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文明的火种
自双子座流星雨的夜晚，那张ID卡第一次有所反应之后，接下来的时间里，信号触发的反应开始日渐频繁。
从对方发来的信息里，陆羽很快了解到，只要他摁下信号器上的按钮，给出相应的反馈，双方的信号一旦接通，他就能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里。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初那种急切的心情，到了真正可以实现的时候，反而变得犹豫起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无论是温顾，还是他的那些朋友们，甚至是阮萍，给他带来的冲击都是巨大的。
当算法只是作为一种工具，并非强制性的监管手段时，这个世界并没有出现他所料想过的失控景象。相反的，即使社会发展的脚步稍缓，科技和经济的增长也并非如他所熟悉的那个年代那样一路高歌猛进，但在这种松弛而平缓的节奏下，人们有更多的时间为生命中的美景驻足，感受它们的美好。而这个世界，也因为它百花齐放的姿态，显得可爱繁荣。
如果这一切他从未感受过，那自然可以坚守之前的信仰，在那个被数据和算法笼罩着的世界里继续工作生活下去。可是在他和温顾相识，并真真切切地在这个年代里体验过这一切后，对于该如何继续面对他回归后的一切，他的内心开始动摇。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不安，自那个夜晚之后，温顾再也没有就“何时回去”这个话题和他多聊过什么。再遇到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只是会准备好一杯热茶和一条湿毛巾，在旁边默默地守候着。
就在这样犹豫不决的心情里，时间一天天地拖了下去。
楼下小花园里的花倒是接连盛放，看上去一片欣欣向荣。
时至某日黄昏，陆羽正在花园里浇水，温顾忽然开口提议：“羽哥，要不晚点咱们把花园里的花种都搜集一下吧？”
陆羽一时不解：“你要搜集花种干什么？”
“等你走的时候可以一起带走啊！”
话音刚落，温顾也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挠了挠头，才轻声解释道：“之前听你说了那么多，总觉得你所在的那个时代还蛮无聊的。如果到时候你实在过得太郁闷了，至少看看那些花，可以想想这边的生活，顺便再想想我……”
陆羽心下一颤，正准备说点什么，不远的地方，忽然一阵惊呼声响起。紧接着，是电动摩托车传来的刺耳的刹车声。
温顾踮脚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羽哥，好像出事了，咱们过去看看？”
陆羽点了点头，赶紧放下手里的水壶，脚步匆匆地跟在了他身后。
街道转角的地方，已经围起了一群人。
一个身穿制服的外卖小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对着眼前被他撞倒在地的老人不断解释着：“大爷，实在对不起啊！我忙着赶时间，没注意看人！您看您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忙着赶时间也不能逆行啊！别说是霍教授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就算是个反应敏捷的年轻人遇见摩托车逆行，也躲不掉啊！”
人群中有人一边忿忿地骂着，一边把摔倒在地的老人扶了起来。
“前面有家社区医院，我先带霍教授过去瞧瞧，你就先在这等着吧，等结果出来了，再看看该怎么办！”
外卖小哥愣愣地点了点头，将洒满一地的餐盒简单收拾了一下后，满脸沮丧地把摔得七歪八扭的电动摩托车靠向了一边。
眼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胳膊肘的地方擦出了长长的几道血痕，似乎伤得也不轻，温顾赶紧买了瓶矿泉水，连着兜里的纸巾一起递了过去：“兄弟，你没事吧？要不要也去社区医院瞧瞧？东西我帮你看着。”
“不用了……谢谢……”
外卖小哥摇了摇头，拿出纸巾用水沾湿后，随意将胳膊上的血水擦了一下，才讷讷地补充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对这片区的路不太熟。”
“不熟也不能逆行啊！”
温顾叹了一口气，有点怒其不争地指了指路口的指示牌：“这条路是单行道，你没有看到？”
“看到了……可是算法给我推荐的就是这条路，我也没办法啊！”
外卖小哥一边解释着，一边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指了指APP上的“推荐路线”。
“我们每接一个单子，要在多少时间内完成，该走怎么样的路线都是规定好的。一旦超时，不仅会被扣钱，还有可能被罚款，所以很多时候，即使知道可能有问题，也只能按照算法的推荐进行下去。不然一旦被罚款，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在外卖小哥满是委屈的声音里，陆羽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那一瞬，对方手机上的画面在眼前不断放大，最终成为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所有的一切彻底湮没其间。
或许Fate最初的雏形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最开始，它只是出现在外卖、网购、信息搜索等领域，然后慢慢地社会运转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它的身影。可是数据的样本再庞大精准，总有它无法计算进去的部分。
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是否也会像这个明知有可能出现风险却因为害怕惩罚而无法停下脚步的外卖小哥一样，最终为了追求效率而彻底失控呢？
恍惚之间，有人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羽哥，你怎么了？需要先回去休息吗？”
“不用……”
陆羽慢慢摇了摇头，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做好了某个决定：“我就是觉得，在我回去之前，可能是得先做点什么了。”
当天夜里，坐在小楼下面的小花园里，陆羽和温顾聊了很久。
在那些细碎的谈话里，他第一次坦言了自己曾经的信仰、憧憬和骄傲，也表达了此时此刻对于人类社会困顿于算法后的怀疑与担忧。
在此期间，温顾一直都表现得十分专注，除了偶尔点头应声之外，几乎没有打断过他。
时至天色泛白，陆羽的讲述也终于告一段落，他才开口问道：“羽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究竟打算做点什么呢？”
他顿了顿，斟字酌句地补充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之前那种生活的话，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就不回去了？继续留在这里，虽然最开始可能会有一些陌生，但是你很快就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工作，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个建议，听起来好像真的蛮不错的……”
陆羽轻轻笑了笑，抬眼看着天际尽头那片微微泛起的曙光：“但是如果可能的话，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也想让那个时代的人们真正了解一下如今这个百花齐放的黄金年代，更想让他们知道，追求成功和效率并非人生的唯一意义，每个人都可以在遵守法律的范围内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他满是憧憬的表情里，温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一夜的长聊后，陆羽在温顾的催促下上床休息了几个小时。
即使耳朵里塞了耳塞，眼睛罩上了眼罩，心潮起伏之下，他的精神依旧难以彻底放松。
算法时代里，在Fate的管控下，人类社会处于深度的信息茧房之中，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料信息都是经过了算法的精心筛选。而那些有关于人文艺术之类的史料几乎都被封禁，除了在暗网、卫星城和黑市上有一些零星的交易外，基本很难被社会大众所接触。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该怎么把自己所感所想的这一切传递出去？而且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够对抗那个在Fate的监控下，铜墙铁壁一般的世界吗？
辗转反侧之际，陆羽隐隐听到了一些动静。
似乎是刚刚躺上床没多久的温顾又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在书桌的位置略微翻找了一下后，很快下了楼。
虽然有点震惊于这家伙一夜没睡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这么精神抖擞，但心力交瘁之下，陆羽也没力气多问什么了。脚步声消失后不久，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中。
陆羽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差不多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洗了把脸，正准备去小厨房里弄点吃的，刚一下楼，发现温顾还是保持着上床前的模样，套着一身皱巴巴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
听到脚步声，他满脸兴奋地抬起头来，冲着陆羽招了招手：“羽哥，快来看看，这个怎么样？”
“什么？”
陆羽满心纳闷地走了过去，冲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铺满整个电脑显示屏的是3D建模工具搭建起来的这栋小屋子的内景，因为时间仓促，各种物件看上去很是粗糙。
陆羽看了几眼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是什么？让你觉也不睡地折腾了一晚上？”
“一个还在设计中的小游戏。”
“你折腾这个干吗？”
“你猜？”
温顾神秘兮兮地挑了挑眉，随即把一个耳机形状的装置戴在了他的头上，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后，指了指画面里多出来的一个像素小人：“时间太赶，没空做角色皮肤。你就领会精神，先感受一下……”
虽然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在干什么，陆羽还是十分配合地“嗯”了一声，在他的示意下，操控着那个简陋的像素小人前后走了几步。随着角色的移动，他所感知到的视野、气味、触觉也逐渐变化了起来。甚至在对方磕磕绊绊地撞向桌角时，他膝盖的地方也跟着微微有点发疼。
陆羽很快摘下了耳机，看向温顾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你想把这里的一切，装进全息游戏里？”
“没错！虽然现在只是个雏形，但只要我加把劲儿，一定能做出一个很棒的作品。”
温顾郑重地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羽哥，如果说把这个时代最美好的一切带去未来的世界是你的心愿，那作为你的朋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陪你完成这个心愿的！”
温顾提出的这个方案，陆羽仔细考虑了很久。
按照历史的进程，人机互联技术在未来几十年里会进入一个突飞猛进的阶段，温顾作为这个领域的佼佼者，又一直在研究全息游戏领域相关的内容，要把构想变成现实，应该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真正让陆羽感觉困扰的是进入算法时代以后，这个游戏该如何进入大众的视野以及在Matrix的防范下，该如何避开Fate的监控与追踪。
接下来的时间里，陆羽一边配合着温顾的构想，不断完善着游戏里的世界观和数据结构及算法，一边设计着在Fate的监控下如何隐藏原始IP增加朔源难度的方案。
在此期间，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温顾靠着自己那副人畜无害的长相和一直以来的好人缘，从实验室里借来了两台顶级配置的电脑。只是对于陆羽而言，针对Fate的各种工作，这些旧时代的电子工具依旧显得捉襟见肘，大部分的构想和推算只能在图纸上完成。
某天夜里，很长一段时间日以继夜地工作，几乎没有踏出小屋一步的陆羽破天荒地去附近超市搞了一次大采购。回家之后在厨房里弄了一桌子菜后，拉着温顾在客厅里坐了下来。
像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温顾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配合，就算那一桌子菜看上去卖相欠佳，口味也不怎么样，他也都真情实感地夸了一遍。
直至整整一瓶红酒下肚，两个人都有些醉了，温顾才停下手里的筷子，装作不经意一样问道：“羽哥，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
事已至此，陆羽也没打算再瞒他了：“就我这段时间接收到的信息来看，虽然两个时代的时间进度似乎并不相同，但我在那边维持昏迷的状态也快有一个星期了。如果再不回去，很大可能会被判定为脑死亡。到了那个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你妈妈一定会很伤心的。”
温顾叹了口气：“虽然很舍不得，但是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毕竟在那个时代里，有你的亲人朋友，也有你决定去完成的事情……只是羽哥，你有没有想过，你回去以后，Matrix的那些人会怎么对你？如果知道了你在这边所决定的一切，你会遇到危险吗？”
温顾所顾忌的部分，陆羽不是没有考虑过。
毕竟即使到了现在，他也并不清楚自己会被送回21世纪，究竟只是意外还是对方有意为之。如果回去以后，对方知道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以及真正的想法，会不会采取一些激进的手段？即使他什么也不说，对于Matrix而言，要强制性地调取他的记忆数据，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他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温顾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声呢喃着：“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开始想了。虽然我不清楚人机交互技术到了你们那个年代，已经发展到了怎么样的地步，但是数据和意识之间的转换机制，最基本的原理应该还是相通的。所以如果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可以在你的记忆数据里加一把小小的密码锁，只要不知道密码，你的意识转化为数据之后就永远不可能被解译了……”
没想到这段时间里除了他们梦中的那款全息游戏外，温顾连这种事都替他考虑进去了。
陆羽伸手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你连这种事也已经想得这么周全了，那么未来等这个游戏真正完成以后，你要怎么让它上线或是交到我手里，是不是也早就打算好了？”
“当然……我是谁啊？”
温顾嘿嘿笑着：“羽哥，在你没走之前，给咱们的游戏取个名字吧？再怎么说，它也是因为你才会诞生的！”
陆羽低低地“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了窗外。
天色已然破晓。微亮的曙光之下，沉睡中的世界即将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