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风力未成
“著大名于天下”这件事,是李白一生的执念,至死未能割舍。年轻的时候尤其炽热。
热衷于功名这件事并不丢脸。在价值观的问题上,绝大部分唐朝人是十分坦率的,至少,墓志没必要骗人吧?《唐代墓志汇编》里说:“人之处世,莫不欲位尊而家肥,握权而居要。”直白露骨,可也实在朴素至极。
这种人人心中翻涌的想法,就是那时的主流价值观。
为了事业和功名,唐朝人甚至和现代大都市的年轻人一样,总有那么一些人想要推迟成家的时间。唐朝的普通男子大多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完婚,最低可低至十三岁,而出于对理想的追求和对未来伴侣门第的挑剔,也有人将结婚年龄推迟到三四十岁乃至五六十岁,甚至终身不娶。
在那个每个家族背负着“传承香火”压力的传统年代,为了功名的缘故,似乎三四十岁结婚也能得到家族和社会的宽容。《唐代墓志汇编》里还说:“常有大志,不拘小节,每言曰:‘达则娶于卿相。’故逾既立而未婚。”
学者李燕捷的研究结果证明,在功名上的奋斗的确是值得的:仅从寿命短长看,唐朝人均寿命有着明显的阶级差异,僧道的寿命最高,其次是高级官吏、中级官吏、平民。有趣的是,唐朝低级官吏的平均寿命竟然比平民还要短,这也意味着,“人之处世,莫不欲位尊而家肥,握权而居要”的价值观是合乎经济学原理的。
科举功名是主流价值观的时代,即便有人无意功名,恐怕最终也不得不别家入秦,社会的洪流任何时候都不好抵抗。
元载的妻子王韫秀为名将王忠嗣之女,元载位卑且出身寒微,久之为王之亲属轻贱,妻子王韫秀不堪其辱,乃劝元载入京游学。别妻离家,进京赶考,像极了儿时戏台上的桥段。
别妻王韫秀
元载
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
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
那时,进京求名的人如过江之鲫。千万人走独木桥,失意总是难免。
早发上东门
薛据
十五能文西入秦,三十无家作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洛阳尘。
功夫不负有心人,曾经久居人下的薛据与元载最终还是得以金榜题名。然而,宫门深重,宦海难测,福祸相依,金榜题名的狂喜转瞬即逝,人生的无常猝不及防。多年之后,宰相元载因罪被赐死,当初那个劝夫求进的王韫秀亦未能幸免。元载夫妻发迹后自取死路的贪酷,大概多少与年少时受尽冷眼的寒微有关吧。
时代的空气也把李白从新婚宴尔中赶到了长安。
李白写过一封《上安州裴长史书》,希望能够得到裴宽的重用或举荐,用李白信中自己的话说,他的诉求是“愿君侯惠以大遇”。显然,对于魏颢口中“拘常人”的禄位,李白并不反对。
这种平民和举子给各级官员的上书,其主要内容包括自我介绍、求学及工作经历、技能特长、个人评价和职业规划,很多人还会贴心地附上自己的诗文作品。这种俗称“干谒文”的东西,其实就是今天我们说的“简历”。
干谒文写起来难度不大,唯一的难点,是自己的自尊心。
天下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每个人心里都燃烧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野火,绝大部分人不会放弃任何一次得到各级官吏、权威人士甚至朝廷垂青的机会:“唐士子应举,多遍谒藩镇、州郡丐脂润,至受厌薄不辞。”
到处干谒,即便有时候不招人待见也在所不辞,何哉?大概在当时人眼中,这就是唐朝社会的生存指南,舍此之外,要想成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心目中干谒文界的扛把子,当数一个叫王泠然的前辈。开元五年,也就是李白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时,王前辈已经考中了进士,“著大名于天下”的任务完成。照理说,接下来的节奏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了。然而,造化弄人,负责从进士中遴选官员的吏部,当年却因故停选。
王泠然前辈深感郁闷,于是给监察御史高老师写了一封干谒文,这封信霸道异常。
“仆之怪君甚久矣,不忆往日任宋城县尉乎……往者虽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云。”这几句抱怨看起来没头没脑,其实是往日旧恨:当年王泠然参加地方选拔即应“取解”试时,当时还没做到监察御史的高老师,正好是当地的县尉,就是他,把应试的王泠然刷掉了。
如果说王泠然埋没一生也就算了,但老天千不该万不该让他考中进士,因为王泠然的进士及第意味着当年高老师淘汰王泠然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在王泠然看来,你就是针对我王某。于是,及第之后,王泠然先来了一句阴阳怪气的抱怨:我恨你很久了。当年,您刷了我,但是,我凭着自己的本事,还是考上来了,你说气不气人?
为何如此直白地抱怨?就是要勾起对方的内疚,内疚了,就更有可能采取补偿措施。紧接着是一通哭穷:“仆家贫亲老,常少供养,兄弟未有官资,嗷嗷环堵,菜色相看,贫而卖浆。”大概意思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饿得脸都绿了。为何如此直白地卖惨?就是要勾起对方的同情心,同情心起来了,就更有可能出手救济。
在漫长的铺垫之后,王泠然终于提出了他的诉求:“望御史今年为仆索一妇,明年为留心一官,幸有馀力,何惜些些?”要求之简单粗暴,愿望之清晰明了,表达之坦**直白,都为古今干谒文所罕见:今年先给我弄一媳妇儿,解决个人问题;明年再给我弄个官,解决组织问题。别想推辞,我知道你可以。
继痛斥激发内疚、哭穷引发同情并提出诉求后,王泠然还不忘用威胁加强动机:“使仆一朝出其不意,与君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公始悔而谢仆,仆安能有色于君乎?”万一哪天我发达了,你后悔道歉都没用。
“仆生长草野,语诚触忤,并诗若干首,别来三日,莫作旧眼相看。山东布衣,不识忌讳,泠然顿首。”我村里人不知规矩,如有冒犯,纯属故意。PS:附件里有我的最新作品,请您品,您细品。
一篇生动的干谒文,像一束X光,穿透历史的尘埃,照见鲜活的唐朝。
原来,干谒也不全是跪舔,也是可以威胁的;原来,娶媳妇这事儿也可以找领导解决;原来,即便考中了进士,人的穷酸气也那么难改呀;还有,唐朝人都像王老师那么狂吗?凭什么呀?
我最好奇的是,高御史看到这封信时,会有什么反应呢?他又会如何回复?对于下面推测的准确性,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高御史读完信之后,大概会先愣上三秒左右,继而狂笑三分钟,然后一脸严肃地写下简短的回信——“滚。”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一句诗的正确性,那就是高适写的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即便狷狂猥琐如王泠然前辈者,也不乏知音。《唐才子传》评论王泠然的句子,仿佛漫天的彩虹,而王老师就站在那彩虹之巅,面向我们露出倦怠的微笑,同时,略带矜持地挥舞着那只能够写出神一样干谒文的小手:“(王)工文诗赋,气质豪爽,当言无所回忌,乃卓荦奇才,济世之器。”
即便在现实的职场世界里,王泠然也得到过吏部官员的提携,得到太子校书郎的职位,但这个职位并没有使王泠然满意。校书郎是一个略显枯燥的图书馆工作,且品位在所有官吏中最低,是low穿地心的“从九品下”。这么说吧,“从九品下”是官员的底线和平民的上限。
可以想见,以王泠然之自负,他心里该有多憋屈。于是,他各种干谒,甚至直接写信给时任宰相张说,故技重施,把张说狠狠骂了一顿之后,再求对方提携:“仆虽不佞,亦相公一株桃李也。”
让人欣慰的是,张说也没有搭理他。
《全唐诗》王泠然存诗仅四首,按我的口味,都很平常,跟彩虹屁中的“工文诗赋”好像不太匹配。王泠然的《寒食篇》末句云:“纵使遨游今日罢,明朝尚自有清明。”大有“没有玩够不要怕,周五之后是周六”的亲切感,让人印象深刻。
下面这句话也许会让李白的粉丝不适:李白跟王泠然有同样的毛病。
实际上,那时候的年轻人普遍都有这样的毛病,甚至可以说,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有类似的毛病,谓之“狂”,谓之“骄傲”,谓之“天生我材必有用”,谓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自尊和狂傲甚至自恋,本身都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你已经决定摧眉折腰去给人家投简历了,你已经向对方示弱了,该拍的马屁也都拍了,该尝的冷眼你也尝了,为什么还要在信里夹带私货,暗搓搓地骂人呢?要隐居,咱们就好好隐居,谁的马屁都不拍,一封简历都不投,岂不美哉?要求名,咱就好好地写简历,好好维护人脉资源,提升专业能力,认真严肃地经营职业生涯,岂不快哉?
左右都是路,怎么选都没毛病。
李白的悲剧在于,把这两条路掺和到一块了。《上安州裴长史书》呈送对象是时任安州长史的裴宽,在信中,李白首先向裴宽讲述了自己的出身、读书、婚姻情况、游历见闻和舆论对自己的评价。
仿佛小论文一般,李白在这封相当于简历的信里,有理有据地论证了自己的优点和可取之处。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李白,借助这封信,我们终于得以一窥李白自己眼中的自己。虽然这只是封干谒信,但它的目的是取得主流价值观或主流社会的认可,因此从社会属性上来说,它的内容更加“真实”。
概括说来,李白认为自己至少有这些优点:家世尊贵、学养深厚、创作勤奋、志向高远、见多识广、人缘绝佳、婚姻稳定、轻财好施、存交重义、养高忘机、天才英丽、文笔动人。
家世上来说,李白自称的“世为右姓”恐怕不太靠谱,他这个李跟朝廷的李不管是不是一个李,可以留给学者争论,我们只需要知道,在朝廷的族谱里,李白跟李隆基的李没有半点关系。然而,当时是一个连举人都称作“进士”,从而进士只能称“前进士”的年代,汉魏以来的门阀余风尚未消亡殆尽,人人争夸门第,个个巴结套磁,李白岂能免俗?
学习方面,“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从小志向高远,成年便游历四方,读书时由于受到司马相如的影响,来到楚地一观云梦风姿,不意被许家招为孙婿,就此在湖北安陆(安州)定居。
根据李白信中的描述,他早年东游,可以用挥金如土来形容:“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李白这两句不是夸耀自己的财富,而是极力向裴宽表白自己轻财好施的美德。
早年的旅途中,蜀中好友吴指南客死湖北洞庭湖,李白为之痛哭流涕,炎热的夏季,伏在朋友的尸体上,泪流尽则继之以泣血,猛虎前临,不为所动,临时将友人埋于湖畔。多年之后再到洞庭,挖开坟墓,遗骸尚在,李白徒步将吴指南的遗骨安葬于鄂城之东。
李白在信里提这件旧事,是为了向裴宽证明自己“存交重义”的美德。
又,李白曾经和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养奇禽千计,呼之即来,一点都不怕人。这段养鸟经历,是为了证明自己“养高忘机”。
紧接着,李白向裴宽介绍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口碑。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李白半路投刺求见,苏公待以布衣之礼,当众夸赞李白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如比肩也。”苏公评语中“专车之骨”的典故来自《国语》中孔子讲述的故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意思是,防风氏的骨节可以装满一辆车,可以说非常大。苏公在李白身上看到了“专车之骨”,说明李白身上有着巨大的潜力,是潜力股无疑。
安陆郡前任郡督马公,一见李白便许为奇才:“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先不说李白是否如评语所说的那么优秀,单是马公的评语本身已经很动人了,漂亮的比喻跟不要钱似的:别人的文章就像光秃秃的**裸的山,或者荒凉乏味的春天。李白呢?他的文章清雄奔放、金句频出、连绵不绝、闪闪发光、晶莹剔透,每一句都让人心动。
在文学方面,李白自评“颇工于文”,这个评价没人反对。
在证明完自己的家世、美德和才艺之后,像所有人一样,接下来是不可或缺的拍马屁环节:裴公您不但品德“贵而且贤”,颜值也非常高,“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您的牙齿像洁白的贝壳,您的皮肤细腻如洁白的油脂,你闪闪发光的样子,像极了玉山上行,亮瞎了我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您“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倚剑慷慨,气干虹霓。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所在之处,宾朋成市。”
像所有干谒文一样,李白的溢美之词有点过,包括牙齿和皮肤在内的外貌描写,对裴宽而言,真的会十分受用吗?我怀疑李白在这段吹捧里有炫技的成分,写着写着上了瘾,不得已只能一股脑地吹下去。总之,行文至此,李白的干谒文虽然文笔华美,但从结构和内容上看,与别人的干谒信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就是说,李白很清楚怎样写一封干谒文,也知道怎样的干谒文会有效。按照这个节奏,以李白的天资,他的发迹只是迟早的事。
可惜的是,到了最后一段,李白还是没能忍住。
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遂之长途,白既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
——《上安州裴长史书》
开头不卑不亢的自我推销,足以引起对方的尊重;后面虽然略有过火但谦卑有余的吹捧,则很有可能赢得对方的好感。尊重加好感并不意味着一定功成名就,但李白上书的目的难道是得罪对方吗?如果不是,在几乎已经完成的书信上,李白为何要添上这严重减分的最后一段?
李白在最后一段,表达了这个意思:如果你不录用我,我将一飞冲天,西入京都,再不相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个王公大人的门前,不可以弹剑作歌?
从应用文的角度看,这段充满情绪化的内容完全没有必要。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这么一写,前面的马屁岂不是白拍了?从马后炮的角度看,这会不会正是李白怀才不遇的原因所在呢?
哪里出了问题?自尊在作祟。
年轻人一无所有,世界掌控在中老年的手里。年轻人又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年轻人有着所有中老年人都望尘莫及的自尊心。啥都没有,凭什么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之所以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就是因为啥都没有。匮乏、贫穷、卑微、畏惧,向来是自尊心最亲密的伙伴。
大唐的宰相张说,大概每天都能收到无数封辱骂自己信,来自王泠然那样的愣头青的臭骂,对宰相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张说可以回骂,也可以想办法罗织罪名好好整一整他。张说的做法是,可以,但没必要。
大唐的李白,好多人都夸他,但是也有一些看不惯他的人,或者夸他夸得不够猛的人,这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李白他一介布衣,总觉得低人一等,在给裴宽的书信里,“布衣”“野人”之辞多少有些刻意。求人办事,本来就不好意思,卑微至极,于是转为狂傲。
刚刚在干谒文里写“伏惟君侯,贵而且贤”,忽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刚刚在干谒文里写“浴兰沐芳,自屏于烹鲜之地,惟君侯死生”,忽而“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到底要不要摧眉折腰事权贵?
到底是和“君侯”共死生,还是和酒具共死生?
这种问题,其实没必要让李白本人亲自回答,提问者自己何尝不知道答案呢?
宋人洪迈说李白:“大贤不遇,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意思是,本来是条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活成了一条虫;意思是,本来拿了俩王四个二,可结束的时候仍然被洗白。
渴望拥有一切,可无知狂妄不受约束的年轻的心,它横冲直撞。年轻不可怕,热泪盈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可怕的是,像李白那样,一生横冲直撞。
本来可以做一个循规蹈矩、做官发财、普普通通、偶尔担惊受怕、总是化险为夷、趋利避害、进退得当、全唐诗里基本没有诗歌入选、历史书里总是一笔带过、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庸俗的人,李白偏偏选择了做李白。
从俗人的眼光看,李白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