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喂,河合先生,喂……”因为我没有说话,滨田显得很担心,“喂,河合先生……”
“噢……”
“喂,河合先生吗?”
“噢……”
“你怎么了?还好吧?”
“噢……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是,光在电话里也想不出解决办法啊。”
“这些我心里都很清楚,但是,滨田,你知道吗?我现在很难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走后我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为了得到滨田的同情,我的语气满含悲切,“滨田,除了你,我已经找不到其他人来帮忙了,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只是想……只是想知道娜奥密在哪里。是在熊谷那里,还是在其他某个男人那里?所以,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我想,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更多些……”
“嗯,兴许我查一查就搞明白了。”滨田似乎觉得这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河合先生,她现在会在哪里?你心里有没有几个猜测的地方?”
“我想她应该是在熊谷那里。有些话只能告诉你一个人,娜奥密背着我和熊谷有联系,前几天被我发现后,我们大吵了一架,她就负气离开了……”
“哦……”
“但是,你刚才说娜奥密穿着艳丽的洋装和洋人还有其他男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明白。我想,你要是去问问熊谷,就应该清楚了……”
“好,我知道了。”滨田打断了我的话,“不管事情怎样,我先去查一查再说吧。”
“拜托了,还请你尽快查明……若有可能,请今天告诉我结果。”
“啊,明白了,今天之内应该就会知道了。如果查到了,我该怎么通知你呢?你现在还是在大井町的公司上班吗?”
“没有,这件事发生后我就请假在家了。我害怕娜奥密随时会回来,家里必须有人在才行。对了,还有个请求还请原谅,得到消息后,能不能当面谈谈呢,电话里唯恐说不清楚,如果能当面谈最好了……事情查清楚后,能不能麻烦来一趟大森呢?”
“啊,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是闲着。”
“啊,谢谢,你能帮忙,实在是太感谢了。”我心里火急火燎,希望他下一刻就能告诉我结果,我急急巴巴地问:“大概什么时候能查清楚?两三点应该可以吧?”
“唔,差不多吧。但也说不准,得先去打听打听才知道。我用最佳的办法,说不定需要两三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明天或者后天,我都在家里等着你。”
“知道了,详细情况我们到时候见面再说吧……那么,再见了。”
“啊,喂喂……”在滨田就要挂电话时,我连忙叫住他,“那个……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判断做不做吧。如果你见到娜奥密,又有机会和她说话的话,还请你转告她,我不怪罪她,因为我知道对她的堕落我也有责任,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准备向她道歉。只要她肯回来,不管她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就让过去的一切随着流水消失吧。如果她不愿意,还请她至少和我见一面……”
实际上,在说“不管她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这句话时,后面我想紧接着说“她就是让我跪下,我都会兴高采烈地跪下;即便她叫我磕头,我也会心甘情愿地把头磕在她的脚边,我是十分真心地向她请罪”。这些话,最终还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她,我很想她……”
“啊,这样啊,有机会我一定转告。”
“还有,那个……我想你也知道她的倔强的脾气,她心里可能想回来,但是因为面子不好意思承认。如果是这种情况,还请你告诉她,我现在十分沮丧,哪怕是强行把她拉回来也行……”
“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很难保证能做到,但我会尽量去做的。”
听滨田的口气,他对我的絮絮叨叨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我依旧没完没了说个不停,直到投进公共电话里的五分钱都用完了。这大抵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般说话吧,带着哭腔,颤抖着声音,口角生风,厚颜无耻,软磨硬泡。电话打完之后我未曾感觉到轻松,火烧眉毛般急切地等待着滨田到来。他说今天之内就能查清楚,若是他今天没来,我又该怎么办呢?——不,说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为准确。我现在除了对娜奥密的思念外,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不能吃饭,不能睡觉,连门也不能出,只想窝在家里一筹莫展地等待着一个与此事似毫无关系的人四处奔波,然后带回消息。没有什么比人无所事事更为痛苦的了,更何况我心中还念想着娜奥密。我要承受着思念之苦,把命运交给某个毫不相关的人,自己只能紧盯着钟表上的时针。一想到这副情形,我都难受得快要窒息。时间的“脚步”是如此缓慢,一分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要走整整六十步才是一个小时,走一百二十步才是两个小时,假如要等三个小时,就要忍受秒针缓慢走一百八十步穷极无聊的“一分钟”!何况不止三个小时,有可能是四个小时、五个小时、六小时,甚至是两天、三天,我觉得我肯定会在这漫长的时间或者备受煎熬的思念下发疯的。
我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想着滨田大概要傍晚的时候才会来,但是挂了电话四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十二点左右,大门的铃声响了起来,然后便十分意外听见了滨田的声音:“你好。”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忙去开门,显得慌慌张张。我结结巴巴地说:“啊,啊,你好。我马上就开门,这门锁着呢。”我心里突然想道:滨田居然来得这么快,那么他应该很容易就见到娜奥密了吧,而且很快就说服了娜奥密,说不定还把她带回来了。我想到这里,心中欢悦,心脏咚咚地跳动着。
我一打开门便瞪大眼睛往四周看,我以为她就在滨田身后,但是只有滨田一个人独自站在门廊下。
“啊,不好意思,刚才失礼了。怎么样?查清楚了吗?”
我看着滨田,急不可耐地问道。滨田却十分镇静,他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说:“嗯,已经弄清楚了……但是,河合先生,该怎么说呢,你还是死心吧,不要再指望那个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遗憾似的摇摇头。
“为……为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你根本无法想象……把娜奥密忘了吧,我是为你好才这样说的。”
“这样说你是和娜奥密见面了,谈了之后感到十分绝望,是吗?”
“不,我并没有见到娜奥密。我是在熊谷那里打听到这些情况的。太胡来了,简直难以置信。”
“滨田,我现在只是想知道,娜奥密在哪里?”
“她没有固定住在一个地方,在这里借住两天,在那里借住两天。”
“不会吧,她应该没有那么多朋友的家可以借住吧。”
“娜奥密的男朋友,你根本无法想象有多少你不认识。那天和你吵架了,她就去找熊谷了。如果事先给熊谷打一个电话,再悄悄过去也不是不行。但是她坐着出租车带着一大堆行李直接跑到了熊谷家,熊谷的家人都惊呆了。不知道她是什么人,门都没有让她进,熊谷也很郁闷。”
“那后来呢?”
“后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就把行李放在熊谷的房间里,然后两个人去了外面,好像是去了一家很不一般的旅馆,叫什么楼,位置就在大森的家的附近。就是那天早上他们约会时被你发现的那个地方。简直是胆大妄为。”
“他们那天又去那里了?”
“嗯,我打听到是这样的。熊谷说的时候还满面春风,我心里听着,很不舒服。”
“那么说,那天晚上他们就住在那里了?”
“没有。一直待到傍晚就去银座散步了,然后在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分手了。”
“真奇怪,熊谷不会是在撒谎吧?”
“不是的,你且听我说。他们分开的时候,熊谷于心不忍,问她‘今天晚上住哪里?’娜奥密说‘住的地方有的是,我现在就去横滨’。脸上没有一点儿难堪,说完就急急忙忙往新桥去了。”
“横滨?有谁在那里?”
“这就是让人奇怪的地方,娜奥密虽然认识很多人,但是在横滨应该不可能有住的地方。熊谷当时心想娜奥密只是嘴硬,说不定回大森去了。结果在第二天傍晚,接到了娜奥密打来的电话,说她在爱尔兰咖啡馆,让熊谷马上过去。熊谷到那里一看,娜奥密穿着华丽的晚礼服,手上拿着孔雀羽毛扇,带着耀眼的项链和手镯,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其中还有洋人呢。”
听完滨田的话,我骤然觉得娜奥密就如同一个玩具盒,各种各样的事情如同从玩具盒中跳出来的弹簧玩偶一样让人出乎意料。看来,娜奥密第一天晚上就是在那个洋人那里住下了。那个洋人名叫威廉·马卡纳尔。就是我和娜奥密第一次去跳舞时,遇见的那个厚颜无耻、涂抹着白粉的、妖里妖气、死不要脸想和娜奥密跳舞的家伙。但是让人吃惊的是,据熊谷所说,娜奥密与那个洋人的关系并不算亲密。但是,娜奥密暗中早就对他产生出了仰慕之情。他有一副好看的面孔,风度翩翩和电影演员一样,不仅在舞女之间被称为“色鬼洋人”,连娜奥密也说“那个洋人的侧脸有点像约翰·巴里,很漂亮”。约翰·巴里就是常常在电影中出现的美国演员约翰·巴里莫尔。看来,娜奥密心中早就喜欢着他,对他有所表示也说不一定。马卡纳尔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肆无忌惮与她调情。他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娜奥密仅凭这一点儿淡如水的关系就去找人家,在马卡纳尔看来,就好像一只可爱的小鸟自动飞到身边来。“今天晚上就住在我家吧?”娜奥密肯定会回答:“好啊。”
“不管怎样,这件事我都难以接受,第一次去男人家里就在那里过夜……”
“但是,河合先生,娜奥密对这一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连马卡纳尔都感到奇怪,昨天晚上还给熊谷打电话问‘这位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真是太胡来了,连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敢留在家里过夜。”
“不仅过夜,还给她衣服、手镯、耳环,只是一个晚上两个人就变得亲密无间,娜奥密不停地叫那小子‘约里、约里’。”
“她身上的衣服、项链、手镯都是那个洋人买的?”
“好像是。但是洋人嘛,很有可能是从朋友的女朋友那里借来用来撑场面的。可能娜奥密向他撒娇说要穿礼服,他为了取悦娜奥密就答应了。那身衣服不是现买的,穿在娜奥密身上却十分合适。鞋子是法国式的漆皮高跟鞋,鞋尖处镶有光芒四射的宝石之类的东西。昨天晚上娜奥密就如同童话里的灰姑娘一般美丽。”
听滨田说娜奥密像灰姑娘一样,我心中一动,想象着那样打扮的娜奥密不知有多美丽,然后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这种情绪立刻被她寡廉鲜耻的行为所产生的震惊掩盖了。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厌恶的情绪。如果是熊谷,我倒还能理解,但是她竟然跑到一个毫不了解的洋人那里去,不知廉耻地在那里过夜,还让人给她买衣服、手镯和项链,这是一个有夫之妇该做的事情吗?难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真实面目,生活在一个愚蠢的美梦里吗?滨田也许说得对,我该忘了她。我已经丢尽了脸面,男人的尊严都被我抹黑了……
“滨田,你不要嫌弃我啰唆,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刚才说的都是确有其事,对吧?你能证明,熊谷也能证明?”
滨田看见我眼眶溢满泪水,同情地点点头,说:“听了你的话,对于你的心情我十分能理解。还有些话我不好说。如果要说,我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你听了会认为是有道理的。不过拜托不要让我说这些事,相信我,相信我说的那些绝对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谢谢你,我现在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没必要再知道其他的了……”
我说着,突然停顿下来,大颗大颗泪珠顺着脸庞流下来。我心想糟了,抱住滨田,把脸紧紧埋在他的肩上,大声哭了起来。
“滨田!我……我……那个女人以后不再和我有关系了。”
“你说得对!”大概受到了我的感染,滨田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说句真心话,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再对她抱有任何的希望。她性情难以捉摸,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跑到你这里来。现在大家都没有把娜奥密当作朋友对待。按照熊谷的说法,大家只是把她当作消遣的玩物,甚至还起了一些不堪入耳的外号。她做的那些事情给你丢尽了脸面,而你至今还被她蒙骗着……”
和我一样,曾经爱慕着娜奥密的滨田,后来也和我一样,被娜奥密抛弃的滨田,这个青年心中充满悲愤,从内心深处为我着想,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割下了我腐烂的肉身。“大家只是把她当作消遣的玩物,甚至还起了一些不堪入耳的外号。”听了这些令人震惊的话,我的心情反而畅快不少,就如同身患疟疾痊愈了,轻松无比,眼泪也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