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永恒之城
几分钟后，在温顾的带领下，陆羽进入了《曙光》游戏一个上线已久的公开副本。因为没设任何限制，副本里来来往往的有着不少玩家。
除了第一次上线时，因为正好赶上了曙光降临日的活动而体验过这款游戏的高人气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里，因为任务，陆羽都只在出没于那个除了温顾之外没有半个人影的隐藏副本里。
一日接一日的安静日子过久了，《曙光》也渐渐变成了一个让他平复心情的秘密基地，让他几乎都要忘了这款游戏对于公众而言，究竟具有怎样的致命吸引力。
眼下已是正午时分。对于主城区的大部分人而言，应该正是吃饭或者午休的时候。但游戏之中，依旧有数量众多的玩家熙熙攘攘地和他擦身而过，或是交友闲聊，或是专注于自己尚未达成的任务。
想到这些玩家里，或许有自己的同事、朋友，甚至还有可能藏着那些被列入了“璀璨”计划，原本应该把全副心思花在学习上的孩子，陆羽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多了几分忧虑。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纠结，温顾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不是……”
陆羽摇了摇头：“我就是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在温顾一脸不解的注视下，他叹声解释道：“之前我一直觉得，无论是对于《曙光》游戏，还是Stream本人，我个人其实都是蛮欣赏的，如果就这么被暴力摧毁，未免太过可惜。我甚至有想过，如果《曙光》的传播范围只限定在卫星城，不对主城区造成影响，大家两不相扰的情况下，它就这么存在着，似乎也没什么关系。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我没有对Stream进行追捕，而是尝试着通过和平的方式，让他主动关闭这个游戏。”
“这样的想法没问题啊！”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就在前几天，我才知道，因为《曙光》的影响，很多原本应该前途无量的孩子，就此偏离了他们的人生航向。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反思，我之前的想法是不是太过理想化，这个游戏只要存在，社会就不可能不受影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小朋友们每天在课余时间玩玩游戏，接触到了一些在现实世界里接触不到的文化娱乐，人生就会因此被毁掉？”
“难道不是吗？”
陆羽的表情越发严肃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曙光》，那些被用来玩游戏的时间原本可以用来学习和提升自己，他们也不用因为游戏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电影、诗歌、小说……让自己杂念丛生，变得不思进取。”
“羽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温顾啧啧有声地叹了一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按照你的逻辑，在互联网出现以前，没有网络游戏存在的那个时代，孩子们是不是都应该心无旁骛地认真学习？但事实上，即使没有网络游戏，没有电影、诗歌和小说，他们会选择斗蛐蛐，扔沙包，逗猫弄狗甚至发呆……因为追求快乐是人类的本性，关于这一点，我想你是有发言权的。”
眼见陆羽想要辩驳，他赶紧摆了摆手：“羽哥，我不知道如今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你究竟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但对我而言，学习并不仅限于那些以商业化为目的的领域，感受世界多元化的美好同样重要……毕竟生命的意义在于经历，那么就应该在有限的时间里让它变得更有厚度，而不是在某个单一的赛道上永不止歇地奔跑。所以即使没有《曙光》，也一定会有让孩子们主动追求的快乐出现，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针对一个《曙光》，这么较劲？”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温顾第一次用这么严肃诚恳的口吻和他说话。偏偏对于这些看似荒诞不羁的长篇大论，陆羽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两相沉默之际，温顾忽然一声惊叫：“哎……和你说了半天，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你之前和我说的，小时候你妈妈经常会带你去的那个街心公园，你还记得是什么样子的吗？”
“隐约有点印象吧……”
陆羽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记得那应该是个历史很悠久的小公园，因为设备已经很陈旧了，所以虽然地处闹市区，专门过去玩的人却不多。不过我记得那里环境很好，除了有大片的花圃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喷泉，经常有大片的鸽子从那里飞过。只是在我念初中的时候，因为城市建设，那里建起了写字楼，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小公园就彻底消失了。”
温顾笑眯眯的，满脸都是邀功的劲儿：“既然如此，如果今天能让你重温旧梦，你会不会觉得开心点？”
陆羽一愣：“什么？”
在他满是疑惑的注视下，温顾一脸兴奋，伸手向着前方指了指：“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绕过前面那个小教堂，就能看到传说中的那个街心花园了！”
《曙光》游戏里的街心花园，比陆羽记忆中的还要更漂亮一些。除了熟悉的花圃和喷泉之外，连小径上的长椅和草坪上的雕塑都被一一复刻。只是从各种设备的新旧程度来看，这座公园所呈现的年代，似乎比他游玩的时候还要更早一些。
陆羽绕着喷泉走了一圈，只觉得有些疑惑：“这座公园是一直存在于这个副本里吗？”
“是啊！”
温顾的态度看上去十分笃定：“这是《曙光》最早也是最经典的一个副本，叫作永恒之城。里面所有的场景从游戏上线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存在着。怎么了，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我只是一直在想，Stream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数据，能够把这些现实生活中的场景这么精准地复刻在游戏里。”
“那有什么奇怪的？”
温顾撇了撇嘴，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Stream那种大神，都能做出《曙光》这么厉害的游戏了，复刻一两个小场景，不就是信手拈来的事？”
陆羽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样子，你对他倒是很有信心。”
“那是当然！”
温顾重重点了点头：“Stream可是我的男神来着！”
他顿了顿，意识到陆羽没接话后，赶紧干笑了两声：“当然！对于羽哥你，我也是一直很崇拜的。”
插科打诨之间，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向了公园深处。
走过那些由鹅卵石铺成的曲折小径后，视野豁然开朗，一个藏在公园深处的小湖泊骤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湖泊面积不大，因为四周被花圃密密环绕着，来往的玩家并不多。虽然人迹罕至，但湖泊周围的砖石长椅依旧是做旧的样子，像是它所见证过的那些历史，因为那些深深浅浅的碎裂痕迹被时光永久铭刻。
陆羽看着眼前的一切，恍惚之间只觉得舒雪婷曾经带他来过这里。
正努力挖掘着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温顾忽然轻轻撞了撞他：“那边那个大叔，你看到了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陆羽抬了抬眼。
湖泊旁的一棵垂柳下，一位头戴礼帽，形象斯文的中年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曙光》游戏里的玩家数量众多，但年纪这么大的，却是鲜少见到。
惊诧之下，陆羽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你认识他吗？”
“认识啊！”
温顾点了点头：“他叫徐枫，是我进入《曙光》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只是别人玩《曙光》大多是为了做任务，或者解锁那些在古早年代里才有的技能，但他只要上线，基本上都是来这里待着。之前我和他聊过几句，他说这个公园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去，留下了很多很美好的回忆，后面被拆除了以后，就只能来游戏里缅怀过去的时光了。我想在这方面，你们之间可能有不少共同语言？”
说话之间，对方像是也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很快起身走了过来，主动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温顾，好久不见啊……我在这没打扰到你们吧？”
温顾做了个鬼脸：“徐老师您太客气了。这里是公共区域，有什么好打扰的？”
接着他赶紧介绍道：“徐老师，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陆羽。他小时候也经常来这个公园里玩，又遇到今天心情不太好，我想这《曙光》里刚好复刻了这个场景，就带他过来瞧瞧。”
“陆羽？”
徐枫闻言愣了愣，目光落向他时，一直平静如水的瞳孔瞬间泛起了波澜。
细细一阵打量后，他再次温声开口：“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具体是哪两个字？”
虽然对于对方初见面就刨根问底的做法有点诧异，但陆羽还是十分礼貌地回答道：“陆地的陆，羽毛的羽。”
“原来如此……”
徐枫点了点头，满是欣慰的样子，看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更温柔了些：“既然你小时候也经常来玩，刚好我有一间工作室，就在这座公园附近，里面放了不少作品都是和这个小公园有关的，你愿意过去瞧瞧吗？”
夕阳将落的时候，在徐枫的带领下，陆羽走进了他那个和街心公园仅仅一路之隔的工作室。
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在各种绿植和工艺品的装点下，工作室看上去情调十足。
陆羽抬着眼睛，对着挂在墙壁上的画作细细打量了一阵，忍不住问道：“这些画……都是您自己画的吗？”
“当然。”
“完成这样一张作品，需要多久？”
“看状态吧，如果感觉好的话，一两个小时完成的也不是没有，但如果状态不好或者需要细细琢磨的话，半年一年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您这样，不觉得很浪费时间吗？”
虽然自觉有些不礼貌，但陆羽还是没能忍住：“其实现在市面上有一种产品，只要输入一次基础素材，就可以按照需要呈现出不同状态下的场景。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推荐给您。”
“谢谢……”
徐枫笑了起来：“不过小羽，你知道为什么在人类发明了摄影机和摄像机之后，依旧还有那么多画作问世吗？那是因为一张画所记录的，除了眼睛所能看到的景象外，还有作画人当时的体验和心情。同样的一个人，一处风景，或许因为你心境的不同，作画时的笔触、线条、色彩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那是对于灵魂的纪念，也是画作的意义之所在。所以绘画本身，并不是像你所说的，是一件单纯浪费时间的事情。”
眼见陆羽抿着嘴角不说话，像是对于他的解释并不认同，徐枫也没有再勉强下去，而是指了指左边墙上一幅色彩活泼的彩铅画。
“我出生在方舟小镇，自小就对绘画特别感兴趣。在听说水东市场那里可以买到很多前人留下的珍贵作品后，我第一次大着胆子去了主城区。那一天，我买到了很多心仪已久的画作，兴奋之下，也没有着急回家，而是租了辆电动车在主城区里闲逛了起来。当我路过这个街心公园时，忍不住停下来，用随身带着的彩色铅笔画了一张画。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张。”
陆羽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他：“您是卫星城的人？”
“怎么，这很奇怪吗？”
“不是……”
陆羽微微有点尴尬：“我只是觉得，您看上去不太像……”
“那按照你的想法，生长在卫星城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陆羽看了身旁的温顾一眼，没再吭声。
受到来自周边熟人们的影响，对于生长在卫星城的人，陆羽的确是带着某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他的心里，堕落、散漫、不求上进、玩世不恭就是这类人的代名词。即使在遇见温顾之后，这些标签渐渐被淡化了不少，但内心深处，对于除了温顾之外的那些人，他依旧充满了不屑和排斥。
但眼前的徐枫显然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虽然从相识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但对方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举止谈吐都和主城区的居民们并无二致。只是比起那些在算法的驱动下，凡事讲究效率和投入产出比的精英们而言，对方的一举一动，显得更加优雅从容。
见他就此沉默，徐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抬手指向了第二幅作品。
“因为第一次留下的美好印象，我出入主城区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而每一次，我都会去那个街心花园里坐坐。后来有一天，我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女孩。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刚从某个会议室里出来，手里抱着厚厚一叠资料，穿了一双高跟鞋。从我眼前路过的时候，她的鞋子忽然坏了，我把她背到了附近的椅子上坐下，又跑了很远的地方给她买了双新的鞋子。直到一切忙完，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可以交换一个联系方式时，我才发现，她是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女孩子……”
在徐枫满是温柔的声音里，陆羽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的那幅画。
大幅水彩渲染下的街心公园蒙上了某种暧昧的色彩，浅粉色的天光和带着露水的娇嫩花蕊都昭示着作画人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悸动。
温顾也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如果我猜得没错，您接下去的作品，大概都和这个女孩有关？”
“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
徐枫点了点头，带着陆羽继续向前走去。
这一次，呈现在陆羽眼前的是一张由水粉涂抹的公园夜景。
柔和的月色之下，花圃里玫瑰在热烈盛放着。即使并不懂得如何欣赏一幅画中所呈现的功力和技巧，但仅仅只看了一眼，陆羽也从那热烈奔放的色彩中感受到了蕴藏其间的浓烈爱恋。
但这毕竟牵涉到徐枫的隐私，对方又是长辈，陆羽再是好奇，也只是态度含蓄地表示：“我想，您和那位女孩应该相处得很不错。”
“是啊……”
徐枫注视着眼前的画，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交换了联系方式没多久，我们就陷入了热恋。而初遇时的那个街心公园，成了我们最常约会的场所。我和她在这里一起散步、聊天、画画、放风筝……还在月亮湖边许愿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了。”
“可是之前和您聊天的时候，您和我说过自己一直没有结婚……”
似乎嗅到了这段回忆背后的潜台词，温顾问话的声音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所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让你们没在一起吗？”
“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因为我出生在卫星城，数据没有接入Fate，所以连和她进行相亲匹配的资格都没有。而且在知道我们有所来往之后，她的父母对她进行了很严重的警告。几经反抗无果之后，为了不让父母蒙羞，无奈之下，我们终于还是分手了……”
虽然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在徐枫满是惆怅的回忆里，陆羽还是有些难过：“那你们以后还有再见过面吗？”
“有的……”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徐枫像是已经稳定好了自己的情绪，继续朝着后面的几幅作品指了指：“分手之后，为了不再让她为难，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联系过她。实在太想她的时候，就会独自一人去公园里坐坐，回想我们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然而几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居然又在那里看见了她，只是这一次，除了她以外，身边还多了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孩……”
温顾闻言一惊：“她结婚了？”
“当然！毕竟她这么优秀，到了一定的年纪，就算自己再坚持，Fate也不会允许她浪费基因的。”
“那她嫁给了什么人你知道吗？”
“知道……”
徐枫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缘分未尽吧，自那次重逢之后，虽然没有刻意约定，但每次她接送儿子去补习班的时候都会去小公园里坐坐，和我聊聊天。我也由此得知，和我分手以后，她在Fate的推动下，很快和一个在地心探测领域颇有建树的男人组成了家庭。结婚之后的第二年，就有了现在这个孩子……”
陆羽心下一颤，眼睛瞬间抬了起来，嘴角微动之下，像是想问点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徐枫的回忆还在继续着：“最开始她因为丈夫的性格喜好全然不同而对这段婚姻心存不甘，但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只是这个小家伙虽然格外聪明，性子却和她一样又叛逆，又倔强，这让她欣慰之余又忧心忡忡。一方面，她希望这个孩子可以自由快乐地成长，但另一方面，又怕他真的就这样长大后，无法顺应现有的社会规则。尤其在儿子六岁那年，丈夫忽然病逝以后，她在巨大的压力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让这个孩子顺利成长……”
顺着墙上的挂画看过去，自徐枫恋爱分手以后，有关街心公园的主题画又多出了十几幅。笔触色彩各有不同，显然是每一次的相遇交谈之后有欣喜、有遗憾、有失落……那稳重又温暖的笔调，昭示着对于曾经的爱人他始终是关切且包容的。
温顾看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徐老师，既然她的丈夫已经过世了，你又一直没有放下她，难道你们就没有考虑过重新在一起吗？”
徐枫摇了摇头：“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家庭的荣誉和自己的未来冒不起这个险的话，那么有了孩子以后，为了儿子的前途，有关我们之间的一切就更不可能了。何况对我来说，即使不能以婚姻的关系和她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和她见见面、聊聊天，知道她的儿子在她的教导下一路健康成长，成为了她的骄傲，其实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温顾有些好奇：“那你们现在还有再见面吗？”
“没有了……”
徐枫低声回答着，目光落向了陈列室墙上的最后一幅画。沉郁的油彩里，熟悉的街心公园被深蓝色的大雾笼罩着，像是作画人执笔的那一刻，正被绝望又痛苦的情绪笼罩着。
“一年半前，在她的儿子以出色的成绩拿到了一个令人羡慕的Offer后没多久，她因为一场车祸意外死亡。出事之前她最后一次找到我，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说是总觉得像是要发生点什么。我以为是儿子即将进入社会她太过紧张，就劝她说，如果有什么想要对儿子说却说不出口的话，不妨给他写封信，结果那封信写好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交到她儿子手里，她却先一步走了。”
陆羽安静地听到最后，眼睛抬了起来，声音有些发冷。
“冒昧问一下，您说的这位女士，她姓什么？”
徐枫静静地回视着他，像是从他那熟悉的五官上，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声音温柔而悲悯。
“她姓舒，叫舒雪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