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刑天

君迟独自走了很多路,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白泽的府邸与九尾狐的住所相去甚远,中间隔着数不清的群山与峡谷。

她每路过一座村落,就会停下来稍做歇息,看着炊烟升起。君迟一度以为凡人的生活大抵相同,直到她到达一个镇子。

那时候集市上行人往来,此时年关将近,置办年货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真是个好时候呢。”小书鬼心想。天快要黑了,她把自己的袍子裹紧了些,挡住寒气和风雪。

此时,村子里突然响起巨钟轰鸣,祥和场景戛然而止。

“这是怎么了?”君迟惊疑不定,见每个人都从身侧的袋子里掏出瓷质面具。它平滑没有任何图案,甚至连五官都不太突出。

村民纷纷佩戴,君迟转头向身后望去,已经看不到人脸,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光洁的,如同鹅卵石一般的瓷白。

从这一刻起,她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世界的阳面,而所有人都站在阴面。

“她没有面具,这可糟糕了。”身边传来女子的声音,而后扩散开来,成为大范围的窃窃私语。由于每个人脸部都被遮挡,所以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君迟身处集市的中心,看见身边的人行色匆匆退回巷子,仅仅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周围就冷清下来。只是这些人路过她都会稍稍停顿,隔着面具不知道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镇子有些古怪,危机感伴随着逐渐压低的云层而来。

“姑娘,你是外地人吗?”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老伯。”君迟心想,她用疑虑的眼神看着前来搭话的人,点点头。

“他马上就要来了,你再不躲起来可要出事的。”

“他是谁?”

“一个会砍人头的怪物。”这个佝偻的面具男讲着,从袋子里翻翻找找,递来一瓷物,“姑娘你先戴上这个,随我来。”

天色完全黑下去,镇子上死一般的没有人气。君迟站在窗边,看见云层越发厚重,狂风大作,飞雪化作拳头大小的雹子。

老伯解下外袍扔在炕头上,从里屋拖出个脑袋大小的石块,他看起来是如此费力,于是君迟忙上前搭手。

“要放到哪里去?”

“放在门口。”老伯摸黑绕过桌边的矮凳,君迟反倒不小心磕到脚。

“为什么不点灯呢?”

“点不得灯,会被他看见。”老伯声音里带着谨慎,很是费力地拉开门,一瞬间风刃鱼贯而入,砸在桌椅上乒乓直响。

待二人把石头拖出去,又合力关上门之后,君迟抖了抖衣领里的冰碴子,她看见屋外每家每户门前都有这样的石块,如同无声的祭品。

君迟表情很是疑惑。

“外地人有所不知,我们镇子已经被一位妖神统治很多年了。”老伯点了支旱烟,深深嘬一口,忙把火星子熄灭了,解释道,“那是在上神战中失去头颅的大妖怪,据说他的头掉落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中。”

君迟听着称奇,此时屋外的风陡然增强,隐隐有种天倾地倒的势头。隔着窗栏向外看,云层翻涌的间隙中,有什么巨大不可知的东西隐藏在其中,挡住了整个天顶。

突然,空中形成漩涡,乌云化作垂直的甬道,天地连通。一片浑浊之中,壮硕黑色的巨物顺着云路直坠,彼时,君迟切实感受到地面的颤抖,震感扩散开来。她胆战心惊,就好像下一刻地表就会破碎,自己将落入深渊似的。

根据老伯所说,妖神叫作刑天,每日太阳落山之后都会来此寻找遗落的头颅。传说中,这妖神性情暴虐,让他看到面貌的人都会被扭下脑袋,所以村民人手一张面具。

“听闻他已经寻找了上千年。”老伯说,“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那为什么又要在门口放这些石块呢?”君迟悄声问。

“因为他是位执着的大妖神,我们害怕他也尊敬他。村里人想着用石头来替代头颅,让他不至于太过失望。”

听到这话,君迟突然觉得死寂的镇子不再显得可怖,每一户黑洞洞的纸窗里,都有着小心翼翼的温情。

君迟见刑天在风雪和冰雹中行走,孤身一人。他没有头颅,手上提着巨斧,是个不会老去的战士。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弯下腰来抱起一块石头渐渐远去了。刑天的背影笔直,像一把写尽荒凉的刀。

“刑天。”书鬼君迟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白日,夜雪初融。人们三三两两出来把石头搬回屋子,这已经成为镇子上的日常。

“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很好,多谢您了。”整晚好眠,此刻君迟才算正式见过老伯,他布衣白发看起来很是和善。

“这是在做什么?”小书鬼听见家家户户传来穿凿石头的声音。

“今晚是除夕夜,给大妖神的石头也该换新了,我们要做做准备。”老伯深吸了一口晨间清冽的空气,如是说。

“他可能……不会知道你们的用心。”

“不知道也没关系,今晚是人间的大节日,理应给他也带点喜气。”老伯爽朗地笑了笑,挥挥手进房去。

“可按理说,你们应当憎恨这个为祸人间的妖神才对啊。”君迟依然有些困惑地跟上去问。

“姑娘,那位妖神与我们已经保持着微妙平衡很多年了。”老伯放下手中的活计说,“这很难讲清,我们对于他的感情有憎恨也有理解。”

小书鬼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察觉到一丝平凡人的伟大来,这是她曾经从未了解到的。

老伯的屋外有两只麻雀落在雪地上,它们跳跳啄啄。

除夕夜,晚风急,大雪,刑天捡一石,归去。

君迟保持着距离一路跟随,想看他最终的去向。心想刑天没有头颅,只要自己放轻脚步就不会被发现。

刑天一路前行,沿着山路攀向村镇附近的山冈。

“跟着我做什么?”临近山顶,粗犷的声音响起。

君迟吓了一跳,她向后小跳半步才战战兢兢开口:“我是书鬼,想……记录您的故事。”

刑天转过身来,乳为眼,脐为口,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只是一个失败者,有什么好记的。”

“……您会说话啊。”君迟小小声嘀咕一句,“村里人从来没有听您讲过话。”

“人类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们惧怕我。”刑天缓步上山,“你走吧,我没有故事。”

君迟突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她愣了很久,觉得这个大妖神身边的寂寞密不透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甩甩衣袖,跟了上去。

很少有人知道山顶是怎样的风光,君迟看见数不清的石头堆满山冈。

当刑天坐下来的时候,风雪也停歇下来,于是厚重的云层一点一点散去,透出漫天星光。君迟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这一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离天顶从未有过之近。

“夜空很美对吗?这样的星星我看了两千年。”刑天的声音响起,他把身体靠在石堆上,“自从战败之后,我只能在地面上看它们了。”

君迟转头望向身边的妖神,他斧子上有了锈迹和裂痕。“您是个伟大的妖神。”

“怕是只有你这么想。”

“不,那些凡人也是这么想您的。”

“只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他们憎恨我,轻视我。”刑天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残破的斧子。

小书鬼接不上话,她四周望去,石材成千上万,月亮的光浮在地面上,如同一层和缓的水汽。

她突然被一处微小的闪光吸引了视线,走近来看。

“那些石头是?”

“每年除夕夜的石头。”

刑天看着小书鬼突然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自顾自地笑起来,就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特别美好的事情。

“刑天大人!您不识字的对吧。”君迟笑着问,她的语调非常轻快,声音越过一堆又一堆石丘。

“怎么?”

“所以您没发现这上面开着花呢。”君迟纤细的指头划过一个又一个石头。

“石头怎么会开花?”刑天不知道眼前的小鬼在打什么算盘。

“石头当然不会,但美好的情感会开花的,在这些石头上我看到了它们。”君迟用手指了指。

石头上有金文,有大篆,有小篆,也有隶书。仅仅看着这些文字,就好像跨过了千年的岁月。

“刑天大人,祝您冬去春来万事新。”

“嗯,知道了。”

“刑天大人,祝您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嗯,知道了。”

“刑天大人……”君迟细声细气一条接着一条念,刑天一条一条地回应,人间的花开在山丘上。

直到夜很深了,小书鬼念着念着,没有听到刑天迷迷糊糊的回应,她才停下来。

刑天睡着了。

除夕夜,君迟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村镇的全貌,远处房屋里亮着油灯,一盏又一盏。

她站在很高的山丘上,刑天安静地靠在石堆上睡觉,一时间分不清天和地,只觉得心里柔软得如同月光。

“您曾经身处星海,现在身在人间,四周依然都是星星呢。”君迟下山的时候,向着这位妖神鞠了一躬,轻声说。

回到市井间后,君迟向之前招待过自己的老伯辞行,她说出了自己是书鬼的身份,老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还请原谅我自作主张一向妖神传达了你们的好意。”

老伯短暂地愣了愣,便拉住君迟的手,让她在屋里暂留一会儿,急匆匆地出了门。没一会儿,整个镇子的街坊都齐聚到了门前。

“妖神怎么说?他什么反应?”村民们七嘴八舌地问。

“他说很喜欢那些石头,十分感动。”君迟将自己的所见换了一种方式讲出来,在她语毕之后,所有围在屋前的人,都感到非常满足和快乐。

这些村民向君迟道谢,将家里带来的瓜果赠予她,然后三三两两地笑着离开。

直到人群散尽了,君迟才舒了口气向山顶望去,那里常年风雪,但此刻终于不再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