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府

夜中,更夫的钟敲了第三下。

君迟突然从梦中惊醒,感觉到一股森然的气息从院门透进来,于是她点了盏灯,打算去看看究竟。白泽也披了件单衣,他先君迟一步去开门。

屋外是个信差,身材矮小不足五尺,且脸上并无血色。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见白泽接下,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这家伙好生奇怪,哪有这么晚送信的。”君迟还没睡饱,带着困意埋怨道。

白泽觉得她头发乱糟糟有点可爱,忍不住揉了揉,解释说:“那是阴使,只能在夜间出没的。”

“可他很没礼貌,连句话都不说的。”

“因为不能说,一说话阴气就泄了,很危险。”

君迟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冥界的门道还挺多,就不再多问。

次日,那封信暴露在第一抹阳光下之后,很快就化为灰烬。白泽穿得很比平时要厚些,身边还放着个大袋子,他将君迟叫来,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地府玩玩。

“孟婆说想让我给她带些人间的香料,一起吗?”

君迟琢磨着能看到新事物总归是好的,于是点点头。

白泽见她同意,就兴冲冲地打开袋子。里面是冬装和冥币,还有叠起来的纸灯笼与火折子。

“骤雨初晴,是个走黄泉路的好时候。”白泽掐指一算,将去地府的时间定在了当夜午时三刻。

君迟作为灵体,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冥界,她看着身边的家伙,心里的感受有些说不清。

“去冥界的入口还有多远?”君迟觉得自己足足走了三里地,可白泽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没觉得现在很安静吗?”

君迟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虫鸣了,她又试探着向前走几步,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颗接一颗,缓慢地消失在天幕中。

她不由得向身边人靠近,喃喃自语道:“明明没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会感到这样恐惧?”

白泽显然走过这条路很多次,他慢悠悠地拿出纸灯笼吹涨,然后用火折子将它点燃。当暖黄色的光穿过雾气后,他回答:“因为这里太空了,孤独是具体的。”

君迟感受到声音和光,觉得好了些,又问:“为什么黄泉路上只有我们?”

“其实有很多人,只是互相看不见罢了。”白泽用自己的围巾将君迟裹了一圈,“凡到这里,都必须独行很长很长的路。”

君迟看看四周,已经分辨不清来的方向,只得继续往前。渐渐地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变得浑浑噩噩,直到手被白泽猛然抓住才回神。

“当心别成了游魂。”白泽笑着点点她的额头。

“到哪里了?”君迟问。

“刚才经过了望乡台,很快就会到野鬼村了。”

望乡台是人间与冥界最后的分界,死去的人会在此处看故乡最后一眼。

再往前便是犬丘与鸡岗,君迟只记得耳边是恶犬狂吠,鸡鸣阵阵。

当耳边再次响起喧闹声时,书鬼才彻底清醒过来,此时已经天色大亮,市集上人来人往。

“我还什么都没看着呢,怎么就到凡间了。”君迟瘪着嘴抱怨。

这时候白泽早变回人形,他将君迟从背上放下来,舒缓了筋骨道:“你仔细瞅瞅,这里不就还在冥界吗?”

书鬼揉揉眼睛,突然瞠目结舌。她看见太阳发出紫色的光,远处的河水向山顶流去,看见失去一条腿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少了眼睛的人在挑选手串。

“这里是与凡间最像的地方,叫野鬼村,晚上还有舞龙舞狮和烟花。”君迟惊讶的样子让白泽感到很逗,他憋了憋笑才解释道,“阎王爷还没有决定他们的去处,只好让他们在此暂留。”

野鬼村老人居多,青壮年零零散散也并不稀奇。但当小书鬼看到个孩子后,却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怪异感,以致呆愣了很久。

那小孩子个头才到成人腰部,抬头冷冰冰地瞅她一眼,就继续向前走自己的路。

“这确实是冥界……”小书鬼自语道。

“哦?”

“虽然热闹了很多,但也和黄泉路没什么分别。”君迟想了想继续说,“没准下一秒就去投胎了,所以也不去建立什么联系,说到底这里的人还是孤立的吧。”

白泽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本源,半认真地说:“你还真是个敏锐的小家伙。”

君迟被突然夸奖,脸“咻”的一下红起来,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毛围巾里去了。

“死确实是一件孤零零的事情,地府的工作就是让人斩断缘结,从合到分,再次散进人间去呀。”白泽叹了口气。

抵达鬼门的关隘,白泽不用文书就大摇大摆走进去。君迟也跟着享受特权,她向鬼差回礼,吓得那鬼差点鞠躬鞠到脸贴地。

“看不出来你地位这么高啊。”君迟惊讶道。

“哼。”白泽得意地毛耳朵都露出来了。

进入冥界内部后,区域与区域的位置就相隔很近了,他们很快抵达孟婆所在地。

君迟歪着头听白泽与孟婆对话,两人都没有太多表情,这让她觉得白泽变得威严和陌生。奈何桥上无悲喜,这是为了让喝下孟婆汤的人能没有牵绊地上路。

待交接完香料之后,白泽带着小书鬼坐在离奈何桥不远的冥河河岸上。君迟能望见桥上的孟婆用一柄大勺搅拌汤料,锅里的热气是这个区域里最有温度的东西。

“她总是把汤做得很热,还拜托我带香料来。”白泽用舒缓的语气说,“我以前不明白,觉得他们投胎之后又不知道自己曾经喝过什么。”

“后来呢?”

“后来一次她告诉我,即使不记得,她也想让那些家伙的生命结尾是温暖的。”

“啊,真是温柔。”

“她以前才没有这样温柔呢。”见君迟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孟婆身上,白泽有些不满意地嘟嘟囔囔。

“以前?”君迟来了兴趣。

“以前冥界看管还不严格的时候,野鬼村的人可以随意来鬼门遛弯儿。”白泽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孟婆的脸还不是皱巴巴的,她和一个叫子规的人关系最好。”

那个叫子规的人,生前是个市井小混混,死了也并不消停,常年欺负野鬼村的老头老太太。

那时候地府还没有刑罚制度,阎王感到头痛不已,便委托孟婆去管教一番。

可年轻的孟婆哪里管得住他呢?子规三天两头地往鸡岗跑,回来便提着一笼子缺胳膊断腿的残鸡,说要让孟婆给野鬼们加餐。

“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孟婆尽量保持着平静。

“不能,咱们要不把牛头马面煮了吧,做个肉汤?”子规嬉皮笑脸地问。

话音还未落,他的头就被按进了锅里。

孟婆觉得自己还年轻,不太想承担管教问题少年的工作,于是她找到阎王问:“子规那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投胎啊?”

“唔,这个不急,前面还排着两万多号人呢。”

“……哦,那你可能要重新找个孟婆了。”

孟婆不知道为什么阎王的效率如此之慢,慢到她已经能够熟练地烹饪鸡汤,甚至习惯了有个少年在耳边哼哼唧唧。

“喂,你煮汤不放调味料的啊?这简直是白水加草叶嘛。”

“他们喝了就忘,我做那么好干什么?”孟婆觉得莫名其妙。

“你这是没有匠人精神!”子规还想唧歪几句,却在看见孟婆凶神恶煞的表情和举起的大勺之后,默默地把话咽回了肚子。

在某个普通的地府日,阎王终于审完了两万多份案牍,子规的投胎时间终于确定下来。

“冥界真好玩,我很喜欢,下次还会来的。”子规得到消息后笑嘻嘻地说。

孟婆很想像以前一样,满脸嫌弃地说:“你快走吧,这不欢迎你。”但这次却说不出口了。

等到子规临行的那天,孟婆给他盛了一碗汤,喝下去便会洗掉生前和死后的所有记忆,他就会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怎么还是白水啊,投胎前想来口热的。”子规不满地埋怨道,然后一饮而尽。

孟婆看着他,见他眼睛里灵动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了,变得和众生没有什么分别。他一步一步走向轮回的光圈,在跳下去的前一刻,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从那之后,地府就慢慢管理严格起来,投胎的等待时间也越来越短,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个道理,结缘徒增伤感。”白泽叹了口气,“孟婆总托我带香料,可能也是因为心里有遗憾吧。”

君迟把脚垂在冥河边,天上没有一点光,排着队的野鬼也很安静。

“原来死后是这个样子的。”

“想到什么了?”

君迟摇摇头,她无法想象真正到这里的魂灵是怎样孤寂。

“想不通就别想了,来玩水吧。”白泽笑嘻嘻地打断,他跳进冥河里,溅得君迟湿漉漉的。后见小书鬼气鼓鼓的样子,便张开臂膀,像鱼探出水面一样,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事情做完了,一会儿我们回人间去吃点好吃的,睡个好觉。”

白泽和君迟按原路返回人间,每一步都感觉充满希望。

抵达时才刚刚天明,早集的小贩们互相打着招呼,把布料谷物摆到台面上。

不远处小男孩缠着卖糖葫芦的老人,希望便宜点买下一串,来送给暗恋的女孩。

看到这一幕,白泽转头问:“喂,君迟小朋友要不要也吃糖葫芦?”

君迟红着脸,点了点头。

她想人间美好之处,也许是可以用足够久的时间来认识和陪伴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