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文章要有画面感要会讲故事 文章的描述之美

文章的描述之美,就是要把作者眼前看到的(不是心里想的)各种场景、事件通过文字描写和叙述转换成一种美感,让你如看电影一样,清晰可见,如在眼前。

上一讲谈了文章美的几个层次。怎么达到这几个层次呢?这一讲就开始讲方法,先讲描述之法。在描述这个层面,我们又可以把它分为“描”和“述”,就是描写和叙述。

文章的描述之美,就是要把作者眼前看到的(不是心里想的)各种场景、事件通过文字描写和叙述转换成一种美感,让你如看电影一样,清晰可见,如在眼前。

描写所针对的主要是外部的客观的画面,特别是我们平常看到的山水画面,常写成游记作品。但是,大自然的中山水并不都是美好的,有名山秀水,也有穷山恶水。因此,我们要注意,一是怎么发现它,二是怎么表现它。

如何才能发现好山好水呢?还是要观察,要把握不同的时间、地点进行对比。比如我写过的《江南的春天》《夏感》《秋思》《冬日香山》《草原八月末》等文章,都是在不同季节来把握景色变化的时机,从而捕捉它们的美。为什么要写《草原八月末》呢?因为八月末正好是夏秋之交,草原在变化的一刹那,有黄又有绿,显得非常干净、丰富、开阔。

发现好山好水后,还要仔细观察,对比这个景和其他景的不同。我们前面曾讲过写文章最怕重复,既不能和别人重复,也不能和自己重复。比如我写水,《晋祠》写水,《壶口瀑布》也写水,你细看有很大的不同。另外我还写过天山天池的水和大海的水,也是很不一样的。

再说美的表现。你发现一处景,想把它写出来,怎样表现比较好呢?其实,达到描写美的要求有两点:一是动起来,二是活起来。说白了就是要学会运用动词和形容词,这里我们还举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段落为例,这里面他写了大约十四种物体,动物、植物、物件,他很会用动词和形容词,把这些静止的东西都写活了。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砖来有时候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

这一段他用了十六个形容词和动词,文章就显得非常活泼。

我们讲完“描”后,再说说“述”。述就是叙述。描写有两个重点,一是发现,二是表现。叙述也有两个重点,一是结构,二是节奏。

结构就是怎么把故事摆好,摆在一个合理的位置。节奏就是讲故事的进度,让人跟上你的节奏。总的来讲,作者的笔要能调动读者的感情,他可以去看、去听、去摸、去想,与作者和书中的人物同喜同悲,这样才能产生出美感。

这里要注意三个角度。

第一是读者的角度。先说你选的事情读者愿意不愿意看,一定要表现有意义的东西,平常那些太琐碎的生活小事,并没有表现的价值。

第二是空间的角度,你要找出一个最主要的情节、最主要的故事、最主要的人物,摆在你叙述中最主要的位置。比如我们写战争,可以表现很多场面,硝烟、枪炮、坦克等等,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无疑是流血牺牲。就像画家画画一样,他必须要分清轮廓、明暗,有纲有目,有枝有叶,最后读者才能明白他要表现什么。新手叙述一个事件时,总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费了许多笔墨,反而涂得面目全非。

第三是时间的角度。要把握好节奏,凡事件必定有一个过程,有一个先后。叙事就是事情过程的重演,让读者或紧或慢地跟着你走,而且知道什么地方是重点,到哪个地方应该停下来仔细观赏。下面我用《青山不老》这篇文章来讲解一下。

这篇文章是讲在山西的一个山区里,一位老人种树的故事。这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但是蕴含着很深的意义,通过叙述,作者逐渐揭示出它所蕴含的美感。

文章开头先讲《三国演义》里的一个故事。

《三国演义》上有一个故事,写庞德与关羽决战,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以示此行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埋了就是,真一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这种气概大约只有在战争中才能表现出来,只有在书本上才能见到。但是当我在一个小山沟里遇到一位无名老者时,我却比读这段《三国演义》还要激动。

这就把一个普通老人一下子提到一个很高的位置。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用了描写的手法,为表现故事而铺垫一个背景。

窗外是参天的杨柳。院子在沟里,山上全是树。所以我们盘腿坐在土炕上谈话就如坐在船上,四围全是绿色的波浪,风一吹,树梢卷过涛声,叶间闪着粼粼的波。

接下来用对比的手法说出老人的功劳。

但是我知道这条山沟以外的大环境,这是中国的晋西北,是西伯利亚大风常来肆虐的地方,是干旱、霜冻、沙暴等一切与生命作对的怪物盘踞之地。过去,这里风吹沙起能一直埋到城头,县志载:“风大作时,能逆吹牛马使倒行,或擎之高二三丈而坠。”可是就在如此险恶的地方,我对面的这个手端一杆旱烟的瘦小老头,他竟创造了这块绿洲。

现在文章渐渐进入了**,也进入到了核心,老人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这里用一具棺材来作为一个意象。

我还知道这个院子里的小环境。一排三间房,就剩下老者一人,还有他的棺材,那棺材就停在与他一墙之隔的东屋里。老人每天早晨起来抓把柴煮饭,带上干粮扛上锹进沟上山,晚上回来,吃过饭,抽袋烟睡觉。他是在六十五岁时组织了七位老汉开始治理这条沟的,现在已有六人离世,却已绿满沟坡。

他现在已八十一岁,他知道终有一天早晨他会爬不起来,所以那边准备了棺材。他可敬的老伴,与他风雨同舟一生,也是在一天他栽树回来时,静静地躺在炕上过世了。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三番五次地回来接他出去享清福,他不走。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就是种树,那边的棺材就是这价值结束时的归宿。

他敲着旱烟锅不紧不慢地说着,村干部在旁边恭敬地补充着……十五年啊,绿化了八条沟,造了七条防风林带,三千七百亩林网。去年冬天一次就从林业收入中资助村民每户买了一台电视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但他还不满意,还有宏伟设想,还要栽树,直到他爬不动为止。

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谈话,像是站在生死边界上的谈天,但又是这样随便。主人像数家里的锅碗那样数着东沟西坡的树,又拍拍那堵墙开个玩笑,吸口烟……我还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采访。

在屋里说完话,老人陪我们到沟里去看树。杨树、柳树,如臂如股,劲挺在山洼山腰。看不见它们的根,山洪涌下的泥埋住了树的下半截,树却勇敢地顶住了它的凶猛。这山已失去了原来的坡形,而依着一层层的树形成一层层的梯。老人说:“这树根下的淤泥也有两米厚,都是好土啊!”是的,保住了这些黄土,我们才有这绿树;有了这绿树,我们才守住了这片土。

大家注意这里对树的描写,实际上是在写老人。

看完树,我们在村口道别,老人拄着拐,慢慢迈进他那个绿风****的小院。我不知怎么一下又想到那具棺材,不觉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就再出不来。

这个地方大家看出来了吧,反复出现绿风****的小院,又反复出现老人的棺材,来衬托老人在深山里面静静的奉献,特别还写到我“不觉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接下来又用几个大人物来衬托这个普通的老人,他们同样是有生命价值的人。

作为政治家的周恩来在病**还批阅文件,作为科学家的华罗庚在讲台上与世人告别,作为一个山野老农,他就这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种事业,那么生与死便不再有什么界限。他活着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另一样东西,他死了,这东西还永恒地存在。他是真正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了。达尔文和爱因斯坦都说过,生死于他们无所谓了,因为他们所要发现的都已发现。老人是这样的坦然,因为他的生命已转化为一座青山。

这一句话是文章的核心:“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种事业,那么生与死便不再有什么界限。”很多读者将这句话写成书法送人,还有画家用这个主题画画,老人与青山。

老人姓高,名富。这个普通的人让我领悟了一个伟大的哲理:青山是不会老的。

最后一段结尾,又返回来扣题,青山不老。

这篇文章的背景是青山,核心人物是老人,镜头由远处逐渐拉近,聚焦在老人和作者的谈话上。谈话时老人拿一个烟袋锅敲着墙,墙那边是他的棺材。这种叙述实际是在不紧不慢地敲着读者的心,展现出老人和故事所表达出的人格之美、崇高之美、生命之美。最后回到一个意象,青山不老。

整篇文章的美感从哪里来呢?从一个静静地叙述的故事中得来,并不是一种关于生命的说教,这就是叙述给人带来的一种特殊的美感。当然也有其他的美感,比如抒情和说理,但是它们的美的个性是不一样的。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讲再见。

附 草原八月末

朋友们总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八月。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上面盛开着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风过时草浪轻翻,花光闪烁,那景色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不巧,我总赶不上这个季节,今年上草原时,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里办完事,主人说:“怕这时坝上已经转冷,没有多少看头了。”我想总不能枉来一次,还是驱车上了草原。车子从围场县出发,翻过山,穿过茫茫林海,过一界河,便从河北进入内蒙古境内。刚才在山下沟谷中所感受的峰回路转和在林海里感觉到的绿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另一个世界上,天地顿然开阔得好像连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复存在。

两边也有山,但都变成缓缓的土坡,随着地形的起伏,草场一会儿是一个浅碗,一会儿是一个大盘。草色已经转黄了,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由于地形的变换和车子的移动,那金色的光带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水面闪闪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

草并不深,刚可没脚脖子,但难得的平整,就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推剪剪过一般。这时除了将它比作一块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准确的说法了。但这地毯实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个它。除了天的蓝,就是它的绿。除了天上的云朵就剩下这地毯上的牛羊。这时我们平常看惯了的房屋街道、车马行人还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记忆。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

车子在缓缓地滑行,除了车轮与草的摩擦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像闯入了一个外星世界,这里只有颜色没有声音。草一丝不动,因此你也无法联想到风的运动。停车下地,我又疑是回到了中世纪。这是桃花源吗?该有武陵人的问答声;是蓬莱岛吗?该有浪涛的拍岸声。放眼尽量地望,细细地寻,不见一个人,于是那牛羊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点声音。牛羊在缓缓地移动,它不时抬起头看我们几眼,或甩一下尾,像是无声电影里的物,玻璃缸里的鱼,或阳光下的影。仿佛连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竟是这样空明。

这偌大的草原又难得的干净,干净得连杂色都没有。这草本是一色的翠绿,说黄就一色的黄,像是冥冥中有谁在统一发号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树。树是成片的林子,却整齐得像一块刚切割过的蛋糕,摆成或方或长的几何图形。一色桦木,雪白的树干,上面覆着黛绿的树冠。远望一片林子就如黄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将牌,或几块积木,偶有几株单生的树,插在那里,像白袜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蓝天之下干净得就剩下了黄绿、雪白、黛绿这三种层次。

我奇怪这树与草场之间竟没有一丝的过渡,不见丛生的灌木、蓬蒿,连矮一些的小树也没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墙如堵的树,而且整齐得像公园里常修剪的柏树墙。大自然中向来是以驳杂多彩的色和参差不齐的形为其变幻之美的,眼前这种异样的整齐美、装饰美,倒使我怀疑不在自然中。

这草场不像内蒙古东部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像西部草场那样时不时露出些沙土石砾,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样有皑皑的雪山、郁郁的原始森林作背景。它像什么?像谁家的一个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样干净,这样整齐,这样养护得一丝不乱,却又这样大得出奇。本来人总是在相似中寻找美。我们的祖先创造了苏州园林那样的与自然相似的人工园林,获得了奇巧的艺术美。现在轮到上帝向人工学习,创造了这样一幅天然的装饰画,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梦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画里的天使浴着圣光,或郎世宁画里骏马腾啸嬉戏在林间,美得让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在这个大浅盘的最低处是一片水,当地叫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湖。当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带兵在此与阴谋勾结沙俄叛国的噶尔丹部决一死战,并为国捐躯,因此这地名就叫将军泡子。水极清,也像凝固了一样,连云朵的倒影也纹丝不动。对岸有石山,鲜红色,说是将士的血凝成。历史的活剧已成隔世渺茫的传说。我遥望对岸的红山、水中的白云,觉得这泡子是一块凝入了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块凝有三叶虫的化石。往昔岁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纯真使我陶醉。历史只有在静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谁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发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拥的天坛,在荒草掩映的圆明废园,只会有一些具体的可确指的联想。而这空旷、静谧、水草连天、蓝天无垠的草原,叫人真想长啸一声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声魂兮归来。教人灵犀一点想到光阴的飞逝,想到天地间的长久。

我们将返回时,主人还在惋惜未能见到草原上千姿百态的花。我说,看花易,看这草原的纯真难。感谢上帝的安排,阴差阳错,我们在花已尽,雪未落,草原这位小姐换装的一刹那见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观众在剧场里欣赏舞台上浓妆长袖的美人是一种美,画家在画室里欣赏裸立于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种美。两种都是艺术美,但后者是一种更纯更深的展示着灵性的美。这种美不可多得,也无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特造的极少数的标准的模特,还要有特定的环境和时刻,更重要的还要有能与美产生共鸣的欣赏者。这几者一刹那的交汇,才可能迸发出如电光石火般震颤人心的美。

大凡看景只看人为的热闹,是初级;抛开人的热闹看自然之景,是中级;又能抛开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华而看出个味和理来,如读小说分开故事读里面的美学、哲学,这才是高级。这时自然美的韵律便与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与自然对话交流了。

呜呼!草原八月末。大矣!净矣!静矣!真矣!山水原来也和人一样会一见钟情,如诗一样耐人寻味。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块神秘的草地。将要翻过山口时又停下来伫立良久。像曹植对洛神一样“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顾望怀愁”,明年这时还能再来吗?我的草原!

试着病了一回

毛泽东说过一句永恒的真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咬一口,尝一尝。凡对某件东西性能的探知试验,大约都是破坏性的。尝梨子总得咬碎它,破皮现肉,见汁见水。工业上要试出某构件的强度也得压裂为止。我们对自己身体强度(包括意志)的试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生病。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破坏。人生一世孰能无病。但这病能让你见痛见痒,心热心急,因病而知道过去未知的事和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也不敢太多。我最近有幸试了一回。

将近岁末,到国外访问了一次。去的地方是东欧几国。这是一次苦差,说这话不是得了出国便宜又卖乖。连外交人员都怯于驻任此地。谁被派到这里就说是去“下乡”。仅举一例,我们访问时正值罗马尼亚天降大雪,平地雪深一米,但我们下榻的旅馆竟无一丝暖气,七天只供了一次温水。离开罗马尼亚赴阿尔巴尼亚时,飞机不能按时起飞,又在机场被深层次地冻了十二个小时,原来是没有汽油。这样颠簸半月,终于飞越四分之一个地球,返回国门上海。谁知将要返京时,飞机又坏了。我们又被从热烘烘的机舱里赶到冰冷的候机室,从上午八时半,等到晚八时半,又最后再加冻十二个小时。药师炮制秘丸是七蒸七晒,我们这回被反过来正过去地冻,病也就瓜熟蒂落了。这是试验前的准备。

到家时已是午夜十二时,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吃了一点东西又睡到第三天上午,一下地如脚踩棉花,东倒西歪,赶紧闭目扶定床沿,身子又如在下降的飞机中,头晕得像有个陀螺在里面转。身上一阵阵地冷,冷之后还跟着些痛,像一群魔兵在我腿、臂、身的山野上成散兵线,慢慢地却无声地压过来。我暗想不好,这是病了。下午有李君打电话来问我回来没有。我说:“人是回来了,却感冒了,扛几天就会过去。”他说:“你还甭大意,欧洲人最怕感冒,你刚从那里回来,说不定正是得了‘欧洲感冒’,听说比中国感冒厉害。”我不觉哈哈大笑。这笑在心头激起了一小片轻松的涟漪,但很快又被浑身的病痛所窒息。

这样扛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医院,明天又拖后天。北京太大,看病实在可怕。合同医院远在东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飘摇,再经北风激**,又要到汽车内挤轧,难免扶病床而犹豫,望医途而生畏。这样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与小杨来问病,一见就说:“不能拖了,楼下有车,看来非输液不可。”经他们这么一点破,我好像也如泄气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烧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来。

赶到协和医院在走廊里排队,直觉半边脸热得像刚出烤箱的面包,鼻孔喷出的热气还炙着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医生说:“六天了,吃了不少药,不顶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输点液。”这时,急诊室门口一位剽悍的黑脸护士小姐不耐烦地说:“输液,输液,病人总是喊输液,你看哪儿还有地方?要输就得躺到走廊的长椅子上去!”小杨说:“那也输。”那黑脸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输液有过敏反应可要死人”,便扭身走了。我虽人到中年,却还从未住过医院,也不知输液有多可怕。现代医学施于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于屁股上打过几针。白衣黑脸小姐的这句话,倒把我的热吓退了三分。我说:“不行打两针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着病历去与医生谈。这医生还认真,仔细地问,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历上足写了半页纸。一般医生开药方都是笔走龙蛇,她却无论写病历、药方、化验单都如临池写楷,也不受周围病人诉苦与年轻医护嬉闹交响曲的干扰。我不觉肃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姓徐。

幸亏小杨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李君帮忙,终于在观察室找到一张黑硬的长条台子。台子靠近门口,人行穿梭,寒风似箭。有我的老乡张女士来探病,说:“这怎么行,出门就是王府井,我去买块布,挂在头上。”这话倒提醒了妻子,顺手摘下脖子上的纱巾。女人心细,四只手竟把这块薄纱用胶布在输液架上挂起一个小篷。纱薄如纸,却情厚似城。我倒头一躺,躲进小篷成一统,管他门外穿堂风。一种终于得救的感觉浮上心头,开始平生第一次庄严地输液。

当我静躺下时,开始体会病对人体的变革。浑身本来是结结实实的骨肉,现在就如一袋干豆子见了水生出芽一样,每个细胞都开始变形,伸出了头脚枝丫,原来躯壳的空间不够用了,它们在里面互相攻讦打架,全身每一处都不平静,肉里发酸,骨里觉痛,头脑这个清空之府,现在已是云来雾去,对全身的指挥也已不灵。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睁大却不能。记得过去下乡采访,我最喜在疾驶的车内凭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扑来闪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满山,陶醉于“放眼一望”,觉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见有病人闭目无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总该有的吧,将来我病,纵使身不能起,眼却得睁圆,力可衰而神不可疲。过去读史,读到抗金老将宗泽,重病弥留之际,仍大呼:“过河!过河!”目光如炬,极为佩服。今天当我躺到这台子上亲身做着病的试验时,才知道过去的天真,原来病魔绝不肯夺你的力而又为你留一点神。

现在我相信自己已进入试验的角色。身下的台子就是试验台,这间观察室就是试验室。我们这些人就是正在经受变革的试验品,实验的主人是命运之神(包括死神)和那些白衣天使。地上的输液架、氧气瓶、器械车便是试验的仪器,这里名为观察室者,就是察而后决去留也,有的人也许就从这个码头出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这以病为代号的试验,是对人生中风景最暗淡的一段,甚而末路的一段进行抽样观察。凡人生的另一面,舞场里的轻歌、战场上的冲锋、赛场之竞争、事业之搏击,都被舍掉了。记得国外有篇报道,谈几个人重伤“死”后又活过来,大谈死的味道。那也是一种试验,更难得。但上帝不可能让每人都试着死一次,于是就大量安排了这种试验,让你多病几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鲜花。

在这个观察室里共躺着十个病人。上帝就这样十个一拨地把我们叫来训话,并给点体罚。希腊神话说,司爱之神到时会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里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脱爱的甜蜜。现在这房里也有几位白衣天使,她们手里没有弓,却直接向我们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针,针后系着一根细长的皮管,管尾连着一只沉重的药水瓶子,瓶子挂在一根像拴马桩一样的铁柱上。我们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虏,不是被爱所掳,而是为病所俘。“灵台无计逃神矢”,确实,这线连着静脉,静脉通到心脏。我先将这观察室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种齐全。都一律手系绑绳,身委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知,辛弃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苏东坡叹那些英雄豪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实无论英雄美女还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事先不必说,最可惜的还是当其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场疾病的秋风,“草遇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杀盛气,夺荣色,叫你停顿停顿,将你折磨折磨。

我右边的台子上躺着一个结实的大个头小伙子,头上缠着绷带,还浸出一点血。他的母亲在陪床,我闭目听妻子在与她聊天。原来工厂里有人打架,他去拉架,飞来一把椅子,正打在头上伤了语言神经,现在还不会说话。母亲附耳问他想吃什么,他只能一字一歇地轻声说:“想——吃——蛋——糕。”他虽说话艰难,整个下午却都在骂人,骂那把“飞来椅”,骂飞椅人。不过他只能像一个不熟练的电报员,一个电码一个电码地往外发。

我对面的一张台子上是一位农村来的老者,虎背熊腰,除同我们一样,手上有一根绑绳外,鼻子上还多根管子,脚下蹲着个如小钢炮一样的氧气瓶,大约是肺上出了毛病。我猜想老汉是四世同堂,要不怎么会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地围了六七个人。面对其他床头一病一陪的单薄,老汉颇有点拥兵自重的骄傲。他脾气也犟,就是不要那根劳什子氧气管,家人正围着怯怯地劝。这时医生进来了,是个年轻小伙子,手中提个病历板,像握着把大片刀,大喊着:“让开,让开!说了几次就是不听,空气都让你们给吸光了,还能不喘吗?”三代以下的晚辈们一起恭敬地让开,辈分小点儿的退得更远。他又上去教训病人:“怎么,不想要这东西?那你还观察什么?好,扯掉,扯掉,左右就是这样了,试试再说。”医生虽年轻,但不是他堂下的子侄,老汉不敢有一丝犟劲,更敬若神明。我眼睛看着这出戏,耳朵却听出这小医生说话是内蒙西部口音,那是我初入社会时工作过六年的地方,不觉心里生一股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劲,妻子也听出了乡音,我们便乘他一转身时拦住,问道:“这液滴的速度可是太慢?”第二句是准备问:“您可是内蒙老乡?”谁知他把手里的那把大片刀一挥说:“问护士去!”便夺门而去。

我自讨没趣,靠在枕头上暗骂自己:“活该。”这时也更清楚了自己作为试验品的身份。被试验之物是无权说话的,更何况还非分地想说什么题外之话,与主人去攀老乡。不知怎么,一下想起《史记》上“鸿门宴”一节,樊哙对刘邦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你国家元首、巨星名流,还是高堂老祖、掌上千金,在疾病这根魔棒下一样都是阶下囚。任你昔日有多少权力与光彩,病**一躺,便是可怜无助的羔羊。哪儿有鲤鱼躺在砧板上还要仰身与厨师聊天的呢?

我将目光集中到输液架上的那个药瓶,看那液珠,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在透明管中垂落。突然想起朱自清的《匆匆》那篇散文,时间和生命就这样无奈地一滴滴逝去。朱先生作文时大约还不如我这种躺在观察室里的经历,要不他文中摹写时光流逝的华彩乐段又该多一节的。我又想到古人的滴漏计时,不觉又有一种遥夜岑寂、漏声迢递的意境。病这根棒一下打落了我紧抓着生活的手,把我推出工作圈外,推到这个常人不到的角落里。

此时伴我者唯有身边的妻子,旁人该干什么,还在干自己的。那个告我“欧洲感冒可怕”的李兄,就正在与医院一街相连的出版社里,这时正埋头看稿子。“**”中我们曾一同下放塞外,大漠著文,河边论诗,本来我们还约好回国后,来一次塞外旧友的兰亭之会。他们哪能想到我现时正被困沙滩,绑在拴马桩上呢?如若见面,我当告他,你的“欧洲感冒论”确实厉害,可以写一篇学术论文抑或一本专著,因为我记得,女沙皇叶卡捷琳娜的情人,那个壮如虎牛的波将金将军也是一下被欧洲感冒打倒而匆匆谢世的。

这条街上还有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王君,我们相约要抽时间连侃他十天半月,合作一本《门里门外佛教谈》,他现在也不知我已被塞到这个角落里,正对着点点垂漏,一下一下,敲这个无声的水木鱼。还有我的从外地来出差的哥哥,就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也万想不到我正躺在这里。还有许多,我想起他们,他们这时也许正想着我的朋友,他们仍在按原来的思路想我此时在干什么,并设想以后见面的情景,怎么会想到我早已被凄风苦雨打到这个小港湾里。病是什么?病就是把你从正常生活轨道中甩出来,像高速公路上被挤下来的汽车;病就是先剥夺了你正常生活的权利,是否还要剥夺生的权利,观察一下,看看再说。

因为被小医生抢白了一句,我这样对着药漏计时器反观内照了一会儿,敲了一会儿水木鱼,不知是气功效应还是药液已达我灵台,神志渐渐清朗。我又抬头继续观察这十人世界(大概是报复心理,或是记者职业习惯,我潜意识中总不愿当被观察者,而想占据观察者的位置)。诗人臧克家住院曾得了一句诗:“天花板是一页读不完的书。”我今天无法读天花板,因为我还没有一间可静读的病房,周围是如前门大栅栏样的热闹,于是我只有到这些病人的脸上、身上去读。

四世老人左边的台子上躺着一位老夫人,神情安详,她一会儿拥被稍坐,一会儿侧身躺下,这时正平伸双腿,仰视屋顶。一个中年女子,伸手在被中掏什么。半天乘她一撩被,我才看清她正在用一块热毛巾为老妇人洗脚,一会儿又换来一盆热水,双手抱脚在怀,以热毛巾裹住,为之暖脚良久,亲情之热足可慰肌肤之痛,反哺之恩正暖慈母之心,我看得有点眼热心跳。不用问,这是一位孝女,难怪老夫人处病而不惊,虽病却荣,那样安详骄傲。她在这病的试验中已经有了另一份收获:子女孝心可赖,纵使天意难回,死亦无恨。都说女儿知道疼父母,今天我真信此言不谬。我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她也正看得入神,我们相视一笑,笑中有一丝虚渺的苦味,因为我们没有女儿,将来是享不了这个福了。

再看四世老人的右边也是一位老夫人,脑中风,不会说话,手上、鼻子双管齐下。床边的陪侍者很可观,是位翩翩少年,脸白净得像个瓷娃娃,长发披肩,夹克束身,脚下皮鞋锃亮。他头上扣个耳机,目微闭,不知在听贝多芬的名曲还是田连元的评书。总之这个十人世界,连同他所陪的病人都好像与他无关。过了一会儿,大约他的耳朵累了,又卸下耳机,戴上一个黑眼罩。这小子有点洋来路,不是旁边那群四世堂里的土子侄。他双臂交叉,往椅上一靠,像个打瞌睡的“佐罗”。“佐罗”一定不堪忍受观察室里的嘈杂,便以耳机来障其聪;又不堪眼前的杂乱,便以眼罩来遮其明,我猜他过一会儿就该要掏出一个白口罩了。但是他没有掏,而是起立,眼耳武装全解,双手插在裤兜里到房外遛弯儿去了,经过我身边出门时,嘴里似还吹着口哨。不一会儿,少年陪侍的那老夫人醒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大喊,全室愕然,不知她要什么,护士来了也不知其意,便到走廊里大喊:“×床家属哪里去了?”又找医生。我想这“佐罗”少年大约是老夫人的儿子或女婿,与刚才那位替母洗脚的女子比,真是天壤之别。

我们现在常说的一句话是阴盛阳衰,看来在发扬传统的孝道上也可佐证此论,难怪豫剧里花木兰理直气壮地唱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杜甫说:“心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白居易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二公若健在一定抚髯叹曰:“不幸言中!不幸言中!”那佐罗少年想当这十人世界里的隐士,绝尘弃世。其实谁又自愿留恋于此?他少不更事,还不知这些人都是被病神强迫拉来的,要不怎么每个人手臂上都穿一根细绳,那一头还紧缚在拴马桩上。下一次得让阎王差个相貌恶点的小鬼,专门去请他一回。

不知何时,在我的左边迎门又加了一长条椅子,椅前也临时立了一根铁杆,上面拴了一位男青年。他鼻子上塞着棉花,血迹一片,将头无力地靠在一位同伴身上(他还无我这样幸运,有张硬台子躺),话也不说,眼也不睁,比我右边那位用电码式语言骂人的精神还要差些。他旁边立着一位姑娘,当我将这个多病一孤舟的十人世界透视了几个来回,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时,心中便不由一跳。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遗憾。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地方不该有个她。她算比较漂亮的一类女子,虽不是宋玉说的那位“登墙窥臣三年”的美女,也不比曹植说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但在这个邋邋遢遢的十人世界里(现在成十一人了),她便是明珠在泥了。

她约一米六五的身材,上身着一件浅领红绒线衣,下身束一条薄呢黑裙,足蹬半高腰白皮软靴,外面又通体裹一件黑色披风,在这七倒八歪的人中一立,一股刚毅英健之气隐隐可人。但她脸上有不尽的温馨,粉面桃腮,笑意静贮酒窝之中;目如圆杏,言语全在顾盼之间。是一位《浮生六记》里“笑之以目,点之以首”的芸,但又不全是。其办事爽利豁达,颇有今时风采。在他们这个三人小组中,椅子上那位陪侍,是病人的“背”,这女人就是病人的“腿”,她甩掉披风(更见苗条),四处跑着取药、端水,又抱来一床厚被,又上去揩洗血迹,问痛问痒。这女子侍奉病人之殷,我猜她的身份是病人的妹妹或女友(女友时常也是妹妹的一种),比起那个千方百计想避病房、病人而去的奶油小生可爱许多。也许是相对论作怪,爱因斯坦向人讲难懂的相对论就这样作比,与老妪为伴,日长如年;与姑娘做伴,日短如时,相对而已。这姑娘也许爱火在心,处冰雪而如沐春风。有爱就有火焰,有爱就有生活,有爱就有希望,有爱就有明天。

一会儿,这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饭盒蒸饺,喂了病人几个,便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她以叉取饺的姿势也美,是舞台上用的那种兰花指,轻巧而有诗意。连那饺子也皮薄而白,形整而光,比平时馆子里见到的富有美感,三鲜馅的味道传来,暗香浮动。歌星奚秀兰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今天我遇到的小伙不是破头就是破鼻,无以言壮,倒是这姑娘如水之秀,如镜之明。她让我照见了什么,照见了生活。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抱病卧床者看青春活泼之人,心灰意懒者看爱火正炽之人,最大的感慨是:绝不能退出生活。这姑娘红杏一枝入窗来,就是在对我们大声喊,知否,外面的生活,火热依旧。我刚才还在自惭被甩出生活轨道,这时,似乎又见到了天际远航的风帆。

这时,在我这一排病台的里面处,突然起了**。今天观察室里这出戏的**就要出现。只见一胖大黑壮的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被几个人按在台子上,裤子褪到了脚下,**两条粗壮的大腿,脚下拦着一轻巧的白色三面屏风。这壮汉东北口音,大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接着就听有人哄小孩似的说:“马上就完,快了!快了!”但还是没有完。那汉子还喊:“你们要干啥呢?受不了!不行了!”其声之惨,撞在天花板上又落地而再跳三跳。这时全观察室的人都屏气息声,齐向那屏风看去。

因为我这个特殊的角度,屏风恰为我让出视线。就见两位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护士小姐,正从手术车上取下一根细管,捏起那男子的**,就往里面捅,原来在行导尿术。任那男子怎样呼天抢地,两小姐仍我行我素,目静如水。这样挣扎了一阵,手术(其实还够不上手术)结束,那胖子虚汗满头,犹自作惊弓之恐。两小姐摘下口罩,一位撤掉屏风,顺手向身后一搭,轻松地穿过病台,向我这边的房门口走来,那样子,像背了一个大风筝,春日里去郊游。另一位则随手将手术小车一带,头也不回,那架轻灵的小车就在她身后自如地宛如一个小哈巴狗似的左右追行。过我身边时,我偷眼一望,她们简直是两个娃娃,天真而美丽,出门扬长而去,好像踏着一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刚才的事已了无一痕。那男子还在欷歔不已,家属正帮着提衣裤。正所谓“花自飘零水自流”,你痛你喊我走路。

枚乘《七发》说楚太子有病,吴人往视,不用药石针刺,而是连说了七段要言妙道,太子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我今天被缚在这张台子上,对眼前的人物景观看了七遍,听了七遍,想了七遍,病身虽不霍然,已渐觉宁然,抬手看看表,指针已从中午十二时蹒跚地爬到十九时,守着个小木鱼滴滴答答,整整七个小时,明天我要问问研究佛教的王君,这等参禅功夫,便是寺里的高僧恐怕也未必能有的。再抬头一望,三大瓶药液已到更尽漏残时,只剩瓶颈处酒盅多的一点,恰这时护士也走来给我松绑。妻子便收拾床铺,送还借的枕毯。我心里不觉生打油诗一首:“忽闻药尽将松绑,漫卷床物喜欲狂。王府井口跳上车,便下西四到西天(吾家住北京小西天)。”

当我揉着抽掉针头还发麻的左手,回望一下在这里试验了七个小时的工作台时,心里不觉又有点依依恋恋。因为这毕竟是有生第一次进医院观察室,第一次就教我明白了许多事理。病不可多得,也不可不得。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曾经整整鼓舞了我们一代人:“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是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生活庸俗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何必等那个时候,当他病了一场的时候,他就该懂得,要加倍地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这个还应感谢黑格尔老人,他的《精神现象学》,是他发现了人的意识既能当主体又能当客体这个辩证的秘密。所以我今天虽被当作试验变革的对象,又做了体验这变革过程的主体。要是一只梨子,它被人变革成汁水后再也不会写一篇《试着被人吃了一回》的。

这就是我们做人的伟大与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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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出版公司《新概念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