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建康水师

妫赵的军队陈兵于长江北岸已有十日。

建康的水师从后湖尽数移动到了长江江面,大景建康禁卫主将苏浚、副将桓易,率领建康禁卫左右两路,分列在长江之南。在三十年混乱中,无数威名天下的大景武将,都与逆赵交战而死。苏浚和桓易二人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在东渡的时候,都有不屈坚守的功劳。所以在形势危急之下,被临时加封为建康禁卫大将。

楚王与九江王年纪虽然老迈,但在大景东渡之后,就一直为了今日做准备,大景的水军也在他们手下操练了三十多年。此时三百艘战船排列在长江上,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师旗帜,在风中招展。

楚王已经年过七十,满脸的胡须尽数银白。干宝站立在楚王身边,看着江北的妫赵军营连绵数十里,无数的民伕在连营中运送粮草。只是,妫赵的军队一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在江北驻扎。

十日转瞬即逝。大景的水师日日在长江上游移防备。南岸的陆师也只能继续等待。

楚王举起手中的短戟,指着北方妫赵的侧营,对干宝说:“沙亭军干阙就在那边。”

干宝说道:“虽然圣上不答允我渡江去劝说干阙,但我仍觉得可以一试。”

“我的想法跟圣上一样。”楚王说,“干阙自幼生长在揭人之中,早已经把自己当作了揭人,你过去劝他,多半是无功而返。不过我知道干奢是一个顾念沙亭血脉的英雄,他的儿子应该不会为难于你。”

干宝苦笑:“有些话,就算说了也是徒劳,但仍旧是要去试一试的。”

楚王点头,招呼副将放下舢板。干宝绑上绳索,吊到舢板上,一叶轻舟,朝着江北的妫赵侧营而去。

干宝刚刚离开,楚王突然看到副旗舰射出响箭,九江王所在的舰船传令官示意楚王战舰立即向下游方向移动。

楚王立即命令副将与九江王船舰靠拢,两船并行,搭上了竹板,九江王从副旗舰行走到楚王旗舰。九江王也已经年纪老迈,但是多年操练水军,身体仍旧矫健。

九江王站立到楚王身边,指着下游说道:“长江下游来了数十艘船只。”

“难道是逆赵早已经埋伏下船只,从海上进发,由入江口逆流而上?”楚王立即警觉,“船上挂的什么旗帜?”

九江王严肃地说:“逆赵如果在即墨建造船只,为何南下东渡的汉人没有提起?”

“大事不妙,”楚王大惊,“逆赵妫辕生前与矮国的曹阿知有旧,莫非是曹阿知率领矮国水军,渡海与逆赵军队会合?”

“逆赵在北岸按兵不动十日,就是在等待曹阿知的战船!”九江王也恍然醒悟。

“可是如今大海上风暴未歇,曹阿知如何从矮国渡海而来?”楚王又问,“再者,若是曹阿知率领水兵与妫樽会合,为什么只有区区几十艘船舰?”

“多半是曹阿知强行渡海,风暴中损失了大半船只,勉强到了建康。”九江王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将曹阿知剪灭,让妫樽的计划无法得逞。”

楚王说:“传令下去,所有船只都一字长蛇阵展开,准备迎战。”

江南的禁卫大营,苏浚和桓易正在商议军情。苏浚问桓易:“逆赵军队已经到达北岸十日,至今也没有看到一只舢板入水,难道他们打算泅江而过?”

桓易苦笑:“苏大人与我都是北方人氏,可曾听说过北人善水?”

“也是。”苏浚说道,“相比之下,楚王和九江王殿下倒是身居南方大泽,他们的水军才是天下最强。可是逆赵明知如此,仍旧要攻打建康,一定有出其不意的渡江办法。”

“就是舳舻。”桓易回答说,“三十多年前洛阳之战,你我二人都不在洛阳,没有亲见过舳舻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见过的人,都对舳舻心怀恐惧。”

“我也听说过,”苏浚说,“可是所有人都说舳舻是旱地行船的木甲术,就算是能够下水,也只有一艘而已,我们大景水师船舰三百艘,无论如何,也是抵挡得过的。”

桓易叹口气说道:“听说逆赵的皇帝妫樽,熟知兵法,能力不在他的父亲妫辕之下。沙亭军主将干阙,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兵比干奢更加神出鬼没。他们正当壮年,一定有渡江的计策。”

苏浚摇摇头:“逆赵的将领都身经百战,而我们大景,竟然只有你我二人堪堪得以重任。你我都非武将出身,一旦战败,就要背负千古的骂名。”

两人正在感慨,大营外呼喝两声,桓绾突然走进了大营。侍卫无法阻挡,跟随在桓绾身后,桓绾回头对着侍卫大骂:“我见我父亲,要什么令牌!”

桓易大骂桓绾:“畜生,两军交战,军令如山,莫说是你,就是圣上亲临,也要出示令牌。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斩首在帐外!”

苏浚拦住桓易,示意侍卫退出,对着桓易笑道:“桓绾性格暴躁,却是有勇有谋的将才,桓大人杀了他,无异于自毁大景长城,我可不答应。”

桓易对着桓绾大骂:“还不给苏大人下跪,谢过饶命之恩。”

桓绾扑通在苏浚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对苏浚说:“苏将军,建康上下都对逆赵的大军恐惧不安,但是我曾经与逆赵军队交战数十次,我不怕。现在你分派我一支千人队,我趁逆赵在调动粮草,偷偷潜入江北,直扑寿春。”

“为什么是寿春?”苏浚问道。

“逆赵南侵,首先攻打的就是寿春,就是为了把北地的粮草囤积在寿春城内。”桓绾说,“妫樽攻打建康,已经做足了耗时数年的打算,因此于寿春囤积粮草,是他全盘行动的第一步。如今寿春失陷已有月余,我计算他们的粮草已经陆续运送到了寿春,现在将寿春的粮草一把火烧了,妫樽必然会立即撤军。”

“狂妄!”桓易喝道,“只怕你带领的军马走不到一半路途,就已经被逆赵的军队围困而死。你罔顾性命也就罢了,难道连累大景军士也一并牺牲?现在北府军已经悉数被歼,难道我还要给你一千人白白送死?”

“父亲,我曾率领桓氏族人,从逆赵境内一路交战,千里迢迢回到建康,难道还信不过我的手段?”

桓易说:“你率领桓氏一路向南,得以保全到建康,是因为逆赵境内阻拦你的都是地方守军,而非逆赵的精锐。如今陈师江北的,都是妫樽南北两府精兵,以及天下闻名的沙亭军,你哪里还有这等运气。”

桓绾还要争辩,桓易摆摆手,“你先退下,好好守着你的营帐,等待军令。”

桓绾把头盔扔在地上,转身而去。

苏浚叫住桓绾,亲手捡起头盔,戴在桓绾的头上,“你才十五岁,就已经被圣上封为骑都尉,无论是我与你父亲,还是圣上,都不愿意让你以身涉险。因为,大景的天下,一定要由你来维护。”

桓绾听了,只能收起怒气,离开大营。

苏浚见桓绾离开,对桓易说:“其实桓绾的建议,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计策。”

桓易说道:“建康是我们大景天下汉人的最后一线希望。桓绾轻兵冒进,即便侥幸真的烧了寿春,也不过能使逆赵与大景之间的平衡之势多维持几日。一旦失败,建康本就已经士气低落,让这个竖子先败一场,这场仗也不用打了,我们就都投降了吧。”

苏浚点头,“桓大人说得不错。可是如果逆赵真的有渡江的办法,我们又该如何抵挡呢?”

桓易说:“苏大人忘了,凉州还有一个匈奴秃发腾单于,是妫樽的心腹大患。我们只要坚守建康超过一年,秃发腾单于就会蠢蠢欲动,妫樽必定退回洛阳。”

苏浚叹口气,“当年秃发腾的父亲梁无疾,也是在少年时就被先帝封为骑都尉,与桓绾一样。”

桓易脸色苍白,“苏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浚连忙摆手,“我只是有感而发,桓大人千万莫怪。”

桓易正要说话,突然传令官走入大营,大声通报:“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军,现在连成阵型,正向下游而去!”

苏浚对桓绾说道:“逆赵的水军来了。”

建康长江之北的妫赵军营侧营,干阙正在布置沙亭军扎营,已经被提拔为副将的仲云突然来报:皇帝陛下来了。

干阙立即和仲云骑马,朝向西方迎接。远远看见妫樽和亲兵已经进入到沙亭军的营帐之中。

“二弟。”妫樽看见干阙迎来,在马上向干阙喊道。

沙亭军的士兵立即散开,分列两边,整齐划一站立。

干阙迎上妫樽,“大哥,有什么要事,需要你从王帐中亲自过来?”

妫樽说:“细作来报,长江下游四十里,徒步走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汉人流民,现在正寻求渡江,二弟没有得到情报吗?”

干阙脸色迟疑,沉默了片刻之后,向妫樽跪下,“陛下,我违背了军令,单凭陛下处置。”

“是徐无鬼和寿春逃窜的北府军?”妫樽说道,“你追击北府军回来后,一直遮遮掩掩,没有复命,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干阙抬起头,“徐伯父当时已经决意与北府军同存亡。他是我父亲的兄长,我实在无法下手。”

“徐无鬼是天下闻名的四象仙山冢虎,你当然是无法将他俘获,”妫樽说,“我看是徐无鬼惦记亚父与他的情分,在两军之中,放过了你的性命。以徐无鬼的手段,要接近你,并非难事。”

一旁的副将仲云立即跪下,“是小人放徐无鬼通过,接近了干将军。请陛下开恩,饶过干将军,有什么罪责,小人全部承担。”

妫樽伸手摆了摆,示意仲云站起来,对干阙说:“当时寿春城破,我忙于接受寿春城内的百姓和辎重粮草,你为前锋,追击北府军的残军也是军情所迫。但是当你赶去之后,我立即醒悟,这等于把你置于危境。好在我知道徐无鬼为人感念旧情,不会加害于你。结果果然如此。你是我大赵的皇族贵胄,沙亭军皆仰仗你一人。相比之下,这三千逃窜的北府军,实在是微不足道。”

“大哥……”干阙看向妫樽,“我与徐伯父已经言明,再次相见,就是兵戈相争的敌人。现在既然他们还没有渡江,我这就率领沙亭军去把他们剿灭,这次,我绝不容情。”

“我怎么会将二弟置于如此尴尬境地,”妫樽看着东方说道,“我已经派遣了两万人马,绕到北方,转而东进,从他们的后方包抄。徐无鬼是抓不住的,不过这三千北府军,不能让他们在江北驻留。”

干阙站立在妫樽面前,问妫樽,“我们渡江的支援到了吗?”

“明日就到。”妫樽说,“他们从凉州到此地,路途遥远,你也知道,这些物事笨重无比,路上难免会遇到波折。好在三弟回到洛阳后,招揽洛阳的守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反而比约期早了两日。”

“看来把三弟遣回洛阳是对的。”干阙点头,“三弟虽然生性刚猛,但还是知道大局为重。”

“父亲和亚父都已仙去,”妫樽说,“这世上就靠我们三兄弟相互扶持,共同统一天下了。”

干阙说:“渡江之役的准备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大哥要不要看一看?”

“好,”妫樽说,“我得到渡江的支援日后就到的消息,便立即来看你准备得如何。”

干阙立即让沙亭军把营帐全部掀起一角。

妫樽看了看沙亭军数百个营帐,计算方位和数量,然后说:“带我瞧瞧。”

干阙领着妫樽,走到一个营帐的旁边,指着营帐之内,“大哥请看。”

妫樽探头看向营帐内,营帐里并无一兵一卒,也无任何兵器粮草。整个营帐之下,只有一个挖掘得笔直的深坑。

“七丈二尺,”干阙说,“一百六十二个。已经全部完工。”

“你们沙亭军到底是什么人?”妫樽摇着头说,“行军打仗神出鬼没,工事建筑也是如此的迅速,还无声无息。”

“我父亲说过,”干阙回答,“当年在蜀地青城山,沙亭民被蜀王征为民伕,建造龙台,工程之艰巨,可比现在挖掘地坑要艰难多了。”

妫樽脸色轻松,“这一百六十二个物事,既然已经准备到位,攻破建康,应该并非难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秃发腾单于在没有得到少都符之后,仍旧信守了盟约。”干阙感慨地说道,“此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大赵与匈奴之间,早晚要一争天下。”妫樽说,“既然我们明白,秃发腾也一定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在试探我们大赵,到底能不能一举击破大景。他在掌握大赵的真实实力之前,绝不愿意轻举妄动。这人和我们的父亲非常相似,无论局势如何变幻,他岿然不动。”

“一旦他有所动作,”干阙忧虑地说,“那就是雷霆万钧之势。”

“我们南有大景,北有匈奴,”妫樽说道,“二弟,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尽快取下建康了吧?”

“不错,”干阙说,“地缘而言,大赵夹在匈奴、成汉、大景三国之间,最为恶劣,成汉不足为虑,大景式微,我们必须要击破大景,才有回旋的余地。”

妫樽看向长江对岸,“现在道家门人对大景也离心离德,不再是洛阳之战的心意,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少都符之死,于我们而言,其实是大有帮助。”

干阙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那个锦盒,你……没有再开启过吗?”

“没有。”妫樽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锦盒里的东西,有着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但是我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打下江山,而不是去跟那个东西做什么交易。”

干阙长松口气,“这样最好。其实徐伯父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盒子,只是不知道徐伯父还有没有机会来完成这件事情。”

“锦盒一事,不要再提,”妫樽说,“我自会有所处置。我倒是担心,这次徐先生会不会仍旧坚持与北府军一道战死。幼麟已经死了,如果冢虎也死掉,这天下也太没趣了。”

“起雾了。”干阙看着长江说道。江面上升起了淡淡的薄雾,随即席卷开来。

“是好兆头。”妫樽说。

“不错,”干阙也说道,“是好兆头。”

徐无鬼和三千北府军站立在长江北岸,江面上的雾气已经将整个长江覆盖,并且从江水上滚滚而来,移动到了江岸。

徐无鬼和北府军顿时绝望到了极点。长江起雾,就更加无法通知江南的水军,迎接他们回建康了。

北府军的低级将士围聚在徐无鬼面前,个个面容枯槁,他们从东海之滨南下,路途曲折,还要躲避大赵军队的追击,靠着沿路百姓的施舍,才勉强到了长江口,然后一路西行,好不容易接近了建康,却在这一刻被浓雾剥夺了最后的希望。

将士们都十分不甘,有的已经开始纷纷咒骂老天的作弄,早知如此,还不如战死在寿春,与郑公一样以身殉国,也落得一个身后名声,现在却要以逃兵的身份死在最后的关卡。

“大家安静。”徐无鬼摆手。

将士们停下咒骂。徐无鬼偏着耳朵,聆听一会之后说:“追兵来了。”

将士们纷纷掏出身上的武器,其中一人对徐无鬼说:“也好,我们就战死在江北。也让建康的圣上看看,我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听马蹄声,”徐无鬼说,“有五千骑兵,步兵的脚步混乱,应该不少于一万。”

北府军的将士,知道这次再无幸免可言。

“不是干阙,”徐无鬼的话让将士们更添了几分担忧,“如果是干阙,骑兵会来得更快。”

一炷香之后,已经能够看见,妫赵的骑兵从北方平原奔驰而来。大景北府军站定了身体,准备背水一战。

这时候,徐无鬼突然看到三个庞然大物,在妫赵的骑兵前掠过,妫赵骑兵的马匹慌乱,前方的十几匹骏马纷纷摔倒在地。

徐无鬼看得清楚,三个庞然大物,就是没有了主人的蛈母和岩虺。它们也随着妫赵的大军一路到了长江北岸。

蛈母和岩虺没有少都符的驱使,只是凭借本能的兽性在胡乱撕咬。妫赵的骑兵混乱了片刻之后,开始重整阵脚。军马害怕妖物,惊慌在所难免,但是妫赵的士兵训练有素,把马匹安抚后,暂时停止前行,等待后方的步兵用长矛支援。当步兵列出圆桶阵后,蛈母和岩虺慢慢被步兵逼到包围圈内。

步兵用长矛和圆盾将三个妖物围困,后方的弓箭手纷纷射箭,瞬间蛈母和岩虺身上中了无数箭羽,却又无法用尖锐的爪牙撕破妫赵的阵型。

蛈母吐出长丝,绕过妫赵的包围圈上方,缠绕住平原上的一片树林,蛈母和岩虺借助长丝,飞快地爬入树林,巨大的蜘蛛和两个长虫,在树林间飞奔,妫赵的弓箭手也无法用弓矢追击。

徐无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两根手指放在嘴唇之中,唿哨几声,尽力模仿少都符生前的哨声。

岩虺和蛈母听见了唿哨,立即朝着徐无鬼的方向飞奔而来。片刻就甩开了妫赵的大军,爬到徐无鬼的面前。

此时妫赵的两万大军已经悉数赶到,不慌不忙地摆成长鹤翼阵,把北府军陆地上的通道全部封闭。

而江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北府军若被逼下长江,即便是通晓水性的士兵,也会在江雾中迷失方向,最终精疲力竭而溺毙。

岩虺和蛈母匍匐在徐无鬼面前。三个巨大的妖物,身上羽箭遍布,密密麻麻,皮肤间隙柔弱的部位,弓矢已经几乎全部没入,只剩下尾端的羽毛,鲜血从妖物的身体流淌下来。徐无鬼缓缓抚摸身边的岩虺,发现坚硬的鳞甲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可见三个妖物,从寿春一路而来,不断与妫赵军队拼斗,身上的伤口不断地流血并干涸,又覆盖上新的血液。

少都符已死,妖物却不知道,仍在不停地寻找主人。蛈母的灵性较岩虺强,在洛阳之战的时候,就知道徐无鬼与少都符同列四象贤人,因此听见徐无鬼的唿哨,便毫不迟疑地扑向了徐无鬼。

徐无鬼招呼军士,找来金疮药,一一将三个妖物身上的羽箭拔出,然后涂抹伤口。可是溃败逃亡中的北府军,携带的金疮药哪里够用,徐无鬼只能拣要害的部位疗伤。

在给两个岩虺疗伤的时候,徐无鬼这才发现,两个岩虺的四只眼睛全部中箭。徐无鬼仔细观察射中岩虺眼球的箭矢,发现较其他部位的箭矢要短很多。徐无鬼安抚岩虺,将箭矢拔出,长叹一声,扔在地上。

这是梁无疾当年率领五千弓兵征伐漠北的箭矢,较天下普通的箭矢要短。可见在妫赵的军中,有来自秃发腾单于的神箭手。

匈奴和妫赵之间的联盟,比徐无鬼想象的更为坚固。

两个岩虺双目全瞎,而蛈母的八只眼睛也只剩下了三只没有被射中。可见妫赵军队中的弓箭手知道无法攻击三个妖物的身躯,于是施展精湛的箭法,专挑眼睛来射。好在蛈母有八只眼睛,三个妖物受了重创之后,立即逃窜。两个岩虺眼睛盲了,就全部听从蛈母的指挥移动和厮杀,这一路行来,也是九死一生。

徐无鬼看着遍体鳞伤的岩虺和蛈母,想起惨死的少都符,又看见妫赵的军队步步逼近,心中无比悲凉。徐无鬼将三个妖物眼中的羽箭取出之后,轻轻对蛈母说:“我命不久矣,你们三个就从江上逃命吧,今后找个偏僻的山洞,不要再回人间。”

岩虺本是蜥蜴,蛈母是蜘蛛,都能在水中行走如常。徐无鬼拍了拍蛈母的触手,大喝一声:“走吧,就此别过。”

蛈母和岩虺却不离开,只是围绕着徐无鬼,用身体慢慢磨蹭徐无鬼的腿部。

徐无鬼明白:“你们要带我走。可我不能走,这里还有三千个同生共死的兄弟。”

徐无鬼下令,让军士把蛈母和岩虺推到江水中,可是三个妖物身躯巨大,军士哪里推得动。

徐无鬼哭道:“你们的主人已经死了,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岩虺嘴中的舌头不断伸缩,舔舐在徐无鬼的脸上,徐无鬼瞬间满脸鲜血。徐无鬼知道三个妖物终究不肯离开,只好看着逼近的妫赵军队说:“好吧,我们就一起死在这江边。”

妫赵军队已经逼迫到徐无鬼和北府军五十步开外,对面的将领大声喊道:“徐先生,带领北府军投降吧。陛下对您推崇万分,为何要守着气数已尽的大景呢?”

徐无鬼大声喊道:“你是姜爽将军吗?”

“正是末将。”姜爽在对面喊道:“徐先生,你是干将军的伯父,于公于私,为什么就一定要违逆天下大势呢?”

徐无鬼大喊:“三个畜生尚且知道忠于主人,我身为汉人,是绝不会变节投降于妫赵的。”

姜爽说道:“既然如此,末将就得罪了。我不忍亲眼看到徐先生死在我面前,那就只能用弓矢了。”

徐无鬼看看四周,北府军已经没有任何盾牌,身躯全部暴露在江边的旷野之上。北府军的一个军士说道:“我们既然必死,那就正面冲向他们,绝不要背后中箭,死得窝囊。”

“就这样!”其余的北府军都大声附和。

徐无鬼说道:“也好,大家同生共死,我徐无鬼不枉结识各位一场,就依了诸位。”

对面妫赵的骑兵左右散开,几千名弓箭手分为三排,第一排的弓箭手已经满弓待发。

正当徐无鬼就要下令,北府军发动最后冲击的时候,漫天箭雨纷纷落下,却不是妫赵射向北府军的弓箭。

徐无鬼观察弓箭的轨迹,发现这些羽矢是从身后的长江上射来。

妫赵弓箭手顿时大乱。因为陆地上雾气稀薄,而江面上浓雾一片,妫赵军队看不到长江上的援军,而他们却被援军看得清清楚楚,双方形势高下立见。

眼见无法识别敌人援军的方位,姜爽急忙号令,弓箭手全力射向江边的北府军。但是长江浓雾中飞过来的羽箭连绵不绝,让妫赵的弓箭手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攻击阵势。

长江上飞来的羽箭似乎永无止境,不仅妫赵的弓箭手无法抵挡,骑兵也纷纷被射中,只有步兵高举盾牌勉力遮掩。

姜爽不知道敌军虚实,不敢冒进,于是传令保持阵型后退百步,退出弓箭的射程之外。但仍旧从三个方向封堵住北府军的陆路出口。

北府军暂时得以苟延残喘。徐无鬼对着浓雾弥漫的长江大喊:“是大景的水军吗,楚王殿下还是九江王殿下?”

“都不是。”一个道家术士穿过江上浓雾,涉水走上了陆地。“冢虎先生,没想到我们再次相逢,竟然是这种场面。”

“张天师!”徐无鬼惊喜地说,“你怎么会有船只?”

来人正是被景宣帝册封为道家掌教天师,但随即又驱逐出洛阳的张魁。张魁摆摆手,“我在海上做了三十年的海盗。”

“这三十年,你一直在海上颠簸?”徐无鬼问道,“怎么会突然进入长江?”

“说来话长,”张魁说,“如果冢虎先生不想死在逆赵的箭下,就马上跟随我上船吧。”

“北府军还有三千将士,”徐无鬼说,“他们怎么办?”

张魁笑了笑,“可巧了,我刚好有船只八十余艘,装下三千人应该是足够了。”

徐无鬼握住张魁的手,“你是来建康勤王的?”

“建康危急,”张魁说,“我作为道家天师正宗,怎么可以坐视不管。”

徐无鬼看见张魁从天而降,欣喜到了极点,拉着张魁的手不住摇晃:“张天师来得正是时候,总算是不枉我带着这三千士兵走到了建康,为大景的北府军保存了最后的实力。”

张魁说道:“形势危急,赶紧登船。”

张魁的八十余条船,吃水不深,陆续停靠在江水的浅水处,放下跳板和悬梯。三千北府军终于等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纷纷上船。但是三千人马,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全部登船。

徐无鬼知道妫赵的姜爽善于用兵,很快就会去而复返,看到士兵登船进度缓慢,焦急万分,却又无法催促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

忽然,徐无鬼身边的岩虺抬起脑袋,发出咝咝的声音,后背的皮肤瞬间从灰褐色变幻为赤红,后颈上的鬣毛乍然展开,五彩斑斓。

徐无鬼见此情景,知道岩虺感受到了强大的敌人。

“不好。”徐无鬼对着张魁说道。话音刚落,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砸中了张魁的一艘战船。

这块石头砸到的部位非常精妙,正好穿透甲板,将战船的龙骨击断。船上的士兵纷纷跳水逃生,眨眼的工夫,战船就搁浅在江边。并且由于船只的自身重量,船身裂为两截。

徐无鬼和张魁面面相觑,看来妫赵的姜爽也来了厉害的援军。

徐无鬼大声喊道:“登船,登船,所有船只起锚。”

又是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与刚才的第一块巨石一样,又将一艘战船的龙骨击断。

第三块、第四块……更多巨石纷纷落下。

每一块巨石的落点都非常精准,绝非偶然的运气使然。

岩虺和蛈母都躁动起来,散发出浓浓的惧意,蛈母甚至把触手蜷曲,将身体紧紧地贴附在地面。

徐无鬼意识到,蛈母和岩虺,曾经在南下的路上,遭遇过妫赵的援军。岩虺的眼睛被射瞎,就是拜这些善用投石机和连弩的援军所赐。

张魁看见自己的船只不断被击沉,知道来了厉害的对手,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江面上的浓雾开始散去,张魁的战船想要驶入江心,可是仍旧还有几百名北府军没有登船,张魁没有下令,战船只能停泊在江边,任人宰割。

姜爽的妫赵军队果然开始逼近,步兵阵中,已经露出了十几个投石机。徐无鬼看着投石机,对张魁说:“我上一次看见这么厉害的飞火珠,还是在白帝城。”

徐无鬼说完,从江边面对妫赵军队走去,边走边喊:“是任兄到了吗?为什么你要替妫赵倒行逆施,攻打大景?”

姜爽在阵前对着徐无鬼喊道:“任嚣城先生不在阵中,徐先生不用徒劳了。”

徐无鬼退了回来,对张魁说:“这飞火珠,是姑射山卧龙的拿手本领。任兄既然不在,那么一定是秃发腾单于派遣的匈奴弓弩联队,赶来支援妫赵大军。”

张魁满脸忧色,“梁无疾当年的五千弓箭手,箭艺已自天下无双,看来现在更受了任嚣城木甲术的**。任师叔可能无心与大景为敌,但是秃发腾单于与大景有灭门的深仇大恨,派遣他们的精锐弓弩过来,这可就麻烦了。”

姜爽已经不再劝降徐无鬼,现在就一心要把张魁的船只尽数歼灭。飞火珠改造的投石机精准无比,弹无虚发,就在徐无鬼与张魁对答之间,又有十几艘船被击沉。

眼看张魁的船只就要尽数被击沉,突然江面上空乌云掠过,徐无鬼抬头看时,发现头顶飞过了无数的弩箭,数目之巨大,几乎将天空遮掩。

遮云蔽日的弩箭,射程远比弓箭要远,落在妫赵的阵中,瞬间把妫赵的飞火珠投石机压制。

妫赵的军队立即举起盾牌,将整个军队遮掩。

徐无鬼和张魁看向江心,江面上来了几百艘大型战船,几乎将整个江面覆盖。其中最大的两艘楼船,分别飘扬着大景楚王和九江王的旗帜。

“大景的水军!”徐无鬼惊喜地喊道。北府军看见了大景水师,都欢呼起来。

但是大景水师吃水甚深,无法接近江岸。妫赵姜爽也看到了这点,于是率兵后退,脱离连弩的射程之外,楚王和九江王无计可施,只能将战船在江心慢慢游移。

徐无鬼和北府军趁机全部登上张魁的战船。张魁的战船本就只有八十余艘,被击沉二十余艘之后,剩下的战舰承载三千北府军,荷载增加,吃水更深,移动缓慢,并且多数船只已经搁浅在江底,无法移动。

妫赵在喘息片刻后,姜爽看准了大景水师的弓弩射程有限,于是发动飞火珠投石机,继续向江畔的船只投射巨石。

被击沉的张魁船只上的士兵纷纷落水,在江面上挣扎,大景水师放下小舢板,尽力营救。

旗舰上的楚王,把指挥旗帜交给了九江王,自己跳下舢板,快速到了张魁和徐无鬼的船上。

楚王登船,看见了张魁,大笑起来,“我以为是逆赵的水军来了,没想到见到了故人。”

徐无鬼和张魁向楚王行礼,随即焦急地说道:“飞火珠,这也是殿下当年在白帝城战败的木甲术。”

楚王恨恨地说:“我操练水师三十多年,就是要跟逆赵在长江上决一死战,没想到现在他们龟缩在岸上,我却无计可施。”

徐无鬼说:“飞火珠木甲术的弱点是移动缓慢,可是张天师的船只多数已经搁浅,看来要全部被击沉在这里。”

楚王说:“如今之计,也只能救多少是多少了。”说话间一块巨石落下,正中三人所在的船只。三人无奈,只能跳下江水,被附近的大景水师舢板打捞上来。

徐无鬼说:“如果现在能够再接近妫赵军队五十丈,楚王的弩箭,就能压制妫赵的飞火珠。”

“四十年前,被飞火珠击败,是我一生的奇耻大辱,”楚王说,“可惜现在近在眼前,却无法雪耻,实在是可恨。”

张魁突然问道:“徐师叔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够接近五十丈,就能以多胜少,击败逆赵的飞火珠?”

“即便不能击败,”徐无鬼说,“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张魁大喜,“那好,殿下、徐师叔,你们还记得当年白帝城一战,江面猛涨的往事吗?”

“记得,”徐无鬼说,“那是九龙宗的手段。”

“九龙宗的郦怀,”张魁说,“就在我的军中。”

承载三人的舢板漂浮到张魁最大的一艘战船边,水兵把三人拉上船。果然郦怀就在船上。

郦怀看见徐无鬼和楚王,匆匆行礼之后,请示张魁,“我们船只多数搁浅,现在需要江水上涨三尺,船只才能脱险。”

“不,”徐无鬼对郦怀说,“不是三尺,要三丈。郦宗主,有这个能耐吗?”

郦怀闭上眼睛,心中飞快地计算片刻,睁眼说道:“能。可是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足够了。”楚王说道,“请郦宗主马上施展水术。”

郦怀立即从嘴中掏出一颗珠子,抛入江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扔出两条小小的青蛇。青蛇在船甲板上游动片刻,猛然暴起,跳入江水之中。青蛇入水之后,立即身体暴涨,化作蛟龙,沉入水下。

长江的江面立即沸腾起来,两条蛟龙在江水中翻滚。

本在水中躲避的岩虺和蛈母被蛟龙惊扰,立即爬上了船只,贴在船舷之上。

长江水迅疾暴涨。张魁搁浅的船只顿时漂浮起来。死里逃生的北府军大声欢呼。

长江水势迅猛,滚滚江水吞噬江岸,楚王的水师转眼之间从江心移动到了江边。

郦怀站立在船舷边,拿出鱼肠宝剑,用剑锋割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滴落到江水中,两条蛟龙被郦怀鲜血催发,从江水中腾空而起,落下之后,江面腾起了三丈的巨浪。楚王的战舰随着巨浪朝着江岸猛冲,刹那间就冲到了妫赵军队的阵前。

姜爽的妫赵大军,全部都惊呆在原地。

徐无鬼看到妫赵军队中果然有十几个飞火珠木甲术,但是飞火珠投石机只能远战,一旦大景水师逼迫到了面前,飞火珠投石机如同摆设。

九江王一声令下,大景水师的弓弩朝着妫赵军队飞蝗一般激射过去。妫赵士兵顿时溃不成军,纷纷逃窜。

夹在妫赵军队中的弩箭手,将飞火珠投石机纷纷砸毁后,训练有素地举起盾牌,缓慢撤退。整个妫赵军中,只有这些弩箭军士全身而退。

楚王和九江王知道已经无法再追击,郦怀的水术期限已到,大景水师会同张魁的船只,顺着退潮的江水,回到了江心。

姜爽的妫赵军队也不敢靠近江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百条船只,朝着江南的建康行驶而去。