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信仰崩塌
虽然官方并未公示，但有关于晴的一切，还是很快在Matrix内部流传开来。
那些曾经和她一起共事的同伴偷偷在Fate上查询她的信息，发现一切都已经了无踪迹后，不由得又是惋惜又是惶恐。
算法时代里，数据意味着一切。就算一个人的心脏依旧还在跳动，呼吸还在继续，但数据的清空和消除已经和死亡无异。
面对私下里种种的议论声，罗森并没有进行阻止，那种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似乎带着那么点杀鸡儆猴以此示警的意思。
不过一周的时间，有关于晴的各种议论逐渐平复了下去，员工之间讨论的话题，很快被各种工作和新鲜八卦所取代。于晴这个名字，像是和那些在网络上被抹去的数据一样，彻底被遗忘了。
在此期间，陆羽依旧保持着平日的工作节奏。早上准点到办公室，下班之后最后一个走。除了神情冷淡，很少主动和人搭腔，也从不参与对于晴的八卦讨论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有平日里相熟的同事，即使不知道他深埋在心里的情愫，也知道他和于晴之间的交情，见他心情低落，偶尔也会过来安慰几句。但陆羽除了笑笑之外，从不回应，也绝不过多解释什么。
虽然还是待在熟悉的办公室，做着熟悉的工作，身边来往的也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但陆羽自己知道，从于晴数据性死亡的那天起，无论是对于Matrix还是对于Fate，他最初的信仰已经开始动摇。
如果说，作为Matrix最坚定的追随者和Fate最忠实的信徒，陆羽一度对于算法推演出来的各种结果深信不疑，并可以为了维护这份信仰付出一切，那么从和温顾相遇开始，到与罗芷荇的约会，再到舒雪婷留下的信件，直至最后于晴的离开……越来越多的事实让他意识到，数据和算法并不是万能的。它们或许能从逻辑上推演出所谓的“最优”结果，但“最优”未必代表着“最合适”，有的时候，它甚至带来的不是高效，而是痛苦。
除了信仰的动摇之外，于晴离别前留下的那个秘密，也让陆羽内心波澜丛生。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每天等到所有的部门同事都离开之后，他都会进入Fate，将于晴提及的那段数据资料反复查验。
作为Fate的维运人员，对于这个几乎可以左右全人类命运的算法系统，陆羽比一般人拥有更多的权限，但要对个人档案做那么详细精准的核查，还是需要更高级别领导的授权。
陆羽不欲惊动秦松，不得已之下，只能干起了监守自盗的事。
虽然以他出色的技术能力以及工作以来积攒下来的经验，要利用Fate自身存在的那些微小漏洞做点超出权限的事并不难，但一方面，对于这样的自己，他多少带着一点自责的心情，另一方面，因为Fate强大的自检能力，他也担心停留时间过长会引发报警。
鉴于以上种种，陆羽的查证工作进行得非常小心，每天在系统里停留的时间也极为克制。因此，即使在《曙光》事件之后，包括安全管理中心在内的多个部门都对重要的内部系统加强戒备，但有关他在网络上的种种行迹，始终无人察觉。
查证工作完全结束的那一天，陆羽破天荒地买了一罐啤酒，在自家楼下的小公园里一边喝，一边静静地思考着。
从他查证的结果来看，一切数据信息都流畅透明，并没有什么被加密过的痕迹。但和于晴共事这么久，对于她的业务能力和判断，他向来有信心。既然她曾经在自己的数据档案中发现过异样，那这个异样就绝对存在。
只是现在这个结果……又该作何解释呢？
烦恼之间，陆羽干脆闭着眼，借着微醺的醉意，开始努力回想于晴所提及的那段往事。
只是对于他每日按部就班，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有些乏善可陈的人生而言，即使是拿到Matrix的Offer，这种可以称作人生高光的时刻，真正能让他印象深刻的部分，好像也并不太多。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喝酒断片之后，对于断片之间的记忆，偶尔会有一些隐约的片段在脑海中闪过，却无法从始至终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记忆模糊的情况下，所有的信息都只能依靠存留在Fate上的数据得出。而按照Fate的记载，收到消息的当天，他开心之下第一时间就跑去告诉了舒雪婷，两个人正满心兴奋地憧憬着他加入Matrix之后的未来，他却因为兴奋过度而忽然晕倒被送进了医院……
思绪至此，不知道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陆羽神经一紧，在那一瞬间，舒雪婷信中留下的几行文字浮现在了他脑海中。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在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以后，很兴奋地表示因为心愿达成，想要和我好好庆祝一下。可是那个晚上，我们除了选了一家好一点的餐厅一起吃了个晚饭之外，竟然没能想到还能做点什么。所以最后，你还是只能早早地回到了书房，继续读书学习……
在此之前，因为于晴的提示，他的关注点始终停留在自己的数据信息是否有被加密的痕迹，可就在他回想起舒雪婷的这封信后，他第一次意识到，关于他的数据资料，或许已经被篡改过了！
他是历经层层考验后进入Matrix的员工，曾经也是大命运系统Fate最忠实的信徒和守护者。他原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透明，更真诚，更高效。然而让他热忱付出一切的事业和信仰，却没有回馈于他同样的真诚和信任。
他们一直在欺骗他。
更甚者，他们一直在提防着他！
因为不信任，也因为心生畏惧，他们用了一种最无耻也最下流的方法，将原本属于他的某段历史数据刻意篡改。
可是那段被篡改过的数据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真实的数据又被藏到了哪里呢？
思绪纷扰之间，陆羽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将啤酒罐捏紧扔进垃圾桶后，他嘴唇紧抿着上了楼。
当天夜里，陆羽第一次以非维运人员的身份，侵入了Fate的底层数据库。
因为之前和太多试图利用Fate为自己谋取私利的对手交过手，对于系统里的各种防御措施，他早已了然于心。平日里，他的工作是对这些防御措施进行加强，并不断修补各种微小的漏洞，然而到了这一刻，他的身份已然从保护者变成了侵犯者，这种转变，让他在感慨之余，也觉得十分嘲讽。
半个小时之后，他绕开了系统里的层层戒备，到达了自己从未涉足过的禁区。
对于大命运系统而言，这个禁区犹如最坚固的保险库，里面封禁着的都是一些大部分人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顶级机密。如果关于他的那部分数据依旧还存留于互联网没有被彻底毁去的话，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放到了这里。
即使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但长久以来养成的工作习惯并没有让陆羽急于求成。耐性十足地在禁区周边继续观察了一阵后，他才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开始小心翼翼地向着禁地深处游去。
时至天色将明，忙碌了整整一夜的陆羽清除了自己在Fate里留下过的所有痕迹后，起身走进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虽然一夜未眠，但他并没有太多倦意。随着这杯咖啡入喉，他的意识开始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历经了一整夜的求证，他已经可以确定于晴的怀疑和他之前的猜想都没有错。
有关他的某段数据资料的确曾经被人篡改。而那段真实的资料，在历经层层加密之后，被安置在了整个大命运系统防御最严格的保险库之中。
静静地喝完那杯咖啡后，陆羽回到了电脑前，打开了地图检索系统。
为了不引发Fate的报警，在寻找到自己的数据资料后，他只有时间对有限的部分进行了解密。解密之后，他得到了几个凌乱的数字。从表达方式上看，他猜想那应该是一个坐标。
在将数字信息输入地图检索系统的同时，他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轻微发抖。
那一刻，他有点不敢想象，当这个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之后，他将要看到的，究竟会是什么。
几乎没有给他过多犹豫的时间，随着信息的输入，系统已经开始检索。然后很快地，一行信息跳了出来。
很抱歉。因为相关协议，我们无法向您提供方舟小镇区域内详细的地图资料。
陆羽心下一颤，目光久久地落在了那行提示上。在此之前他做过千百种的揣测，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秘密居然会藏在那个给他带来了诸多冲击的卫星城。
陆羽决定还是先联系一下温顾。一方面，作为从小就生长在那里的居民以及《曙光》的制作人，对于方舟小镇的一切，他应该都不陌生。另一方面，他也想以此为理由，探问一下对方现在究竟如何了。
从上次在游戏里分别之后，因为发生在于晴和自己身上接二连三的变故，陆羽至今没有再联系过温顾。其间他想过要关心一下对方，可一旦想到温顾就是Stream这个事实，很多话就如鲠在喉，再也没有办法像平日那样，无所顾忌地说出口。
而温顾那边也是一样。从分别至今，来自对方的通讯申请就再也没有响起。
这让陆羽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因为双方的敌对身份曝光，对于温顾而言，也已经没有再和自己联系的必要了。
为了让这次的联系看上去没那么刻意，考虑良久之后，陆羽先一步登录了《曙光》。
熟悉的副本里一片安静。
向来整齐的花园里冒出了不少杂草，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无人打理。这也就意味着，这段时间以来，温顾不仅没有联系他，甚至根本没有登录过游戏。
这不同寻常的状况让陆羽变得有些忐忑，在摁下通讯按钮的那一瞬，他开始担心这次的申请是否会被接听。
所幸温顾并没有让他失望，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信号接通的提示就已经传来。
“羽哥，你好呀！我还正准备找个时间联系一下你，给你汇报一下晴姐的近况呢，没想到你居然先一步联系我了。看来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终端里传出来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笑意，听上去亲切又熟悉，但陆羽还是从那虚弱的口气中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啊！我这么元气健康的人怎么会不舒服？”
“那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没精神？”
“啊？噢……这不是因为我在游戏里吗？《曙光》的服务器之前被攻击过，难免会有点不稳定，这些都是小状况，过上一阵就会好的！”
“你现在在游戏里？”
陆羽皱了皱眉：“你在哪个副本？我现在过来找你。”
“别了吧……”
温顾一边微微喘息一边勉强解释道：“我就是上来看看咱们种的花怎么样了，立马就要下线吃饭的。”
“哦？”
陆羽轻声冷笑：“那你和我说说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就……还行吧。看着没病没灾的，一切都挺顺利。”
“可我怎么觉得我再不上来看看，它们都快要死了呢？”
陆羽说到这里，骤然抬高了声音：“温顾，你到底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羽哥，你别这样，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才随口编了个理由吗？”
温顾像是被他声色俱厉的呵斥吓到了，赶紧老实认：“我就是最近生了场病，连床都下不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所以说话才不过脑子。你就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行吗？”
“你生病了？”
向来活蹦乱跳的家伙难得表现得这么惨兮兮的，陆羽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你家在哪？我过来看看你。”
“别别别……羽哥你可千万别来。”
温顾赶紧连声阻止：“你自己也知道，因为晴姐的事，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微妙了，这个时候再来卫星城，怕是对你不好。”
“我不在乎。”
陆羽一字一顿地强调着：“温顾，你也说过的，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谁会计较那么多？”
像是被他口气中的真诚所触动，终端那头沉默了好一阵，温顾才开口：“羽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只想自己待着。你再等我几天，等我恢复好了就第一时间来找你，可以吗？”
陆羽无奈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内心深处，某种忽如其来的念头让他一边保持着通话状态，一边迅速下线，然后快步走到了电脑前，开始对终端那头的信号进行追踪。
像是因为身在病中而失去了惯有的警惕，对于他状态的变化，温顾并未有所觉察。久不见对方回应，他也不敢就此将通话中断，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羽哥，你不是生气了吧？我因为生病好几天没洗澡了，家里到处都是没扔的泡面桶，简直又脏又臭！我发誓……等我身体好点，把家里收拾好了，一定会主动邀请你来做客的好不好？”
终端里温顾的声音絮絮叨叨的，一直没停过。
陆羽随口应付着，眼睛却紧盯着电脑屏幕，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在那些不断滚动着的数据里寻找最后的追踪结果。
画面定格的那一瞬，他猛地怔了怔。
温顾的哀求声依旧还在继续着：“羽哥，你还在吗？没生气的话，多少给点反应啊？你再这样的话，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要和我绝交了……”
“我在……”
陆羽轻轻嘘了一口气，最后确认着：“你是说……你现在在家，只是因为家里太乱不方便，所以才不想我过去探望是吗？”
“是啊！”
“那行吧……”
陆羽轻轻闭了闭眼。那一刻，他像是站在了一片茫茫的旷野上，四下里一片荒草丛生。
“那你好好保重，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好嘞！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去休息了。羽哥再见。”
“再见……”
随着通话被终断，陆羽将目光再次落向了电脑显示屏。
定格在眼前的结果他太熟悉了——那里不仅是存留着无数历史数据和人类意识的网络垃圾场，也是安置着《曙光》服务器的秘密基地。然而让他困惑的是，就在片刻之前，通过对通信信号的追踪溯源，发现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温顾，其IP定位却意外地出现在了废墟。
原本在他看来，Stream这个身份已经是温顾身上最大的秘密。在这个秘密曝光之后，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再值得藏着掖着的部分。可是温顾那始终不愿见面的态度和眼下这指向诡异的IP地址，让他禁不住再次疑惑起来。
那个家伙身上，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他至今不知道的呢？
思绪纷扰之间，一阵电话铃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当看到手机显示屏上跳动的是秦松的名字后，陆羽心下紧了紧。那一瞬，他几乎怀疑自己私自入侵Fate的行为，是否已经被对方抓住了把柄。
所幸电话接起来以后，秦松的表现并没有太多异样。光听那温和低缓的声音，似乎还藏着隐隐的歉意。
陆羽凝了凝神，在对方打完招呼之后，尽量不露声色地开口：“秦总你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加班吗？”
“倒也没什么急事，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了？有考虑过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吗？”
“休息？”
虽然对方的措辞已经十分委婉，但陆羽还是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秦总，因为《曙光》的关系，现在整个部门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这个时候让我休息，应该不是您的意思。所以，这是罗董给您下达了什么指令吗？”
对于他单刀直入的询问，秦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有些无奈地干笑了两声：“这事你也不能怪罗董，毕竟在有关于晴的事情上，你所站的立场和表现出的行为，安全管理中心的同事们都是亲眼看到了的。何况即使不谈这些，光说你和Stream之间的来往，也会让同事们顾虑重重。所以我就想着，既然现在是这么一个情况，你就先休个假，等到《曙光》的问题解决了，我再去找罗董那边说说也不迟……”
“不用了！”
陆羽速度飞快地打断了他：“秦总，既然我的存在让您这么为难，那我直接离职好了。等明天一早，我去公司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就去办理离职手续。”
“如果你真的这么决定了，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秦松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口气里又是无奈又是不舍：“今天临下班前，相关部门已经接到通知，停掉了你在Matrix的所有权限，至于你的私人物品，我安排人帮你收拾好以后，尽快给你打包寄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