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朽颂
水东市场地处主城区的最东面，是城际轻轨交通能够通达的最后一站。再往东推进数百公里，越过一条长长的隔离带后，就是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卫星城。和历史上那些为了吸收主城人口或是接收主城扩散企业而衍生出来的新兴城市不同，如今被划作“卫星城”的区域大多历史悠久。居住其间的，也都是那些拒绝自身大数据被纳入Fate系统并被其监管的“守旧派”人士。
过去的几十年里，因为理念不同，主城区与卫星城的居民之间矛盾时有发生。
在经历了几次大规模的暴力事件后，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政府出台了《和平条约》，允许卫星城里的居民在不对主流社会的发展造成破坏性影响的情况下，一定程度地脱离Fate的监管，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发展生存。
在《和平条约》的保护下，卫星城里的居民们逐渐建立起了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乌托邦。虽然在他们看来，那是用以诠释生活之美的桃花源，但在陆羽这样从小在Fate的陪伴下，接受精英教育理念长大的年轻人眼里，那不过只是一个在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下，供那些犹如蛀虫的废民们逃避现实、偷懒享乐的垃圾场。
彼此看不顺眼的情况下，虽然脚踏同一方土地，主城区和卫星城居民之间的生活轨迹却向来泾渭分明。而地处交接位置的水东市场，则成为了双方为数不多能够和平共处、有所交集的区域。
自有记忆以来，陆羽从未踏足过这里。对于它的了解，大多也都来自于系统提供的资料和友人间的闲聊。因此眼下，他才一出站，面对眼前那种灯红酒绿的嘈杂景象，立刻就忍不住满是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出站口正对的广场两边，是一排排拥挤喧嚷的杂货摊。除了水果、糕点、饮料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外，一些诸如掌上游戏机、电影光碟、扑克牌、跳棋之类早已被这个时代所抛弃的老旧娱乐产品也赫然在列。更远一点，几栋风格诡异的建筑物姿态突兀地挤在一起，脏兮兮的外墙面上挂满了“××酒吧”“××KTV”之类的招牌。白天的时候，这些招牌隐藏在车水马龙之间，尚且看不真切，然而入夜之后，霓虹亮起，暧昧的灯光随着隐约的鼓点声不断震颤着散落，把周边的一切都涂抹得光怪陆离。
这种靡艳、暧昧又无序，就连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蠢蠢欲动的地方，和陆羽平日里所处的秩序井然的环境实在是大相径庭。如果不是牵挂着于晴，他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
强忍着满心的暴躁，他正准备给于晴打个电话，已经有人满脸不识趣地凑了过来：“帅哥，要车吗？”
陆羽恍若未闻，眼神瞥向一边，连多看他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对方却显然误会了什么，继续热情推销道：“从这儿到最近一处的卫星城都有三百多公里，时间这么晚了，没个交通工具的话可不行！而且我看你这样子是第一次过去吧？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介绍？还有啊，你房子租好了没？如果没有的话，我这还有几户单身公寓，你要不顺便挑挑？”
陆羽被他吵得脑袋嗡嗡作响，心烦意乱之下，终于冷声开口：“谁告诉你我要去卫星城？”
“你不去？”
对方愣了愣，认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在意识到他两手空空，的确不像要换地长住的模样后，对方很快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是我误会了。看你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是想淘点东西吧？放心，好东西我这儿多得是，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是绝对不会空手回去的。”
听他这话的意思，平日里从主城区特地跑来这里偷偷购买违禁品的人还不少。
陆羽忍了忍，勉强哼了声：“哦？那你说说看，你这都有什么？”
“那就看你具体需求啦！”
对方神秘兮兮地把外套拉链一拉，贴身藏着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品隐约露了个角：“要不这些你先瞧瞧？”
陆羽抬眼一瞟。
大多都是流行于上个世纪，用以消磨时间的爱情电影和言情小说。
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男人热情更盛：“怎么样？还不错吧？你要有兴趣的话，五百块打包卖给你？”
陆羽冷笑了一声：“这些东西可都是违禁品，这可还在主城区的地界呢，就这样公然兜售，你就不怕被人举报？”
“嗐！大家都忙着呢，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还有心情去举报？”
男人撇了撇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陆羽看着他，表情里多了两分嘲讽：“既然如此，我这里也有点好东西，你有没有兴趣瞧瞧？”
“怎么？搞了半天咱俩是一个道上的？”
男人被他问得有点懵，一边瞪大了眼，一边犹豫地点了点头。
陆羽慢吞吞地在上衣口袋里摸了摸，随即将手心一展，一张标记着“Matrix”的工作证亮了出来。
男人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在陆羽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努力挤了个笑容出来：“误会……这都是误会。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您别当真……”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想来是于晴的电话。
陆羽无心再和他多做纠缠，当即神色一敛，冷声呵斥道：“那还不快滚？”
“是……是……”
见他没有再追究的意思，男人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拔腿就跑。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陆羽微微喘了口气，这才拿起电话，口气生硬：“我已经到了，你人在哪？”
“听听这口气，怎么冲成这样？像是有人欠了你八百万似的？”电话里的人轻声笑着，“出站以后往右前方走，大概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家酒馆。到了以后直接进门，走到窗户边第二张桌子那，你就能看到姐姐我了。”
走进那家叫“荼蘼”的小酒馆时，于晴早已经等在了那里。
见他出现，她赶紧挥了挥手：“陆羽！在这！”
陆羽眉头微蹙着，一边朝里走，一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也就一周时间没见，于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一件Oversize的涂鸦T恤挂在身上，指甲涂得花花绿绿。耳朵上是一对造型夸张的大金耳环，在灯光的照耀下晃出了一阵波光灿烂，整个人看上去风情又妩媚，哪还有半点记忆中的干练严谨？
想起两人初见时，于晴姿态挺拔地坐在面试官的位置上，连耳边的碎发都整理得一丝不苟，陆羽的心不由得有些酸涩。
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个头扎小辫、文着花臂的男青年忽然扬了扬手，笑容满面地先一步晃**到了于晴身边。
“嘿，这位小姐，咱们又见面了。既然这么有缘分，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请你跳个舞？”
于晴愣了愣：“咱们见过？”
“当然！前几天我表演的时候，你不是还给我鼓掌来着嘛？”
“噢……原来是你啊！”
看清对方的模样后，于晴娇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没想到居然会在线下再见到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然后朝着陆羽的方向指了指：“不过很抱歉，我朋友来了，得先和他聊点事。”
“朋友？”
对方的目光在陆羽脸上一晃，轻声试探着：“不是你男朋友吧？”
“当然不是！”
“那就好……”
青年这才像是重重松了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那行吧，你先忙。等你忙完了，我再请你喝酒……”
见他转身离开，游鱼一样扎进了正在喝酒的人群中，陆羽这才冷着脸，勉勉强强地坐了下来。虽然知道于晴刚才对他们之间男女朋友关系的否定并没有什么不对，但那句毫不迟疑的回答真的听到耳里，还是让他忍不住心下酸楚。
见他坐下之后不动也不说话，像在和谁赌气一样，于晴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像是在哄着一个闹脾气的弟弟一样：“怎么了？见到我了还是绷着个脸？真被人欠钱了？还是对系统给你匹配的相亲对象不满意？”
陆羽这才抬起眼睛，口气硬邦邦的：“刚才那人是谁？”
“不认识。”
于晴摇了摇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好像是一个摇滚乐手。”
“不认识你就打算和他跳舞？”
“是啊……如果感觉不错，我还准备和他约会呢！”
见她眉目含笑，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陆羽只觉得心里发疼：“晴姐，我知道有些话我说不合适，但是Fate已经给你匹配了相亲对象，你就不打算好好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Fate给我安排了人我就一定要和对方交往吗？”
“就算不想交往，你也可以向系统反馈，让它再给你推荐啊！”
“可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服从系统安排，就不可以自己找一个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谁？就刚才那个男的？”
陆羽只觉得一阵青筋暴跳，口气也不由得激烈了起来：“放着那么多条件优秀的对象你不要，偏偏要选一个像他这样不务正业、自甘堕落的蛀虫？你到底怎么想的？”
“陆羽！”
于晴骤然抬高了声音：“你无权对你不了解的人或事做这么刻薄的评价！”
这难得一见的严厉态度让陆羽愣了愣。像是怕自己说出什么更过激的话一样，他紧咬着牙，满是倔强地把头拧向一边。
于晴像是也有些后悔，沉默了半晌之后，主动开口道：“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大晚上的特地跑这么远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羽也不想气氛就这么继续尴尬下去，暗中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开口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就想了解一下，我休假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忽然就离职了？”
于晴转着手里的杯子，口气平淡：“没有发生什么事，就是自己不想干了。”
“不想干了？”
在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下，陆羽原本已经平复的情绪再次被点燃了。
“晴姐，还记得之前面试我的时候你和我说过什么吗？你说能有机会进入Matrix，对你而言，是最值得骄傲的事。为了能让Fate更好地为人类社会服务，你会带着我们一直坚守岗位，直到自己干不动的那天为止！一直以来，我也是抱着和你同样的信念，在努力工作着！”
陆羽顿了顿，口气里带上了几分颤音：“今年是你在Matrix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不出意外的话，再等两个月你就会收到升职通知！到了那个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又能怎么样呢？升职、加薪、买更贵的首饰，住更好的房子？然后继续被算法绑架，没有任何自己的选择和喜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懵懵懂懂地过上一辈子？”
“绑架”两个字一出，陆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即使于晴身上已经表现出了诸多不可思议的变化，但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词会从对方口中说出。强烈的震惊之余，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于晴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
“陆羽，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陆羽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不是应该由他操心的。
在科技、互联网和大数据的飞速发展下，人类早已经步入了算法时代。而集合了所有大数据信息，并在算法的推动下具有自动分析能力的大命运系统Fate，也在Matrix的全力推动和政府的支持下，在这个时代里孕育而生。在它的指引下，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最优的人生轨迹已经被精准设计。只要沿着轨迹上的每一步严格执行，就能一步步靠近预设目标。
得益于父母遗传的优良基因，陆羽自幼就在计算机和信息网络方面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为了达成父母的期待，他也过着Fate规划下步步谨慎的人生。孩童时代该上怎样的早教班，少年时代该选怎样的专业，步入社会以后该做怎么样的工作……每一步走来他都严格小心，不敢出现半点错漏。甚至在争取Matrix面试机会的那几个月里，他对Fate所规划的人生路径执行的严格程度已经具体到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每一秒……
对他而言，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一路走到现在，他所获得的成就、财富、声誉乃至社会地位都已经远远超越绝大部分的同龄人。在这个科技至上、效率为先的时代里，一分一秒都经不起浪费。把时间用在刀刃上，摒弃一切休闲、文化及娱乐，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精力，高效、精准地向前奔跑，早就已经成为了主流社会里的生存准则。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这间气氛散漫、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于晴的问话，忽然让他感觉有些困惑了。
见陆羽眉头微皱，表情有些怔忡，似乎是一时间陷入了某种迷局，于晴善解人意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然后她很快起身，走到那个一脸络腮胡的酒吧老板身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几分钟后，随着一阵悠扬的音乐声响起，于晴踏上了舞台。紧接着，在扩音器的加持下，陆羽听到了她优美的吟诵声。
曾几何时，草地、溪流还有果树，
这大地，以及每一样平常景象，
在我眼里似乎都披着天光，
这荣耀，梦的开始。
只是现在已非从前；
我环视四野，
白天黑夜，
再也见不到昔日之所见。
彩虹去了又来，
玫瑰依然可爱，
欢快的月亮，
环视四周，天宇寥廓无蔽，
星夜的汪洋，
散发着动人美丽；
初生的太阳辉煌灿烂；
但无论在哪里，我已明瞭，
有一种荣耀已永离了人间。
情感饱满的吟诵声里，陆续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周边的陌生人扬起了酒杯。那一刻，辛辣的酒精味四下弥漫，和奔涌着的憧憬交融在一起，变成滚烫又无声的祝福。
敬生活、敬热爱、敬人生、敬自由！
时至朗诵结束，那个消失已久的花臂青年忽然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拿着一朵红色的玫瑰，单膝下跪之后，含情脉脉地塞进了于晴的手里。
于晴点头致谢，把那朵玫瑰花珍而重之地别上了衣襟。
陆羽坐在台下，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一片沸腾而激昂的气氛里，他冷眼旁观的模样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周遭的地方，几个年轻女孩一边小声议论着，一边推推搡搡地想凑上前来和他喝杯酒。然而在他那副正襟危坐的漠然姿态里，终究还是没敢造次。
于晴笑容满面地下了台，大口喝完眼前的一整杯冰水后，陆羽才冷淡地开口问道：“你刚才念的那是什么？”
“《不朽颂》，十八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作品。”
“这些无聊的东西你从哪儿学的？”
“一款游戏。”
“游戏？”
陆羽赫然一惊：“你说的是《曙光》？”
“你也知道《曙光》？”
于晴猛地抬起头，目光里都是惊喜：“我是在半个月前开始接触这款游戏的，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为什么那么多人为它疯狂。然而登录之后没多久，我就加入了一个叫‘仲夏夜之梦’的诗社。在那个诗社里，我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读到了很多很有力量的作品，然后我感觉一扇新的大门就此打开了……”
在她兴致勃勃的解释里，陆羽狠狠捏紧了手心。
那些让他困惑许久的问题，随着“曙光”两个字的出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即使真的有心离职，于晴也未必会走得如此仓促，仓促到连同事之间的道别都没有就被Matrix回收了所有的权限，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现在看来，罗森在盘问他和同事之间的关系情况时专门点了于晴的名，大概是早已察觉到她已经因为《曙光》偏离了自己正常的职业航道，甚至还可能怀疑过他，作为她的组员，是不是也早已参与其中。
见他久无回应，于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
“那华兹华斯老师的其他作品需要我再给你推荐一些吗？”
“不需要。”
陆羽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华兹华斯是谁，也不知道这首诗歌为什么会让现场变得如此亢奋。
但他清楚的是，因为《曙光》的出现，之前一起并肩工作并让他魂牵梦绕，偷偷憧憬着的女孩，即将走上陌路，就此分道扬镳。
只是，此时此刻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片刻之后，陆羽站了起来：“晴姐，我要问的事已经问完了。以后你自己多保重，我就先走了。”
于晴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谢谢你来看我，以后你也多保重。”
在她欲言又止的目光里，陆羽脚步顿了顿。
某种离别的酸楚让他忍不住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工作原则，轻声提醒道：“对了晴姐，我最近可能会配合安全管理中心那边进行一个新的任务。如果不想惹麻烦，《曙光》这款游戏，你以后最好就别登录了。”
“安全管理中心？”于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作为曾经在Matrix效力过三年的工作人员，她自然懂得陆羽这番提示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略加犹豫后，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了一个纸袋，递到陆羽眼前：“送给你。”
陆羽接在手里掂了掂，却没有着急打开：“这是什么？”
“就当是临别礼物吧，我想应该会对你有帮助的。”
于晴笑了起来，看向他的目光里都是温柔：“陆羽，你很聪明，也很优秀。作为你之前的组长，关于工作上的事，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能再指点你的了。但作为朋友，我还是想提醒你，无论你接手了什么样的任务，执行之前，先试着去熟悉它，了解它。当你排除心中的偏见，可以遵从自己的真实内心感受去面对问题时，很多困难，就会迎刃而解。”
陆羽微微一怔，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晴姐，你的交代，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