这么大,镶嵌着玉璧,但里面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出现。

金爵茫然地看着他,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但直觉告诉他,自己似乎摊上大事了。

巫公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还不知情,满脸正色地说:“你认真告诉我,阿坤生前有没有对你说过‘紫蛊’这个词。”

“没有,从来没听他说过。”金爵立刻开口回答。他看了一眼身上的紫色凤凰文身,内心莫名的一颤。他不是傻子,见巫公这反应就知道紫蛊蟾藏着秘密,于是就开口问:“老头子,你说的这紫蛊该不会是我身上的文身吧?”

“恩,就是这文身,本该是我家族的祭祀纹,算是很厉害的禁忌纹一类。”巫公点点头,指着手里的玉鼎紫蛊蟾说,“这里面曾经装的东西就是紫蛊,一种很可怕的蛊虫。”

金爵一听,脸色顿时变得乌青。谁不知晓苗疆的蛊虫有多厉害。

巫公拿着紫蛊蟾,只觉这东西沉甸甸的。原来久别重逢不是惊喜,而是意外。

“紫蛊又叫作传承祭纹,是我家族的一种禁忌蛊虫,靠吞噬血肉精华而生,我看你身上的紫凤纹如此完整,怕是都要成年了啊!”

“那你有解开这蛊虫的方法吗?”金爵六神无主,只觉脑海之中一片慌乱。他结结巴巴地问着,浑然没注意到巫公的措辞——既然是他家族的蛊,那又怎么会到他爷爷的手上。

巫公眼里闪过一抹挣扎之意,半晌之后,才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风险很大。”

“无妨,你到是先告诉啊。”

小命都快没了,哪还有工夫去管什么风险啊,先保命要紧。

“我们这里有个传说,在苗疆的原始腹地有一种来自上古的神鸟,叫作九尾金翅凤,这鸟的鲜血能解百毒,如果找到它,或许就能解开你的蛊毒。”

“九尾金翅凤!”金爵重复一遍,如在溺水中抓到了一根稻草,说,“九尾金翅凤在什么地方,我去找它!”

他大学主修历史学,闲来无事也看了一些民俗的奇异怪志,对那些传说中的动物并非一知半解。如果巫公是说要找神仙,他或许还不会这般激动,可对方说的是九尾金翅凤,这物种可不是空穴来风,他记得有一篇野史上就有记载过。

巫公看了他一眼,说:“我可以带你去找,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你的爱人。”

金爵听后一阵苦笑,这事儿是随便能够拿出去乱说的吗?

其实在巫公提及九尾金翅凤的时候,他的心就狠狠跳了一下,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自己丢失的记忆与这九尾金翅凤有关。

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个老头,他对着巫公招了招手,巫公走到对方的身旁,两人交头接耳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从巫公严肃的表情来看,并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老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而巫公则是来到金爵的身旁,抱歉地说:“祭祀发生了点事,我要去处理。刚才我说的话你先好好考虑,考虑清楚了再说去不去,但是你不能冲动,你是个好孩子,又是阿坤的孙子,我不能带你去冒险,这紫蛊虽然难解,但并不是完全无解,以我的医术压制个几年是没有问题的。”说完,他便跟着进来的老头子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金爵目送巫公出门,眼神忽然变得涣散起来,好似丢失了魂魄。他说:“爷爷,你叫我来真的只是为了寻亲吗?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关于紫蛊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瞒着我?”

他失魂落寞地离开祠堂,打算去找刚才因混乱而走散的黎雪妖,刚走到大寨门口,就看到黎雪妖冒着小脑袋鬼鬼祟祟地走来。金爵一愣,连忙小跑过去。

“金爵,那老头子是谁啊,干吗要拖你走。”黎雪妖似连珠炮地发问,她虽然在台下,可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金爵不想说刚才的事,便打了个哈哈,故作轻松地说:“他认错人了。”

黎雪妖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不过却没有继续发问,说话之间,两人走到距离王家大寨不远的一处草地上,并排着坐下。黎雪妖抱着腿,下巴杵在膝盖上,抿着嘴说:“金爵,我明天可能要回学校了……”

“啊?”金爵吃了一惊,满脸诧异地看着她,“回去干吗?我们的调研报告还没做完吧。”

黎雪妖手指卷起过肩的长发,也是不舍地说:“我也不想啊,可是我能怎么办,后天张教授要在学校办一个专题讲座,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他叫我快些回去帮忙整理资料。”

张教授,全名张之凡,考古学院士,主导过一场大型的文明古迹的讲座,名气很大,黎雪妖是他的记名弟子,那于情于理都该回去帮忙才对,经这么一想,金爵也就释然了,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

黎雪妖见他不作声,还以为他生气了,就拉住他的手笑着说:“好啦,又不是不见面了,你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的吗?”

金爵苦笑一声,回去,我还回得去吗?但他脸色却是一片淡然之色,没有将心里的不安表现出一星半点。他目光里有不舍,嘴里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黎雪妖在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安江,而金爵经过慎重考虑后也做出了决定,他打算去找巫公,去苗疆深处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九尾金翅凤。

他来到王家大寨,此时巫公正在堂屋吃饭,见金爵过来,起身说:“刚才我去你的旅店找你,老板说你一早就退了房,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金爵摸了摸脑袋,勉强笑了笑,“我哪里敢走啊,命都快没了。”末了,才补充了一句:“老头子,我考虑好了,这次来就是想让你带我去苗疆碰一碰运气的。”

巫公看了金爵许久,眼里出现一抹赞赏。在他看来,这会儿的金爵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那么刚才所说的这番话就不是冲动,而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仅凭这临危不乱的精神,就足以令他刮目相看。他站起身子,指着身旁的一只木箱,说:“那就现在走吧,你看,我昨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将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一天的颠簸后,两人便来到滇南仓岭。

仓岭现在隶属三苗,是一座神秘而又古老的原始大山,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山里面。

一路上金爵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巫公就安慰着说:“你就不要想太多了,也不要太过害怕,不是还有我吗?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的。”

他语气铿锵,孔武有力,态度格外认真。金爵面色虽然没什么明显变化,但心里却是翻滚不已。有些话不用说在表面上,就能体会到那份切身关心。

两人歇了一阵,就又从仓岭县出发,先换乘了一班客车,随后搭着摩托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大山边缘。至此,才算是真正到达目的地。他们在司机震惊的眼神中走进大山,走了两个时辰,天就暗了下来,抬头依稀能够看到一抹夕阳红,此时山里的气象有些阴森,显得颇为诡异。

金爵喘着粗气,扫了眼走在边上的巫公,见他两鬓有点汗,但脸色却是很红润,想到他曾经当过兵上过战场,心里便升起一股敬畏之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兵虽老,但英气不减。

巫公带着他又走了一段路,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找到一处山洞,他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过夜,等明天再继续赶路。”

金爵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这一路颠簸让他浑身都快散了架。他虽然年轻,但身体却并不硬朗,自小在城里长大的他本身就有些娇生惯养,今天的奔波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不亚于大学军训的折磨。

况且这滇南地势又很陡峭,路途不平,接连换乘导致他中途吐了好几次,此刻见到山洞,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虽然有些嫌弃,但好在是可以休息了。

巫公从后面走过来,看到金爵靠在墙上睡觉,就提醒了句:“山里不安全,不要掉以轻心,你还是先去里面检查吧,看看有没有野兽,这里晚上会很冷,我出去捡一些柴火过来。”

金爵想到进山前那摩托司机的眼神,心里一咯噔,暗想莫非还有鬼不成?作为21世纪的大好青年,他压根就不会相信这些。不过这毕竟是巫公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拿出手电朝山洞深处走去,巫公一直看着他,在确认他完全进入山洞内部以后,就悄悄地转身走到山洞边缘,他在四周看了看,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这墙壁上的一块凸起之物上。

这凸起的石头只有拳头那么大,黑色的,与嶙峋的怪石组合在一起,晃眼一看,浑如天成。

巫公伸手搬开那块石头,便露出一个高约三厘米的洞来,洞中放着一块灵牌,灵牌已经发霉,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巫公面色愁然,发出感慨。

“道非,哎,想不到我又回来了吧,你说这会是因果吗?真没想到传说中的紫凤纹会真的存在,而且还出现了,当年你因为这个死得不明不白,这次我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完成你的夙愿,为你报仇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变得阴郁,当年王道非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现在他都没能想得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等金爵从洞里回来的时候,巫公已经在洞口升起一团火苗了。

金爵打了个哈欠,疲倦地靠在墙上,眼皮抬了抬,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慢慢进入梦乡。

巫公没睡,他看着金爵,眼神深邃,轻声说:“紫蛊啊紫蛊,你害了那么多人都还不满意吗?哼,这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就算你是开启那东西的关键之物。”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印出沟壑般的皱纹。阿鼻寨数千人的死都与紫蛊脱不开关系。巫公靠在墙壁上,将大衣裹紧,黑暗中,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像是活在墙里的魂。

漫长的一夜,在摇曳的火光中过去。金爵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巫公正拿着一只烤熟了的野鸡。他舔了舔嘴唇,跑过去撕下一块鸡腿塞进嘴里。他早就饿得不行了。

巫公仰面而笑,骂他是个饿死鬼。

“吃吧,吃完了我们赶紧上路,要不然你哪来的力气走到阿鼻寨。”

金爵讪讪一笑,身体却猛地一颤,没听错吧?阿鼻寨?金爵放下鸡肉,满脸惶恐地问:“阿鼻寨?那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去苗疆吗?怎么是去阿鼻寨。”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阿鼻寨啊。”

巫公又说:“阿鼻寨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它的原名叫百鸟寨,因供奉一只九尾怪鸟而闻名,而这九尾怪鸟,就是我们要找的九尾金翅凤。说下寨子吧,那里曾经居住着不下数千人,鼎盛非凡,但在抗战期间不知道为什么被日本人所利用,导致在战争结束后,被周围的村民给一锅端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巫公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你能想象一个上千人的大寨,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的画面吗?尸横遍野,全部被砍了脑袋,尸体堆在寨子外就跟小山似的,也正是这件事以后,阿鼻寨才会被叫作阿鼻寨的。”

金爵眼前浮现出一抹惨烈的画面,他似乎看到了一座古老的寨子……但与之同时,一个现象却又让他无比恐慌起来,他发现自己靠近这里后,记忆碎块便多了起来,只是七零八落的,无法将其拼凑出完整的画面来。

“总之你要记好了。”巫公一脸严肃地说,“到阿鼻寨以后一定要小心,不论听到或是看到了什么,都不要相信,哪怕是我,如果我突然消失了,又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也要提防。”

金爵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翻过两座山头后,便进入到阿鼻寨的外围,此刻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天坑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个天坑——准确的应该说是个两山交汇的峡谷——深不见底,其内古树参天,透着亘古不变的沧桑,很是壮阔。

两人顺着崖壁缓缓朝下走,在天色几近暗下来的时候才走到阿鼻寨的边缘。巫公将他挡在身后,俯身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他抬起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冷不丁地问了句:“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阿鼻寨。”巫公指着下面山谷,眼内熠熠生光。

金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夜幕下,一片破败的寨子在藤蔓中若隐若现。经过日晒风吹,且无人打理的漫长岁月,这片寨子竟然还没有完全塌陷,倒真是怪得稀奇。

虽然被藤蔓淹没,却也能依稀看出它大概的模样,更能从规模中推测出这寨子曾经的辉煌。

寨子主体布局很复杂,中间被一根主干道贯穿,在末尾处分出九个岔口,岔口漫延在藤蔓中,被黑暗吞没,而主干道的两旁,则是有两段宽而广的枝干,相对于主干道上的建筑来说,这两根枝干的建筑反而格外得多,密密麻麻。

看着看着,一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似乎有另一个人格在呼喊着他,金爵连忙甩了甩脑袋,稍微清醒后,才说:“这……怎么看起来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大鸟啊。”

巫公幽幽一笑,“对,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他们是按照自己供奉的图腾所修建的,而这图腾,正是九尾金翅鸟。”

“好了,趁现在还看得见,我们就先下去,今晚就要在那里过夜。”巫公说完,从箱子里掏出一把手枪,犹豫了一阵,才说:“从现在起,你就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脱离我的视线。”

巫公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越南战场地形比这里还要复杂诡异,他能够活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金爵见到巫公掏出手枪,就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这阿鼻寨怕是没那么简单,他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强行打起了精神。不管怎么样,既来之则安之,坦然面对就是。何况身旁还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老兵呢?

两人慢慢靠近寨子,走到寨子口的时候,金爵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已经塌陷一大半的寨门下,竟然躺着一个浑身破破烂烂,分不清男女的人。他的头发挡住了面容,此刻正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手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胸口上挠,看着格外瘆人。

“嘘——”巫公做了个手势,示意金爵在原地等候,他提着枪悄无声息地朝对方走了过去,在接近那人大概还差两米的时候,双腿用力一蹬,如灵活的兔子,从废墟里一跃而出,刹那便到了那人的身旁,掏出手枪闪电般地抵在那人脑袋上,同时厉声询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那人听到有动静,睁开眼睛,看着抵在脑袋上的枪,眼里没有半点慌乱,反而呵呵笑着想要用手去抓。巫公眉头一皱,顺势抓住对方的手腕,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快点说!”

金爵看得直摇头,这里不是战场,而且又不是审问卧底,用这样的问候方式谁能受得了,更别说这人看起来脑子还有点问题。

这会儿的巫公看起来虽然很强势,可实际上眼里并没有半点杀意,而且就连子弹都没有上膛,这点金爵并没有发现。

“老头子,我来问吧。”金爵走了过来。

隔得近了也就看得清楚了,这人大概四十出头,布满污垢的脸上依稀可见其刚毅的轮廓,长得倒是虎背熊腰,是条汉子。一见到金爵,原本傻笑的人却忽然惊叫起来,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指着他的胸口,咿咿呀呀地念出一段形同咒语的话来。

金爵心头泛起滔天巨浪,他确信这人说的话不是汉语,可他却听懂了,虽然只能勉强听个大概。那人的语言翻译过来就是:“鬼啊,鬼!”把金爵鼻子都气歪了,骂了一句:“鬼叫什么,你才是鬼好不好。”

巫公没注意到金爵的异常,只是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巫公疑惑地问:“你能听得懂他讲话?”

“不能。”金爵本想说能,可话到嘴边却又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不能。

巫公没过多盘问,见对方肚子干扁,便幽幽一笑,将手枪收了起来,同时从木箱拿出一块烤干的鸡肉来。对方一看,两眼瞪得溜圆,差点就要飞出来。他疯狂地从巫公手里将鸡肉抢了过来,张开嘴大快朵颐,转眼之间,巴掌大的鸡肉就被吃了干净。完事后,那人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眼巴巴地看着那只木箱,他虽然疯癫,但也不是全傻,知道那里面还有吃的。

“想吃?那就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巫公循循善诱,这番话,他用的是与这人一样的语言。

这下不仅是那人呆住了,即便是旁边的金爵也是露出怪异之色——巫公竟然能与对方交流。

巫公不仅会听,而且还会说,那他该是在哪里学会的?金爵心头一片混乱,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安,隐隐之间,他觉得巫公带自己来苗疆,可能不止是为了解蛊那么简单,但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询问的念头。因为这会儿正是巫公盘问对方的关键时刻,他不想贸然去打扰。

那人却没上道,只顾盯着箱子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巫公皱着眉头,伸手扯住对方的衣裳,说:“你最好不要装疯卖傻。”同时将枪往他脑袋戳了戳,手指一动,便传来扣动扳机的声音,这次倒还把子弹上了膛。

那人浑身一震,似知道这枪的不凡,直接从巫公的手里挣脱开来,但也在这一扯之下,他的衣裳被齐肩撕裂开来,露出身上大片的青色文身。

金爵瞳孔一缩!

这不……不正是自己身上的紫凤纹吗?

同样的形状,只是大小和颜色不同而已,这文身他和整个王氏家族都有。

“老头子,你看他的文身,怎么跟你家族的人一样。”话一落,便觉眼前一花,那人已经从巫公手里挣脱,钻进了前面寨子中,不见了影子。

巫公身经百战,却也没料到这人爆发的力度会如此惊人。

金爵着急,抬脚就往前追,黑暗中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只听咔的一声传来,寂静的阿鼻寨顿时幽幽一震,随后一个个黑点从里面钻了出来,眨眼之间便化作一片黑云,呱呱乱叫着朝着天空飞去。

巫公抬头一看,脸色登时就变了,说:“这鬼地方怎么还有血鸦?不是早该灭绝了吗!我们快走!”

刚说完,便见一只黑色乌鸦怪叫着冲了下来,巫公甩手就是一枪,可能是因为天色的缘故,他这一枪竟没能打中,枪声在寨子中响起,如平地里炸开的惊雷,他拉着金爵快速地跑进村子,躲进一个还没塌陷的小屋当中。

金爵喘着气,脸色发白,蹲在窗口下看着外面的血鸦,它们并没有飞走,而是在低空来回盘旋,泛红的眼珠子,在黑暗中露出妖异的色彩,叫人头皮发麻。

金爵吓得够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要攻击人的乌鸦。他回头看了巫公一眼,对方虽然没他那么惊慌,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巫公看着窗外的血鸦,睫毛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显得细长而明亮。

“没道理啊,血鸦不是在阿鼻寨的人死亡后就消失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有,难道刚才那个人是饲主?”

“饲主?”

金爵手一僵,语气顿时一颤,忙问:“老头子,你说这些血鸦是他饲养的吗?”

巫公点点头,说:“我只是猜测,那个人在寨子中生存的时间显然不短,但却并没有受到这里的血鸦攻击,那就只能说明一点,这血鸦认得他,而要做到不被血鸦攻击,唯有饲主才可以。”

“阿鼻寨的人,自称是九黎族的直系后裔,而九黎这个族群,往上追述的话,可以推到五千年前了。”

“九黎?”金爵咂舌,竖起耳朵听巫公接下来的话。

巫公的眼神有短暂地挣扎,他虽然看着金爵,但脑中却全是往事,沉思片刻后,便抬起脑袋,似已做好了决定,他说:“跟你说个故事吧,你就当小说来听就好。”

金爵点头,认真地看着他。

“五千年前,蚩尤与皇帝在逐鹿进行了一场战争,这就是著名的逐鹿之战,这个你应该在书上看过。”

“当然看过,历史上不就有嘛。”金爵讪讪一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巫公微微一笑,说:“那你知道逐鹿之战发生以后又出现了什么事吗?”

金爵说:“不知道。”

“我告诉你啊,蚩尤战败以后,他的部下就带着他的尸身来到了苗疆,也就是现在的云贵川地带。他们将蚩尤的尸身葬在这里,并且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大墓。据说这大墓是由天外神石打造的,这天外神石,又叫作永生石,他们相信蚩尤不会死,会在若干年后复活,而关于复活,唯有凤凰才行。俗话说凤凰不死,浴火重生,这就是他们崇拜九尾金翅鸟的缘故,在他们看来,九尾金翅鸟就是凤凰,所以九尾金翅鸟又被称之为九尾金翅凤。”

他只说了典故,却没有提及那支九黎部下的现状。而金爵也没注意到这点,他听完后,便不解地问:“那他们怎么会饲养血鸦?血鸦代表不详,完全没道理啊。”

巫公说:“那是他们认为血鸦是九黎死去的英魂,会伴随着他们生生世世的永远守护在这里……这些虽然是道听途说,但空穴不来风,虽然没有考证真假,可从过往事迹来看,也不像都是假的,而且要不是当年的战争,硬生生地打进了这片大山的话,这些秘密怕是都要被永远地隐藏下来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鼻寨的灭亡,并不是明面上被利用而导致被周围村落屠灭那么简单,其源头,便是那埋藏惊天宝物的藏地。

金爵早就料到了这阿鼻寨的不凡,却也万万没料到这里面还有这么深的缘由,他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巫公没再继续往下说,他转头看着窗外,轻声说:“如果那这人是饲主,这是否代表着曾经消失的阿鼻寨族人,又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却被金爵统统听进了耳中,他凝视着巫公沉思了片刻,问:“老头子,阿鼻寨的族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只是来找凤凰,又不是来找宝藏。”

“关系深了。”巫公看了他一眼,一双浑浊的老眼陡然变得精深。

金爵被巫公说得头皮发麻,就不想再继续询问。他回头看向窗外,天上的血鸦还在屋外盘旋,没有半点要走的迹象。他心里很担忧,再加上到达苗疆腹地以后,胸口时不时传来的剧痛,更让他忐忑不已。

巫公叹了口气,说:“你不要多想,有我在你就不要害怕。今晚我们在这里躲一晚,不要出去就是,血鸦是黑暗动物,见不得阳光,所以我们只能等到天亮的时候离开,然后去找那个人,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挖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有用的信息?”金爵回想起那人的面容,说,“可他终究是个疯子啊,能从一个疯子嘴里挖出什么话,估计都没什么用。”

巫公说:“谁说他是疯子,这只是我们的自我臆测好吗,谁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呢?”

他说得淡然,但语气却蕴含着坚定,很明显他没有打算放过对方,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九尾金翅凤,更关乎金爵的安危。

金爵不再多言,他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缩着脖子,看见墙壁边缘的土炕眼睛一亮,眼看就要躺上去的时候,却被巫公出言制止了。

“**有死人,不要去睡。”

“啊?”金爵抬起的脚僵在半空,紧张兮兮地看着巫公。

巫公用手捂着手电筒,用指缝里的灯光照向那土炕。这一照之下,顿时照出一具已经完全腐化的白骨。

金爵头皮发麻,直愣愣地退到墙角根,脸色变了又变,庆幸自己没躺上去,不然就要与死人同床共枕了。

“出门在外,就要多注意一下细节,有时候细节是可以救命的。”巫公满含深意地说。

金爵点点头,脸色苍白得可怕。他靠在墙上,心情一片糟乱,整天的奔波、精神的高强度凝聚,让他疲倦不已,靠在墙上没过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下去。

巫公一直在暗中看着他,等金爵鼻中传来轻微的鼾声之时,他才将手电关了,同时迈着猫步,悄无声息地朝着大门走去,手轻轻一拉,打开房门,像只灵活的泥鳅,微微一晃便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