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红妆

君迟在京都的宅子内居住有段时间了。

深夜,院门曾被叩响,她披件单衣,掌灯前去开门,见一陌生女鬼。

“你是?”君迟礼貌地问。

“姑娘可以称我为红妆。”女鬼拘谨道。

“请问何事呢?”

“您近日有没有看见……一具身体?”

“……啊?”书鬼蒙了。

女子神情焦灼地解释了一番,君迟听着想起来几日前的遭遇。

一日前的深夜,君迟的院门也被这样敲响过一次。

彼时院外两个青年,抬着漆红大箱,皆是贼头贼脑的模样。小书鬼借着烛光,看到了个熟人,那是伍员外的次子——伍识,此人好听书,常与自己约酒。

“书鬼姑娘,有个东西想借放在您这里。”

“这是什么?”

“凭咱俩这么深的交情你就别问了,反正过段日子我就把它带走。”伍识略紧张地干笑两声。

君迟有些无语,但她最终没有为难伍识,只是让他们把箱子抬到角落去了。

想到此处,小书鬼默默把目光移向了角落的红木箱子。

伍家是书香门第,禁行奢**之事,其家规严格,京都人皆有耳闻。

伍识作为员外的次子,人生的前十七年都是在招猫逗狗和满屋子讨打中度过的。他自然对于父亲的管教苦不堪言,在将行冠礼的前夕,终于按捺不住了。

“成年前一定要逛一次花柳巷。”伍识暗暗下定决心,并联系了两个常混迹市井的浪**好友。

于是三个小青年暗地里碰了头,叽叽咕咕商量计划之后,他们将逛花楼的时间定在了第二日。

当晚,伍识激动得彻夜未眠,他反反复复洗了八次澡,洗浴用的玫瑰花招来嬷嬷奇怪的目光。然而当他信心满满该预习理论的时候,翻遍了书房,只找到本谈及亲吻就断了章的残书。

“唔,凑合着看吧,先学学流程总不会出错。”伍识心里嘀咕道。

烛光映在纸窗上,男青年时坐时卧,嘴里抑扬顿挫,吓得窗外乌雀不敢鸣。

次日,好友将黑眼圈垂到下巴的伍识送至青楼顶房,他们拍着胸脯说屋里的是个美人,三日前才被买入,稳扎稳打安全放心。

“不会被父亲知道吧……”伍识有点㞞。

“放心,令堂绝不会发现的。”公子哥们见伍识紧张兮兮的样子,继续打包票道,“我们就守在隔壁,出什么问题,来找我们便是。”

“那万一出来遇到熟人……”伍识还想找借口退缩。

“不会有熟人的,放心吧你。”公子哥们忍无可忍,一把将这个㞞蛋推进了房间。

红妆是坟岗的女鬼,未觅得良人就因病逝世,死后吸日月精华已有数载。她常哀叹命运不公,不曾让自己享受人间欢愉事。

近日,京外死了个妓女,红妆一得到消息,心中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找了个小篮子把左邻右舍的祭品收罗收罗,便直奔向妓女的坟头。

“窑姐姐在吗?”红妆探头探脑地问道。

“有何事?”妓女的魂魄如烟缓现。

“小女子学了些借尸还魂的法术,想借姐姐身体一用,不知姐姐可否愿意。”红妆见妓女皱了皱眉,忙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还从未感受过那种事情,想去青楼体验……体验一番。”

妓女听到此话愣了半天,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了好久才止住。她故意凑近暧昧地说:“你倒挺大胆,只是我有一个问题,身体借给你若是不归还怎么办?”

红妆很少与别人如此亲近,她耳朵尖都红了,手足无措地退后几步,以自己的鬼格担保,不会做这样违背契约之事。

妓女看她这样子,突然觉得很可爱,心想反正自己的身体也无用,便戳戳她的额头同意了。

“真是个想法很厉害,却害羞得要死的小家伙呢。”妓女心想。

伍识第一次逛花楼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他先是给红妆行了个大礼,然后抱着虚心请教的态度问:“姑娘我们该怎么开始?”

红妆也是新手上路,被突如其来的鞠躬整蒙了,愣了愣回一礼。但红妆显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转眼看到了桌上的酒食,故作老练地回答:“我们……要先吃点东西。”

二人沉默着吃食,酒过三巡,伍识虽没逛过花楼,但总觉得有问题。

“姑娘我们是不是该牵手了?”

红妆听到这句话,脸一红,微不可见地点头。于是伍识抓过她的手,轻轻摸两下,紧张地直吞口水。

“姑娘我们是不是可以抱一抱?”

红妆觉得自己害羞得要冒烟了,她坚定了信念,再一次点点头。于是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抱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声像是在放烟花。

“姑娘我们是不是可以亲一亲?”伍识试探着问,他之前看过的残书只讲到这里,所以这一步对他来说更加微妙。

姑娘的脸一点一点靠近,睫毛扑闪扑闪,伍识双唇感受到柔软的触感。紧接着“咣”的一声,自己被重重压倒在**。

小青年全身僵硬,等待姑娘的进一步动作。然而伍识腿麻了,姑娘一动不动,伍识手也麻了,姑娘静如死尸。

“姑娘……你还活着吗?”

伍识和好友关紧了房门,他们围在女尸身边。

“你干吗了啊兄弟?”好友惊了,他们诧异地问,“咋还死人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当时我们都很激动,然后她就倒了。”伍识委屈巴巴地说。

市井好友们讨论片刻,其中一个看似很有经验的人开口道:“听说做那种事情,太激动会暴毙的,不过你也算成人了,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好像少了点啥东西。”伍识觉得哪里不对,但在危急关头,他将这种奇怪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小青年们低声商量对策,最终决定天亮找老鸨赎了妓女的身,现在先把尸体藏在屋里的漆红大箱中,趁夜色运出楼去。

“运出去放哪里呢?”伍识战战兢兢。

“你不是有个妖怪好友吗,先放她那里,过两天埋了就是。”公子哥里最聪明的那人说道。

制定计划之后,三人手忙脚乱把女子塞进了箱子,偷偷摸摸抬着溜出了妓院后门。

当伍识靠近红妆时,红妆紧张得手足无措,一下子法术失控,神识涣散。

她再次恢复意识之后,房间里空无一人,伍识失去踪影。红妆心里“咯噔”一下,猛地钻进床铺,她发现自己借来的身体不见了。

“天呐!”红妆觉得自己炸了。

当夜,京都鸡飞狗跳,伍识三人抬着箱子在巷子里疾步穿梭,而红妆则是挨家挨户寻找。很多人都没有睡好觉,迷迷糊糊间看见一散发女鬼在自家翻箱倒柜,可以说是京都一大悬事。

第一夜,无果。

次日夜,红妆在一户院外站定,她听闻此处住的是个叫君迟的书鬼,冒然闯进不太妥当,便敲了敲门。

入院后,红妆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时,却见书鬼频频看向角落的木箱,表情十分复杂。

“君迟姑娘?”

“啊,我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君迟哭笑不得,她心里生出坏点子,向红妆低语了几句,让她明日再来。

伍识受君迟之邀,来她院中小坐。

这个少年郎因自己失手杀人而寝食难安,同时又常回忆起当天女子的婀娜体态和娇羞神情,想到往日所见不可追回,他消瘦了许多。

“来了?把箱子埋了吧。”君迟忍着笑道。

“君迟姑娘你……”伍识先是惊讶书鬼知晓了秘密,但转念想到书鬼没有告发自己,又放下心来,他犹豫了会儿,失神道,“我想埋之前再看她一眼。”

君迟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早先安排了红妆进入妓女的身体,现在正缩在箱子里,等着把这少年郎吓上一吓。

伴随着木箱挂锁的脱落,红妆幽幽地坐起,伍识发出了他成年后第一声粗犷的哀嚎,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院子。

君迟笑得前仰后合,反倒是红妆有些担心地问:“君迟姑娘,他没问题吧?”

“没事没事,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年轻人就是不经吓,哈哈。”君迟这样回答道,她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恶趣味了。

果然如书鬼所料,没过多久,伍识就瑟瑟发抖地摸了回来。

君迟、伍识、红妆三人围着院中的石桌对坐着。

小书鬼抱着笔记总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笑称这是一场有趣的误会。院中的气氛有些微妙,伍识与红妆的视线不敢相接,都红着脸。

君迟看看这两人的举动,她突然莞尔一笑,知道是该自己安静的时候了。

“红妆姑娘,说实话,你当天的一颦一笑都在我脑海中,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见我的父母?”

“书香门第容不下妓子的。”红妆看伍识想要辩解自己可以冲破束缚,便打断他继续道,“况且我这身体是借来的,不能做背弃约定之人。”

“可是你呢?你有嫁与我的心吗?”

红妆看着伍识的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愿以身相许,奈何缘浅。”

暮夏的风有些凉了,石桌让人感到冷意,伍识最终叹了口气。

“那么明日,我陪你归还身体吧。”他语气中有千百般不舍。

君迟看看伍识,又瞅瞅红妆,她觉得自己今夜有必要去一趟坟岗。

红妆丝毫不知道君迟曾和妓女有过交流。

“红妆想要身体就拿去呗,又不是多大的事。”妓女的魂魄坐在墓碑上,她晃腿道,“我那天只不过是逗她玩玩罢了。”

“她当真了,现在正和那少年郎哭哭啼啼呢。”君迟轻笑着说。

“情窦初开真是好,我当年也遇过这样的人,也是个小少年。”

“那后来呢?”

“后来就散了,现在估计他变成了大胖子,有个丑姑娘陪着吧。”妓女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感叹道,“红妆能和心爱的人白头,也算是从另一种角度弥补我的遗憾。至于身体,就算做赠礼了。”

当晚,君迟谢过了妓女,她离去时,见墓碑处有一点莹莹鬼火,像是黑夜里温暖的光。

清晨,红妆和伍识未见妓女的踪迹,听左邻右舍的鬼友说,妓女外出云游去了,归期不可知,身体不必归还。

红妆见鬼友们叽叽喳喳地传话,心里浮上暖意,她去拜了拜妓女的墓碑。

不远处鸟鸣啾啾,红日初升,又是个崭新而晴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