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扬帆远航
这一年形势突然高扬,预示着我们都要离开幽冥湖山谷。樱桃树金红色粗壮的枝丫四张着,看起来漂亮极了;下方的菜园地上匍匐着一个个巨大的西葫芦,它们悠长的藤蔓紧紧地扒在池塘的岸边;一簇一簇猩红色的梅子在墙上紧紧地团在一起,偶尔有几颗满足地落下去砸到下面的大黄叶子上;燕麦也都沉甸甸的;玉米秆子好像强健的竹子一般挺立;稻穗被一粒粒金黄色饱满的谷子坠着,沉沉地垂到地上,如同长发一般地拂动。
乔治开始在磨坊和公羊酒馆之间来回。老祖母接待他和梅格时抱怨不迭,不过的确是很高兴的。梅格重新开始打理酒吧,乔治晚上也开始住到酒吧里。他心情很好,几乎可以称得上快乐。事实是,他对自己的新生活兴趣浓厚,无比满意。他经常同我说到梅格,说她又奇怪又天真,经常引他发笑,让他愉悦;他欣喜于终于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家,还有一个爱他的美丽妻子。另外,酒吧也让他觉得新鲜有趣,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人无聊。如果他想找人陪着,大可以去吸烟室;可如果他想静一静,也可以跟梅格坐会儿。她实在是一个可人儿,柔软又温暖,还特别有趣。她说话古里古怪、粗鲁无忌,话题还经常会拐到奇怪的方向去,这无不让他发噱;跟他说话她时常会词不达意,她会坐在他膝头,捋他的胡子,寻找他五官之中细微的、并不存在的毛病,把两个人都逗乐。他说,他现在幸福得难以置信,他真的很难相信自己会如此幸福。梅格啊,她真是太可心了。接着,想到自己当初对于求娶她显得如此不上心,他会不由大笑。他的眼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阴影,但很快笑容又会回到他脸上。他还会给我复述他妻子的奇思妙语。按他的说法,她不学无术,特别可乐。听到他这话,我不由地看着他。我清楚地记得早前他那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每每把艾米莉气得不行。他一直有点自命不凡。我不太喜欢他如此宠溺妻子,还以此为乐。
打谷的那天,我最后一次到磨坊帮忙。这时我注意到乔治身上出现了某些新的癖好。塞克斯顿家一贯保持一种矜持的缄默。早些年,打谷这天全家都会搬到客厅去,还会雇个女工来伺候带着脱粒机来帮工的男人们。这次,乔治却提议道:“咱们跟他们一起到厨房吃饭吧,西利尔。他们这帮人都挺怪。跟他们混在一起也蛮有趣的。他们都见过些世面,我想听他们说话,这些人口无遮拦的,是挺不错的研究对象。”
于是,乔治坐了主位,其他七个帮工鱼贯进来,都挺拘谨地坐了下来。他们一开始都不怎么开口。这些人良莠不齐,有的个子特别矮小,有的又极年幼,有的瞧着鬼鬼祟祟的,有的长得难看粗俗,还有一双眼很不老实的,眼皮子耷拉着的。有个人,大伙儿都叫他鹦鹉,因为他长了只鹰钩鼻子,说话的时候脑袋总是往前抻着。他以前应该个子挺大,可现在他已经头发花白,背也弯了。他脸色苍白、满脸横肉,眼神呆滞。乔治摆出主人家的姿态,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他会打趣他们,特别浮夸地给他们敬酒。他请他们互相递下盘子,让帮佣的女人多拿些面包,整个情景看起来就是一个酒馆老板在请一群乞丐吃饭。老鹦鹉吃得很慢。
“怎么了,老爹,”乔治道:“你没怎么动啊,是不是没几颗牙了?”
“我牙是掉没了。不过,没牙也能吃得动,就像又成为婴儿一样。”
“返老还童啊。行啊,我们都有这么一天嘛。”乔治笑道。
老人抬头看看他,缓缓道:“你很快也会掉第一颗牙的。”
乔治哈哈大笑,并不受影响。显然,他在酒吧的时候没少受这种挤兑。
“我猜你的牙没多久就掉光了吧。”他道。
老人支起身子,眼睛一闪突然有了生气。他慢慢地嚼着口中的食物,说道:“我结过婚,并为此付出过代价;我打碎了一名警官的下巴,也付出了代价;我当过逃兵,也付出了代价;最重要的是,我在印度被一颗子弹把脸射了个对穿,那时我也就你这个年纪。”
“哦?”乔治端出高高在上的架势,颇感兴趣道:“那么你还挺见过一番世面咯?”
其他人都开始鼓动老鹦鹉,老鹦鹉以他特有的缓慢、简洁的风格讲了几个野蛮的故事。大伙儿都哈哈大笑地打趣他。乔治似乎特别喜欢听这种讲述野蛮经历的故事,就像是在喝粗制的酒,他甘之如饴,非常享受那种刺激。等饭吃完,又要开始干活。
“你多大年纪了,老爹?”乔治问。老鹦鹉又用那双眼皮耷拉、似乎懒洋洋、充满着嘲讽的眼睛看了看他,回答:“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六十四了。”
“日子不太好过啊,是吧?”乔治又道:“这把年纪了还要扛着脱粒机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我猜你也想过得舒服一点——”
“你什么意思,‘日子不好过’?”老鹦鹉缓慢道。
“哦,我想你懂我的意思。”乔治轻松地道。
“我不懂。”老鹦鹉还是慢吞吞地说。
“呃,你这一辈子似乎没得到什么好啊,不是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过我的日子,过得还挺满意。就是死也不会当个饿死鬼。”
“哦?这么说你还攒下了点财产?”
“没有。”老人很认真地回答:“我赚多少就花多少。想要的也都得到了。不过,等我归位的时候,那帮天使可惨了——要是上帝他老人家把我这一辈子摊开在他们面前要他们看。天堂也不再是天堂咯。”
“看来你还是个哲人哪。”乔治乐道。
“至于你,”老人道:“在自己的后院里跌跌撞撞的,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你的智慧都会跟着牙齿全都落光。到时候你就能明白话少是福了。”
老人踅出门开始干活,把脱完壳的玉米一包一包地扛到谷仓里去。
“老鹦鹉身上故事不少啊,”乔治道:“不过他不肯说。”
我哈哈大笑。
“他还会让你觉得,生活之中有很多等待发掘的。”他若有所思地瞧着脱粒机那里落满了灰的干草堆。
秋收结束之后,乔治的父亲开始一点点地将农场腾空。大部分牲畜都运到公羊酒馆去了。乔治打算接手父亲的鲜奶业务,还打算把酒吧名下的田开垦一些好养活九十头奶牛。可是等到开春时,塞克斯顿先生并没有把鲜奶业务交出来,他把地整了整,以便到时候估价。乔治得了三头奶牛,开始给酒吧附近的街坊供应鲜奶,他打算夏天开始垦地,其他时候都在酒吧帮忙。
结果,艾米莉是第一个离开磨坊的。她去诺丁汉上学。很快她妹妹茉莉也去同她会和了。十月时我搬去了伦敦。拉蒂和来思力在约克郡布伦特伍德的新家安顿下来。甫一离开幽冥湖我们都不太适应,好在我们之间的牵绊还在;只是,天长日久的,可能这牵绊最终会消失。圣诞节时我们纷纷回了家,赶着看望彼此。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改变。拉蒂更加神采飞扬,也更加傲慢,整个人显得非常快活;艾米莉很安静,非常克制,比以前快乐了些;来思力也更活跃了,有的时候会显得更加压抑,也更加冲动;乔治看着很健壮,也很愉快,听起来就过得挺满足。我母亲看见我们回来高兴坏了,让我们不由湿了眼眶。
晚上我们跟谭沛思一家在高关庄用的晚餐。气氛跟以往一样沉闷,我们没待到十点钟就告辞了。拉蒂换了双鞋,穿了件精致的蓝绿色斗篷。路面上落了一层霜。月光下幽冥湖面上的薄冰发出神秘的闪光,还能听到些奇怪、飘飘忽忽的惊叹声和叫喊声。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际,显得特别小,特别亮,就像个装满了穿白色闪亮**的小瓶子似的。四下里阒静无声,只能听见湖上冰层的移动和拉蒂清脆的笑声。
等走到通向林子的机动车道时,我们看到有个人走过来。道路两边的野草都泛黄了,荆棘丛垂下些零零落落的枝条,松树还笔直地挺立着,如同正在站岗的士兵。那黑色的人影越走越近,脚边的影子也跟着快速移动。我认出了来人正是乔治,他的脸被帽子和竖起的衣领挡住了。这时拉蒂走在来思力的前面,乔治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用轻快的语调道:“祝你新年快乐!”
乔治停下脚步,转了个身,笑道:“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来呢。”
“怎么,原来是你啊,乔治。”拉蒂惊讶地叫道:“哦,真有意思!你好吗?”她从层层叠叠的褶边下伸出自己雪白的手。乔治接过来,答道:“我很好。你呢?”这番对话无聊至极,不过两个人的口气倒是出奇的友好、亲密、轻松。
“你看到了。”她笑着道,对他的态度颇感兴味,“你这是去哪儿呢?”
“我回家啊。”他答道,口气里分明是“你不是忘了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吧”。
“哦,当然!”拉蒂高声道:“你现在可是公羊酒馆的老板啦。你可得好好同我说说。我能请他来家里坐坐吗,母亲?就一小时。明天就是新年了。”
“你不是已经邀请他了吗?”母亲笑道。
“塞克斯顿太太能放你在外面待这么久吗?”拉蒂问乔治。
“梅格?她可管不了我去哪儿。”
“是吗?”拉蒂笑了,这可不是聪明的做法。教育丈夫得趁早(注:典出《圣经·旧约·箴言》第二十二章第六节。原文意为:教育孩子要趁早,这样待他长大,就不会行差踏错了。),免得日后——哦,我总是记不全一整段,我往往只记得开头,至于结尾嘛——来思力,我的鞋带开了——你不是要等我把脚抬到篱笆上去吧?
来思力在她脚边跪下。拉蒂把兜帽放了下去,头上的饰物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她面孔白皙,脸上错落的五官留下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异常迷人,深陷在阴影处的双眸像是有魔法一般,让乔治浑身战栗。她的丈夫匍匐在她脚边,她却冲着他笑颜如花。接着,三个人一道朝着林子走去,拉蒂拂开胸前的褶边,让它们松松地垂到一边,月光下她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她边说边笑,身上丝滑的衣料摇晃着,冰冷的空气一阵暗香浮动。等回到家,拉蒂解下外罩,窸窸窣窣地进了客厅。灯光不亮,幽黄的光从窗子那里透了出去。拉蒂站在壁炉和黯淡的油灯之间,在炉火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整个人修长温暖。待她转身笑着看向两个男人时,丝滑闪耀的孔雀蓝斗篷从她白皙的肩头滑下,一直滑落到沙发的扶手上。拉蒂长身而立,斗篷堆在她暗橙色的裙子旁边,她白皙的柔荑抚着斗篷上的孔雀。她深知自己的魅力,高抬着下巴,扬扬得意地笑得光彩照人。之后,她当着两个男人抬起手臂,保持这个姿势,很认真地整理了片刻头发。最后浅浅一笑,款步走到灯旁,把灯火调亮了些,屋内的魔法才烟消云散。过去这半年间,她的成长可谓妖异,似乎已经充分发掘出自己身为成熟女人的风韵来。她前倾着身子,胳膊探出去,手指优雅地拨弄灯芯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踏着梦幻的舞步,头发上都像笼着一层光晕,酥胸上都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的柔荑舒展,旁观者的血液之中似乎都融入了某种神秘的文字,而当她轻点书页,旁人的心灵则会默默猜想其中的深意。
“帮我把鞋子脱了好吗,亲爱的?”她深深地陷进沙发上的椅垫里。来思力再次在她面前跪下,她低下头看着他。
“我的脚有点凉。”她委屈地说,把一只脚伸到他面前,包裹在黄色丝袜里的纤足,于他而言简直如同金玉一般。他忙用双手捧住,轻轻抚摸。
“确实好冰。”他将她两只脚都捉到手里握住。
“啊,真是个亲爱的孩子!”她突然放柔了声调,前倾身子,摸了摸他的脸颊。
“成为‘公羊酒馆’的老板挺棒是不是?”她对着乔治揶揄道。如今她坐着,丈夫穿着晚礼服蹲在面前给她穿着金色的鞋子,跟他之间似乎隔得很远。
“那是当然。”他回答:“人们在吸烟室里会说些稀奇古怪的事。我得说,你能听到好些故事。”
“快跟我们说说!”她催促道。
“哦,那可不行。我从来都不会讲故事。而且,哪怕我会讲……呃……”
“可我想听。”她道:“‘你那公羊酒馆’的吸烟室里大家都说些什么?这么说不出口?”
“没错!”他哈哈大笑。
“那太可惜了!你瞧当个女人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来思力,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男人会在吸烟室里说些什么,可你总能在小说上读到女人说的每个字。真是让人恨得牙痒!乔治,你这个坏蛋,你该告诉我。我可真嫉妒你!”
“说真的,你嫉妒我什么呢?”他一贯觉得她那些心血**的想法挺可乐。
“你那个吸烟室。还有你观察生活的方式——或者应该说,你听见生活的方式。”
“可我总以为你见过的世面可比我多十倍也不止呢。”他回答。
“我?我只能看见人们的外在表现,有些知礼,有些则不然。你知道的,‘人不知礼,无以立也’。可那是有女人在场的情况下。不过,你呀,还得再等阵子才能明白。”
“那是什么时候?”乔治被说得飘飘然,兴致也起来了。
“等你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发了大财的时候。”她回答。
他见她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不由精神一振。
“可等到那个时候——”他有点将信将疑,“即便到了那时,我也只会是,也一直会是‘公羊酒馆’的老板。”他望着她,等她说些什么好话让他升起更多的希望来。
“哦,那打什么紧。来思力在家的时候或许也能当个什么‘公羊酒馆’的老板呢,反正大家都会知道的——对不对,老公,亲爱的?”
“承你吉言啦!”来思力玩笑般地开嘲。
她又道:“要是这个酒吧老板很富有,你很难把他跟一般的客人区分开来。要知道,有钱就有底气。”
“还有优雅的举止呢。”乔治笑着接道。
“哦,那是少不了的——只要我在场。我就给你十年时间吧。等过了十年你一准会请我们去你那漂亮的府里——嗯,就叫‘艾伯维奇府’好了——我们肯定会去的——‘带着我们数量众多的儿孙’。(注:语出英国诗人塞缪尔·柯勒律治(1772-1834)的作品《克里斯特贝尔》。不过,诗中指的是军队。”)
她坐在一堆椅垫中间冲他微笑,语气半是挖苦半是认真。他也微笑着回望她,黑眼睛里有希望、喜悦在颤动。
“梅格好吗?”她问:“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吧,还是说已经给你糟蹋了?”
“哦,她还和以前一样漂亮。”他回答:“而且我们俩相爱至深。”
“那样才对!我一直认为男人还是挺能愉悦我们的。”她笑着补充道。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他笑道。
他们继续轻快地聊了无数话题。她谈到巴黎,画作和新的音乐。她声音清脆、语速飞快,乔治听着,不由为她见识之丰富、应对之老练赞叹不已。最后,他起身告辞。
“可你还没吃过茶点,也没有跟我共饮一杯互祝好运呢!”她叫道,随手抓起衣服裹住自己跑出了房间,整个人就像朵微弱的火苗。结果,我们喝着冰冷的香槟,为新的一年干杯。
“敬新生!”拉蒂道,我们都笑着干了手上的酒。乔治突然道:“听!汽笛声。”
我们静静地站着,仔细聆听。外面远远传来驱赶什么的微弱噪声。眼下已经是午夜了。拉蒂抓起一件外套,我们一起出了门。月光之下,树林、薄冰、灰黑色黯淡的山峦都像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可山谷外面,远在德比郡那里,朝着诺丁汉的方向,却能听到煤矿和钢铁厂的汽笛声和蜂鸣声,好像很多小公鸡在夜色四合之内突然迸发出呕哑啁哳之声,提醒我们新年的曙光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