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文章要能展现智慧和力量 文章的哲理之美
一篇好的文章,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思想的汁液。哲理美的效果是思想上的冲动与共鸣,是一种思想上的享受。作者不论是写景、抒情还是讲故事,最后总能水落石出而现出一个道理。
今天我们讲第九讲,文章的哲理之美。
一个好的作家,作品里无处不有思想;一篇好的文章,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思想的汁液。描述美的效果是感官刺激,是感官上的享受;抒情美的效果是心理刺激,是情感上面的享受;而哲理美的效果是思想上的冲动与共鸣,是一种思想上的享受。作者不论是写景、抒情还是讲故事,最后总能水落石出而现出一个道理。
哲理美与前面的形美、情美有什么不同呢?前两个是在感官和心理的层面,哲理是在思想的层面,它更高、更美。哲理之美至少有四个特点。
一是有深层之美,一下讲到了要害,为世人所公认。因为读者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种景或一种情,可能只能打动某一类的人,而理却能让所有的人都感同身受,获得共鸣。
二是有久远之美,这种发自内心的美作用的时间长,停留在人们心中的时间也长。
三是有简洁之美,哲理的概括经常是三两句话,不像描述和抒情,需要大段的文字,所以更精炼。
四是有经典之美,因为上升到了理性就成了一个公式,能举一反三,起到普遍的指导作用。
怎样表现深层的美,可参看我的《青山不老》《佩莱斯王宫记》,都是表现生命的意义。有一个国王用一生修了一座艺术的宫殿。国王权力再大,也会随生命而止。于是他趁有权之时,干了一件能让后人永远记住他的事,这便是生命的延长。他选择了艺术,他知道艺术之河常流,艺术之树常绿,就如这佩莱斯的山和水。这两篇文章都提炼出同一个思想,就是人生怎样才算不朽,比单讲故事更能吸引读者。
久远的美,可以参看《大无大有周恩来》《觅渡,觅渡,渡何处?》这两篇文章。我虽见过总理一面,但并没有资格亲见其工作,不过可以阅读材料。一个作家的写作源泉,是由生活和阅读两个方面构成的。我后发制人,在经过二十年的材料搜集后,将这些感性的形和事提炼出一个理性的主题,在周恩来百周年时发表了《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这篇文章发表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年年有转载。中央电视台拍周总理纪录片,又专门采访了我,拍了这篇文章。
《觅渡,觅渡,渡何处?》是一九九六年写成的,写的是中共历史上被敌人杀害的最高领导人瞿秋白。当时他是总书记,有一段时间被误认为是叛徒。我对他从人格角度解读,他是一位坦白的光明磊落的人。文章里有一句话:哲人者,宁可舍其事而成其心。这篇文章被选入中学课本,又刻碑立在常州的瞿秋白纪念馆里。二〇一六年该文发表二十周年之际,常州市还专门举行了研讨会,认为这篇文章提升了烈士的形象,也提升了他们城市的文化形象。为一篇散文发表二十年而开研讨会还从来没有过。以上两篇文章都是二十多年间常读不衰,就是因为提炼出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哲理,可以让人长久地思考。
简洁之美。哲理的概括经常就是三两句话,会成为格言或者警句。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读过的好文章,虽然也会对好风景、好故事留下印象,但是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些理性的句子。如立志方面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敬业方面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爱国方面的“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因为它们有高度的概括性,思想容量大,能作用到了人的心里,大家就记得更长久。
司马迁在受到汉武帝的处罚后,给朋友写了一封信,这就是很有名的《报任安书》。他一边表达心中的不平,一边又表示要坚强地活下去。里面有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句话流传了近两千多年后,又被毛泽东引用,他说:“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他把司马迁的这句话又重新表述了出来。
还有大家熟悉的文章《爱莲说》,表面上是写莲花,实际上是上升到人性,讲怎样做人。里面有一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也是流传千年而不衰的名句。人们记不住整篇文章,但是记住了这句话,这就是理性的简洁之美。
最后是经典之美。凡是理性的东西都含有规律,就像公式定理一样,它有一种万能的指导作用。经常指导后世人的工作、生活。如学生学习,你要先弄懂了原理,掌握公式定理,才能在做题的时候一通百通,游刃有余。
好,就讲到这里。文章的三个层次,形境、情境、理境的美我们都已经讲完了,下一课开始我们将开始讲这三个层次的综合运用。
附 佩莱斯王宫记
我曾暗发宏愿,如可能要遍访世界上现存的王宫。因为王是一国权力的最高象征,王宫自然集中了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包括自然风景、建筑艺术、历史文化等等。所以当罗马尼亚主人邀请我们访问佩莱斯王宫时,我窃喜正中下怀。
车子从布加勒斯特出发,向北驶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翻过的土地袒开褐色的胸膛,天边或路旁不时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我顿然感到大自然的辽阔和这异国风光的美丽。路边靠着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农民的住房,这极普通的建筑却令我在车里激动得无法坐稳,欠着身子,贴着车窗贪婪地向外看。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房子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人看的。大凡给人住的房子,总是面积求大,结构简单,用料用工求省,所以现代民居,或者平房就是一个火柴盒子,或者楼房就是一个大集装箱。而这些房子却绝不肯四面整齐划一,房子的一面或凸或凹,呈折线或弧线的美。
我的视线紧紧捕捉着一套扑过来又急急闪过的房子,它的门厅有意不开在正中,而是于房角挖掉一块,像一个熟鸭蛋被切了四分之一,露出蛋黄剖面,颜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路边所有的房顶都不像中国的房子一样,成一面坡或两面坡,那房收顶时才是建筑师大露一手之际,屋顶伸出许多尖的、圆的、多棱形的高柱,如魔盒子里探出的手。
我想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无私、为他人着想的人。要是只为实用,大可不必这样复杂,他却花钱花工,给来往的行人制造了一件工艺品,免费参观,提供美的享受,使许多如我这样的外乡人大饱眼福。这是参观王宫前的一个铺垫,我的情绪先有了一个适应异域的空间转换。
车子甩脱平原渐入山区,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公路沿着一条山谷穿行,谷下有河,名佩莱斯河,此地就因河得名。河隐藏在浓密的松树、白桦、冷杉深处,水流潺潺,只闻其声。树是特别的高大,一般要二人合抱,密密地插在山坡上。积雪压着落叶上,铺满树下,雪静树更绿,空山不见人,有一种莫名的幽邈。
我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是描写罗马尼亚古代社会的。公元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达契亚人,这是罗马尼亚人的祖先。公元二世纪罗马人侵入这里,达契亚人开始了与罗马人的长期征战、融合。那片子的外景大约就是在这沟里拍的,也是这树、这水和沟里尖顶的草房。武士们用笨重的铜剑格斗,声震山谷,尸横遍野。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支军队因败阵归来要执行军纪,处死一半,于是站成一列,一、三、五,单数点名,点到的人出列,伏首到前面的木墩子上,引颈等着巨斧劈下,遵命如流,视死如归。那曾经是一个多么野蛮又多么壮丽的时代。当时我坐在影院,被震慑得如痴如呆,忘乎所在。想不到今天能溯访此地。我停车路边,向深深的谷底、密密的林中眺望,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两个腰围兽皮、握剑持盾的勇士。山风吹过,树森然不动,只抖下一些纷纷扬扬的雪。
王宫坐落在山湾子里,公路在这里随山的走向回了一个圈,水好像也是在这里发源的。东面是一面斜伸上去的大雪山,凄迷的雪雾一直漫到天外,古树在雪线以下排着奇幻的方阵,忽出沟底,忽涌坡上,森森然,如黛如墨,有时消失在远处的雪光中又如烟如织。
王宫在山坡上临谷面南而立。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民族式宫殿,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王宫以厚重的花岗石起墙,越往上越层叠错落,挑出许多的尖顶,用橡木镶拼成各种图案的门窗,衬着皑皑的白雪,掩映在常青松杉和还留着些红叶子的枫树林中,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这王宫的第一位主人是一八六六年从德国来的卡罗尔国王。卡罗尔是中国宋徽宗、李后主式的人物,身为国王却酷爱艺术,这王宫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督造的,里面结结实实地收藏着各种艺术品。王宫于一八七五年开始建造,一八八三年基本建成,到一九一四年全部完工时,卡罗尔也已去世了。
王宫共三层,一百六十间房。门向西开,进门就是一个通高三十多米的天井,中央是客厅,墙上垂下十八世纪的壁毯,厅内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
上二楼,左边一武器库收藏着五世纪到十九世纪的武器,有阿拉伯的剑、中国的弓,还有一把关公刀,一副连人带马的骑兵铠甲,据说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了。
右边是国王的办公室,室内桌椅的侧面、腿脚处、扶手上全是浮雕,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个坐着的小人,还都跷着一条腿。桌上的烛台分两层,上下层间有三个顽皮的小儿,作头顶重物状,神色颇惹人爱。天花板是三寸厚的木浮雕花饰图案。另有一写字台,侧面浮雕一老人头像,他勇往向前,长发被风吹向后面,如呼啸的火车头。台角的废纸篓也是皮革精制,上面刺着花纹,墙上有伦勃朗的名画。
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书室,二层楼,橡木书柜,有旋梯可上下取书;桌上有信札箱,是皇后手绘的箱面。王宫里紧邻办公之地就有藏书室,这大概是欧洲皇帝的习惯。沙皇冬宫里的藏书室也与这差不多,只是更大些。我在中国故宫没有见到这种设施,也许我们的皇帝不如他们爱读书,或者我们现在搞旅游的人不着意展示这些。藏书室后又有一小办公室,小办公室右拐,便开始出现了一大串的客厅。这客厅很类似我们人民大会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厅,不过它是以艺术类别或国家、地区命名,而分别收藏着各地的艺术品。
第一个是音乐文学厅,国王在这里接见作家、艺术家。全套桌椅是印度国王送的,黑色硬木,镂空浮雕,据说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还有日本的瓷器,一对中国的大双龙洗,直径约有半米。最可看的是墙上的四幅油画,全以一个少女为题,据说是王后的构思。
第一幅代表春天,少女从花丛中走出,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幸福的脸庞;第二幅代表夏天,阳光从浓荫中射下,她的纱裙飘动着幻化出一种热烈的向往;第三幅,色调转深,那女子低着头,一种秋的悲凉;第四幅,少女半**伏在一片雪地上,一片圣洁。这王后是国王上任后三年娶过来的,她也酷爱艺术,是一个作家、诗人,夫妻算是珠联璧合。可以想见他们每天在王宫里就是以这艺术的切磋来打发时日。没有听说过宋徽宗有什么擅画的妃子做伴。李后主的周后只是天生的美貌,他后来又纳了周后之妹,一个更美的美人,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手提金缕鞋”词,却也未见二周与之有什么唱和,看来他们还是不如卡罗尔幸福。
音乐文学厅后是意大利厅,两侧立着米开朗琪罗的三个铜雕,墙上是六幅意大利名画;再前,威尼斯厅,两件拉斐尔复制伦勃朗的圣母像,原件已经失传,此复制件也就成绝响了;再前,阿拉伯厅,满是地毯、挂毯,最有趣的是那几个长枕头,一枕可共十人眠;再前,土耳其厅,然后右折是长廊,长廊尽头再右折是小剧院。到此已绕王宫一周,再下又是武器库了。
一九一〇年后这剧院又改成电影厅,舞台上刻有国王的一句话:“一切艺术我都喜欢。”国王常在这里观摩演出,有时兴之所至还登台朗诵。这大概又类似我们的唐玄宗了,他亲自谱写《霓裳羽衣曲》,又做导演,又与宫人共舞。卡罗尔虽喜欢艺术,治国方面也没有出什么大错,这一点比宋徽宗、李后主、唐玄宗都强。
从王宫出来我又在周围的山坡林间徜徉了一会儿。除这座王宫外,旁边还有稍小一点儿的七八处宫殿,现在都做了旅游饭店。有一处就是我们昨晚睡的,内部设施极豪华。但最美的还是周围的白雪、绿树和沟里潺潺的流水。昨晚夜半醒来,皎月在天,雪光映窗,偶有一两声狗吠,或“咔嚓”一声雪压树枝的断裂声。要不是碍着外宾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户做一回秉烛夜游了。现在再看这景,虽没有昨夜梦幻式的朦胧,但还是一样的静,一样的美。
我佩服卡罗尔国王,他用艺术家的眼光选中了这块上帝创造的王土内最美的地方,又用王的权力集中人力在这里创造了一座艺术宫殿。他的后辈尊重这创造,所以他一死,第二代国王就立即重建新宫,把旧宫做了艺术博物馆,直到今天。国王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权力再大也将随生命而止。可是当他趁有权之时,选择干一件国家民族永远记住的事,这权力便变成了永久的荣誉。卡罗尔选择了艺术,他知道艺术之河常流,艺术之树常绿,就如这佩莱斯的山和水。
觅渡,觅渡,渡何处?
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纪念馆我已经去过三次。从第一次看到那个黑旧的房舍,我就想写篇文章。但是六个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写出。瞿秋白实在是一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你看不清摸不透,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去年我第三次访瞿秋白故居时正值他牺牲六十周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筹备关于他的讨论会。他就义时才三十六岁,可人们已经纪念了他六十年,而且还会永远纪念下去。是因为他当过党的领袖?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是因为他的才气?是,又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远读不完的名画。
我第一次到纪念馆是一九九〇年。纪念馆本是一间瞿家的旧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桥叫觅渡桥。一听这名字我就心中一惊,觅渡,觅渡,渡在何处?瞿秋白是以职业革命家自许的,但从这个渡口出发并没有让他走出一条路。“八七会议”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率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但是他随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后来在长征时又借口他有病,不带他北上。而比他年纪大身体弱的徐特立、谢觉哉等都安然到达陕北,活到了建国。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
如果瞿秋白是一个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声:“你朝爷爷砍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许人们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个书生啊,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气但又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他一开始就不是舞枪弄刀的人。
他在黄埔军校讲课,在上海大学讲课,他的才华熠熠闪光,听课的人挤满礼堂,爬上窗台,甚至连学校的老师也挤进来听。后来成为大作家的丁玲,这时也在台下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样折服了一代人。后来成为文化史专家、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当时准备结婚,想求秋白刻一对印,秋白开的润格是五十元。郑付不起转而求茅盾。婚礼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绢小包,说来送礼金五十元,郑不胜惶恐,打开一看却是两方石印,可想他当时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挤离开党的领导岗位之后,转而为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译竟有五百万字。
鲁迅与他之间的敬重和友谊,就像马克思与恩格斯一样的完美。秋白夫妇到上海住鲁迅家中,鲁迅和许广平睡地板,而将床铺让给他们。秋白被捕后鲁迅立即组织营救,他就义后鲁迅又亲自为他编文集,装帧和用料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秋白与鲁迅、茅盾、郑振铎这些现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齐肩至顶的啊。
他应该知道自己身躯内所含的文化价值,应该到书斋里去实现这个价值。但是他没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党濒于灭顶,他振臂一呼,跃向黑暗。只要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举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数一数二了,他曾发宏愿,要将俄国文学名著介绍到中国来。他牺牲后鲁迅感叹说,本来《死魂灵》由秋白来译是最合适的。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时代的有一个人叫梁实秋,在抗日**中仍大写悠闲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评为“抗战无关论”。他自我辩解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还是一直弄他的“纯文学”,后来确实也成就很高,一人独立译完了《莎士比亚全集》。现在,当我们很大度地承认梁实秋的贡献时,更不该忘记秋白这样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国救民,甚至连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扑上去的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留把菜刀作后用,留得青山来养柴,在文坛上他也会成为一个甚至十个梁实秋。但是他没有。
如果瞿秋白的骨头像他的身体一样的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认罪,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曾是共产党总书记的向忠发、政治局委员的顾顺章,都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此外像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等高干,还可以举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躯演出了一场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英雄戏。
他刚被捕时敌人并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称是一名医生,在狱中读书写字,连监狱长也求他开方看病。其实,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书生、画家、医生,除了名字是假的,这些身份对他来说一个都不假。这时,上海的鲁迅等正在设法营救他。但是一个听过他讲课的叛徒终于认出了他。特务乘其不备突然大喊一声:“瞿秋白!”他却木然无应。敌人无法只好把叛徒拉出当面对质,这时他却淡淡一笑说:“既然你们已认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过去我写的那份供词就权当小说去读吧。”
蒋介石听说抓到了瞿秋白,急电宋希濂去处理此事。宋在黄埔时听过他的课,执学生礼,想以师生之情劝其降,并派军医为之治病。他死意已决,说:“减轻一点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当一个人从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义之后,他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和最大的从容。这是靠肉体的耐力和感情的倾注所无法达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轨道的延伸一样坚定。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以理行事,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墙,唯求一死。鲁迅受到恐吓,出门都不带钥匙,以示不归之志。毛泽东赞扬朱自清宁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粉。秋白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已达到自由阶段的知识分子。蒋介石见威胁利诱实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枪决。刑前,秋白唱《国际歌》,唱红军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盘腿席地而坐,令敌开枪。从被捕到就义,这里没有一点死的畏惧。
如果瞿秋白就这样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临死前又抢着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多余。我们看他短短的一生斗争何等坚决:他在国共合作中对国民党右派的批驳,在党内对陈独秀右倾路线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永远功彪史册;他在监狱中从容斗敌,最后英勇就义,泣天地恸鬼神。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句号。
但是他不肯,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这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就像敌人要给他治病时,他说,不必了。他将生命看得很淡。现在为了做人,他又将虚名看得很淡。
他认为自己是从绅士家庭,从旧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与旧的斗争中受着煎熬,在文学爱好与政治责任的抉择中受着煎熬。他说以后旧文人将再不会有了,他要将这个典型、这个痛苦的改造过程如实地录下,献给后人。他说过:“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灵魂,在这《多余的话》里还嘱咐死后请解剖他的尸体,因为他是一个得了多年肺病的人。这又是他的伟大,他的无私。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涂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历史,极力隐恶扬善。特别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爱这样做,别人也帮他这样做,所谓为尊者讳。而他却不肯。作为领袖,人们希望他内外都是彻底的鲜红,而他却固执地说,不,我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实验的一部分。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风鸣林吼,奇绝险峻,给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又坦**如一张白纸的人。
我在这间旧祠堂里,一年年地来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着当年门前的小河,河上来往觅渡的小舟。秋白就是从这里出发,到上海办学,去会鲁迅;到广州参与国共合作,去会孙中山;到苏俄去当记者,去参加共产国际会议;到汉口去主持“八七会议”,发起武装斗争;到江西苏区去,主持教育工作。
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他出门登舟之时一定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想到“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那是一种多么悠闲的生活,多么美的诗句,是一个多么宁静的港湾。他在《多余的话》里一再表达他对文学的热爱,他多么想靠上那个码头。但他没有,直到临死的前一刻他还在探究生命的归宿。他一生都在觅渡,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傍到一个好的码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但正是这悲剧的遗憾,人们才这样以其生命的一倍、两倍、十倍的岁月去纪念他。
如果他一开始就不闹什么革命,只要随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会成为著名的作家、翻译家、金石家、书法家或者名医。梁实秋、徐志摩现在不是尚享后人之飨吗?如果他革命之后,又拨转船头,退而治学呢,仍然可以成为一个文坛泰斗。与他同时代的陈望道,本来是和陈独秀一起筹建共产党的,后来退而研究修辞,著《修辞学发凡》,成了中国修辞第一人,人们也记住了他。
可是秋白没有这样做。就像一个美女偏不肯去演戏,一个高个儿男子偏不肯去打篮球。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无获,甚至被人误会。一个人无才也就罢了,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罢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没有干成,这才叫后人惋惜。
你看岳飞的诗词写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记住了他的武功。辛弃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轻时率一万义军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他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后人也只知他的诗才。瞿秋白以文人为政,又因政事之败而反观人生。如果他只是慷慨就义再不说什么,也许他早已没入历史的年轮。但是他又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他觉得探索比到达更可贵。当年项羽兵败,虽前有渡船,却拒不渡河。项羽如果为刘邦所杀,或者他失败后再渡乌江,都不如临江自刎这样留给历史永远的回味。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把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推上了一层。
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
本文被选入
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必修)《语文读本》第一册(2003年6月第一版)
人民教育出版社幼儿师范学校《阅读文选》第一册
人民卫生出版社《中等职业教育卫生部规划教材》上册(2001年9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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