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卖鬼记

楔子

逆江而上的小破船上,颜十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惨的人。

颜十四本是太平米市上最精明能干的牙行,买空卖空、坑蒙拐骗的生意一直做得很不错。人们常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中的“牙”,就是他这一班人。

一年前米市门口算命的刘铁嘴说他有大运在西南,于是他找人借了几十两银子准备从江西贩瓷器回太平卖。谁料买了瓷器在回程路上,被鄱阳湖里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劫了货。

江边长大的他深谙水性,纵身跳进湖里侥幸逃了一条命,可一船的瓷器都打了水漂。回到太平后就被债主们四处追债,无奈之下连卖房带典当他老婆的首饰凑了十几两银子要去云南贩铜,盈利用来还债。债主们不放心他,和他立下生死文书,如果他到期不回来,就要卖他的老婆、孩子抵债。

想到身后家里妻子、儿子被人待价而沽,前面去云南的路上生蕃、瘴气在等着自己,颜十四心里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码头

颜十四坐的是最便宜的无舱快船,只让白天坐,不让晚上住。船傍晚到了武昌,船老大把船靠岸停好,吩咐好明早辰时三刻开船,就把乘客们敢下船去。

别的乘客在那破船上闷了一天,船一靠岸,飞也似的都去码头上喝酒、赌钱、住店,只有背负重债的颜十四舍不得花钱住店,也没闲钱去喝酒呷妓女,只能在码头上瞎溜达。

正百无聊赖时,看到路旁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喝闷酒。那人一边喝酒,一边唉声叹气,手里的筷子一下都没动,下酒菜是一包筋头巴脑的卤牛肉、一包馅儿鼓鼓囊囊的大饺子。

出了家门就米水未进的颜十四看着那诱人的下酒菜就走不动路,厚起脸皮围着人家的货车一圈圈地打转,想找这人蹭两杯酒喝。那人似也乐得找个人倾诉,看他在这里转了好几圈,真的招手请他过来。那人给颜十四斟了一杯酒,还拿了筷子给颜十四。饥饿难忍、口干舌燥的颜十四谢过后把那杯酒一饮而尽,还吃了两口菜。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原本唉声叹气的那人反倒扑哧乐了一声说:“兄弟你慢些,我没胃口,这都是你的。”

颜十四一听脸涨得通红,自知失态,连忙擦擦嘴搭讪:“兄长遇到了什么事啊?独自在此叹气。”那人又给他斟了一杯酒,摆手说:“扫兴,扫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颜十四再三问了,那人才一声长叹,从屁股后拿出一匹麻布递给颜十四说:“我刚收了这几十车的好麻布,要贩回老家汴梁去卖。哪里想得到,早晨家里托人捎信说我儿子在大都吃了人命官司,要我即刻去救。”说到这里那人拿衣襟擦了擦眼睛。

那汴梁商人接着控诉:“我托武昌这里的牙行去给我找下家,准备把货尽快倒出去。那牙行把我家里出了急事的事情传开了,布商们都死命压价,要拿一两银子买了我这三大车麻布。你说这些牙行是不是该杀?”

颜十四听他说牙行该杀,心里苦笑,面上还点头赞同说:“该杀,该杀。”

麻布

说到自己的老本行牙行该杀,颜十四尴尬起来,低头去摸汴梁商人刚递给他的麻布夸奖道:“你这麻布织得真是又密又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汴梁商人说:“兄弟你是识货的,我这是南边最好的沅江布,说是布,又细又密又舒服,比纱都不差的。”颜十四点头赞同,那汴梁商人问道:“你们老家麻布什么价格?”

牙行出身的颜十四对往年的货物最熟悉不过,翻眼睛一想:“织得这么好的麻布,按去年的行价一匹怎么也得二百钱吧。”

那湖北商人擦擦眼泪对颜十四说:“我是真的急着要现银,上京救我的儿子。兄弟你若有意,我这里三车麻布,三百多匹还多,二十贯钱卖给你,也强过被那些牙行拿几钱银子诓去。”

颜十四一听要卖给自己,本能地抱紧了装着盘缠的包袱,脑子里打起算盘:“三百匹麻布运回太平,一匹两百地卖那就是六十贯钱呀!自己两次的欠款几乎都能还清了。”

久在商场的颜十四最懂买卖道儿,心里想要接盘,但嘴上还不能松口,叹了一口气道:“唉,小弟也不懂这布匹生意的门道,而且身上也没有二十贯钱在,可惜可惜。”

那人忙问:“兄弟带了多少?”颜十四答:“只带了十七两,回程恐还需些盘费,只拿得出十五两。”

那汴梁商人听了先是一阵摇头,颜十四看他为难,便要提高一两出价。还没等颜十四开口,那人重重地一拍车头说:“你我兄弟也是有缘,十五两就十五两吧,当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颜十四心中大喜,嘴上却说:“我实在不懂你们布匹行业里的门道儿,这次只当是帮你老兄了。”达成了交易,两个人心中都舒快了不少,又重新推杯换盏地喝起酒,喝到半夜,汴梁商人要带颜十四回客栈,颜十四舍不得花住店钱,就抱着自己的包袱,在马车的麻布上睡了一夜。

山贼

第二天一早,汴梁商人和他的几个车夫从客栈赶回码头,汴梁商人对车夫说:“这是新东家,你们就跟着他把货送到他贵处去。”颜十四揉揉惺忪睡眼说:“兄长你有所不知,我老家是这长江下游的太平州,顺江而下的江船又快又稳。您的几位兄弟只需帮我卸货上船就行,不用赶车跟我回去。”

汴梁商人把他拉到一旁,小声对他说:“兄弟你有所不知,本地的牙行不是要强买我的布匹吗?现在布被你买去,他们一定怀恨在心,码头上的船帮和牙行都是沆瀣一气的,不知他们会动用什么手段加害你。这几个马夫是我在沅江雇来的,跟他们武昌人不相干的,一路上老实本分是最信得过,而且我已经提前给了他们车费,兄弟你不需花一个钱的。”

颜十四想想自己在太平米市做牙行时和码头上的地痞船帮如何为难敲诈过往客商的狠毒手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连声对汴梁商人说:“兄长想得周密,想得周密。”

从包袱里拿出自己抱了一晚上捂得温热的银子,跟汴梁商人做了交接。互相又客气了几句,汴梁商人说自己忙着回乡救犯事的儿子,作揖告别后扬鞭催马一路向北而去。

颜十四心系着家里妻小,整顿了一下,也和三个马夫上路了。路过集市时,果如汴梁商人所说,牙行、脚夫们对他指指点点,仿佛在说“就是这人抢了我们的便宜”。

官道上坐马车虽然没有坐江船快,但是四平八稳,一路上各种食肆小店倒也方便。路上碰到设卡盘查的蒙古兵,看他一车都是些不值钱的布匹,也没抽几个税。

车行了两天进了一片山区,颜十四一行怕有占山为王的强盗打劫,都十分小心警惕。入夜了还没走出山区,颜十四几个就有些担心。突然无人的四面响起了喊杀声,颜十四对三个车夫喊:“快赶马!让强人捉了去,咱们都活不了!”三个车夫快马加鞭地飞速前行,突然最后一辆车子咯噔一声响,马夫以为后面有追着的强盗在砍,赶马赶得更快了。三架马车奔命似的冲出了山区,逃过一劫。

少女

出了山区进了平原,天也拂晓了。直到进了驿站,用了早餐,才彻底压下惊来。最后一辆车的车夫突然想起自己的车似被砍了一刀,就领着颜十四去看。

走到车边上,发现车上并无刀砍斧劈的痕迹,连个箭头都没有。颜十四想要看看狂奔途中布匹有没有掉落,打开马车后门,不只布匹一匹没少,布匹上居然还多了个妙龄少女!

晨光照入车厢,只见那少女外面穿着一件金丝红底儿的小夹袄,里面衬着浅绿的千褶素裙,看得出裙子里凹凸有致、身段修长,白净的脸庞上秋水剪瞳,巧梳的垂鬟有些稚嫩的微黄。颜十四等人不知是什么人,就拿马鞭戳弄她。没两下那少女被戳弄醒了,一睁眼看到四个大汉在车厢外面围着自己,连忙蜷缩到车厢最里面小鸡啄米似的磕头说:“好汉饶命,英雄饶命。”

颜十四看她不住地磕头,连忙说:“我们不是好汉,也不是英雄,只是过路的客商。”那少女听了仍磕头道:“谢相公搭救。”颜十四止住她磕头,把她请下来问:“你是谁?怎么在我们车上?”少女答道:“小姓杨,江北庐州良家女,随父去四川郫县做县官。赴任路上在山里遇了一伙强人,杀了我父我兄,那强人头子又要强占我,我情急之下就躲入了相公车上,相公恕罪,相公恕罪。”

听完了她的话,颜十四弄清楚她的来龙去脉,又听说是庐州做官人家的姑娘,心里大喜,以为是奇货可居,准备把她送回庐州领一笔厚厚的谢仪,便说:“这下好了,咱们是大同乡,我是太平州人,回程路上稍微绕点远就能把你送回庐州。”那少女一听要送她回庐州,竟哭了起来说:“相公,我们全家随父去四川赴任,家里田屋尽卖,一家人也都被强人所杀,庐州已经无家可归。”颜十四听她说的那么惨,自己心里也凉了半截,心想谢仪是领不到了。“只求能在相公身边服侍,报您救命之恩。”

颜十四没接话,让她一起用早饭,少女说:“男女大防,不便同席。”颜十四知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大,也就没劝,给她包了几个小饺子送到车里给她吃。

一路上这少女最乖巧不过的,白天颜十四和车夫们用饭她就在一旁斟酒,晚上她把客栈里的床铺铺好自己却回车厢里垫着麻布睡,清早颜十四一睁眼就看她已经打好了热水,拧好了手巾给他洗脸,颜十四和车夫的换洗衣服她也浆洗得干干净净,伺候得颜十四最舒服不过。

狠心的牙行颜十四原本准备把她卖到勾栏妓院里换钱的,被她伺候了几天也有些舍不得了。一下没忍住,在马车厢里就把她收用了。家里结发的妻子是个屠户的老女儿,全太平最泼辣粗糙的一个,颜十四哪里体会过这份可爱温软?这一路上几乎再也没下过车厢,麻布做了鸳鸯绣被,车厢做了鸾凤暖帐。

太平

一马平川的官道上,叼着野草,哼着曲儿,颜十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心想马上回了太平,自己低价买进的这一大批麻布一变卖,不仅能还上亏空,搞不好还能盈余几两银子下来,心里别提多美了。而且路上还捡了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这一趟真是财色双收。

货车到了颜十四家里,车夫在院子里卸货,颜十四给他老婆介绍自己新收的小妾。颜十四的老婆是泼辣的母老虎,一听他纳妾,马上闹了起来:“人家大户人家有钱有势的才纳妾,你这现世报欠了一屁股债,连老婆孩子都压给别人了,还有什么脸纳妾?我不活了。呜呜呜。”

颜十四忙说:“夫人容禀,她是我路上搭救的,并不是花钱买的。”杨姓少女也央求道:“我只求报相公的恩,做婢做奴都在所不惜的,求姐姐成全。”颜十四老婆听她说些“相公、姐姐”之类的,更加恼了。

这里正要打将起来,院里的车夫卸完了货进屋来道:“东家,我们要回去,求您把来回的车费佣金给结一下。”颜十四正因为家里一妻一妾的事焦头烂额的,一听说他们要钱,没好气地答:“车费佣金那汴梁人在沅江收货时不都提前给你们了吗?你们休要诓爹的钱。”

那三个车夫说:“东家,我们是那汴梁人在武昌的集市上雇的,并没去过沅江啊。”颜十四一听才知道,吃了那汴梁人的骗。只好对那三个车夫说:“三位在我这里稍等,我去市场上找人出货,卖了钱给你们结清。”

颜十四撇开家里正在寻死觅活的老婆,抱着一匹麻布去了米市,找到相熟的几个布商要出货,谁知每家都不收他的布。不得其解的颜十四只好去找自己的牙行师兄弟霍三一打听情况:“师弟。我这织得这么好的麻布,这些卖布的贱人怎么都不要?”霍三一呡了一口茶道:“师哥,你这躲债躲久了,市上的行情都不晓得了?”颜十四忙说:“请赐教。”

霍三一道:“师哥,下江出了个圣女叫黄道婆,从琼崖带回来一种神花叫棉,松江府种了很多。这种神花织出的布又细又密,保暖透气,且这棉布的造价跟麻布差不多,品质比麻布却好得多。几个山西商人从松江府贩来了一大船棉布,本地布商都在找他们求购。”

颜十四忙问:“那麻布呢?什么价?”霍三一答道:“你这些麻布呀,别说什么价,想出手都很难!”

听霍三一说了布匹行情,知道自己受了那汴梁人的骗,颜十四顿时晴空霹雳。霍三一看他满脸绝望,两眼放空,也没再做无谓的安慰,狡黠一笑悄声对他说:“师哥,趁着债主们还不知道你回来,赶紧收拾东西连夜跑吧。”

道士

颜十四回家都没敢走大路,一路上畏畏缩缩、鬼鬼祟祟地绕小路走,生怕撞见债主们。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颜十四以为是债主,吓了一跳。正要磕头告饶命,谁知一回头却是个老道。

颜十四心里正郁闷,被这道士吓了一跳就更恼火了,骂道:“牛鼻子老道你作死吗?青天白日的想明火劫道吗?”那老道微微一笑:“施主,你印堂发黑、步履发虚,恐怕是家里进了鬼啊。家里是不是添了人口?”颜十四一听更恼了:“你少来诓我,你爹现在正倒霉,可没有闲钱给你化小缘。快滚,快滚。”转身就要走,老道吃了他骂,也不恼,对他说:“你回家时且去看那新添的人口,她若没有影子就是鬼,你来东门外的土地庙找我。”颜十四心里烦躁没理他,继续往家走。

进了家门,颜十四的孩子在哭、老婆在闹、三个车夫围着他要钱,颜十四烦不过,掏出路上剩下的碎银子给车夫,骗他们说:“货已经卖去了,钱还有几天才能到手,哥们拿着这些钱先去喝酒住店,过了明天来拿钱吧。”三个车夫拿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颜十四诓走了车夫,打了老婆几下,把她打回了娘家。自己跟杨姑娘进了房,准备筹划跟她私奔出逃。

有些事,没人提醒你一下,你不去留心,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比如你家的米缸每天都会凭空少一合米,比如说你家的小猫每月十五都不在家,比如你家柜子里收起来的一套被子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自己跑到最上面一层,再比如你新收的小妾没有影子。正常人谁会没事盯着别人背后看有没有影子呢?

一路上夜夜同栖同宿,颜十四只顾和杨姑娘亲热,哪里留心她有没有影子。这天被道士一说,也就留心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得颜十四一身冷汗。那杨姑娘身后竟真的没有影子!颜十四以为屋内狭小,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又把门窗大开,傍晚的斜阳射进来,只见那白净净的脸蛋笑吟吟,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怎么看都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是身后没有影子。

颜十四毕竟是老江湖,虽然心知大事不好,强忍着害怕和她洗漱上床。上了床,任她怎么需索勾引只说身上疲倦,推说不干。这一晚上也不敢睡,也不敢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才说:“我要出去谈生意了,你在家守着吧。”说罢故作镇定地更衣出门。出了门,颜十四也不怕碰到债主了,飞也似的从大路奔了东门外的土地庙去找老道。

土地庙

一进庙门,颜十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长救我。”

老道看他仓惶的样子,微微一笑问道:“施主,是不是鬼?”颜十四连连点头:“是鬼,是鬼。”老道接着问:“有没有影子?”颜十四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老道看他一时点头一时摇头可笑得很,就又问他:“我说的对不对?”颜十四又连连点头:“对,对。”

颜十四接着又是一阵磕头,“道长,这家里的鬼要怎么破解?求道长解救!”老道含笑扶他起来,却不言语。

颜十四再三磕头求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来给老道说:“一点儿香火,不成敬意。小的身上带的不多,待那鬼破解了,小的另有一份大大的孝心。”

老道看他诚恳,于是问他:“你在哪里遇见的她?”颜十四如实答道:“小的出门贩货时路过一片山地,夜里仿佛遇了山贼,于是纵马拼命往前跑,第二天一早在车上发现了她。说是庐州人,跟着家人去四川,一家人都被山贼杀了,为了躲避山贼上了我的车。”

老道单刀直入地问:“你与她做了夫妻之事没有啊?”颜十四不好意思地低头含糊道:“做了。”老道沉吟道:“这鬼应是生前被行路的客商抛弃在山里的妻妾化成的冤魂,假托人形,专找你们这些过路的客商复仇,日日**,她吸了你的阳气还了阳,你被吸干了元阳,往生都无处去,是要替她做孤魂野鬼的!”

颜十四听老道说完,想起自己这几天日日和她**,已吓得失魂落魄。

老道看他吓傻了,给他宽心道:“这鬼虽然厉害,但也没什么大神通,想要破解却也不难。”颜十四听说有得破解,又回过神来说:“求道长点化。”老道言道:“这种鬼只是吸人元阳,并没有什么杀人的神通。要驱破它说来也简单,把她领到人多处,待她不意之时,用口唾她,她便会变作羊。”颜十四忙接着问:“变羊?变羊后呢?还会变回来吗?”老道说:“一天之后才能变回来。”

颜十四一听急了:“那她不还要回来找我?道长你这法子……”老道说:“要想让她不变回来,就用带煞气的东西斩了它。”颜十四忙问:“什么东西带煞气?”老道想了一会儿说:“屠夫的放血尖刀、刽子手的砍头刀、猎户的夹子,总之就是常屠杀生灵的东西。”

颜十四说:“这个好办,我岳父就是宰猪的屠夫,放血的尖刀能从他那里借到。”老道接着说:“把这羊抱至无人处,用这煞物弄死它,之后用火烧化成灰。千万不能让人吃了那羊肉,否则吃了的人也会变羊。切记切记。”

颜十四得了破解方法,千恩万谢地叩头谢过了老道。

收货

垂头丧气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颜十四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惨的人。

原本就债台高筑的他又被那汴梁商人骗去了最后的本钱,千里迢迢弄了一大堆卖不掉的麻布,以为捡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妾,谁知竟然是个害人的女鬼。

女鬼、麻布、欠债这些糟心的事都压在他心里,是越想越烦越烦越想,“女鬼、麻布,麻布、女鬼”,突然他心生妙计,大声地笑了起来,身边的路人看他又哭又笑,以为他疯了,都纷纷走开了。

他也不管路人,径直到米市去找霍三一,霍三一一见他,赶忙把他拉到后巷里问:“你怎么还不走?”颜十三说:“师弟,我有事求你。”霍三一回道:“你欠了近百两的债,现在利滚利越滚越多,我哪里帮得了你?我家里金山银山也填不了你的无底洞啊。况且我上有老……”颜十四赶忙拦住他:“行了,行了,别聒噪了,不是要你借钱,让你帮我办点货。”霍三一好奇起来:“你办什么货?”颜十四道:“这货好办,现在乡下人手里压的都是。想是给钱就卖的。”霍三一更好奇了:“什么货?”

颜十四一本正经地说:“麻布!”

霍三一不可思议地望着颜十四说:“师兄,你装疯卖傻是躲不过债主的。”颜十四道:“哪个疯了?你只管让那些麻布卖不出去的乡下人把麻布都给我运到我家里去。五十文一匹,十天后结账。”

把霍三一托付好了,颜十四直奔客栈去找三个车夫。三个车夫以为他来送佣金,满脸堆笑地叫东家,颜十四坐定了问他们:“你们想要钱?”三个车夫等了几天早有些不耐烦了,被他这么一问便恼了起来:“不想要钱谁跟你到这里来?”

颜十四道:“钱我一定给,等十天以后,我给你们三倍的钱,但你们要去帮我做件事。”三个马夫一听有三倍的报酬忙问:“办什么事?杀人放火的我们可不干。”

颜十四道:“也不用你们杀人,也不用你们放火,动动嘴皮子就好。你们三个晚上分开吃饭,食肆里逢人就说,棉是黄泉花,穿棉布要变畜生,你们从松江来,松江现在满街都是人变的畜生。”马夫听他说完,以为他疯了,“东家,你是不是要装疯赖我们的佣金?”颜十四驳他说:“你才疯了,我要是想赖账,早就一走了之了,哪里会来客栈里找你们?”马夫一想觉得有理,便不再质疑他,颜十四最后交代:“你们就记住我的话,四处去学,十天之后一定给你们三倍的佣金。”

交代完了三个马夫,颜十四便快马加鞭地赶到他岳父家。他一进门,他那妻子就开始号啕大哭,还没等他那屠户岳父动手打他,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一阵磕头请罪:“岳父饶命,夫人饶命,我知错了,我这就回家把那狐狸精赶回庐州去。”看他认错得诚恳,还答应把小妾赶走,他老婆也哭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岳父本来是想打他的,也没动手,只骂了几句。看气氛缓和了不少,颜十四又堆着笑脸地对他岳父说:“儿婿自知有罪,现在去肉铺干些活,给岳父赔罪。”又对他老婆说,“夫人息怒,等我回家把狐狸精赶走了,再来接您。”他老婆嘴上不饶说:“不回、不回。”颜十四告辞出门时又拉拉他的手,“早点来接我,我带排骨回去,给你煲你最爱喝的排骨汤。”颜十四连声答应,抱着儿子就走了。

出了屠户家的门,颜十四直奔肉铺,肉铺的伙计看他来了,都来给他请安:“许久不见,姑老爷好。”颜十四一一点头问候了,对他们说:“你们各自干活,把账本拿来,我来对看。”说罢进了肉铺,坐在一旁看账本。伙计们有的忙着卖肉,闲的逗颜十四的儿子玩儿,过了一会儿也就没人注意一旁的颜十四。颜十四四下看伙计们不注意,提起衣裳下摆蹑手蹑脚去拿了一把放血的小尖刀放在怀里。又坐回账本跟前,叫记账的伙计来问了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杂事,还问:“城外大营的蒙古人是跟咱们家买肉吗?”伙计说是,他又问:“他们一般都是几时来啊?”伙计想了一下说:“辰时两三刻吧。”颜十四又问了些别的,最后夸那伙计“是个机灵停当的人,以后定要提携你的”,伙计连连点头称谢,心里却想:“谁要你这欠了巨债的破落户提携。”

颜十四从伙计那儿要了些下酒的筋头巴脑、肝脾包起来,又赊了好几斤猪肉包了一大包,这才离开了肉铺。离开肉铺,他到糖酒店用怀里最后一点儿碎银子买了一小坛酒、一小包芝麻糖,把糖递给他儿子说:“拿着糖外公家去,跟表弟他们一起吃吧。”打发走儿子,颜十四抱着酒拎着猪肉,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到了家,他下厨溜了猪肝、抄了护心、煎了脑花,最后把猪脾埋在炉灰里炙,就着这几样大菜拼命喝酒,一小坛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吃饱喝足了他就趴在桌子上装醉,任杨小姐怎么叫他,他都装醉不醒。杨小姐无奈,只好把他拖到**,一夜无话。

唾鬼

第二天一早,杨小姐埋怨颜十四:“你怎么喝那样多酒?亏了是在家里喝的,有我照顾你,若在外面,早让歹人挖心挖肺害了。”颜十四心里想着:“要挖心挖肺害我的,不就是你吗?”脸上还贱嗖嗖地说:“夫人恕罪,昨天谈成了生意高兴,所以多喝了两杯。”杨小姐佯嗔:“下次再那么喝,我就恼你了。”颜十四堆笑道:“今天给夫人赔罪,带您去米市上逛逛。”杨小姐心想来了太平这几日,还没去逛过闻名天下的太平米市呢,颜十四说赔罪带她去,便高高兴兴地去穿衣化妆了。

到了市上,颜十四先领着杨小姐看看首饰、脂粉,哄她说:“你且挑好款式,等过几日我的货款到了,就来给你买。”逛来逛去,逛到了一处人山人海的所在,正是山西商人储存货物的山西货栈。这帮山西商人不光从松江贩来了大批布匹要出给本地布商,还夹带了些松江产的棉袜、棉巾,在货栈门口摆摊零卖,显眼处还挂着几件织得上好的棉布成衣小袄,但是织工极其精美,价格不菲,来买巾袜的人也都没人敢问价,只当是幌子。颜十四领着杨小姐穿过人群来了摊子前面,吩咐客栈:“拿那件大红的袄子来,给我娘子试。”

小伙计看他穿得不甚整齐,本不想给拿给他试的,但又一看杨小姐穿的都是好料子、好织工的裙袄,便又以为他是深居简出、不拘一节的大财主,堆着笑拿下袄子来给杨小姐试。杨小姐脱下自己的金丝红底绸面袄交给颜十四,去试那棉布小红袄。穿上红袄后正要去问颜十四好不好看,颜十四冷不防地一口唾在她脸上,顿时,一个妙龄的姑娘化成了一只白羊,大红的小袄子还穿在身上。

这一下小摊上买巾袜的连同路过的都围了起来看热闹,颜十四在一旁号哭:“我好好的一个娘子,穿了他们的衣服,怎么变成了羊了?”这时,人群里有个人指着穿着红袄子的羊说道:“前几天我在食肆里听两个松江商人说,人穿棉布是要变畜生的,他们松江现在满街都是人变的畜生!”周围有好几个人都附和道:“我也听说了!棉是黄泉花,穿了棉布的衣服是要变畜生的!”

山西小伙计连忙从小羊身上把红棉袄解下来,解释道:“这是他变的戏法,我们东家穿的就是棉布衣服,也没变畜生啊。”围观的人看着这活生生的羊,哪里还肯听他解释,原本买了棉布巾袜的人都一拥而上要退货,原本在客栈里正在和山西商人谈收购的本地布商也纷纷要告辞往外跑,山西商人拉着他们不让走,山西货栈登时乱作了一团。颜十四趁乱一把抱住那羊,飞也似的跑回家。

营变

到家后,颜十四把小羊捆好,从厨房里拿出昨天从肉铺偷回来的剔骨尖刀对小羊说:“小鬼啊小鬼,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要害我,不得不杀你啊。来世你可别再托生成那被人抛弃在山中的苦命人了。”说罢一刀给小羊放了血。

颜十四把羊的大部分都浇上油烧了,只留了它几斤肉。用昨日从岳父家肉铺包猪肉回来的荷叶打包捆好。第二天一早辰时二刻左右屁颠屁颠地跑到岳父肉铺里提着包好的羊肉对伙计说:“昨天吃下水吃了个猪油蒙心,这些五花的肉太肥了,我就不要了罢。”伙计满脸嫌弃,嘴上替他开解道:“姑老爷不要不要紧,一会儿蒙古大营的人来进货,给蒙古鞑子吃就好。”

过了一会儿蒙古军营的人来了,伙计果然把那包肉跟准备好的肉一起堆在了蒙古军营的货车上。伙夫把一车肉菜运回军营,准备料理时发现了一包羊肉。蒙古人最爱吃羊肉的,可淮河以南的汉人又都不吃羊肉,觉得膻,偶尔北方运来的风干羊肉已经是宝贵之极了,更别说这新鲜的羊肉了。伙夫拿着羊肉去找蒙古军官献媚,蒙古军官大喜,叫上蒙古大兵们一起来烤肉。那些北方来的汉族士兵也想吃羊肉但摸不到,馋得直流口水。这帮蒙古人连肉带骨把这点羊肉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点渣都没给汉族兵留,恨得那些汉族兵咬牙切齿。

那些汉族兵还没来得及抱怨呢,那些吃了羊肉的蒙古兵突然一个个都变成了羊,穿着蒙古袍子的小羊在军营里满地乱跑。那些没吃到肉的汉族士兵都自觉逃过一劫,一个个心里都暗想:“阿弥陀佛,幸亏老子没吃。”

达鲁花赤

营里面蒙古兵变了羊,没吃上肉的汉人兵赶紧报到了州衙。

元代,各地总理军情政务的一把手是蒙古官叫达鲁花赤,二把手才是正牌的知州、知府。那达鲁花赤不大听得懂汉话的,让同堂的汉官知州给他翻译,知州的蒙古话也是个二把刀,急了一头汗才把山西货栈门前有人变了羊,蒙古军营也有人变了羊这些事讲给达鲁花赤。

谁知俩人鸡同鸭讲了半天达鲁花赤大人就听懂了两个词“山西货栈”“人变了羊”。蒙古人最迷信神鬼,一听有让人变羊的妖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拍板说:“羊,山西货栈,烧掉,烧掉。”听他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下面汉人士兵也不知道他说是烧什么,就问知州:“二老爷,烧什么?”

知州最恨底下人叫他二老爷,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烧什么?你们大老爷让烧就都烧了!”

几个汉人士兵又问:“都烧是烧什么?请二老爷明示。”

知州又问达鲁花赤,达鲁花赤鹦鹉学舌地学他说:“都烧了,都烧了。”还满脸的赞许。达鲁花赤在那里微笑点头,知州心里暗暗叫苦,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烧些什么,心想:“烧多了的话百姓遭殃,烧少了再生出什么人变羊的事端来自己乌纱不保不说,蒙古鞑子说不定连我家也都烧了。”

想到这里,知州一咬牙,一狠心,也顾不上什么爱民如子了,对几个汉兵说:“奉达鲁花赤大人命,你们把妖羊抱到山西货栈,把贩妖布的山西妖人、让人变羊的妖布、人变的妖羊全部锁在里面,放火烧了。”

老爷降了旨,大兵们马上开动把营里的羊抱到山西货栈里去。山西商人一看满货栈的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兵就把货栈的门窗锁死,泼了桐油一起烧了。变了羊的大兵、山西客商和货栈里整垛整垛的棉布一起葬身火海。那满栈的货物,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完,整个太平州的人都能看到那冲天的黑烟。

尾声

颜十四坐在新买的三进大宅子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时间“人穿棉布变羊”“火烧山西货栈”的消息从太平米市传遍了附近百里,周围府州的百姓、布商都闻棉色变。原本卖不出去的麻布重新回到了市场上,颜十四五十文一匹收来的麻布,一跃涨到了三百文一匹,赚了个盆满钵满。

赚的钱还清了自己的欠债,颜十四又从布商手里把他们压在手里的棉布全部低价收了过来,跟着三个车夫又把棉布贩回武昌去,又大大地赚了一笔。这麻布棉布几趟倒腾下来,他攒了一大笔本钱,接下了山西人留下的一大盘生意。颜十四的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太平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颜十四这帮精明狡猾的牙行这里竟成了“无钱能拿鬼换钱”,真是厉害至极!

这正是:

人言车船店脚牙,纵使无罪也该杀。

遑论你我良家子,魍魉鬼狐也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